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好兒女花


作者:虹影     整理日期:2014-08-26 11:16:39

母親過世,她返回重慶家鄉(xiāng),在奔喪的三天,逐步揭開了家族陰暗的歷史。在《饑餓的女兒》中,她曾在十八歲生日當(dāng)天知曉了自己的私生女身世,之后她浪跡四方,于國際文壇聲名鵲起。婚姻遭變,這些都一一夾敘在她奔喪的線索里,母親的生平,兄弟姐妹扭結(jié)不清的人性表現(xiàn),以及那謎一般的不堪回首的過去,將生存混亂沉重的大幕一點點拉開。
  母親的小名“小桃紅”,俗稱指甲花,也稱好兒女花,是最易生長、生命力強,但也最卑微的花。母親的生前際遇如同此花。虹影以槭冷靜及貼合生存的筆觸,將內(nèi)心的傷痛一點點晾曬出來,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很少有如此深刻觸及內(nèi)心問題的作品
  作者簡介:
  虹影,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長篇《饑餓的女兒》《K——國情人》《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shù)師》等,F(xiàn)居北京。五部長篇被譯成25種文字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和越南等國出版。她的許多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2005年獲意大利“羅第一章
  1
  誰見過流淚的曼陀羅?沒見過沒關(guān)系,只要見過我。母親說我前世在爪哇國逛蕩時學(xué)會了梵語,母親說我也正也邪,是良藥也是毒劑。母親還對我說過,六妹你這輩子既來到我身邊,就不必渾身長著那野蠻國度犀利的尖刺,面對令你恐懼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懷攜利刃吧。
  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yuǎn)行之必要。
  我偏愛曼陀羅,更酷愛猩紅色。早上9點10分鼓聲陣陣,沒一會嗩吶加入,激烈異常。我撩開窗簾,花神踩著高蹺經(jīng)過,朝我低眉注視,頭上的曼陀羅花瓣紛紛墜落。他離開后,我腦門心滾燙,回望梳妝臺圓鏡,頭發(fā)冒煙似的豎起,我一驚,是夢魘或現(xiàn)實?
  這時,母親的聲音響起,可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我能感覺,她的聲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個院子門口向我招手。
  跟從前一樣,母親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她牽著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們下了一大坡石階,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體蓋了一層白布停在一個木板上,就在門前,周圍掛了好些挽幛,像床單一樣,圍了好些人。石媽分開人群,對著停著的尸體撲通跪下,大哭起來。她全身都因悲傷而抖動,邊哭邊伸出手去揭開白布,摸著祖婆的臉和頭發(fā),聲音嘶啞,一唱三詠:“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勞心勞腸,諒我過錯我道個不是。有錢人來,殺雞殺鴨慌張忙不停,小輩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夠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褲,小輩子我一餐省三碗飯,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圍的人不無動容,祖婆的親人尤其感動,兩家為芝麻小事結(jié)怨,好些年不往來,石媽胸襟大,有偉丈夫氣概,倒來追念。
  母親一直陰沉著臉;丶衣飞衔医兴,她不理,像是專門對我有氣。臨睡前我聽見母親在和父親嘀咕:“石媽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臉,她下輩子無法投胎成人,只能待在陰間。石媽看似親切,卻狠過了閻王刀!”
  父親說:“祖婆生前對石媽處處為難!
  母親嘆了一口氣。
  那時,我快滿4歲了,也許過了4歲。早就忘了,但在這個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著白布的尸體,宛如重見,肯定是一個不好的征兆,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這是母親向我傳遞的信息。
  2
  母親躺在床上,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來。她被死神追趕,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個發(fā)現(xiàn)母親不對勁,敲了好幾次門,也沒應(yīng),本以為母親還在睡覺。吃過早飯,五嫂叫母親不應(yīng),進屋一看,母親臉色鐵青,嘴唇發(fā)紫,看著墻上的鐘:時針指到9,分針指到10,時間似乎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上面。五嫂給她喂水,她不吞入,還是看著那鐘。
  這個上午,小姐姐從重慶城中心的江對岸坐渡船過來。下跳板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一聽,就加快腳步,按滅手機,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來。實在喘不過氣,才停下來歇一下,繼續(xù)狂奔石坡、六號院子內(nèi)的樓梯,到五層,推開房門,直奔臥室,大聲叫媽。
  母親對此沒反應(yīng)。二姐不吝惜錢,乘了出租車趕到。發(fā)現(xiàn)母親只有出氣沒有吸氣,她坐在床邊,抓住母親的右手,掐虎口,母親似乎睜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親的左手,掐虎口。小姐姐先撥大姐的電話,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撥過去。找到她。大姐當(dāng)即哭起來,說:“我來,我馬上來!毙〗憬銕椭阄迳┚饶赣H,問母親:“要不要兩個兒回來?”母親還是說不出話,她盯著小姐姐不轉(zhuǎn)眼。小姐姐說:“要,就眨眨眼睛!蹦赣H眨了眼睛。小姐姐又撥電話,五哥說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親病危,說媽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你們先看著,真不好,就送醫(yī)院吧!我回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話扔過去:“你馬上回來,否則從今往后我不認(rèn)你這個當(dāng)哥兒的!比缯f,這就去跟老板請假,看請不請得了,幫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掛了電話。
  回頭看母親嘴張著,像要說話!耙没貋?”小姐姐問母親。母親手緊緊抓住二姐,竟然搖了頭。小姐姐說:“她不在國外,就在國內(nèi),我來通知她馬上回來!蹦赣H的眼皮眨了眨。窗外山坡頂上中學(xué),學(xué)生的朗讀聲傳來。卷煙廠煙囪沖出的廢氣轟隆隆響,一行秋雁往霧蒙蒙的江上飛,長江因三峽工程加寬,輪船增多,行駛緩慢,鳴叫卻熱鬧多了。桌上有本臺歷,撕掉大半,剩下小疊,最上面一頁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時不小心所致,時間是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3
  從上午到中午,老有電話,我接了幾個,大都是雜志社和出版社約稿,其中一個電話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將,對,她肯定在!快找她來接電話!”話筒里亂嘈嘈一片,我喂喂幾聲,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就生氣地把電話擱了。叫人打麻將,從重慶亂拔到京城,真是瘋狂。我有嚴(yán)重的自閉癥,與人交往,會退避三舍。失眠日漸嚴(yán)重,有時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時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卻睡不安穩(wěn),頭還痛。肚子有些餓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條吃。電話又響起來。我不想接,誰真正有事,就會留言。我在書房,打開電腦上網(wǎng)。每隔一段時間電話就響起,吵得人心發(fā)慌。我走過去接,電話鈴斷了。留言信號亮著,按鍵一聽,又是小姐姐的聲音:“六妹哪,你在嗎?你手機也關(guān)掉,快點給我回電話!媽媽出事了!”
  我倒吸口涼氣,天哪,難怪我上午額頭奇燙,還聽到母親的聲音。我趕緊撥號碼,電話通了,小姐姐在母親的臥室,還有二姐三哥。他們讓我和躺在床上的母親說話,母親說不出話來,不過眼睛動了動。他們不敢送醫(yī)院,也不敢叫醫(yī)生來搶救,因為母親聽到“醫(yī)生”兩字,頭直搖,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小姐姐說這之前給我打過電話。我說,“我聽到你的聲音,叫大姐打麻將。”她解釋那是急壞了,一手用座機一手用手機,弄錯號碼!昂昧,我馬上訂機票!蔽颐榱艘谎凼直,四點一刻。
  給訂票公司朋友去電話,趕到機場需要40分鐘,辦登機手續(xù)得提早半個小時,一算時間,最快最合適的航班到重慶是國航晚上7點10分,要了電子票。與朋友說好,朋友先墊上票錢,回北京馬上還。邊抓幾件衣服,塞進背包,邊給小區(qū)保安打電話要出租車。
  我關(guān)門下電梯,出租車已等在大門。我打開車門,彎腰鉆進坐好,系好安全帶。對司機說,“快趕去機場,我多加錢!”車子朝機場飛速行駛,我腦子一片空白看著前方,出租停在國內(nèi)航線。付了錢,我急急去辦理登機手續(xù),還好,只有十來人在排隊,我跟著隊列走。
  “有行李嗎?”服務(wù)小姐問。我搖搖頭。拿了登機牌,道了謝,就去看安檢口在什么位置。安檢口好多人,我排在長隊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個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嚇得我不知所措。他指著遠(yuǎn)處地上,一臉橫肉。我什么也看不見。他一把將我拉出隊列,大聲說:“你的東西!”我跑過去,地上有一紙片,彎腰拾了起來,竟然是我的登機牌。我嚇得大喘一口氣,對自己說,鎮(zhèn)靜!必須鎮(zhèn)靜!
  安檢后,找到登機口。旅客開始登機。我掏出手機,給小姐姐打過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著母親的一只手,母親的眼睛費力地睜著,像是在找什么東西,茫然無助,嘴唇發(fā)青,胸口的氣直往下墜。母親雙手掐著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掙扎,異常難受。她們顧不上痛,直叫媽媽,二姐一只手給母親喂水,母親搖頭。
  “六妹,媽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買到機票了吧?!”小姐姐在電話那端焦急地叫道。我讓她把電話放在母親的耳旁,我說:“媽媽,我正在上飛機,你等著我!彪娫捘沁厞A有小姐姐的哭泣聲,小姐姐的聲音:“媽,你聽到了,你不要走,堅持呀!蔽掖蠼辛似饋恚骸皨寢專f等著我!就等我兩個半小時,我就到了你身邊!”空中小姐在看著我,周邊的旅客看著我。我全然不顧,繼續(xù)說,“媽媽呀,你一定要等著我!”機艙很空,飛機開始滑動,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帶。我一邊坐,一邊叫:“媽媽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呀!”飛機騰空而起,向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層,我雙眼濕透,感覺母親順著機艙過道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趕快用力地擦眼睛:母親走近了,停在我身邊,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我,伸出手來,摸了摸我濕濕的臉。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與她擁抱之際,感覺有一股力量把我們分開,她痛苦地往后退,漸漸退出我的視線。
  “媽媽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女士,請安靜!笨战憷淅涞卣f。她一手端托盤,一手用夾子,依座位順序發(fā)給乘客熱毛巾。
  梅惠子遠(yuǎn)走美國,常常杳無音訊,卻在家鄉(xiāng)神秘地出現(xiàn)了。飛機晚了10分鐘到達,一到出口,我就看見梅惠子在招手,晚上10點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隨便的毛衣,接過我簡單的旅行背包,引著我朝停車場走去。她大我4歲,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齡。
  梅惠子舉起車鑰匙,按了一下,一輛轎車閃了信號。我們各自打開車門,坐進去。梅惠子往后座擱上背包,發(fā)動車后,駛到停車場交費處。柵欄啟開了,車子朝黑夜加速前進!盎葑,恐怕我媽媽已提早走了!边@是我說的第一句話。梅惠子伸過手來,握了握我的手臂,“我開飛車趕!彼却笥烷T,車子飛一般行駛。在北京機場我取出手機,撥了里面的舊號碼。梅惠子接了電話,我對她說明情況,她說:“別難過,我在江北機場等你!
  朋友有兩種,一種朋友需要經(jīng)常見,否則話都難接上,感情更淡漠;另一種朋友不必天天聯(lián)系,三五載二十年甚至更長,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處。
  江北機場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燈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幾輛車在前或在后,路面清靜得很不真實,偶爾,山巒映入江水,燈光也多起來,閃閃爍爍。車子過加寬長江大橋,插入南濱路,沒一會兒就看見老家旁的卷煙廠。朝前開了不到10分鐘,我就叫停車。下車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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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兒女花的作者是虹影,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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