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寨子,我的年歲不算大,但我老了。我這樣說時,心平氣和,無悲無喜。我很清楚,如今不比從前,人世間的一切都鼓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嘩嘩啦啦地飄。風呼呼呼地喊,快,快,快。人世間的腳步便啪啪啪地快了,往前趕,雖然不清楚那么快做什么,也不清楚這聲音從何而來。 作為一個寨子,我老去是因為缺了人的影子,沒了日子的煙火氣,所以,我的日子也丟了。沒有了日子,我一下子從生活里退出來,一夜之間老去。 我老了。屋墻斑駁,青苔干褐成我滿臉的老年斑;巷面石板松動,是我老去的牙;窗口蛛絲亂網(wǎng),屋門鐵鎖爬銹,全變成寂寞,一片一片地爬滿我的全身;風從我的巷子間穿過,嗚嗚嗚地,又空洞又沉悶,我就知道我的聲音已經(jīng)蒼老。 我還在繼續(xù)老去,像那幅開滿茉莉的畫。我記得多么清楚,那些茉莉剛剛從筆端流瀉而出,開放在畫紙上的時候,飽滿如晨露,芳香四溢。如今,那幅畫掛在那個窗口邊,和墻壁一樣面目蒼黃,和我一樣安靜如塵。 我還在繼續(xù)老去,像靜坐于門檻邊的秋柳。秋柳初入寨門的日子,幾乎觸手可及。那時,秋柳臉面燦爛著一層淺笑,如初綻的茉莉,精致得讓人心疼,整個溪里寨的日子為之微顫。如今,她坐在那,看晨光從井邊爬到她無力的腳面,任暮色落在松皺的頰邊,和歲月一樣漠然,和我一樣靜候歲月。 我老去,我也新生。當我作為一個寨子老去時,作為一種記憶,我復活了。 我退出了生活,我進了記憶,我在歲月里又有了新的輪回。不都是這樣的么?歲月里有多少這樣的輪回,所有的輪回串連起來,又加長了歲月。 沒什么可悲的,也沒什么可喜的。 作者簡介: 王珠哲,女。2005年開始寫小說,在《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佛山文藝》《廣東教育》等發(fā)表過小說,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轉(zhuǎn)載。2007年,短篇小說《走出老寨》獲“新鄉(xiāng)土征文”大賽提名獎;2008年,短篇小說《出息》獲全國首屆“青春文學大獎賽”短篇小說銀獎;2012年,短篇小說《綠靈山》獲首屆海峽兩岸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短篇小說組三等獎。出版文集《有一種笑容叫無邪》。 目錄: 前章作為一個寨子,我老了 第一章喪事003 第一節(jié)祠堂又要掛起白帳布了 第二節(jié)那天是中秋 第三節(jié)“啪”的一聲,攔腰斷了 第二章喜事 第一節(jié)老木床頂板那對鴛鴦 第二節(jié)笑意忘在嘴角眉梢 第三節(jié)鬧沉下去了,浮起一層輕軟的靜 第三章心事 第一節(jié)只往前想,不往回想 第二節(jié)黃昏,凡常而美好前章作為一個寨子,我老了 第一章喪事003 第一節(jié)祠堂又要掛起白帳布了 第二節(jié)那天是中秋 第三節(jié)“啪”的一聲,攔腰斷了 第二章喜事 第一節(jié)老木床頂板那對鴛鴦 第二節(jié)笑意忘在嘴角眉梢 第三節(jié)鬧沉下去了,浮起一層輕軟的靜 第三章心事 第一節(jié)只往前想,不往回想 第二節(jié)黃昏,凡常而美好 第三節(jié)繞著繞著就沒了背影 尾章人,真是說不定的 第一章 喪事 老寨的喪事是一個點,發(fā)亮,燦色的光以線形發(fā)射,每一根線糾纏了老寨的靈魂、期冀與慨嘆,牽蔓成網(wǎng),網(wǎng)彎曲、交錯、環(huán)繞、閉合,開始有形有狀,立體成老寨的樣子。在老寨的喪事里,某些事結(jié)束了,某些事開始了。這件人一生中最為重大,又最為無關(guān)的事情,老寨記住了。 第一節(jié)祠堂又要掛起白帳布了 樹春去世了,秋柳沒有哭。發(fā)現(xiàn)樹春面容怪異的時候,秋柳立即轉(zhuǎn)身去盛飯。樹春胸口的血就是在秋柳轉(zhuǎn)身時爆開,漫流至全身肌膚的。樹春走了,樹春的阿媽也走了,寨子送走了兩個亡靈。 1 那天,和平日沒什么兩樣。喜月聽到阿媽秋柳起床的聲響,伸手去床頭摸外衣。 秋柳淘好米,剛起火,喜月就下床了。喜月用手背揉著眼皮,坐到灶前,接過阿媽手里的草點起火。灶膛里燃起來,喜月的臉面光亮了一層。 漸漸地,天井的晨光也有了亮色,喜宇起床了。喜宇的事是打開雞籠,放雞喂食。 飯熟了,喜月放下攪粥的飯勺,趴在豬食桶邊拌豬食。喜宇坐在門檻上喂好了雞,秋柳也撈好了咸菜和烏欖。 喜云還睡著,喜云從不這樣的。燒飯期間,喜月已摸到帳里喊了幾次,她只是嗯嗯著,含含糊糊地,沒有起身的意思。這時,喜宇扔了雞槽,爬上床捏她的鼻頭,撓她的腳心,她只朝里翻了個身,再搖她,又睡死了。喜月望著阿媽,眉頭帶了驚恐,喜云病了?秋柳說,可能昨天太累,讓她再睡一會兒。 阿爸也未醒。喜宇滿臉茫然。 這就真怪了。這幾年,阿爸一直睡得很少。阿爸說整日不是半靠就是躺,身子沒怎么動,不渴睡。他總是家里最晚睡,又最早醒來的一個。今天,喜月他們忙了這么長時間,碰出這么大聲響,也沒吵醒阿爸。喜月幾次走近床邊,伸長脖去看阿爸。阿爸頭稍向里偏著,睡得很沉。喜月便悄悄走開,踮了腳尖,阿爸難得睡這樣香,她不忍心喊醒他。 飯上桌了。秋柳就說,喜宇,喊你阿爸醒來,洗臉吃飯了,吃完后再睡也好。喜宇應了一聲蹦過去,搖晃阿爸的胳膊,阿爸,阿爸,日頭進屋了,曬屁股了。 樹春身子不動,被喜宇一陣搖晃,頭晃過來,緊閉著眼睛,緊閉著唇,睡得沉沉的。“啪”的一聲,秋柳立在灶前,勺子掉回鍋里,她看見了樹春那張臉。她撲過去,摸樹春的臉,臉上一層冰涼猛地把她彈開。秋柳灰了臉,抖著腳往床前拖身子,抖著手,在那臉上又摸一下。這一摸,她整個人就像一攤泥,軟在床前…… 樹春走了。沒有死在高高的腳手架下,也沒有死在外鄉(xiāng)的醫(yī)院。他死在自家暖暖的床鋪上,可以堂堂正正地進祠堂。寨里人說,這算不幸中的大幸了。樹春的死,寨人都說,那是睡死過去的,一個人那樣連著躺幾年,動也不動,身上的東西能不壞?好好的人,平日有個感冒發(fā)燒的,床上躺一兩天人也乏軟。就連鐵做的鋤頭,試試看,閑放它幾年不用,柄子爛了,鐵也銹了。 樹春死了,秋柳沒哭。 秋柳的頭發(fā)亂著,衣褲皺著,眼白網(wǎng)著紅絲,料理樹春的后事,奔進奔出地不出一點聲。當然,她自己沒法安排。一切由順老伯安排指揮,秋柳只干人家要她干的活。手腳沒有一刻停下來,忙得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阿嬸阿姆們“唉唉”地嘆氣,說秋柳,你別亂忙了,跪到棺前去,好好號一番,淚好好地流出來,身子就通了。秋柳不哭,還是忙,團團轉(zhuǎn)地找事做,抹桌子、燒火、劈柴、掃地、擇菜……趕命一樣的。 看秋柳瘋瘋地忙,她這幾年過的日子突然被提起來了。 2 幾年前那天,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寨里人就想,祠堂又要掛起白帳布了,恐怕。 這天,日光如常。夕陽半墜在寨前青綠色的塘面上,日光如常地退出寨子,留下余暉的背影。夕陽的背影又柔和又安然,它并不知道今天的不如常。不如常是因為一個消息,不如常地在寨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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