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編著的《失態(tài)的季節(jié)》是“季節(jié)”系列長篇小說第二部。力圖重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那場歷史風暴的原始面貌;通過對錢文等人物的生動描寫,反思歷史、審視自我。 《失態(tài)的季節(jié)》對“右派”生活進行了充滿理性和反思色彩的全面觀照與審視,相當逼真地重現(xiàn)了那場歷史風暴的原始風貌,以及在那場歷史風暴的襲擊下,錢文、蕭連甲等“右派”知識分子各種各樣的“失態(tài)情形”。這部小說突破了作者自己以往類似題材作品以及其他作家同題材作品中那種人為矯飾與拔高的“浪漫化”的表現(xiàn)方式,對知識分子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進行了自審。 第一章?lián)f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科學幻想”,當人們移動的速度超過了光速的時候,人們會走——不,沖到光線的前邊,會追上已經(jīng)散射過去了的光線,追上昨日的、月前的、年前的、往昔歲月的光,回首,看到往昔歲月的圖景,如追上了時間,如回到往昔的歲月;正如我們在地球上看到的星星,與我們距離幾萬光年、幾十(?)萬光年,我們所能看到的是幾萬年或者更長更長久以前的它們發(fā)射的光,我們永遠不可能感知它的現(xiàn)在,我們只能生活在它們的古老的過往的微光里。然而,同樣栩栩如生,如光的今日,如親切的遙遠,如正在做著的閃耀的夢。而那個星球上如果有人,有人一類的靈性,有超靈敏的高倍望遠鏡,他們將在今夜看到幾萬年以前的我們的地球、我們的太陽系、我們的老祖先——類人猿還是原始人?——的同樣是千真萬確的生活。而我們的快樂,我們的悲哀,我們在地球上的胡作非為,我們的罪惡和懺悔的淚水,也只有在許多許多萬年以后,在除了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考古學家再沒有任何地球人關心我們知道我們乃至相信我們當真這樣生活過激動過哭泣過的時候,才能被那個遼遠的星球上的智能人所覺察……他們想幫助我們……他們已經(jīng)無法幫助我們了。 我們互為歷史,互為博物館的展覽,互為尋找和追懷、欣賞和嘆息的緣起。 我們互為長篇小說。 整整二十多年間,錢文常常想起那個最后的夏天,那個“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那個曇花一現(xiàn)的日子,那個日子布滿了他的從此以后的生活,卻永遠不可能再出現(xiàn)一次就是說出現(xiàn)第二次。他的遐想一進入這一天,一進入那寂寞的奢華的自由的享受的——卻又流露著青年人的一種難言的脆弱和惆悵的一天,他就會想起蘇聯(lián)彩色寬銀幕故事片《苦難的歷程》來。 在那種處境下面他居然趕上了到剛剛開業(yè)的寬銀幕影院——首都影院去看根據(jù)阿·托爾斯泰的名著改編的最新電影,這只能說是天意。他下鄉(xiāng)才一個月,遠遠不到可以休假的時間。到了休假時間也多半不會休假,因為積極,因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需要,因為“大躍進”和多快好省,更因為他們需要改造、脫胎換骨的改造,革面洗心,重新做人,徹頭徹尾,置之死地而后已,而后生……還能夠生嗎?這個時候忽然接到了上級的通知,說是要全體回城市看關于下放干部的成績的展覽,于是一個個心花怒放,心里頭開花而表面上仍然是一副低頭認罪、罪有應得、誠惶誠恐、夾尾縮脖、徹底晦氣的樣子。他們必須注意不要給人家得意忘形的印象,或者是想家想城市——意味著不安心在農(nóng)村勞動改造也就是意味著沒有改造好也就是意味著更亟須不讓他回家不能讓他進城只讓他在農(nóng)村勞動和改造直到他改造好了那一天也就是等到他根本不想進城不想回家只想在農(nóng)村里勞動為了改造改造為了更好地勞動的時候才讓他進城回家為止。 為了回家他們早晨——應該說是午夜——三點鐘就起來了,很冷。山影風聲水流響動都比白天強大。 從村口到火車站十八公里,六點多鐘會有一班汽車。 但他們還是決定步行,步行更有把握。等汽車的話,萬一汽車到時候不來怎么辦?也許它路上拋了錨,甚至于出了車禍……火車是不管這一套的,到八點二十三分就會開行,有人上車沒人上車汽車準點汽車晚點它都要準時駛離那個地形險峻的車站。過去,他們從來不知道其實離城市并不能說是很遠,就有一個這樣的小小的地名小小的車站。他們不知道到了大城市外邊便立刻不是大城市了,就與大城市毫無共同之處了。 為了到達這個與大城市毫無共同之處但有一趟火車把它與大城市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地方,到了關鍵的時刻,能夠信得過的只有自己的腿。而且,或許還有一個沒有人愿意說出口的理由:這些已經(jīng)失去了“人民”的稱號因而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并且至今接受著嚴酷的對待的人,這些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嚴酷地對待自己的人,他們寧愿采取比人民更下一等的趕路方式。人民坐班車,他們走路,這也是鍛煉改造。再說,在步行期間,他們可以短暫地脫離人民的監(jiān)督,他們或許會暫時忘掉那種矮人一頭的羞恥;他們會覺得——讓我們偷偷地說,可真是罪過——自由一點。 他們在山間公路上走了四個多小時。有時候走大路,有時候為了抄近走牧羊人和他的羊們走出來的小道。星光閃爍,黑幢幢的已經(jīng)枯干了的柴草與正在欣欣向榮地生長的、夜半時分溢出一股刺鼻的香氣的青草常常繞住他們的腳,別住他們的腿。有的大得就像小樹,甚至于劃過他們的臉。凌晨時分下起了一陣驟雨。他們分辨不出雨是大還是小來,但覺得山變得更高路變得更滑石頭變得更大更硬。一會兒順著頭發(fā)梢兒滴滴答答地流水。汗水和雨水混合起來!拔宜麐尩难澮d里怎么搞的也全是水!”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出現(xiàn)了猥褻的應答和制止這種語句的噓聲:“一頂帽子就夠了,別他娘的再奔一頂‘壞分子’的帽子戴!”“我日他先人!”錢文也罵了一句,他摔了一跤,覺得應該罵人,可用這一類言語罵他顯得算不上熟練自如。他根本看不到路,這一開始讓他害怕,立即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摔死也沒有什么可惜所以也就沒有什么可怕的,看不見路卻也連奔帶跑,踉踉蹌蹌,霎時他覺得他正在變成一頭山羊,這種感覺頗有幾分豪邁,真棒,他想。雨停了,山風緊吹,他們冷得牙齒打戰(zhàn),胸腹上脊背上褲襠里仍然是大汗淋漓。雨水混合汗水,立即化合發(fā)出了一種熱騰騰的酸味。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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