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海迪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主要故事是依據(jù)她的親身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講述了一個熱情洋溢殘疾女孩的奮斗史，真實地再現(xiàn)了她頑強不屈、追求夢想的艱難歷程。故事雖帶著悲情色彩，卻通過主人公的故事演繹成喜劇性的現(xiàn)實。這也正是張海迪風(fēng)貌的展現(xiàn)。
小說自出版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成為自強不息者必讀的作品。
作者簡介：
張海迪1955年9月生于濟南，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主席，作家。
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絕頂》《天長地久》；散文集《向天空敞開的窗口》《生命的追問》《美麗的英語》；譯著《麗貝卡在新學(xué)校》《小米勒旅行記》《莫多克——一頭大象的真實故事》《達爾文的蚯蚓》等。
所著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圖書獎、中國作協(xié)莊重文文學(xué)獎、全國首屆奮發(fā)文明進步獎長篇小說一等獎、全國第二屆奮發(fā)文明進步獎圖書獎和個人特別獎、第四屆全國外國文學(xué)優(yōu)秀圖書獎等。
關(guān)于張海迪，我聽到過這樣兩種聲音，有的人說，像她這樣一個聰明的有才氣的女子，卻要承受身體上這么大的痛苦，老天實在是太不公平了。但也有人說，張海迪什么都有了，有名氣，有地位，出了那么多書，還要求什么呢。但海迪跟我說，她愿意放棄所有這一切，只希望能有一個健康的，正常的身體。我想這一點普通人是很難理解的。海迪在一起我們談到了死亡，我問她如果自己來撰寫自己的墓志銘，她會寫些什么？海迪說，她會這么寫，這里躺著一個不屈的海迪，一個美麗的海迪。
——魯豫
經(jīng)典語錄：
1、像所有矢志奮斗的人一樣，我把艱苦的探尋本身當(dāng)做真正的幸福。
2、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只小船，理想是小船的風(fēng)帆。
3、即使翅膀斷了心也要飛翔。
《輪椅上的夢》精彩篇章選
一
你見過我，你也許見過我，是在一列火車上。如果你穿過記憶的大門，你或許會記得，在靠車廂門口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孩子，那時她十五歲，梳兩條長長的辮子，辮子垂在胸前。她穿著紅色的翻領(lǐng)毛衣，毛衣是手織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許會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有點兒蒼白。你不知道在這以前的事，也不知道那時正在發(fā)生的事，更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樣，你是見過我的，要是你仔細回想，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子一路都沒有說話，這樣你或許就會覺得她很憂郁。你看她的時候，她把臉扭向了窗外，她從不愿讓別人看見她的眼淚。后來她從一個花布書包里拿出一本有點兒舊了的代數(shù)課本，看一道很難的題，是一個方程組。對她來說那本書很難。她默默地解著那個多元方程組，好像忘了周圍的一切。她只想把這個方程組解出來，不讓黎江笑話她，她很怕他看不起自己。你不知道黎江是誰，也不知道他對她有多么重要。她看書看了很久也沒解出那道題。后來她就把書放回花書包。
突然就離開了城市，讓她很迷惘，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想起一個詞——未來。過去她覺得這是一個常常讓她產(chǎn)生憧憬的詞，也是一個常常讓她激動的詞。她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自己為什么激動，可她覺得未來總會發(fā)生一些什么，她就是為那些說不清的什
么而激動的。未來是什么呢？她在想。這是一個時間問題。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是哲學(xué)家、天文學(xué)家和天體物理學(xué)家思考的問題。她想的是另一個概念，未來是什么時候？她覺得未來太遠了，不像火車，有一個到達的時間，而未來是沒有到達時間的，未來也許就是多年前她沒想到的今天。也許是明年的今天，或是后年，或是……她想，未來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你見過我，是在火車上。那趟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開得很慢，在每一站都要停一會兒。你見過我，你也許會想起，她朝窗外看了很久，可你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切結(jié)束了，又重新開始了，結(jié)束也許就是另一次開始。她曾期待結(jié)束這一切，開始另一切，讓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就像蛹變成美麗的蝴蝶……
火車晃動著，窗外的田野一片片向后旋轉(zhuǎn)，樹木一棵棵向后閃去，還有記憶的河流……
二
我那時很喜歡畫房子，無論去哪里，都要帶上我的十二色蠟筆。大人看見我畫的房子都說我畫得好，他們有的說，長大了當(dāng)建筑師吧。我很想見到一個建筑師，看看他畫的房子。我畫的房子都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實際上有沒有那種形狀的房子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我畫的大多是樓房，有的樓頂飄著云彩，我畫的樓都很高。我開始畫高樓的時候我的腿已經(jīng)不能走路了。我后來想，假如我從來沒有病，也許就不會喜歡畫高樓了。那一天，我從病床上坐起來，以為很快就能回家了，可醫(yī)生說我還得再住下去。我害怕病房，病房里太安靜，墻壁白得刺眼，還有一種可怕的氣味，后來一聞到那種味兒，我就知道又要打針吃藥，進手術(shù)室了。我總想逃跑，還想過黑夜里逃跑。沒病之前我曾經(jīng)從家里逃跑過，媽媽不讓我自己上街，她說我還小�？晌液芟肴ィ幸淮�，趁媽媽不注意，我偷偷跑了，我在大街上閑逛，還跑進商店看玩具，天黑了我才想起回家，我累得走不動了，坐在地上，倚著一根電線桿睡著了……那時候，我還不喜歡畫畫，只想到處亂跑。在醫(yī)院我整天不是躺著就是坐著，我煩得常常大聲尖叫。開始護士一聽我叫就趕緊跑來，怎么啦怎么啦？她們總是一臉慌張。后來她們就不緊張了。每次我發(fā)瘋似的叫，她們就說，別著急，過幾天就讓你出院啦。可我不聽，誰也無法讓我安靜。想不起又過了多久，我終于回家了。爸爸給我買了一盒蠟筆，還有圖畫本。我安靜下來，開始畫房子，一張又一張。我畫的樓房里很熱鬧，每一層都有很多人。其實我的四周平時沒有人，只有一只白貓。我很想跟人們說話，可我只能給自己說話。在我的記憶中有很多孩子跟我說話，我曾和他們在一起瘋跑瘋鬧。離開他們，我在神經(jīng)科病房里見到的幾乎都是昏迷不醒的孩子，他們偶爾也說話，是說胡話，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我覺得很喪氣，就回想那些和我說過話的孩子�？晌夷菚r總愛跟女孩兒吵架，我們互相翻白眼，互相呸對方。我從不和男孩兒吵架，有一次我在火車上見過一個會拉小提琴的男孩子，他一路總是對我笑，說實話，我很想再見到他。
有一天，爸爸說我們就要搬家了，搬到一幢樓房里。我找出很久不用的蠟筆，畫了一幢紅色的樓房，樓上的每一扇窗子都是敞開的，一個個孩子從窗口露出笑臉。我在樓前畫了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孩兒，她正揚起胳膊向新朋友問好，樓上樓下洋溢著一片溫馨友
好的氣氛。我在樓房四周畫滿了奇異的花草。我毫不吝惜地把彩色蠟筆盡情涂抹在那些花草和女孩子的花衣裙上，還給每個孩子都涂上兩個火紅的臉蛋兒。
我們的新家真的是一幢紅色樓房，雖然不像我畫中的樓房那樣花團錦簇，卻比我畫的端正和堅固得多。樓前有一排青青的柳樹，樹下是連成一片的綠草，幾只潔白的鴿子正在草坪上悠閑地踱來踱去，還不時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我抬眼看看，樓上有很多窗子，可那些窗子幾乎都關(guān)著，有的還拉著窗簾，把我的畫中的孩子遮擋得無影無蹤。
我的窗外有一棵柳樹，幾只小麻雀正在枝頭上蹦跳著，嘰嘰喳喳地吵鬧著。貓弟弟一進門就注意到它們了，它敏捷地跳到窗臺上，圓圓的眼睛緊盯著小麻雀，射出貪婪的光。它翹起胡子嗚嗚地叫著，像只籠中虎似的來回踱著，對那些快樂的小鳥大耍威風(fēng)。小麻雀們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暴君很懼怕，在它還沒有發(fā)起進攻前，便一哄而散，逃走了。貓弟弟不甘心地伸長脖子?xùn)|瞧西看，確信小麻雀們不再回來時，就掃興地甩甩尾巴跳下窗臺，懶懶地蜷到我的枕邊做夢去了。我嘟噥貓弟弟，怪它一進門就把小鳥趕走了。
窗外幾只鴿子還在不停地咕咕叫著，我趴在窗臺上，看著它們，它們在說什么？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后來我恍惚看見一群孩子擁到窗邊，他們七嘴八舌地對我說什么，我跑出去，和他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個圓圈，又唱又跳。那群鴿子拍著翅膀飛起來，在我們的頭頂盤旋。我們的歌聲很響亮，節(jié)奏很整齊，我覺得還有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我猛地睜開眼睛。
夜幕早已低低垂落，琴聲卻真的在響，真的是鋼琴。一支美妙的琴曲飄蕩著，忽而柔曼似水，忽而聲震如鐘，忽而又仿佛攜來習(xí)習(xí)清風(fēng)。于是，月兒像游船，緩緩浮上夜的黑海，星兒像燈標(biāo)，靜靜地閃爍在無邊的夜空……我覺得心里仿佛蕩漾開一片柔和的清波。
忽然，琴聲一轉(zhuǎn)，節(jié)奏變得明快起來，并且總是圍繞著一個旋律回響。正在睡覺的貓弟弟醒了，它機靈地豎起耳朵，眼睛也瞪圓了，先是傾聽片刻，隨即一躍跳下床，在地上來回奔跑著，撒起歡兒來，拴在它尾巴上的小銅鈴發(fā)出丁零零響聲，它被鈴聲吸引著，一刻不停地蹦跳著，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又撲又捉，可它怎么也捉不住自己的尾巴�？粗鼡u頭擺尾，又笨又可愛的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鈴聲和著跳動的琴曲竟是那么和諧，我真想知道，隔壁是誰在彈琴。
三
喧鬧而快樂的琴曲在一雙白皙靈活的手下流淌著，叮叮咚咚敲擊著夜的耳鼓。譚靜熟練而流暢地彈奏著肖邦的《小狗圓舞曲》。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支琴曲，那一串串閃動的音符就像一顆顆晶亮的珠子，輕盈地在琴鍵上跳躍滾動。
譚靜不時抬頭看一眼掛在鋼琴上方的一幅油畫，畫中有一只可愛的長毛小狗，大腦袋披滿了濃密柔軟的毛，眼睛幾乎都被毛遮住了。它的尾巴上拴著一只亮閃閃的小銅鈴，小狗正使勁兒回過頭，想咬住小銅鈴。它那憨乎乎的體態(tài)，和那固執(zhí)而焦急的表情更加讓人喜愛。
每當(dāng)《小狗圓舞曲》充滿情趣和快樂的節(jié)奏在指尖上響起，譚靜的目光就會情不自禁地落在這幅油畫上。她的眼前時常出現(xiàn)幻覺，總覺得那只小狗真的就旋轉(zhuǎn)起來，她甚至聽到了小銅鈴丁零零的響聲。啊，尤其是今晚，她覺得鈴聲格外清晰，就反反復(fù)復(fù)地彈奏著，惟恐自己一停下來，美妙的鈴聲就會消失。
譚靜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鋼琴了，開始媽媽教她彈《拜爾》。一連串單調(diào)枯燥的練習(xí)曲把她纏得不耐煩，只要媽媽一離開，她就會隨心所欲地亂彈一氣。在她的手下，鋼琴像一只發(fā)怒的小公牛，一會兒哼哼地吼叫，一會兒又發(fā)出呻吟。歲月在五線譜的更換中叮叮咚咚地過去了。隨著鋼琴奏出的優(yōu)美清脆的旋律，譚靜的性格漸漸沉穩(wěn)了許多，并且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要把她所認(rèn)識的世界用琴聲表現(xiàn)出來。在她的彈奏中，枯黃的草坪變綠了，干涸的小河嘩啦啦地唱起了歌，一群小鳥展開翅膀在她的眼前飛起來了……她被自己雙手彈奏出的每一個音符吸引住了。從此，譚靜愛上了鋼琴，每支曲子都要反復(fù)練習(xí)，她不再感到音樂枯燥，音樂中有無窮的奧秘啊。她想將來長大了，要把每一個動人的故事都變成一支優(yōu)美的鋼琴曲，讓每一個地方都回蕩著琴聲，山川，原野，天空，海洋。窗外，星河像一條閃光的五線譜，晚風(fēng)揉響了月光的弦，一起融進了她的琴曲里……
四
在這座樓房里，我聽見了一群女孩子的歡聲笑語。每天下午放學(xué)她們都會又說又笑地跑進大院子，有時她們會互相追逐一陣，有時就說笑著跑上樓去。她們是些什么樣的女孩子��？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涌動起來。
一天下午，幾個女孩子的笑鬧聲由遠而近。我聽見一個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氣喘吁吁地叫著，噢，追上了，追上了！怎么樣，追上了吧？另一個女孩子發(fā)出一聲驚惶的尖叫。接著是幾個女孩子混在一起的笑聲，我被這笑聲吸引著。
譚靜，你跑得真快，我們出了校門，走了老遠還沒見你出來呢，你跑得這么快，真是個野兔子。發(fā)出尖叫的女孩子喘息未定地說。
那個嗓音清朗朗的女孩子說，好啊維娜，你罵我，這下你可別想知道我?guī)淼暮孟⒘�。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呀？又一個嗓音圓潤的女孩子插進來問。
燕寧，來，我趴在你耳朵上說。叫譚靜的女孩子不知在做什么。維娜著急地大聲央求著，譚靜，譚靜，你也告訴我吧，我再也不罵你了。
誰叫你們放學(xué)就跑啦？音樂老師到處找你們呢。譚靜說。
真的啊？燕寧說，我以為今天不開隊會就走了。
維娜又問，譚靜，你快說，是什么好消息呀？
嗯……好吧。譚靜說，剛才老師說，下星期三咱們學(xué)校歌詠隊要去廣播電臺錄節(jié)目，錄合唱！真的？
當(dāng)然，不信你們?nèi)柪蠋�，老師還說讓燕寧當(dāng)領(lǐng)唱呢！
嗨——她們發(fā)出一陣歡呼。
哎，譚靜，那我們錄什么歌��？維娜問。
老師說，就是咱們在新年聯(lián)歡會上唱的那支。說著她輕聲唱起來：不論天涯海角，遠渡重洋，忠實的朋友永遠在我身旁……哎，維娜，下面是什么詞啊？
維娜小聲唱起來：不論歲月動蕩，啦啦啦……我忘了。
燕寧接著唱下去：不論歲月動蕩，時光黯淡，友誼的火把為我們把道路照亮……后面幾段詞我也想不起來了。維娜，我記得在你家聽過這支歌，你哥哥那些唱片里好像有。
那我們?nèi)フ艺�。維娜說。
譚靜問，可是我們沒有曲譜啊。
我去找歌本。燕寧搶著回答。
譚靜說，我們可是第一次錄音，一定要好好練練。她又說，對了，老師說這次要錄多聲部，維娜你跟于海燕、莊志輝、劉援朝他們唱第一聲部，我和李南征、宋小北還有許和平他們唱第二聲部……
燕寧問，譚靜，許和平怎么還沒回來��？
可能快了吧。
……
聽著她們熱鬧的談?wù)�，我恍惚覺得自己就站在她們中間，我在問她們，我唱第一聲部，還是唱第二聲部呢？
這時，維娜著急地催促著，燕寧，咱們快去你家找歌本吧。
好吧，走。
女孩子們說著，往樓上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