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巨輪,乘風(fēng)破浪,高歌猛進(jìn),短短六十載,已屹立于世界強(qiáng)國之林,成為人類文明史的一個偉大奇跡。中國文學(xué),風(fēng)起云涌,蒸蒸日上,流派異彩紛呈,名家力作迭出,同樣令世人矚目。為慶祝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我社啟動“共和國作家文庫”大型文學(xué)工程,力圖囊括當(dāng)代具有廣泛影響力的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以中國風(fēng)格、中國氣派和文學(xué)價值觀上的人民立場,展示東方文明古國的和平崛起、歷史進(jìn)程、社會變遷與現(xiàn)實(shí)圖畫,表現(xiàn)中華民族的艱辛求索、勇敢實(shí)踐、創(chuàng)新思想及生存智慧。這套文庫,既是欣欣向榮的中國文學(xué)事業(yè)的一個縮影,也是生機(jī)勃勃的轉(zhuǎn)型期中國出版界的一件盛事,其文學(xué)價值和社會意義,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顯示出來。我們同時相信,中國的文學(xué)事業(yè)將伴著蒸蒸日上的偉大祖國更加繁榮、更加絢麗。衷心感謝中宣部有關(guān)部門、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全國廣大作家、文學(xué)評論專家給予本文庫的大力支持。一 護(hù)照號碼是275381,或者是273581。他又看了一遍。 他不能錯。 這里的差事收入可觀,工作環(huán)境舒適,如這燠嘈的都市生活里一片清涼的薄荷。 每天他走進(jìn)這塊飛地,都像走進(jìn)一個精致的、玩具般的日子。心里便生出可惜不是真的惋惜,和哪怕置身其中一會兒也是白撿的滿足。 那幾個數(shù)字如浸了水似的漫散開來。 也許是他的瞳仁變成了散黃雞蛋。如果天天看這套文字,而且每天看上二百份的話,每個人的瞳仁都會變成散黃蛋。 眼睛和舌頭一樣,也需要換換口味。 他抬起頭,望著玻璃窗外等候簽證的隊(duì)伍。 那是一支壯觀的隊(duì)伍。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盡管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每每還是讓他觸目。特別是在早晨,剛剛在被窩味兒還沒散盡的房間里吃過早飯,度過一千一百零一個同樣的早晨之后。 早上他又和父親吵了一架。 “你為什么不先燒開水?”父親端著一個大花臉盆,站在馬靴勒子那兒問道。隨著他的質(zhì)問還送來一陣不甚明確的汗餿。 把家里的走廊,和走廊拐彎處的廚房比做一只馬靴再恰當(dāng)不過。而且是一只十分可腳的馬靴,穿的時候非用鞋拔子不可。 家里最近沒有婚娶,卻不知怎么有個印著大紅喜字的、足以說明一個家庭在各方面水準(zhǔn)的臉盆。有過多次他都想把這個熱鬧得不得了的臉盆,從窗戶里扔出去,又終于沒有這樣去做。到底是錢買的,到底也沒有一個從各方面來說水準(zhǔn)更高的人會看見這只臉盆。 父親剛從床上爬起來。長及膝蓋的大褲衩子使他顯得十分凋萎。 這種內(nèi)褲穿著舒服嗎?也許人們會因?yàn)檫@條內(nèi)褲說他思想純正、品格高尚、道德完善。可是除了家里人,那些有可能給他做出如許結(jié)論的人,是沒有機(jī)會看見他穿的內(nèi)褲的。 有時你真不明白人們穿衣服是為了什么。 那樣的結(jié)論如今一錢不值。 說是一輩子,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來去匆匆。這樣和自己過不去,何必呢? 那條大褲衩子既讓他憐憫,又讓他看不起。 “暖瓶里的水足夠您洗臉用了,等我熱完牛奶就給您燒開水。” “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氣,就跟中央電視臺的張宏民宣讀政治局?jǐn)U大會議撤銷胡耀邦黨中央總書記的決議那么嚴(yán)正。張宏民那天還特地?fù)Q了一身中山裝。那件事整個兒特別得讓他一輩子難忘。 “先燒牛奶有什么關(guān)系,不耽誤您沏茶、洗臉不就得了!彼蛔忠活D,力求把每個字說得格外清楚,以證明自己確有耐心。 這份被突出強(qiáng)調(diào)的耐心,顯然居心不良。氣氛沒有得到絲毫的緩和。 “我現(xiàn)在就沏茶。” 誰能說這個要求不近情理。特別是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你的父親的話。 正是因?yàn)樗暮锨楹侠,反過來說,你如果不那么做就是不近情理。真是豈有此理! “您現(xiàn)在喝嗎?”他愁眉苦臉地把那個“喝”字說得很重,仿佛正在受著無盡的虐待和折磨。 “喝!币粋人既然被打扮成暴君、迫害狂,他能不火冒三丈嗎? “您不是還沒洗臉嗎?” “我不洗了,我先喝茶。” “您這不是存心找別扭嘛! 要是天天有人用這樣雞毛蒜皮的事折騰你,哪怕是你親爹你也會忍無可忍。 “你就這樣跟我說話?!我的腎炎老好不了,就是讓你們哥兒倆給氣的! 他這么說的時候,你會覺得腎炎不是差點(diǎn)兒要他老命的病,而是他的榮耀、獎狀、克敵制勝的法寶。他很愛它。 如果他想不講理,想讓人們照他那不講理的辦法辦,想找別扭,他準(zhǔn)來這一手。因?yàn)槟悴荒茏鰝不孝順的兒子。 不能說公費(fèi)醫(yī)療不治病。除非你凈得急性腸炎、長腳雞眼什么的。好病房、好醫(yī)生、好藥什么的全照顧老外、高干、高知什么的了。 中國,慷慨啊。 父親不屬于被照顧之列。他是什么?不過是個郵局小職員。偏偏得了一個糾纏不清,難解難分的病。 全靠茅臺、登喜路,以及愚公移山的精神。 茅臺多少錢一瓶? 二百六十塊。往三百元浮動。 父親的病明明一天天地好起來,卻偏說自己好不了。 天地良心。 “你甭倚病賣病! 父親把大花臉盆往地上“咣”地一砸:“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他也講良心,怪不怪? 他趕快把盛著牛奶的瓷碗往地上一砸。要是不趕快往地上砸,很可能就會砸到父親腦袋上去。 他們用碗喝牛奶,而不是用杯。 那些青花粗瓷碗真叫結(jié)實(shí)。由于洗得匆忙或使用得不經(jīng)心,個個在邊緣上磕碰出缺口,一條條裂紋從缺口直探碗底,又因吸足了殘羹醒目于碗壁,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不肯裂開。 而在使館里,他和那些老外一樣,安靜地用盤子托著茶杯喝咖啡,或喝紅茶。那安靜并非來自無人之境,而是來自一份教養(yǎng)。 那才是一種文明的生活。 他們吵架不吵架?摔盤子摔碗嗎? 這文明的生活教給他茶盤里的小勺是用來攪和奶里、咖啡里或紅茶里的糖,而不是用來舀飲料喝的。因此他看不起電影、電視里那些扮演華僑巨商或巨商的千金公子的演員。居然拿著攪糖的小勺舀咖啡喝。僅從這一細(xì)節(jié)就露出了那些演員的窮酸相,還扮演什么華僑巨商! 他又覺得自己很像電影或電視里的地下工作者,在家里過著清寒的日子,搞情報時不是摟著姨太太(也許是女兒)跳舞,就是喝威士忌,或者和哪個對他的身份開始懷疑的對手唇槍舌劍地斗智、爭風(fēng)吃醋。 也許他不應(yīng)該和父親為那些瑣事吵架,一個懂得文明生活的人應(yīng)該寬容、豁達(dá)。父親長期患病而又難以痊愈,心理上的壓力應(yīng)該可想而知。一個健康的人如今還有許多受不了的時候,何況一個病人。 要是家里有個女人,矛盾就會少一些。 母親去世了。 沒有女人照料的家庭簡直像個工棚。但是女人比以前貴了。即使她們自己不想貴也沒有辦法。永安里一條街上,隨便一件女人的衣裙就是上百塊。女人怎么能不漲價呢? 這位申請移民。黑白色的條紋褲子和棕紅色的格子上衣更使他眼暈。 他會說Yes和No。在說Yes時搖頭,在說No時點(diǎn)頭,并且像本牛津版的英漢大辭典那么令人不容置疑。 僅僅為了他給他的這份眼暈,他難道不能用英語和他練練? “你患有性病嗎?” “Yes.”新移民搖著頭說。 “你母親是你父親的正式妻子嗎?” “No.”新移民點(diǎn)著頭說。 “你的出生年月日?” “Yes.” “你是否申請移民?” “No.” 他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給他一個嘴巴子。 為什么他過得連這Yes、No都不如? 他有什么理由要愛這些個Yes、No?哪怕他現(xiàn)在不用小勺舀咖啡喝了也不成。 這個男人來取護(hù)照。 他記得這個男人。上次來送申請表的時候,不多的幾份表格和證件,在他手里倒騰得像有幾百份。 “請問,如果家里沒電話,填機(jī)關(guān)的電話行不行?” “你自己看著辦! “我……我不清楚……” “你連這個都不清楚還到國外交流什么?” “出生年月日填陰歷還是填陽歷?” “你愛填什么歷就填什么歷。” 他似乎讓人噎慣了,或者根本想不到有人會使壞。像對一個熟人似的說下去:“我一直懷疑我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屬龍,也許我應(yīng)該屬兔。我出生在三十晚上,接生婆能說準(zhǔn)我出生的時辰嗎?我們家窮得連個鐘也沒有。唉!睘椴荒軘喽ㄗ约菏遣皇桥撟骷俣奶摗 這哪兒像個交流學(xué)者?洋人可不是這樣,越是有身份的人話越少,也越自信。好比這里的領(lǐng)事。 她繞過那些桌子,特地走出來問他:“一切都順利嗎?” “很好,謝謝。” “真抱歉,我們給您增加了麻煩,今天才把您的手續(xù)辦好,而您明天就要啟程! “我想來得及。” “一路平安。” “謝謝! 一旦說起英語,他似乎利索了很多。 要是看他的衣著穿戴,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學(xué)者,使他露出學(xué)者本相的是他的神態(tài),好像眼下這個雇員.看上去就是個雇員。 他姓班?盆?潘?她始終讀不清楚。中國字的發(fā)音實(shí)在令人難以捉摸,每個字都能發(fā)出四個音,不像她的母語,每個音節(jié)都很明確。 如果再把中國字用于外交場合,就更加令人難以捉摸。她在外交部亞洲司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宴請一位中國官員,司長問起他對首都的印象,那位官員只說了一個“嗯”字,而且嗯得很氣派,好像拿破侖皇帝認(rèn)可一道佳肴?墒悄俏还賳T的翻譯,卻譯出:“我很榮幸能到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這樣美麗的一個城市來訪問……”這樣的一番話。漢語簡直像壓縮食品一樣,既可濃縮,又可發(fā)散。 等候簽證的隊(duì)伍消散了。她看了看表,下班的時刻到了。 班?盆?潘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腰伸胳膊伸腿地將身子扭變成各種形態(tài),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都伸長了,仿佛想多抓住一些什么,可見變形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 之后,他用一種營造出來的隨意,捅了捅三秘巨型的肚子,好像他們之間確實(shí)親密。她看見幾個最后離去的辦理簽證手續(xù)的人,流露出對他可以和洋官洋將平起平坐的艷羨。 之后,他又用這份隨意往三秘的煙斗里瞧了又瞧,瞧完之后又呵呵地大笑,好像煙斗里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不過他的笑聲很老,不像他的臉那么嫩。那張臉看上去光滑細(xì)膩,純潔透亮,絕不是一張會使壞的臉。 她抽出一支香煙。還沒等她看清他是怎么繞過橫在他們之間的那些桌子、椅子,班?盆?潘先生已經(jīng)在她面前打燃了打火機(jī)。 “謝謝!彼蛩⑽⒁恍Γ瓜蛩龗伋隽艘粋媚眼兒。 班?盆?潘先生好像有些異想天開。 不一定每個西方女人都想到中國找個中國丈夫。相比起來,西方男人對中國女人的興趣,比西方女人對中國男人的興趣大。 好比那位先生。 “女士們、先生們,現(xiàn)在我們講授時間的表述。比方三點(diǎn)四十五分,有以下幾種表述方式:Forty-fiveminutespastthree;也可以說成Aquartertofour,差一刻鐘四點(diǎn);或者是Threeforty-five。但是我們西方人通常的用法是Aquartertofour(差一刻鐘四點(diǎn))!彼谡f到“我們西方人”的時候,就和納粹說到希特勒差不多。如果不和納粹說到希特勒差不多,至少也和賽金花說到瓦德西差不多。 電話鈴報警似的響了起來。他故作灑脫地笑了一下,又將眼珠斜拋過去,鉚住了聽課的學(xué)生,好像接不接電話全靠他們來決定。其中幾個學(xué)生俏皮地?fù)u了搖頭,其他幾位則毫不客氣地沉默著。當(dāng)然,他們不但珍惜他們的錢,也珍惜他們的時間、學(xué)業(y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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