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紹興這座水城,離魯迅故居和三味書屋不遠(yuǎn)處,有一處極富江南特色的私人花園——沈園,乘著烏篷船可沿河而至。其歷經(jīng)歲月滄桑,至今仍得以流芳,全因一個千年不老的凄美愛情故事。 相傳南宋詩人陸游與表妹唐婉青梅竹馬,婚后原本舉案齊眉、伉儷情深,但陸母不滿兒子沉溺于溫柔鄉(xiāng)中不思進(jìn)取,誤了前程,唐婉又始終未能生養(yǎng),于是逼迫孝順的兒子休妻,終致二人勞燕分飛。此后,陸游另娶,唐婉改嫁。公元1151年春日,陸游與唐婉再次邂逅沈園。陸游觸景傷情,在壁上悵然題下《釵頭鳳》兩闋,唐婉見而和之,情意凄絕,不久后便抱憾離世。晚年陸游數(shù)度訪沈園,哀痛至甚,多次賦詩詠沈園寄相思,直至終老。 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輾轉(zhuǎn)纏綿的愛情,生死兩隔的憾恨,最終只是泛黃史書中的篇章。再相見,已是戲文章節(jié)。 掩卷喟嘆:愛戀雖易,相守不易,唯愿青山故人皆無恙,且行且珍惜。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婉和 作者簡介: 高小潘,八零后天蝎座女子,亭亭而立,清揚(yáng)婉兮。文則行云流水,武嘛——揍人時才算文武雙全。喜紅樓,善翻譯。柔順好養(yǎng),極乖,歡迎欺負(fù)。 目錄: 第一卷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 百千萬劫以來,我是如何掙扎著趟過了流沙般的時光,又是如何才跋涉過茫茫人海,才終于蹣跚著,來到了你的身旁? 綠鬢朱顏,年少好時光 煙雨冥蒙,庭院深深深幾許 東風(fēng)初來,此意復(fù)誰解 紅酥手下,滿城春色 雙眸翦秋水,唯他獨(dú)愛繞指柔 第二卷執(zhí)子之手,只愿君心似我心 三生三世的守望,終于等來你的今生。在因果石上,刻上你我的名字,但愿從此以后,可以陪著你一起輪回。 鳳釵為盟,東風(fēng)欲障新暖 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第一卷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 百千萬劫以來,我是如何掙扎著趟過了流沙般的時光,又是如何才跋涉過茫茫人海,才終于蹣跚著,來到了你的身旁? 綠鬢朱顏,年少好時光 煙雨冥蒙,庭院深深深幾許 東風(fēng)初來,此意復(fù)誰解 紅酥手下,滿城春色 雙眸翦秋水,唯他獨(dú)愛繞指柔 第二卷執(zhí)子之手,只愿君心似我心 三生三世的守望,終于等來你的今生。在因果石上,刻上你我的名字,但愿從此以后,可以陪著你一起輪回。 鳳釵為盟,東風(fēng)欲障新暖 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執(zhí)子之手,一寸愁思千萬縷 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第三卷不如愿,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fù)高堂不負(fù)卿 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半箋嬌恨寄幽懷 仲卿既已得羅敷 桃花依舊,亂落如紅雨 第四卷煙花易冷,此情可待成追憶 情未了,緣卻已盡,原來,不是所有的情都來得及給予,不是所有的愛都來得及付出。 東風(fēng)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豆蔻梢頭舊恨在 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第五卷天不老,情難絕 緣聚、緣散、緣如水,背負(fù)萬丈塵寰,只為等待,下一次相逢。 人間四月,此處桃花始盛開 橋下春波,曾有驚鴻照影 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獨(dú)吊遺蹤,美人已歸 人間亦有癡如我 第一卷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 綠鬢朱顏,年少好時光 南宋紹興八年,老賊秦檜二出山門,又任了宰相。秦檜人稱老奸雄,為人既奸且狠,才到了任上便引得朝野動蕩,一時間主動歸隱的、被秦檜排擠出局的、受到他人牽連的官員不計其數(shù),朝堂之上熙熙攘攘,那一番非同小可的忙亂!官員之中有一位賈先生,名怡字齋堂,原是個知府,此時一則不愿與秦檜之流鬼混,二則也深恐一朝受其陷害,坑倒了家中老小,因此趕著秦檜上任之初的忙亂辭官,只說要回山陰老家去。 秦檜此時也正忙著排除異己,見這位賈先生趕這會子辭官,便曉得他必然是個異類,如今自己請辭倒也好。因此也不論齋堂先生真回老家也好、假回去也罷,哄著皇上草草準(zhǔn)了了事。 誰知這位賈先生原是個生性曠達(dá)不羈之人,豈肯從此拘泥于一宅之內(nèi)、三五妻妾之中?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得的一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帖,卻是自己擔(dān)風(fēng)袖月,游覽天下勝跡去了。 如此一年有余,這日才回到江陰不過三日,還未回家,卻在酒肆之中聞得本地有一位名士唐閎,原也是大族出身,正是鴻臚少卿唐翔之子。這位唐先生膝下有一女,名婉,字蕙仙,不過十二三歲年紀(jì),生得相貌楚楚,人也聰敏。唐翔夫婦膝下無子,所以對這個獨(dú)生女兒十分珍愛,欲使她讀書,能夠識得幾個字,因此欲為小姐聘一西賓,正四處托人尋先生。 這位唐小姐原本跟著母親讀過幾年書,并非蒙昧無知的幼童,教起來倒也不算吃力;再講她很有幾分千金小姐的派頭,身子嬌弱,又不似男學(xué)生有進(jìn)場科舉的壓迫,所以功課不限多寡,做她的先生倒也十分省力。賈先生聽說,便托人謀了進(jìn)去,果然待遇優(yōu)厚,事體又不重的,因此一徑做下來,如今已經(jīng)做了兩年光景了。 唐府上的夫人向來身子不大牢靠,肺上有些難好的毛病,這二年更覺得沉重。平日里妯娌們湊到一處講閑話,因?yàn)槎始蛇@位能詩能文的唐夫人,又恨一樣是唐家的小姐,為什么婉兒就生得這樣好,自家的女兒就那樣難看相,所以總歸要用唐夫人做由頭,笑嘻嘻地說:“二嫂嫂的毛病也蹊蹺的,纏纏綿綿地搞了五六年也不好,難怪生不出兒子,只有一個婉兒。那小姑娘如今也是一副病面孔,不曉得是不是叫她娘過了病哦! 另外一個細(xì)聲講:“婉兒本來身子也不大好,針線活又不會,生的么一副薄命面孔。再叫二嫂嫂過了毛病,將來不要出嫁了噢。”說得眾人大發(fā)一笑,手里摸著牌九,嘴巴上講著閑話,都覺得蠻解氣的。這話輾轉(zhuǎn)傳到唐夫人耳朵里,難聽是難聽的,生氣也是生氣的,可也算得上一記警鐘,她自此便留了心,時時謹(jǐn)慎、處處當(dāng)心,生怕把毛病過給女兒。況且女兒如今又大了二歲,男先生女學(xué)生終歸不大好,弄不好又給人家講閑話,女兒如今差不多算與陸家表兄定了親,給婆婆家曉得了將來也麻煩。因此與唐老爺商量,不再請先生教習(xí),送了女兒去城中一位同宗的姑媽家去客居幾日,待唐夫人好些了再回轉(zhuǎn)來。 唐婉這位姑媽夫家姓陸,在江陰也曾經(jīng)算得上是個大族,只是這二三十年因人丁不旺,所以漸漸衰微了。只因陸府上也有讀書的公子小姐,如今西席告老,正欲再聘新先生。況且教男學(xué)生終歸和教小姐不同,男學(xué)生是要進(jìn)場考試的,果然能夠金榜題名,先生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所以唐翔打算請齋堂先生與唐閎一道送了唐婉去,也是把他薦給姑丈家、替他謀一番前程的意思。賈齋堂自然謝之不迭,領(lǐng)了薦書,便勤勤懇懇地跟著唐家父女走了。 陸家雖不敢說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倒也算得書香門第、詩禮世家,現(xiàn)今的家長陸宰原為京西轉(zhuǎn)運(yùn)副使,十二三年前因靖康之變遭了罷免,只得帶著家眷、仆婦一眾人等往江陵的岳丈家去了,如今才回原籍三四年光景。 陸夫人原為江陵唐介之孫女,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雖說不曾上過幾年學(xué),只些許認(rèn)得幾個字,生的么又是一副沒啥顏色的尋常面孔,可倒也算得上寬憐體下、謹(jǐn)言慎行、治家威嚴(yán),更有樂羊子妻停機(jī)之德。 陸家如今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親眷,卻俱是堂族而已,并無親支嫡派的,幾房妻妾也只有陸夫人膝下有一子務(wù)觀,另外四房姨奶奶,只有前面兩位各養(yǎng)了一位小姐罷了。足見陸母治家嚴(yán)格,姨奶奶皆不敢出頭。 賈齋堂在路上問唐閎:“陸夫人原為江陵人士,貴府上卻是江陰本地的原籍,想必本不同宗,再講他們又算不得高門大戶,做啥要與他們攀親眷呢?” 唐閎呵呵笑道:“雖說并沒有同族連枝之親,可是兩家的祖輩曾一同在京里為官,有同僚之誼,所以漸漸有了來往,頗為投契,這才認(rèn)了同宗。兩家的小輩便以姑伯姊妹地相稱,當(dāng)做親眷一般走動。如今這位陸夫人很信神佛,因她一貫講,‘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家下女眷雖都略識幾個字、會讀幾句書,卻不敢出頭,只推不認(rèn)字,她便常央了拙荊替她抄寫經(jīng)文。拙荊娘家與他陸家原本就有祖上的情誼,如今又往來密切,兒女便對我們以姑舅相稱起來了! 賈齋堂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只是聽老先生說起來,那陸家正室只有一位公子,兩個年幼的小姑娘都是妾室所出,咱們家蕙仙小姐去了,自然不好與表兄同進(jìn)同出的,可是二位表妹妹,身份似又嫌太低呀! 唐閎道:“齋堂先生不曉得,他家的那位公子比小女只大了一歲光景,從小雖不很常見,可卻像上輩子有緣似的,見了面總歸十分親熱的,倒恍如親兄妹一般。婉兒又是個十分爽氣的小姑娘,和表兄要好,便總吵著要往陸家去,并不曉得避男女大防的嫌疑。其余幾位小姐如何我倒不大曉得了,上趟見面還是兩三年前。我忖著,如今她們也都大了兩歲,都講女兒像娘,聽我夫人講,她二人的娘年輕辰光都是絕色,性子婉約伶俐,女兒自然也不會遜色罷!辟Z齋堂深知這唐閎亦是倜儻不羈之人,如何會注意這等微末小事?口中自是稱是不迭。 二人說著話,又走了一時,便到了陸府。門房的人見唐家的人來了,都忙接著,那一派殷勤小心自不必說。及至進(jìn)去,才走了不遠(yuǎn),轎夫便停下不走了,自有三四個穿戴得齊齊整整的小廝上來替唐小姐抬轎子。早有人引著唐閎和賈齋堂二人往陸老爺書房去了,看他們走遠(yuǎn)了,方出來三四個婆子,跟著小姐的轎子往內(nèi)宅去了。 這唐婉小姐原是冰雪聰明之人,往日在家時,不少下人服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唯我獨(dú)尊,原是自在慣了的,她爹娘也不肯拘束了她。如今見陸府上這情狀,便知必是那等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乃;況且她過去在家時,曾聽母親說過這位姑母治家極嚴(yán)格,因家里有兩位小姐,所以仆婦們所生的那些略大些的小子便不許進(jìn)內(nèi)室,若有違反者,一概重罰。她家里兩位妹妹平日里跟著母親去做客,都不許大說大笑的,更不許與親眷家的兄弟說話。姑母這些規(guī)矩大異于唐家,因此那唐婉暗暗謹(jǐn)記,從今往后寄居陸府倚松而栽,必要謹(jǐn)言慎行,照著那兩位表妹妹的樣子說話做事,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以免招姑母厭棄。 第五卷天不老,情難絕 人間亦有癡如我 一時士程趕來,只見那唐婉直挺挺躺在床上,手足冰冷,雙目緊閉,唯口鼻之處尚有一絲氣息而已,士程是經(jīng)過父母之喪的,稍微看看就曉得唐婉大限已至了。再看看,珍珠和小翡翠伏在唐婉身邊痛哭,凄慘不可名狀。 來儀見士程來了,先迎上去道:“少爺別心急,奶奶興許也只是一時昏厥呀!笔砍虝缘盟姸嘧R廣,此時聽她這話講得委婉鎮(zhèn)定,自己也心定了些。來儀又上前挽了珍珠的手,和和氣氣地對她講:“珍珠,少爺來了,你不要哭了,快點(diǎn)起來呀!闭渲榈挂部下犓脑,果然起身,士程便坐到唐婉身邊去了。小翡翠在唐婉身邊這一年日長夜大,此時也是一位豆蔻少女了,看見士程坐過來,登時便漲紅了面孔,連忙揩揩眼淚起身,立到珍珠身邊去。 士程坐下來,又把唐婉的面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心里難過,顫抖抖地問珍珠:“你奶奶白日里還好好的,怎么才幾個時辰工夫,突然就這樣了?” 珍珠此時哪敢說是因思念務(wù)觀之故?只得忍悲道:“也要怪陸大爺實(shí)在莽撞,明明曉得小姐身子不好,還要對她講烏頭死了的事體。趙姑爺您也看到的,小姐當(dāng)時面孔就變顏色了呀。后來上車,我就對她講,烏頭雖然死得冤枉,可是小姐那會子到底沒有虧待她,奈何她命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墒瞧覀冃〗憧搓懠依蠣斕@般狠心,不由又想起那辰光自己受的氣來,憑我說什么,她也不睬我,只是落眼淚。后來回到家里,她就嚷肚皮難過,身子底下又不大干凈了,臨睡前還換了一回衣裳被褥。到了夜里,我見小姐睡了,就想靠著她迷糊一會子,誰知夢里竟聽見小姐與烏頭說話。我只當(dāng)是烏頭舍不得小姐,顯靈了,或者小姐把哪個丫頭認(rèn)錯了。哪曉得等我起來看看,房里并無他人,只有小姐一個人在那里自己對自己講話。我聽她講的倒也還通順合理,仿佛真有個烏頭在身邊似的,把我真正嚇煞。后來她就喊累,要和烏頭躺著說話,一躺下便昏厥過去,氣息也微弱了。我哪里還有主意,只好趕快請了姨奶奶來呀! 來儀聽見唐婉與烏頭說話,便有幾分疑心,暗忖道:“都講死人接死人,奶奶既與烏頭那般好,興許是那烏頭來接她了。再或者烏頭以為自己是為了奶奶冤死,后悔了,所以來索命!毕氲竭@里,憑她怎么見多識廣,也覺得嚇絲絲的,因問:“奶奶與烏頭說點(diǎn)什么,你可聽見了?” 珍珠哭道:“當(dāng)日在陸家時,因太太喜歡烏頭,有一次開倉庫,看見里頭還有些昔日老爺當(dāng)官時候攢下來的好料子,便叫烏頭去挑幾匹。烏頭原是個識貨的,什么也不要,只撿了四種顏色的‘軟煙羅’,回來給我們奶奶做了一條雨過天青色的裙子,她自己做了一條秋香色的,穿上了,難得的雅致清逸。她二人時常換著穿。方才奶奶與烏頭就是在講這兩條裙子! 來儀聽了,又不似陰靈索命,不由暗嘆一聲烏頭好忠心,因撫慰珍珠道:“只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奶奶想念烏頭過度,所以一時神智不大清爽,你不要害怕! 士程聽她們這樣一來一去地講話,心里其實(shí)曉得唐婉還是為務(wù)觀傷心,嘴巴上卻不肯說破,嘆口氣順著她們講:“婉兒也曾對我說過那烏頭,聽講是個不可多得的聰慧女子,對婉兒又忠心,不遜于她家里帶來的人。今日務(wù)觀實(shí)在有些魯莽,竟直直地告訴婉兒烏頭死了,婉兒身子本就不好,烏頭死得這樣冤枉,告訴給她,自然更加折損她了!闭f罷,搖頭長嘆,半日又落眼淚,道:“婉兒就這樣苦命!白受了一年多的氣,如今在我們家,福還不曾享過幾日,偏又叫務(wù)觀往她心窩里捅了一棍子。”引得珍珠和來儀愈發(fā)痛哭失聲。珍珠是個沒主意的人,過去在陸家便是依靠烏頭,如今在此地便依靠來儀,此時見來儀哭得這樣痛,曉得唐婉是沒救了,不由神智也有些昏亂起來。 那來儀落了會兒眼淚,忽然醒悟道:“今日我們收拾了東西走時,曾路過一塊好大的影壁,上頭提著兩首《釵頭鳳》,都是新墨,仿佛后面一首是與前頭相和似的。后來我聽他們說前頭那首是陸大爺寫的,咱們奶奶回家時經(jīng)過,看到了,便下車來和了一首,奶奶向來是不肯張揚(yáng)自己的才學(xué)的,所以一寫好便上車走了。后來我去看了,真正是難得的好句,我就隨手抄下來了,興許倒是個線索。少爺請看看。”士程聽了,便命來儀拿來。 士程看時,只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句子不過是尚可,難得的是情真意切,使人觀之淚下。士程不由哭道:“鳳頭金釵原是婉兒與務(wù)觀兄的定情之物,所以他們都以此為詞牌。婉兒心地純良的,陸家人那般待她,她仍不肯說婆母小姑不好,只一味忍氣吞聲。如今既嫁入我家,她雖思念務(wù)觀兄,可為了我,仍肯‘咽淚裝歡’‘瞞,瞞,瞞’。我娶到這般萬里挑一的賢妻,理應(yīng)開心的,可是如今她命懸一線,只怕她嫌棄我,一時狠心舍我而去呀。”珍珠和來儀聽了便又哭起來。 這時只聽見床上有微微的聲響。他三人忙止了哭聲,一起圍上去看時,只見唐婉星眸半開、朱唇微啟,仿佛有話要說似的。珍珠忙湊上去,連叫了幾聲“小姐”。唐婉微微點(diǎn)頭,又拉了她的手道:“好姐姐,難為你跟了我這些年!闭f罷,兩行眼淚直流下來。 珍珠聽見這一句話,便知唐婉必死了,愈發(fā)哭了起來。唐婉搖搖手不叫她哭,又道:“我死了,你別叫咱們家里知道,也別回去,就在此地跟著黃姨奶奶過罷。能瞞一日是一日,就算是成全我的孝心。我爹娘只有我一個,若曉得我死了豈不痛心!闭f到這里,氣喘吁吁,垂下手來合目歇了一會子。珍珠和來儀聽她方才那一篇話,早哭得氣梗聲噎了。幸而士程拍著哄著,叫她二人不哭,又爬上床去叫唐婉,問她可還有什么話。 唐婉便又勉強(qiáng)睜開一雙妙目,對士程道:“士程兄,謝謝你了。我原是死過一回的人,所以更知你難得,難得你待我這樣好。”搖搖頭又嘆道,“你若是因貪愛美色或是為子嗣計,所以才待我好,倒也罷了,普天下男人善待女子,大多是因這兩條,并無稀奇之處。難得你最仗義,我如今病弱之人,并無色相,更不能生子,你卻三媒六聘的娶了我回來。自此你受了多少閑話?你卻任人誹謗,一概不入耳的,只管善待我。如今不是我臨死講一句后悔的話,倘或當(dāng)日務(wù)觀兄能有你一半,或者我初嫁便嫁入你家,我也不至得這個要命的毛病,年紀(jì)輕輕便斷送了自己。”又喘息一回,微微帶上一點(diǎn)笑影,又道:“俗話說的,初嫁從親,再嫁從身。雖說我這趟仍是我爺娘做的主,可到底也是我愿意的!闭f罷,也滴下淚來。 這士程原來一直以為唐婉不過是為替爹娘爭氣才嫁與自己,其實(shí)心里仍牽記務(wù)觀。今日聽她這話,方知她是個知己,竟能這樣體會自己的用心,臨別之時竟說出這樣一番體己話,講明她是愿意的。他原本就有十二分的不舍,此時愈發(fā)大慟起來,摟著唐婉落眼淚,哽哽咽咽講:“你既知我好,為什么還不留下?”又叫著烏頭道:“婉兒從來講小姨奶奶好,今兒聽說小姨奶奶去了,她比歿了親姐妹還痛。你果真與婉兒要好,為什么要索她的命。俊眮韮x和珍珠乃至底下一干小丫環(huán)聽了,無不動容,都一起哭起來,一時房里愁云彌漫、淚雨傾盆,好一派昏慘慘的景象! 那唐婉說了幾句話,便又合目躺于枕上。士程這番話她竟聞所未聞。士程只當(dāng)她鬧乏了,便不許來儀等人再哭,好叫她靜靜地歇息一會子。一時眾人都靜悄悄的,忽聽唐婉道:“烏頭,你可來了,我正等你呢!北娙嗣惤丝磿r,只見唐婉已經(jīng)醒了,臉上不似方才那般慘淡了,倒有了幾分鮮艷顏色,便知她大限將至了。來儀珍珠愈發(fā)痛哭,那士程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在唐婉身上。 只聽唐婉又道:“我方才已與他們一概別過了,若再別一回,反使他們更加傷心難舍。不如這就隨你去罷!”說罷,又轉(zhuǎn)向士程,含笑道:“士程兄,承蒙你一向待我這樣好。如今我隨烏頭去了。兄長有所不知,天上原缺一個司掌海棠花的花神,所以才召了我們?yōu)躅^去的。如今聽講翡翠也做了桃花花神了。今日我去,也是做花神去的,專司芙蓉花。你們倒不必舍不得我!闭f罷,長吐一口氣,便合目不語了。來儀上來看時,已經(jīng)芳魂離體、氣絕而亡了。 士程撲上去看看,只見她面色如生,且反褪了病容,愈發(fā)鮮妍起來,不由傷心難耐,摟尸大哭一場,來儀好歹勸住了他,便有珍珠上來與來儀一起替唐婉換衣裳。士程在一邊看著,抽泣道:“這大紅織金與寶藍(lán)閃銀的衣裳雖華麗,只是不大與婉兒相配,倒不如婉兒那套絳紫色繡嫩荷葉的長衣裳好。也罷了,且把你們預(yù)備的這兩件穿在里頭,外頭再套一層罷!闭渲榇饝(yīng)一聲,忙把士程所說的衣裳拿來,來儀便替唐婉換衣。 士程又命家下眾人:“如今奶奶去了,我雖不敢說厚葬她,到底也要盡我的心力。奶奶在時曾說不許叫唐府上知道她的死訊,所以咱們不好鋪張,只是裝裹棺木一概要用頭等的,且多多地放首飾珠玉!北娙俗匀粦(yīng)了,從此盡心下力,按士程吩咐辦事。那珍珠因唐婉留下話,不許她回唐府去,她便自愿往家廟里去,從此帶發(fā)修行,替唐婉守靈。 果然士程辦事嚴(yán)謹(jǐn),且嚴(yán)命家下眾人不許說唐婉的事體。因此直到這一年秋天,唐、陸二府方知唐婉已死。原來唐婉自嫁入趙家門,便時常歸寧,遠(yuǎn)不似在陸府那會子拘束。如今唐婉既去,士程便只好編出“家里來了一位老仙人,替婉兒看病,說婉兒須得九九八十一日不見外戚,毛病方可大好”的話,命來儀去對唐家稟報。因士程待婉兒極好,來儀又賢惠,唐老爺唐夫人倒也肯信。誰知到了這年八月十五,那唐母又念起婉兒來,疑疑惑惑地講:“如今八十一日已過許久,卻仍無婉兒音信,是何緣故?況且今日是三五之日,婉兒便是今兒不得回來,明朝也該回來瞧瞧才是。倘或她不來,我是一定要去看看她的,雖然講趙姑爺待婉兒不錯,可當(dāng)日游兒不也是待婉兒好的?俗話說的,一朝被蛇咬,十年畏井繩,我是怕婉兒又落入龍?zhí)痘⒀ㄑ!碧评蠣斅犃,也深以為是。果真次日唐婉未到,第三日一早,老夫婦二人便帶了仆婦,坐車到趙家來尋唐婉。 士程見唐氏二老駕臨,便曉得唐婉之事再瞞不過了——當(dāng)日唐婉雖留下那樣一番話,可到底算不得什么瞞天過海的妙計,不過是能捱一時是一時罷了。如今唐老爺唐夫人上門尋女兒來,可見此事在外人看來也是蹊蹺的,再掩飾不過去了。士程只得回明了此事,又有珍珠和小翡翠出來替士程作證。 唐氏二老這一悲痛可非同小可!幸而有珍珠在身邊信誓旦旦地講:“趙姑爺和黃姨奶奶待小姐都是極好的,小姐死的那會子說,倘或當(dāng)日初嫁之時老爺太太便將她許配給趙姑爺,她如今想必已經(jīng)兒女繞膝、定定心心地做夫人了!碧萍叶仙钪渲槔蠈(shí)忠誠,此時聽她這般說,倒不像替士程開脫,想必婉兒當(dāng)日過得是好的,只是婉兒命薄,沒熬過病去。這方心里開解了些。 士程因想著唐氏二老僅唐婉一個獨(dú)養(yǎng)女兒,如今女兒既去,他們依傍誰養(yǎng)老?因苦勸他二人到自己家里居住,就當(dāng)做府上老爺太太一般看待,自有來儀日日如侍奉公婆般殷勤小心。且士程又接了珍珠回來服侍,唐老夫婦方勉強(qiáng)開解痛苦,相攜茍活度日。 然而那唐老爺是不羈闊朗之人,實(shí)在熬不過喪女之痛和對陸府的憎恨,到底去了陸府一趟,細(xì)說務(wù)觀懦弱、陸母嚴(yán)厲、陸父昏聵、綠玉歹毒的罪狀,倒說得陸老爺陸夫人都訕訕的,務(wù)觀更是羞愧難當(dāng),唐家二老此舉算是替婉兒鳴冤,且與唐家門豪爽大方、不拘小節(jié)的門風(fēng)十分契合。 再說那務(wù)觀,此時雖已是二子之父,卻只一心一意念著唐婉,對王氏倒淡淡的。他才得知唐婉已死時,心里難免悲痛異常,后來聽到“詞曲相和,淚盡而死”的典故,又聽了唐婉與烏頭上天司花的傳說,別人都說做了天神也是個上好的結(jié)局,唐婉這般歸宿,務(wù)觀也該開解了,誰知他的心境反而愈發(fā)凄涼起來,因長吁短嘆地道:“原來婉兒對我這般有情義,士程兄對她再好,也是得著她的人,得不著她的心。只可惜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原該夫妻恩愛、福壽雙全的,卻因嫁了我,生生落得個遇人不淑、英年早逝的結(jié)果!闭f著便落下淚來,那王氏雖百般開解,他卻只是聽不進(jìn)去,每日里翻來覆去地傷心,難能釋懷,從此將唐婉當(dāng)做第一知己,日夜思念,且終年在窗前供奉芙蓉花。 四十年后,務(wù)觀以七十五歲高齡重游沈園,其實(shí)心里也曉得是不該去的,自打歲數(shù)大了,這幾年他已去過沈園許多次,再去一趟又何必?況且這樣多年過去,昔日那個人早已香消玉殞,把她藏在心里也就罷了,何苦再為她傷害了身邊舉案齊眉許多年的人呢?傻降啄晔氯崭,這趟再不去,只怕這一世就再也與沈園無緣了,務(wù)觀卻不過許多年的思念,終究還是去了。 去了才知,倘或沒了那個人,沈園也不過就是沈園罷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地方,老眼昏花的務(wù)觀實(shí)在找不到當(dāng)年唐婉留下的芳蹤了。 離去之前,他留下了那篇最著名不過的《沈園二首》,當(dāng)做他對心上人最后的悼念。 他這樣寫: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很多看詩的人都說這兩首詩寫得淡而又淡,筆力反不如當(dāng)年的“紅酥手,黃縢酒”,難道是許多年過去,務(wù)觀已把唐婉忘了?但也有人說這兩首詩于平淡中透出深刻的哀思來,若不是思念之情在心尖上碾了幾十年,務(wù)觀斷不能寫出這樣讓人越讀越痛的句子來。 后人的評價,務(wù)觀不會掛懷,他寫詩,也不過是實(shí)在熬不過相思罷了。 公元1210年,務(wù)觀壽終,時年八十六歲。留下一首《示兒》傳世,他說:“但悲不見九州同”,仿佛這只是他人生唯一憾事似的。后人奇他為何只字不提那個女子,卻不知對務(wù)觀而言,與其把唐婉留在這俗世上被后人當(dāng)做一樁風(fēng)流艷事,倒不如清清靜靜地把她藏于心底,從此塵封在他一個人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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