作品介紹

2014年中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作者:王干     整理日期:2015-02-17 10:22:26

《小說選刊》副主編王干選編,評選2014年中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7部,包括方方、徐貴祥、楊小凡、邵麗、周李立、凡一平、陳倉等,均為當代文壇優(yōu)秀實力派作家最新力作,是本年度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
  
  作者簡介:
  王干,1985年畢業(yè)于揚州大學中文系。1982年參加工作,歷任江蘇高郵市黨史辦公室、文聯(lián)干事,文藝報社編輯,《鐘山》雜志編輯,江蘇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專業(yè)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
  目錄:
  目錄:
  惟妙惟肖的愛情
  1|方方
  第四十圈
  55|邵麗
  總裁班
  114|楊小凡
  空麻雀
  151|陳倉
  非常審問
  211|凡一平
  平行迷宮里的超級瑪麗
  254|周李立
  對峙
  301|徐貴祥
  惟妙惟肖的愛情
  目錄:
  惟妙惟肖的愛情
  1|方方
  第四十圈
  55|邵麗
  總裁班
  114|楊小凡
  空麻雀
  151|陳倉
  非常審問
  211|凡一平
  平行迷宮里的超級瑪麗
  254|周李立
  對峙
  301|徐貴祥
  惟妙惟肖的愛情
  惟妙和惟肖
  先前的小說是短篇,到上面就結(jié)束了。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面的故事還沒發(fā)生。這十幾年,世界變化之劇烈,令日常生活也成傳奇,F(xiàn)在我要把它續(xù)上來。
  禾呈過了大約半年的尷尬日子,到底還是評上了副教授。當然,那本五千塊錢換來的專著功不可沒。盡管他根本也沒賣出幾本,更多的是讓惟肖帶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說,我差不多是求著送人家哩。送走一點,家里至少寬敞一點。禾呈聽這話時,滿心委屈。覺得非但斯文掃地,簡直就是把斯文扔進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惟肖說的是事實。他自己也覺得那堆書放在客廳實在礙手礙腳。
  時間倏忽而過,一晃便是幾年。大學的日子漸然好過起來,仿佛每個月都在漲工資。但禾呈卻在好過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齡。退休前,他老婆奮勇地找到校長家,陳述了禾呈教授在學校里的事跡種種,要求只有一個,退休前必須評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別人小許多—這時候的大學,新蓋的宿舍樓已經(jīng)開始變得漂亮。如果不給評,禾呈老婆說,她會以上吊的方式抗議這種不公平。
  此一招還真管用。對于這樣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師,學校終于網(wǎng)開一面,讓諸多如禾呈教授類同的夫子,回家賦閑時有了教授這塊金牌裝點門面。但禾呈心里卻不好受,覺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學問水平以及教學態(tài)度,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順當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興。
  不高興的還有研究古漢語的馬教授。馬教授的學問精,書教得好,但也沒有多少專著。馬教授委屈萬分,說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們,以及先生的先生們,也都沒有多少專著,誰又說他們不是大家呢?
  這些話,誰會去聽。
  回家賦閑就賦閑吧。好在三室一廳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間像樣的書房。搬進新居,他在自己書房里來來回回踱步,長嘆復長嘆。說好容易有了一間可以認真做學問的書房,卻退休回家不必做學問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間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爾回家一下。如想留家過夜,只需在禾呈書房里搭一張折疊床即可。惟肖已經(jīng)升任為辦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專門的辦公室管理內(nèi)務后勤,說明表姐雪青的公司顯然還不小。
  其實豈止是不小,簡直可說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萬后千萬再過億而成為這個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聞知她賺錢的速度,咋舌得厲害。表姐雪青卻笑,說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錢有多么好賺。社會主義到處是空子,隨便鉆一個便財源滾滾。禾呈更是不解,說難不成你賺錢是靠鉆空子鉆出來的?表姐雪青說,當然呀。只有像我這樣鉆空子的人多了,國家才會想起來去堵。如果我們不鉆,那些空子永遠都會存在。所以,我們鉆這些空子對國家來說,是有利無害的。
  禾呈聽此一說,舌頭更是咋得叭叭響。事情做到這種投機的地步,不拼命隱藏,卻還自豪無比。禾呈的老婆更是為此氣了好幾天,說我們省吃儉用社會主義了一場,倒是特意讓他們這號人來吃勝利果實似的?兆尤舴旁谀抢餂]有人鉆,不等于沒有空子嗎?
  惟肖的立場永遠站在表姐雪青一邊。他覺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簡直就是智者與傻瓜。他就不明白,讀書把人讀得一個個都像木頭,何故國家還在成天叫嚷讀書讀書。為此惟肖每逢他們嘮叨,便會出頭反擊。惟肖說,切,就你們書呆子不懂社會。打社會主義墻洞的人遍地都是,現(xiàn)成有空子還會沒人鉆?表姑鉆空不打洞,這就是幫社會主義忙了。
  這理論讓禾呈聽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會,現(xiàn)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撓。惟肖說,這算什么。年輕人不照樣看不懂你們的以前?不曉得你們怎么可以蠢到那種地步。憑什么讓人搜家?憑什么讓人打耳光?憑什么拿著一本小紅書天天表忠心?憑什么沒事天天寫檢查?還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丟人呀。禾呈被惟肖問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憑什么?難道還需要憑什么?他怎么從來也沒有想過憑什么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這時代真是變了。我已垂垂老矣,退休也是應該。
  惟妙獲知惟肖對禾呈的詰問,便說,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沒文化。他哪里懂歷史。哪里懂得你們那代人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災難。哪里懂得那時的人們幾乎沒有自己選擇人生方式的權利。禾呈嗯了一聲,覺得惟妙說得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發(fā)展史。惟妙一直說,知識分子的歷史就是一部倒退史。無論從人格、能力還是思想,一段段歷史看過來,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點贊同他的這個觀點。但他沒說。禾呈只是說,你還是要小心點,話不要說狠,F(xiàn)在雖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維的人還很多。惟妙說,看,爸爸就是一個證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曉得,哪朝哪代都有我這樣的人。你研究歷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煩惟妙在他面前說文化。惟肖覺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個文憑,而其他的,惟妙卻哪樣都不如他。就算是給家里解決問題,惟妙也一點插手不上。惟肖常一邊忙碌,一邊不滿道,難怪老話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禾呈則替惟妙幫腔說,書生本就不是用來做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卻一屁股坐在惟肖一邊,說難不成就光用來讀書?禾呈說,書生是給歷史作記錄和總結(jié)的,書生還要給社會樹一個榜樣。禾呈的老婆指著禾呈和惟妙說,就你們兩個?還榜樣?你們兩個的榜樣就是讓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別讀書,越讀書越?jīng)]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為禾呈爭得一個教授金牌后,就對教授再也不屑。她覺得,讀書讀這么多,結(jié)果讀得一點用都沒有,把人都讀廢掉了。
  禾呈家分成兩派大概就是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爭執(zhí)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讀書永樂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則是讀書臭屁派。永樂派在家明顯處弱勢。因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做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辦。禾呈和惟妙除了讀書備課寫文章,其他方面經(jīng)常呈束手無策狀。但他們并不覺得是自己無能。惟妙喜歡說,這些雜碎,何必讓我來做。
  然而無數(shù)不請自來的日子,卻都是雜碎。在穿珠一樣不斷線的雜碎面前,惟肖有著何等強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發(fā)上坐鎮(zhèn)指揮,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藥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無事。所以,禾呈和惟妙雖然高談著讀書永樂,可是離開兩個罵著讀書臭屁的人,他們就樂不起來。就連家里保險絲斷了,都得打電話叫惟肖回家接上。設若惟肖出了差,學校的電工恰又不在,搭著板凳站在高處接保險絲的人也只會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來找禾呈。見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險絲,禾呈則在下面扶板凳,不覺大驚失色,說怎么能讓女人做這樣的事?禾呈說,為什么不行?不是說男女都一樣了嗎?表姐雪青說,到底還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說,這又不是體力活,女人手指靈巧,接保險絲當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覺得跟他無法爭論,便打電話叫她的司機進來,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對表姐雪青說,這就是讀書讀多的結(jié)果。
  禾呈對這樣的結(jié)論相當不悅,說這跟讀書有什么關系?禾呈的老婆說,讀多了,人傻。禾呈說,這只是我的個人素質(zhì)問題,跟讀書沒關系呀。有的人讀了很多書,同樣會接保險。而我一本書不讀,或許仍然不會。你這個邏輯大有問題。禾呈的老婆懶得跟他辯,只轉(zhuǎn)身對表姐雪青說,你說是不是?不光人傻,還說瘋話。
  表姐雪青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沒表態(tài),心里卻著實覺得像禾呈這樣的人,的確是讀書讀傻了?墒寝D(zhuǎn)念又想,這樣的人,如果不讀書,或許真的會更傻。傻到這世上沒有合適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這次來家里,是來告訴禾呈兩個喜訊。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業(yè)已改做房地產(chǎn)。眼下做了兩個樓盤,公司的銷售部一直不得力,她準備委任惟肖去做銷售部的經(jīng)理。禾呈驚得張大嘴,說他哪能行?他一個高中生,沒什么文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聽禾呈如此一說,幾乎發(fā)怒了,說哪有這么貶自己孩子的?我們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這跟讀過多少書沒什么關系。
  表姐雪青說,是啊。我也是看著惟肖各方面能力還不錯哩。再說了,他還年輕,還能成長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齡不大,諸事慢慢學也來得及。他教的學生,有的三十歲才上大學,不也一樣有出息?想過便覺得自己剛才一番話的確該打嘴,若傳到惟肖耳里,還不知道多傷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開話說,還有一個喜訊是什么?表姐雪青說,還是跟惟肖有關。公司的生意紅火,蓋了幾棟樓。惟肖現(xiàn)在是經(jīng)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說時她環(huán)視了一下禾呈的家。這是一套不錯的三室一廳居室,學校對教授樓的面積還是很照顧。表姐雪青輕描淡寫地說,嗯,比你們這套可能略大一點點。
  這回不光禾呈驚愕,連他老婆也一樣驚愕了。禾呈的老婆說,表姐已經(jīng)夠照顧我們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這么多好呢?會折壽的。禾呈覺得難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樣,忙順著老婆的話說,是呀是呀。年輕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處。
  表姐雪青笑道,難怪惟肖要我親自來告訴你們。說是如果他來跟你們講,你們定會覺得他在外面搶劫發(fā)了橫財。兄弟,時代變啦!你們也該醒醒。多勞多得,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來的。他堂堂一個銷售經(jīng)理,哪里能沒有一個像樣的住處?這豈不是顯得我公司沒有實力?再說一句你們愛聽的,沒這樣的住處,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輕描淡寫地說,怎么講惟肖都是自家親戚,我的事做大了,首先要用自己人,他的職位應該還會提拔,往后你們盡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嘮嘮叨叨著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門。他們根本不知自己在說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車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表姐雪青雖已六十好幾,屬花甲系列,身材卻依然苗條,頭發(fā)染得油亮油亮,臉上涂著薄粉,細眉朱唇仿佛粉上的點綴。明亮而不艷俗。她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車時,輕盈得像個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發(fā)呆。
  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沒有因惟肖的好運而高興。她甚至有些忿然,說這個老妖精,跑我家來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媽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車的輕盈,不覺想笑,覺得老婆形容得很準確。但他卻沒敢笑,因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轉(zhuǎn)了話題說,我最搞不懂,她怎么會這么有錢呢?禾呈的老婆說,削尖了腦袋,賺黑心錢唄。有什么了不起,擺闊擺到我家了,顯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過。
  禾呈不太贊同老婆的話,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長大,雖然對她的做派頗是納悶,但也不愿老婆這樣說他的表姐。禾呈說,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實惠的還不是你兒子?禾呈的老婆說,何止惟肖?聽聽那口氣,就連我們兩個將來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說,她就這性格,你也別計較了。惟肖過得好,我們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忿然,說我寧可餓死,也不沾她這個光。
  晚間惟肖回來時,他們卻沒有表示一點不悅,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說,現(xiàn)在想來,人一輩子,圖的還是個升官發(fā)財呀。我們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說,媽媽何必說得這么俗氣。禾呈忙說,我就對升官發(fā)財沒興趣。還是教書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說,你升得了官發(fā)得了財嗎?
  對于他們的拌嘴,惟肖沒有理會。他正處在興奮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資也相當不錯。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開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著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說了一句話,這話讓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驚嚇。惟肖說,我準備去買輛汽車。
  惟肖把車開到家門口時,惟妙正在跟學生講課。他講的是魏晉時代知識分子也就是士大夫僅有的出路。這個題目很深奧,盡管惟妙一口普通話還不錯,聲音也鏗鏘有力,全不似他父親那樣滿嘴方言,但學生們還是沒有聽講的興趣。惟妙長得瘦高瘦高,大約是長年不曬太陽的緣故,臉顯得很白。白面孔上掛了副與他父親差不多的近視眼鏡,黑粗粗的框架,一派舊式夫子的模樣,與女學生們追逐的帥哥形象相距頗遠,F(xiàn)在的學生,女生居多,一個青年教師如果不帥,說話又不風趣,且不抨擊社會,不傳達內(nèi)部新聞,尤其不說艷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課就變成了混學分。女生們的呵欠一個接著一個,毫無忌諱地響在教室。有時一堂課下來,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無所謂。講不講在他,聽不聽在你。有些東西無法強求。你不想學,按著你的頭你就學得進?東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學得進?想通這個理,惟妙很坦然。再說了,他跟他父親有一點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點風花雪月就可以了,懂歷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認真講課,只是盡自己的教職而已。
  惟妙下課回家,見家門口的路邊圍了好多人,鄰居看著一輛銀色汽車。鄰居見惟妙過來,都望著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鄰居便說,你家買車了。惟妙指著那車說,我家的?鄰居說,是呀,你弟弟開回來的。惟妙便沒做聲。惟肖要買車,在家里作過通報。盡管預先知曉,惟妙還是有吃驚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領教惟肖得意。想罷念頭一轉(zhuǎn),便決定去書店轉(zhuǎn)轉(zhuǎn)再說。等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遲。
  書店挨著宿舍區(qū)。店面雖不大,但書的品位還很不錯,畢竟是大學書店,一點斯文總是要有,所以書架上倒也總有一二可讓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書。這些書自是不對學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這地方便是他經(jīng)常的去處。
  學生的閱讀水準降到惟妙已經(jīng)不愿意與他們讀同一類書的地步。記得自己上學時,同學與老師還經(jīng)常交流讀書心得,彼此提供好書信息,F(xiàn)在,他與學生的閱讀完全是兩條根本沒有交叉點的路。學生們嘰喳著想要買的書,他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F(xiàn)在的學生,自小光顧考試,全無讀書時間,他們的閱讀史尚在童年期,盡管他們身體都長得牛高馬大,壯碩雄偉,腦子里的溝壑卻未經(jīng)書本打磨,粗糙不堪。他們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長,一開口說話,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議他們?nèi)ブ刈x幼兒園。惟妙想,如此四肢發(fā)達,又如此頭腦簡單,他們將來該怎么辦?
  惟妙顯然有點杞人憂天。連禾呈都覺得他想得太多。這世界是年輕人的,他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世界。而有什么樣的世界,就有什么樣的人。他們永遠都相互匹配,用不著他人操心。這一點,研究歷史的人應該比他人更清楚。禾呈嚴肅地說,從這點上看,你的歷史觀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書架前,他的眼光仔細逡巡著。一本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準備抽出,恰這時,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惟妙縮回手,轉(zhuǎn)臉一看,卻是中文系教古漢語的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馬教授學問做得好。學校一堆教授中,他父親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馬教授。據(jù)說他們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繞著牛討論學問,最后為了這些討論兩人還寫了檢查。
  馬教授見惟妙先開了口,說惟妙是你呀,我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讀這類書哩。果然是你爸的兒子。惟妙亦說,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說您的學問好。
  馬教授沒有接惟妙的話,轉(zhuǎn)身向一個女孩說,馬小珍,過來一下。我來給你介紹個好老師。接著又對惟妙說,這是我老家的遠房親戚,準備考研。她爸媽讓我來輔導,我還真不知道從哪里輔導起。惟妙,你幫我這個忙如何?你的學問好,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覺得她盡管穿得時尚,不過,臉色和眼睛里都還透著鄉(xiāng)下姑娘的氣息?磥碓卩l(xiāng)下待的時間長,大學三年都沒換過氣味,這樣的女孩,多是老實人。惟妙說,好的。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對路數(shù)。馬教授說,沒問題,她正猶豫是考歷史系還是經(jīng)濟系。這下好了,也不用再猶豫,考歷史系豈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讀的什么?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說,她的本科就是歷史。可她覺得學歷史的人畢業(yè)后一個個都窮哈哈的,學經(jīng)濟卻發(fā)了財,所以想改行。瞧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賺錢還上大學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個人只要會識字,就能賺到錢,小學畢業(yè)差不多就夠用了。惟妙說,是呀,史上最會賺錢的人都沒讀多少書。
  叫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們,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可是我現(xiàn)在并不是活在歷史上,而且歷史也會改變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悅,心想既然不愛自己的專業(yè),又何苦考研。這種學生,又有什么好教頭,不如早點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還在得瑟。見惟妙,非拉他過去看車。強讓惟妙坐他車上,載著他兜了一圈風才回來。車是新的,里面還有濃重的氣味,熏得惟妙頭暈眼花,嘴上連說好好好,心里卻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場罪。
  晚飯后,惟肖準備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門,馬教授夫婦竟不請自來。兩人身后還跟著那個馬小珍。馬教授進門便打著哈哈,說是登門拜師的。禾呈雖覺奇怪,但也熱情不過地接待。退休數(shù)年,來訪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從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馬教授便緊鑼密鼓地談起魏晉南北朝。馬教授說外來文字的侵入,禾呈則說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續(xù)他們當年在干校的討論。馬教授夫人坐聽三分鐘,便顯煩意,起身拉著禾呈老婆到廚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馬小珍說話。惟妙本來話就不多,與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談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過來,見倆老頭聊得熱火朝天,倆青年卻相對無言,于是上前助陣。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開口說話便能吸引聽客。惟肖問馬小珍,你打算考研?馬小珍說,不然怎么辦?惟肖說,這話說得!人家沒考研的都不活了?馬小珍說,我們是師范哩,本科回去只能當中學老師。惟妙說,當老師不好嗎?
  馬小珍說,到目前為止沒想出一個好來。惟肖笑了,說沒錯沒錯。我們車隊有個司機以前就是中學老師。說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里養(yǎng)豬都要累。
  馬小珍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一笑,讓惟肖來了勁。他索性坐下來開聊。惟肖說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個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機,這老兄喝多了,回家時上了出租車,東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機說,你家到底在哪呀?同事說,我要知道我家在哪,我犯得著花錢坐你的車嗎?
  馬小珍又笑,捂著嘴的手剛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繼續(xù)又說,還是那個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從酒店出來,坐上車,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怎么看都不對勁。定神瞧了瞧,原來是方向盤不見了。他立馬報警,說他汽車的方向盤被盜。警察火速趕到現(xiàn)場。一看,發(fā)現(xiàn)他老兄坐在小車的第二排。見警察來了,他還指著前排的椅背說,看看看,偷個方向盤也就算了,居然連儀表盤也偷走了。把幾個警察笑得幾乎跌倒。
  馬小珍再次大笑,笑得險些從板凳上跌下去。連不茍言笑的惟妙也忍不住笑出了聲。惟妙說,難怪他覺得教書比喂豬累,自己就是豬智商呀。
  他們的陣陣笑聲令禾呈和馬教授中止了談歷史,不禁側(cè)目。而在廚房里嘀咕的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聲引出來看究竟。
  馬教授嘆道,還是年輕的好呀,有放聲大笑的心氣。禾呈說,我家惟妙還從來沒這樣笑過哩。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臉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說,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幾個女人,笑聲才會沒個完。
  惟肖與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門。惟肖說,我正好回去,順便送你們吧。馬教授說,我們才幾步路,散著步就到了。你送我們小珍吧,她的學校遠,免得去搭車。惟肖說,沒問題。禾呈老婆說,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馬?惟妙說,要這么多人送干嗎,她又不是小孩子。
  惟肖亦說,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還得把惟妙送回來哩。禾呈老婆見如此,也就沒再多說。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氣氛立即回到從前。安靜并且沉悶,仿佛笑聲從未來過。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間,便把馬教授夫人跟她在廚房嘀咕的話一攬子拋了出來。禾呈老婆說,馬教授想給惟妙做個大媒哩。禾呈說,就是這個小馬?好像還不錯呀。惟妙說,都瞎忙個什么啊。禾呈老婆說,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該成家了。當年你爸結(jié)婚時,比你年輕了快十歲。禾呈說,其實我也不想這么早,是不結(jié)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說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錯,忙改口說,是是是,惟妙也是該成家了。禾呈老婆說,惟肖有女朋友都幾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結(jié)婚,他再結(jié)。人家雙胞胎都心息相通,你們倆怎么一點都不通呢?惟妙說,要不您怎么說當初該叫南轅北轍的哩。
  馬小珍的選擇
  周末的那天,馬小珍大大方方地到禾呈家來了。她帶著書本,說是馬教授讓她來跟著惟妙復習功課。禾呈雖然有點訝異,覺得現(xiàn)在的女孩太大方?梢幌氲阶约豪掀女敵跻嗍谴蠓饺绱,便也坦然接受了。禾呈老婆卻持喜出望外的態(tài)度。忙不迭地叫惟妙,還親自倒水遞送點心什么的。
  惟妙心里清楚緣故,別扭中倒也客氣。見她真還帶著書本,便也一本正經(jīng)地輔導起來。這事似乎就這樣了,各方都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
  因是周末,惟肖多半也會晃回來看看父母,順便混餐飯吃。自小在家吃慣了口,外面再多山珍海味,還是要回來吃一頓媽媽的菜,胃里才會舒服。
  惟肖進門見到馬小珍,有些驚異,卻也沒表現(xiàn)出來。想起那晚的笑,便立馬逗起了樂子。于是馬小珍銀鈴一樣的笑聲又開始出現(xiàn)在禾呈的家里。
  從那時起,禾呈家所有人的笑點都變低了,一家人經(jīng)常就會大笑出聲。禾呈和禾呈老婆也都開始喜歡這個女孩子。覺得有她在,他們家的惟妙也會變成一個快樂的人。而實際上,笑聲都因惟肖而起,惟妙與馬小珍之間,永遠停留在一個老師輔導一個學生復習功課的程度上。
  馬小珍復習的地方是禾呈的書房,這是禾呈老婆的主意。禾呈老婆說,你老都老了,還占著書房做什么?禾呈有些不服氣,覺得活到老,學到老是他做人的信條。沒有書房就仿佛沒有了生活。禾呈老婆撇嘴說,大半輩子都沒有書房,那時候的生活未必就不是生活?禾呈嘀咕說,那只是活著。禾呈老婆并沒有聽到這句話,而禾呈也不敢讓她聽得到。
  好在書房是暫借給一個年輕人學習,不是壞事。何況也不是天天來,又何況考完即退還,就算破壞了生活,時間也不是太長。這樣想過,禾呈也就坦然。馬小珍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態(tài)在這里復習。有問題就竄到隔壁惟妙的房間討教。每次她跑過去,禾呈老婆都會跟禾呈說,你說他們兩個是在講功課還是在談戀愛?會不會在那里親熱?禾呈此時多是說,你老太婆了,管他們做什么?
  惟肖有了車,回家來方便,回來的次數(shù)也增多。除了蹭飯,也送臟衣服回家洗。當然,還會送點公司的福利用品以討禾呈老婆歡喜。像電飯煲呀電磁爐呀什么的。這些新鮮玩意兒,大受禾呈老婆的熱愛,夸惟肖孝順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禾呈每每不以為然,覺得像惟妙這樣會讀書,并且讀到了博士,那才是真正的孝順。
  惟肖心知父母的態(tài)度,也不介意。他從小就習慣了。父親嫌他讀書差,母親卻喜歡他能干。他心想,讀了你們這些破歷史,還不跟沒讀一樣。這世界有什么改變?
  每次見到馬小珍,惟肖都會前去打趣一番。惟肖說,這歷史哪有必要這么下氣力去讀。馬小珍說,學問深著哩,你不懂。惟肖說,我不是不懂,我是覺得不需要懂。馬小珍說,不懂的人才會覺得不需要懂。惟肖說,我媽是歷史本科畢業(yè)的,你看她這輩子需要歷史了嗎?再說了,所有的歷史是人寫的,它就是小丑,誰都可以按自己的設想去寫它,你還能當真?馬小珍說,你胡說哩,我們一上學老師就說過,以史為鑒。懂得歷史,才能理解現(xiàn)在。惟肖說,怎么是胡說?我爸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他的歷史是在無產(chǎn)階級領導下學習的,我哥的歷史是我爸這代人教的,你的老師就是惟妙這代人。都三手貨了,到你手上的歷史早就被改編得跟真正的歷史不搭界,哪里鑒得起來?學這種假東西,還不如到外面擺小攤賣點假名牌哩。
  馬小珍把這話說給禾呈聽。禾呈有些發(fā)怔,心虛得仿佛被人揭了老底。又想惟肖這家伙沒文化,怎么說得出這樣刻薄的話來?當下問惟肖,惟肖說,我手下幾個員工,不是碩士就是博士,都很憤青,哪天不牢騷來著?我聽了一耳朵,回來逗馬小珍的。爸你別當真,你該怎么學還怎么學。禾呈怔得更厲害,心想你高中都是個混,怎么有博士碩士當手下?禾呈很不懂這是怎么回事。
  馬小珍也把惟肖關于歷史的話說給惟妙聽了。惟妙嗤了一鼻子,說他懂什么,沒文化不學歷史,才只會看到那些暢銷書上說什么就是什么。聽人幾句話,見風就是雨。真正學歷史的,會通讀萬卷,從古讀到今,讀多了,就會自己思考:歷史到底是什么樣子,它怎么會被寫成這個樣子。真以為老師說什么是什么嗎?
  馬小珍覺得惟肖和惟妙都說得有理,也不知該聽誰的。心思一亂,學習起來便懈怠很多。
  有一天,馬小珍在商場購物,下樓梯時,不慎崴腳。打電話給惟妙,要惟妙陪她去醫(yī)院。惟妙卻告訴她自己有課,絕不可能扔下學生去陪她。讓她自己想辦法。馬小珍便掛了電話。
  上完課回家,惟妙說起此事,禾呈老婆罵道,你那個課有什么好上頭。她又不是讓你陪她逛街,是上醫(yī)院!惟妙說,她只是崴了腳,又不是嚴重的病。上課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講職業(yè)操守。臨時脫課,算是事故。禾呈老婆說,你以為你那些學生真想聽你那狗屁課?你請假走了,他們恐怕還巴不得哩。惟妙說,他們想不想上是他們的事。但我必須講,這是我的事。
  禾呈一向怕老婆,當時沒說話。待老婆一離開,便忙對惟妙說,別聽你媽的。她大學白上了,說話比白丁都不如。你做得對。怎么可以不上課去陪女朋友呢?學生淺薄,但老師卻不能去配合。做好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惟妙說,我知道。
  這時候的馬小珍卻正和惟肖坐在酒吧里聊天。她去商場其實是想買條領帶送給惟妙。答謝復習指導是次,心里有小算盤是主:就算考不上,嫁給惟妙,至少留在城里生活要輕松得多。運氣好在大學里找份工作也有可能,學?倸w要照顧家屬。但電話打后,惟妙卻不來。馬小珍倒也坦然,另一個電話便打給了惟肖。一聽她受了傷,惟肖立即說你等著,我半小時內(nèi)到。放下電話,立馬就開車過去。送了馬小珍到醫(yī)院敷藥,見時間還早,兩人便坐到酒吧聊上了。領帶也就轉(zhuǎn)手送給了惟肖。這些,禾呈夫婦和惟妙都不知道。再去惟妙那里復習,馬小珍沒說什么,而惟妙也沒有問,就好像馬小珍根本沒有崴腳一樣。
  馬小珍的研究生到底沒考上。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她坐著惟肖的車到了禾呈家里,坦然地告訴他們自己落敗的消息。禾呈和他的老婆正想安慰她一番,不料惟肖卻突然開口,說我和小珍準備去拿結(jié)婚證。
  一句話,驚得禾呈的眼鏡險些砸到腳背,而禾呈老婆一嘴的假牙也幾乎落到地上。他們半天沒說出話來。惟肖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在一起,我答應了小珍盡快結(jié)婚。
  禾呈老婆這時候才頓悟:原來說給惟妙當老婆的馬小珍,現(xiàn)在改兄易弟,變成了惟肖的老婆。禾呈老婆說,那那那……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惟肖說,掰了呀。她一個當出納的,初中畢業(yè),沒文化,跟我實在沒有共同語言。禾呈有點奇怪了,說你有文化?
  禾呈老婆對馬小珍棄兄選弟之舉頗是不滿,可又不好當面指責。到底上過大學,又是教授夫人,修養(yǎng)還是要有。一口氣便只有撒在兒子頭上,禾呈老婆說,你有文化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女朋友談了幾年,說吹就吹,這豈不是玩弄人家姑娘?惟肖說,這都什么時代了呀!結(jié)了婚還可以離,何況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哩。馬小珍一邊幫腔說,說這種話才真沒文化。歷史上拋妻棄子的盡是有文化的人哩。何況我們兩個,一個未娶,一個未嫁,怎么著比他們還強吧。爸爸媽媽,你們就同意吧。
  禾呈兩口子一時啞口。何況馬小珍這一聲爸爸媽媽,喊得他們也不好說什么。是兒子選老婆,又不歸他們選媳婦。惟肖說,你們總嫌我沒文化,現(xiàn)在我找一個本科生當老婆,要說也是進步呀。
  禾呈還想問,那你怎么面對你哥哥呢?話還沒說出口,被老婆扯著衣袖到了臥室。禾呈老婆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惟妙那里我來說。小珍這姑娘,好孬也上過大學,到底比惟肖原先那個強。以后有了孩子,智商也會高一點。禾呈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說。
  惟妙回來時,家里已經(jīng)是一派的喜氣洋洋。他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便被禾呈拉到了書房。禾呈期期艾艾把惟肖要和馬小珍結(jié)婚的話說出口時,頭上竟冒出一層汗。惟妙聽罷,淡然一笑,沒有半點不悅。惟妙說,沒關系呀,跟他去好了。我不會在乎的。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這事本來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馬教授亂點的鴛鴦譜。我對他家馬小珍興趣也不大哩。禾呈這才松下一口大氣,忙打電話告知馬教授這個喜訊。
  馬教授電話里什么都沒有說,帶著老婆直接沖到禾呈家來。馬教授當著惟肖的面對馬小珍說,你腦袋灌漿了?你一個大學本科生,怎么還要找個沒文憑的司機?這種人滿大街都是,何苦讓你爸媽求我來幫你?好容易挑到惟妙,博士畢業(yè)又是大學老師不說,人穩(wěn)重,學問又好,生個孩子將來智商都會高。你憑什么看不上?馬小珍說,博士又怎么樣?博士強在哪里?他們兩個長得差不多,一個是書呆子,窮得跟爹媽住在一起。一個有錢又好玩,我為什么不選擇這個?再說了,博士智商高情商低,不解風情,除了能滿足虛榮心,但其他的一概都滿足不了。到頭來,虛榮心不也都沒了?
  惟肖一旁冷笑了,說不就是個文憑嗎?這東西就那么了不得?我是不想要,想要的話,十個八個都不缺。
  馬教授被他們倆頂?shù)靡痪湓捳f不出來,而禾呈的眼鏡卻終于還是被惟肖所說驚得落下來砸到了腳背。禾呈乃本科畢業(yè),博士這文憑何其神圣,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夜晚,躺在床上,禾呈和老婆兩人議論此事。禾呈老婆雖然一向偏愛惟肖,倒也覺得這事有點不可思議。她嘆息道,女人還是虛榮,小珍要的是實惠。禾呈則說,一點小聰明,就只會圖眼前,F(xiàn)在惟妙比惟肖錢少,將來呢?禾呈老婆多少還是偏心惟肖,說將來怎么了?將來惟肖也不會比惟妙差。禾呈說,咄!
  我愿意幫她這個忙
  惟肖到底還是比惟妙先結(jié)婚,因為馬小珍很快就懷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沒說什么,當年他們也是如此。私底下兩人竟有十分的開心,馬上要當爺爺奶奶,那種興奮,比之做父親母親來得更猛。禾呈老婆說,如果也是雙胞胎怎么辦?這回該叫南轅北轍了。禾呈說,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錢有勢吧。禾呈老婆笑了起來,去你的!老兩口不茍言笑地過了大半輩子,到這時候,竟然開始相互打起趣來。禾呈驀然有一種幸福感,覺得這感受年輕時反而從未有過。
  惟肖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榍疤匾忾_車接爹媽和惟妙前去參觀。途中表姐雪青的秘書打來電話,說董事長也會前去,她要親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婦先到,惟肖沒讓他們先上樓,說是等董事長來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經(jīng)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員工一樣,只喊董事長。隨表姐雪青的車一起到來的還有另外兩輛,一輛開道,一輛殿后。她的車一停,前后兩輛車下來幾個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馬后地伺候她的出場。
  表姐雪青頭發(fā)業(yè)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著明亮典雅,脖子上系著一條絲巾,襯著一頭白發(fā),反而更有氣度,更加俏麗。見到禾呈夫婦,滿面笑容,倒比以前愈發(fā)親熱。一個跟班說,我好感動呀,董事長這樣高貴的人對自己的窮親戚一點架子都沒有。說得禾呈老婆一臉的不悅,心想她算什么!她有資格在我們面前擺架子?想完便說,是呀,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我先生是大學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會擺架子的。說得那個跟班一臉茫然,不知這兩個寒磣的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電梯的門開著,早有跟班搶在一行人到來之前,呼來電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攔著別人,請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厭惡,覺得這些下人頗是犯賤。電梯上升時,禾呈老婆忍不住說,怎么有這么多拍馬屁的。這話說到了禾呈的心里。表姐雪青莞爾一笑,說別介意,企業(yè)是這樣。等級森嚴,為的是便于管理。這些服務也都是他們的工作。一番話,倒說得禾呈暗生慚愧。
  惟肖的房子經(jīng)過精致裝修,自是與禾呈家不同。吊燈壁紙窗簾還有衛(wèi)生設備,無處不散發(fā)著溫馨氣息。禾呈老婆不由嘆道,難怪小珍要找惟肖,換了我,也會這樣選擇呀。禾呈對她這番議論十分不滿,說你們女人,就是講虛榮,圖實惠。
  表姐雪青知道馬小珍擇偶的來龍去脈。于是說,話還真不能這么說。按世俗的眼光,小珍應該選惟妙,他是博士畢業(yè)的大學老師,文憑高又有地位,而惟肖不過早先當司機現(xiàn)在賣房子,并且連本科文憑都沒有。但馬小珍卻選擇了惟肖。這是為什么?這是因為惟肖雖沒文憑,但卻有錢。在今天這個社會,文憑和錢擺在一起,孰輕孰重,各人自知。
  禾呈說,嗯,文憑不值錢了。表姐雪青說,錯。文憑是金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換不來錢。而錢卻可以買來一切,包括這個金招牌。禾呈說,拿博士靠的是學問,要做論文,要答辯,要過導師的這一關哩。表姐雪青笑得哈哈響,與她一身的優(yōu)雅不太匹配。她說,從小到大我都說你跟不上時代,到老了,你還是這樣。禾呈老婆說,你確定不是在說笑話?博士也能用錢買到?大學校長不怕下臺呀。表姐雪青笑了笑,說我這把年齡,博士我倒是不屑于了。
  在一干人的稱贊和羨慕中,房子參觀完了。表姐雪青得先走,她還要去工商聯(lián)開會。走前說,當個工商聯(lián)副主席,平白要開許多會。今天的會,副省長親自點名要我參加,真是沒辦法呀。禾呈和他老婆,便是呀是呀地點著頭送她到電梯門口。
  電梯門剛關,一個跟班又說,董事長這么忙還親自陪你們看新房,這得是多大的榮幸呀。禾呈老婆終于忍不住了,大聲說了一句,放屁!我讓她在我面前顯擺,已經(jīng)給她天大的面子了。吼得那跟班臉色煞白。禾呈說,你這又是何必。
  回家還是惟肖開車,一路上禾呈老婆都不高興。惟肖說,媽你別這樣,表姑這個人,就是這毛病,喜歡在親戚面前炫耀,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公司做得這么大,她也有資本呀。禾呈老婆說,耍威風也別在我們面前耍呀,又不是沒見過她過去什么樣子。你看看她那些跟班說了些什么話。就算這是企業(yè)的習慣,可馬屁話說到這份上是不是也無恥了?而且怎么可以不顧及我們的自尊呢?真是沒文化的一幫東西!惟肖說,媽,這就是你不懂了,我們這叫企業(yè)文化。企業(yè)文化最大的目的就是消滅你的自尊,讓你除了順從就是順從。禾呈老婆說,這也叫文化?這叫奴隸制。禾呈老婆離開專業(yè)無數(shù)年了,這一刻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學過的概念。
  從踏進新房就沒怎么說話的惟妙這時候開了口,他說:無知者無畏,無畏者無識,無識者無信,無信者無德。
  惟妙出言兇狠,二十個字比禾呈老婆啰唆一百句都狠得多。換了平常,惟肖非大聲武氣與惟妙論戰(zhàn)一場不可。但這回,他忍了。他以很大度的方式作了退讓。因他覺得自己到底虧欠了惟妙,惟妙有氣也是應該,自己少說幾句權當是彌補。有了這念頭,惟肖決定無論惟妙怎么說,他都不還擊。實力不是靠嘴巴,是看真家伙?茨阕∈裁次,拿多少錢,用什么車。惟肖覺得他即使不說,跟惟妙比,他哪頭都是贏家。既是贏家,又何必跟輸家計較?惟肖心想,他們除了有文憑,什么都沒有;而他自己,除了少張文憑,卻什么都有。文憑這東西,卻不過一張薄紙而已。惟肖有滿心的優(yōu)越感墊底,所以惟妙的話根本不影響他的心情。
  而惟妙卻也根本不會介意惟肖的心情若何。他一腦子只有自己的想法。惟妙說,企業(yè)就是企業(yè),文化就是文化。沒文化才會扯出個什么企業(yè)文化。幾個二百五湊在一起,胡編點東西,蒙那些啥也不懂的官員和老百姓,說這是企業(yè)文化。企業(yè)屁話差不多!訓練出一幫奴才和馬屁精,比沒文化還不如。
  禾呈沒有插言,但他心里卻是完全站在惟妙一邊。他也覺得企業(yè)文化這東西基本上是一個笑話。這東西就是表姐雪青這類文化半桶水瞎編出來了。禾呈一向所受教育是看不起商人。商人重利輕義,商人薄情寡義,商人唯利是圖,商人利欲熏心,如此等等,他在書里讀得太多了。并非說凡商人本性皆如此,而是他們所做的商事使他們只能如此。既然這樣,他們在書里被詛咒和蔑視,也就是活該了。賺大錢而失名聲,可謂得失相抵,好孬都得自己扛。禾呈一向這樣理解那些自認為活得風生水起的企業(yè)家。何況,所謂企業(yè)家這些人,就是他所知根知底的表姐雪青們。文化是什么?他們哪里明白。
  禾呈心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如果惟肖反擊惟妙,他就站出來支持惟妙。就算老婆反過來又維護惟肖,他也要堅定地幫惟妙理論。因這問題已觸及他歷史觀的底線:設若企業(yè)文化用來培養(yǎng)奴才,要它做甚?
  然而惟肖卻不做聲,一邊開車一邊倒自得其樂地吹起口哨。這架勢令禾呈和禾呈老婆面面相覷,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更厲害的底牌。
  其實什么都沒有,惟肖把他們送到家,繼續(xù)吹著他的口哨又開車回家去了。望著小車后飛揚的塵土,他們?nèi)硕紡娏业馗杏X到惟肖對他們的不屑。
  惟肖和馬小珍結(jié)婚沒多久,惟妙也結(jié)了婚。女朋友還是馬教授介紹的,長得頗有幾分姿色。馬教授真心覺得在馬小珍一事上對不起惟妙,幾次發(fā)誓,一定要幫惟妙介紹一個更好的女孩。結(jié)果他老婆當年下鄉(xiāng)時所居農(nóng)家房東的女兒即將大學畢業(yè),不想回老家,托了馬教授看看能不能在大學找個對象,以方便留城。馬教授見過女孩,覺得她長得不錯,便立即將惟妙隆重推出。對方一聽就同意了。雖然惟妙比女孩子大了近十歲,但女方一心想留城,并且渴望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生活,也就不介意這個。
  馬教授倒也如實說了女孩心思,禾呈和他的老婆頗有點不情愿,覺得女孩目的太清楚,這樣的結(jié)果一定不會太好。
  但惟妙卻同意了。惟妙說,能踏踏實實生活就行,何必介意她有無目的?禾呈老婆說,她找你不過是為了在城里找個下家落腳哩。禾呈也說,是呀,她的目的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跟你我這種安心過平常日子的想法會不一樣。惟妙說,這有什么不好?他們這類人,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改變自己的窮苦命運。所以他們一直負重而行。我們呢,一生下來就覺得自己過得還行,所以就很愿意一直還行的活著。如果能提升,自然好,如果提升不了,也無所謂。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差別。
  這樣的人,未見得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再說了,歷史是靠他們這些人強烈的使命感來推動的,而社會卻是靠我們這些人平淡的無所謂來穩(wěn)定的。我愿意幫她這個忙。
  禾呈聽惟妙這番話,有些目瞪口呆。馬教授卻一拍大腿說,有理有理。歷史就是在一代一代窮人的奮斗和推動中前進的,你們就算幫助歷史吧。
  禾呈回味一下,覺得惟妙的話不太對味,卻又駁不出來,便說,你如這樣想,我也沒得說。婚姻像是小褲衩,貼身不貼身,只你自己說了算。禾呈老婆卻哭笑不得,找個媳婦,兒子說當是幫忙,兩個教授,一個說是幫助歷史,另一個說是小褲衩。她表態(tài)都不知道如何去表,只好咬著牙說,聽來聽去,都是些瘋話。我懶得管你們了。
  就這樣,從見面到認識,大約不到半年,女孩也懷孕了。禾呈與他老婆又一次面面相覷。夜晚躺在床上,禾呈老婆突然說,兩小子還都像你。禾呈說,我正想說兩媳婦都像你哩。說完,兩人竟都笑起來,情不自禁回憶當年。回憶中,似乎身心也回到那時,又情不自禁小小親熱了一番。老夫老妻,這樣的事已經(jīng)很少見了。
  惟妙很快就結(jié)了婚。禾呈和他老婆對這個新媳婦也算滿意,雖然覺得她來者不善,但來了之后,各處表現(xiàn)倒也大善。特別惟妙對她的熱情,竟遠超過以前對馬小珍的。禾呈老婆見到馬教授便嘀咕說,緣分這事,真是說不清楚。
  惟妙婚后便搬出家,他也分到了一室一廳。于是獨立門戶,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她要的也是你想要的?
  和平時期,校園經(jīng)常是波瀾不驚的。學生流水一樣來了又去,變無止境。可在上課老師的眼里,這卻是永遠固定的風景:大體相似的面孔和幾乎一致的神情,年輕,率真,還有點稚氣。惟妙以不變應萬變,每一學期都按照他的排課表,定時出現(xiàn)在講臺。無論學生聽與不聽,他都永遠從容而耐心地講述那些自己早已滾瓜爛熟的歷史,仿佛定格,不覺時光之流逝。
  但是每天早晚出門散步的禾呈,卻清晰地看到日子一天天在改變。校內(nèi)的舊舍開始拆除,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筍。新的教學樓日漸氣派和豪華。校領導已不再騎自行車,走在路上與校長偶遇的事亦不會再有。他們的小汽車在校區(qū)和員工宿舍來來回回地穿梭。房子一律改革成自家的。教授們的錢也明顯多了起來。尤其能接科研項目的理工科教授和眼下時髦的經(jīng)濟金融教授,一個個吹氣似的變得肥胖肥胖。太陽下滿臉油光,倒讓歷史系瘦骨嶙峋的一干人馬,與之相撞,多少顯出些蕭瑟。最讓禾呈覺得時間如飛的是他當了爺爺。有了一個孫男一個孫女。兩個小東西一年一變樣,仿佛眨眼之間,便已滿地亂跑。
  表姐雪青但凡年節(jié),還會過來小坐。畢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更兼表姐雪青集榮華富貴于一身,也需有親人欣賞和羨慕。禾呈便是最好的人選。他總是安靜地聽講,間或引用歷史上某某某如何了。他的搭白不過是表姐雪青高談闊論的花邊。禾呈老婆每逢她離開后,都要牢騷一通,說她是特意來炫給咱們看的。禾呈此時多不接話,因為無論表姐雪青來的目的為何,見她依然與自己親近,心里還是十分高興。上了年齡,所有的話都是廢話。聊東或聊西,聊名或聊利,不過是給時間填空。所以,姑妄炫之和姑且聽之兩者之間是等號。如此而已。
  與學校的變化相比,雪青的公司更是一日千里—用這樣兇猛的詞匯形容都覺得不足以盡興。在禾呈尚不知房地產(chǎn)這一概念時,雪青的貿(mào)易公司就改做了房地產(chǎn);在他剛弄清怎么回事時,雪青的公司又已上市。為這“上市”二字,禾呈詢問了許久,把表姐雪青都問得不耐煩了,說算我知道你是個書呆子,不然還以為你在審訊我。
  上市后的表姐雪青,據(jù)說錢多到她自己已然不知有多少錢的地步。她有闊氣的辦公大樓,有數(shù)不清的汽車,有豪華的別墅。她已涉足各行業(yè),無論南方或是北方,都有她的分公司。她在全世界到處談判,跟那些著名得令禾呈覺得與自己相距十萬八千里的世界名流一起喝咖啡以及飲酒。電視里也常有她的身影,領導或名人都朝她滿臉堆笑。而表姐雪青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顯示出高貴得體以及心滿意足。
  禾呈始終不明白表姐雪青怎么就能賺到這么多錢。有一次當著面問她,說我就是不明白,你既非權貴,又非家族遺產(chǎn),怎么能在這么短時間賺到這么多錢呢?表姐雪青說,跟你這書呆子說不清,這叫市場經(jīng)濟。禾呈更不解,說市場經(jīng)濟就可以空手賺錢?表姐雪青說,當然也得要本事。惟妙一邊插嘴說,這時代,哪要什么本事,跟領導關系好,他老人家一拍大腿說,行。你就可以賺到錢了。表姐雪青笑了,說能讓領導拍大腿,難道不是本事?禾呈說,這叫什么本事?!
  表姐雪青還是笑,說我跟你們這種人還真是說不清。你就記住毛主席的一句話,“與人斗,其樂無窮”。我就是與人斗,斗贏了,就有了今天。禾呈聽得更是一頭霧水,心想你一個弱女子,怎么跟人斗?難不成你還打架?問惟妙,惟妙也聽得糊涂,說表姑的話玄機太深,我參不透。
  等惟肖回家時,又問惟肖關于與人斗的玄機,惟肖大大咧咧地說,連這都不明白?把那幫人搞定,什么事做不成?禾呈說,哪幫人?惟肖說,有權的唄。你只要想搞定,就都能搞得定。禾呈說,搞定了呢?惟肖說,給你政策呀,給你土地呀,給你一系列好處,你不就賺錢了?講老實話,這幾年我們做房地產(chǎn),賣房子像賣豆腐,每天都有幾百上千萬進賬,讓我覺得錢就跟草紙似的,太不值錢了。
  禾呈還是有困惑,說所謂搞定,是指什么?惟肖一壓低嗓音,說簡單。請他們吃飯喝酒,送禮、出國、送女人,還有塞錢。禾呈大驚,說這像什么話?這哪是社會主義,這豈不是黑社會么?你表姑怎么可以這么做?惟肖不屑道,爸你也別大驚小怪,都是這么干的。你以為就只表姑一家?你還教歷史哩,歷史上這樣的事少了嗎?禾呈說,這么做,是要殺頭的。惟肖說,誰殺?殺誰?連這都殺,那滿街都是沒頭的人。說罷自己覺得很形象,竟哈哈大笑起來。
  禾呈這天的夜晚沒有睡好覺。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他十分不安,擔心他的表姐哪天出大事,又擔心跟她做事的惟肖受到連累。次日跟惟妙說到這事,惟妙說,爸你這真正是杞人憂天?纯幢砉,她經(jīng)過多少風浪?哪次不是比別人活得更好?這世界就是為表姑這種人準備的。正人君子都是悲劇人物。你就好好養(yǎng)你的老吧。
  惟妙說的是大實話。從小到大,禾呈屢次為表姐雪青擔心,沒有一次擔對了。這世界就仿佛一塘水,而表姐雪青就是那里最自如的魚。
  有一天,校長給他打來電話。禾呈嚇了一大跳。他自進入這所大學起,就從沒跟任何校長有過直接聯(lián)系。在此教了一輩子書,也從未被校長注意過一分鐘。現(xiàn)在校長居然親自給他打來電話。禾呈接聽電話的聲音都有些發(fā)抖。他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哪里出了問題?
  校長說,學校今晚有一個重要宴請,想邀請您和您的夫人參加。禾呈更是吃驚,說邀請我?還有我老婆?校長說,是的。學校要接待一位重要貴賓。貴賓點名希望你們能前去作陪。禾呈覺得一定有某個人在暗中開他的玩笑,脫口道,不會吧?我不認識什么貴賓呀?校長說,請您一定不要拒絕,晚上六點有車過來接您二老。
  校長掛了電話好半天,禾呈還拿著話筒發(fā)怔。放下電話后,來來回回在家踱步,嘴上叨叨自語。他想不透這是怎么一回事。
  禾呈老婆問清緣故,說瞧你這出息,不就是吃頓飯嗎?吃就吃,何苦緊張成這樣。禾呈說,我不是緊張,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貴賓會非要我們作陪呢?
  禾呈和老婆最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大學同學。但這代人一直在運動中打滾,好容易運動結(jié)束,可年齡也到了尾聲。所以他們中運氣好的并不多。當官的少,做生意的更少,就連專家也沒幾個。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掰著指頭一個一個算。數(shù)了一下午,都覺得不像。最后禾呈老婆說,管他娘的什么貴賓!吃就吃,不吃白不吃。今晚我不做飯!禾呈老婆這么豪氣地一宣布,禾呈倒也心定了,心想,也是。吃了再說。
  禾呈被老婆用西裝革履打扮起來,禾呈老婆雖然老了,但也把自己的當家旗袍找出來套在身上。兩人出門時,互為鏡子。老婆說,你衣服大了,好像人往回長似的。禾呈說,你旗袍緊了,老都老了,還長這么胖。雖是嘲笑對方,卻也都有一種滿心歡喜之情。畢竟是去吃宴請,畢竟還有人記著他們。
  接禾呈夫婦的車準點抵達,上車一路,兩人都還懷有喜悅。但見到貴賓,卻齊齊地咧開了嘴。
  禾呈的吃驚程度莫若有人告訴他你父親回來了。而禾呈的父親若還活著,至少已滿一百歲。禾呈的老婆更是如此,臉色當場就掛不住。因為他們見到的貴賓不是別人,正是經(jīng)常去他家炫耀自己的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濃妝艷抹,看上去不像老人,倒有風姿綽約之態(tài)。見到他倆,異常不過地表達著熱情。表姐雪青說,今天學校請我當特聘教授兼博士生導師。校長還要親自為我發(fā)聘書。這樣的喜事,必須至親的人一同分享。所以我要校長務必請到你們兩人。
  禾呈更加吃驚,說博導?你當博導?你能當個什么博導?表姐雪青說,學校再三邀請,我也不能過于推辭。校長一邊也忙說,是呀是呀,經(jīng)管學院能請到雪青女士,真是學校的榮幸。表姐雪青便莞爾一笑,說這也是我的榮幸哩。以我多年從事經(jīng)濟管理的經(jīng)驗,的確可以指導學生們將來少走彎路。禾呈老婆有些冷冷地說,他們不走彎路,但會走斜路。
  這話校長和表姐雪青都沒聽見,他們已談笑風生地跟別的來賓握手寒暄去了。這頓晚宴,據(jù)說專門請了五星酒店的大廚過來掌勺,菜肴豐盛得禾呈這輩子沒有見過。但坐在席間的禾呈卻味同嚼蠟。校領導們和表姐雪青來來去去地敬酒,相互恭維著對方,語言甜膩到肉麻。細心的表姐雪青偶爾也會兼及禾呈夫婦,且輕拍著禾呈的肩說,你要放松一點,社交場所,不必這么拘謹。
  禾呈淡淡地應付著,于這一桌人,他像個局外人。他也不是不放松,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跟這些人說什么。他心里的話是不能在這里說出來的。況且,他心里也確有滿心的不舒服。他不明白,為什么表姐雪青什么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能要到。你賺到大錢了,你享受榮華富貴了,你成為權貴名流了,你在這城里呼風喚雨了,這些也罷,你怎么連屬于他禾呈這種書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過呢?博導是什么角色?他需要什么文憑和水平?他得有怎樣的科研成就?你雪青一個高中學歷,無非鉆體制的空子賺了大錢,你怎么就可以躋身博導的隊列呢?
  而禾呈攻讀多年,刻苦地做了多少學問,做到退休都還沒有博導資格,甚至教授職稱還是老婆以死要挾才得到,眼下,他的連大學校門都沒進過的表姐雪青卻輕易就博導了。
  這天的夜晚,禾呈沒有睡著,這種睡不著的緣由他找不到。躺在床上,心里似乎亂七八糟,無數(shù)念頭竄來竄去,像飛蚊一樣飛舞無序,卻一個也抓它不著。類似狀況,似乎只在“文革”期間有過。禾呈一向是隨遇而安者。如果有世道的拳頭朝他伸去,他所做的只是退縮,拳頭伸多遠,他便退多遠,一直退到他認為拳頭夠不著的地方。他的幸運在于退到了墻角,拳頭就果然沒有再揮過來。這樣,他便安然地待在這個角落里。平靜地看書,間或做做學問。那樣的時候,倒也并非學問還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學問。把自己從茫然失措中解脫出來的最好辦法,就是走進魏晉的歷史。去東林寺跟和尚慧遠談談輪回,或到金雞峰找道士陸靜修探究簡寂,再或?qū)さ锰諟Y明隱居的鄉(xiāng)下,聽他吟詩以及被他叱一聲:我醉欲眠君且去。禾呈都是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得以靜心。倘有一晚他睡不著,這件事就應該有點大了。
  夜半三更,月明星稀,禾呈想得最多也最不解的就是:為什么他這輩子踏踏實實做學問,認認真真教學生,卻從未得到過尊重。而表姐雪青既無文憑,又不學無術,全靠交際,卻能如魚得水。甚至還被學校高薪聘請為博導。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先前還覺得她就算有錢又算什么?她永遠都沒有教授學者得人尊重,F(xiàn)在卻在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人們,甚至校長尊重的人都是她,輕視的卻是自以為有崇高地位的自己。自己學富五車,有本事仿佛沒本事一樣,雪青八面玲瓏,卻成了最有本事的人。莫非真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
  禾呈的老婆自然也是相當?shù)膽嵟;丶襾肀阒苯亓水數(shù)亓R了半天娘,生生是一口氣硬咽不下去。嘴里反復叨著,憑什么?這老妖精憑什么?但咽不下也得咽,她不過一個退了休且無人搭理的白發(fā)老太太。這一晚,禾呈的老婆也沒有睡好。早起一看禾呈的臉色,發(fā)現(xiàn)受傷更重的原來是禾呈。禾呈一生看重什么,何處最為脆弱,她了然于心。禾呈看重的,也是她所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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