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地活著,是最溫暖的活法。 與其說這是關(guān)于西藏、喇嘛、愛情、家族、性侵犯以及卑微的小人物反抗生命中的無可奈何的一部史詩,不如簡單地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修行的故事。 漢族女孩清淺愛上了年輕喇嘛達(dá)瓦,這是愛嗎?這樣的感覺既讓她臉紅目眩也讓她困惑不解?如果這就是愛,自己是不是也愛著相戀十年又不得不分開的落秦?也愛著益西師兄?不,自己一直愛的是一個叫初一的喇嘛啊……她花了十年戀著傾世容顏卻不知愛為何物的情場浪子,又花了近十年的時間里,愛著那個淺嘗世俗情愛而終得離去的喇嘛……從藏南到川北,從北京再回到雪域高原,始終沒有離開她的除了傷害只有困惑。清淺只想在壇城面前,以?磐泻痛笱┥降拿x雙手合十,誦念《平安經(jīng)》。 不要誤會,這一切和欲望無關(guān),只是一個叫愛情的東西在作祟。 壇城已開,讓所有作祟的東西滾開,留給她一個干干凈凈的昨天的故事吧。 路佳瑄眼中的《壇城》 壇城,即梵文中的曼陀羅,藏語稱作“吉廓”,意譯為壇城,修行的意思。古印度密宗修法活動中證悟的場所就叫壇城。我不想回避,在創(chuàng)作中我是借此比喻來架構(gòu)我的一些想法以及這個自我煉獄式的故事的。但同時,我也想說,故事就是故事,喻體也是本體,你完全可以不必引申,單純的聽聽這個故事,至少它曾經(jīng)也感動了我,為了修行者觀想方便所繪制、雕造的曼荼羅,本身也是修行者,他者即地獄,本體即喻體,壇城已開,修行無界。 作者簡介: 路佳瑄,寫作者,鋼琴老師,現(xiàn)居北京。代表作長篇小說《空事》《世界很好,我們很糟》、隨筆集《左眼微笑右眼淚》《素日女子初花》、短篇小說集《暖生》。以一年一本書的速度,記錄過往與生命。做一個好看的女子,并且相信海誓山盟。 目錄: 素履向著明亮那方 歸歟可以死去就死去 韶華引 遁詞一只手套也好 鶯桃每個女子都是一朵花 奈何有時候,黑暗并不是為了埋葬 照見活著的人,沒有永遠(yuǎn) 魑魅尊嚴(yán)的意思是,你愛自己多一些 卿和時間躲在蒼白背后,捏碎了夢 闌珊冷色 蒹葭永遠(yuǎn)別指望日子太好過,可永遠(yuǎn)都要好好過 沉蕪真正的終了不是抵達(dá)極限,而是抵達(dá)無限 繚姱拆骨成詩 于生所有命運,都不會比生命更長 含苞他是現(xiàn)世的指望、來世的寄托素履向著明亮那方 歸歟可以死去就死去 韶華引 遁詞一只手套也好 鶯桃每個女子都是一朵花 奈何有時候,黑暗并不是為了埋葬 照見活著的人,沒有永遠(yuǎn) 魑魅尊嚴(yán)的意思是,你愛自己多一些 卿和時間躲在蒼白背后,捏碎了夢 闌珊冷色 蒹葭永遠(yuǎn)別指望日子太好過,可永遠(yuǎn)都要好好過 沉蕪真正的終了不是抵達(dá)極限,而是抵達(dá)無限 繚姱拆骨成詩 于生所有命運,都不會比生命更長 含苞他是現(xiàn)世的指望、來世的寄托 倒影遺忘的能力比記憶的能力更重要 醉紅愛是恒久的情欲 偷安秘密地活著,是最溫暖的活法 情深不壽 奈何你認(rèn)領(lǐng)罪名,只因你擔(dān)了盛名 涼薄千變?nèi)f化的是人心,紋絲不動的是命運 清醨痛,是一種開啟 重逢用新臉對舊人,我們是不相愛的老情人 離婁在一起,不是因為合得攏,而是因為分不開 緘默想活成什么模樣,與歲月無關(guān) 命定最好的時光都是被辜負(fù)的 喜悲停和留,是兩回事 死生往死里活的人,糾得人不成活 癡纏愛是所有罪惡的根源,比子宮更貪婪 埋葬若非死別,絕不生離 命途世界上有兩樣?xùn)|西無法自拔,牙齒和感情 回歸我們要做的是給時間一點時間 隕霜活得再好的人我都不羨慕,我就羨慕想死就死的人 袒露你知道什么是愛情嗎?愛情就是先紅了臉,再紅了眼 永別死生契闊 盞罷后記她是中國式的洛麗塔,我們相信,每一個用靈魂寫作的女子她們筆下的樣子就是她們自己的樣子。我看到很多關(guān)于路佳瑄和安妮寶貝的對比,我不喜歡這個對比,但她們的作品我都喜歡,她們都讓女子煥發(fā)靈性。 ——百度百科網(wǎng)友于生。所有命運,都不會比生命更長 陣陣?yán)坐Q,燃紅了天空,驅(qū)走了塵埃。一群雨踮起透明的足從容走過,碰響了盛夏最稠綠的詩行。舒清淺坐在被雨水浸泡后的晨曦里,以端莊的姿態(tài)提醒著自己那顆在光色中孤步獨行的心--就算不動聲色,卻也有著藏不住的乖戾質(zhì)地。她信這是個隱喻,是一種不歸的舍與得,是時間與旅程反復(fù)刪減與對折后的傾談。你會忘記我嗎?像春天忘記毛毛蟲一樣那么忘記我嗎?她想著,卻沒有答案。 家里來了客。一位身穿絳紅色僧衣的年輕喇嘛從屋外晃進去的時候,投射進屋內(nèi)的光被他那高大的身軀擋住,形成了奇特的影像--肩膀之下被明亮的光鑲上了金色的暈,脖子和頭部卻仍舊處于暗影之中。在清淺被這般影像震懾得目瞪口呆的時候,他走向她,雙手合十,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扎西德勒。他說,你是清淺嗎?我是丹增達(dá)瓦,益西師兄讓我來找你。 舒清淺望向他,合掌回禮。那是個身高超過一米八、高大年輕的男子,黑而且瘦,頭發(fā)剪得干凈利索。一對眉骨高高地遮擋著光線,以至于那雙眼睛顯得深邃又悠長,隱匿在光影之中。他的鼻梁不那么高但很挺拔,薄薄的嘴唇翹起,唇線柔和,有幾道干裂的細(xì)紋。下巴飽滿,微微上揚,把一張臉的弧線勾勒得恰到好處。 達(dá)瓦……達(dá)瓦……真好看。清淺說,你長得真好看。 他被她突如其來又直截了當(dāng)?shù)馁澝荔@嚇到,支楞著站在那里,一張臉憋得通紅--或許只是給那本就盛放的、健康的高原紅色上,再增加一些亮麗。益西師兄讓我來找你。他重復(fù)了一遍,師兄說他答應(yīng)帶你去寺院里走一走,只是這段時間他隨上師出去了,臨走前囑托我來,順便看看你這些天過得好不好。 清淺點點頭,方才知道在巴士上一直與她交談、把她帶來這個地方的僧人叫益西。她隨手抓過一件外套披在身上,隨了他去。 僧人的誦經(jīng)聲敲碎了陰寒,晨光打開了一天中第一扇溫暖的門。陽光從山梁上探出頭來,為綿延的山脊鑲上金邊。山峰綿延相連,山頂白雪皚皚,山谷中飄著若有若無輕紗般的薄霧。天高日暖,雪峰晶瑩,草甸上細(xì)小的草尖滾動著晶瑩的露珠。 我們的寺院,太有名,常有人專程從拉薩趕來朝拜。達(dá)瓦說,1080年前后,瑪爾巴出資讓他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修建一座公子塔。米拉日巴用了六年時間,最終修筑了桑喀古托和碉樓下的噶哇久尼殿。桑喀古托的漢語意思是“九層公子堡”,你看那外形,很像碉堡,結(jié)構(gòu)與雍布拉康極為相似。一共九層。石墻到頂,四面開窗,上覆金頂。一、二層是地下室和儲藏室。三、四、五、六、七層為從古保留至今的建筑。八、九層是1985年重建的。除一、二兩層外,其他各層都供奉了佛像。三層西面五尊佛,東面六尊佛,正中的主尊是瑪巴大師、底洛巴、那若巴、瑪巴、米拉日巴。東小偏廂是瑪巴的修行房,房內(nèi)遍是壁畫。墻壁上還有上世紀(jì)的報紙,當(dāng)年為邊防軍的駐地所在。四層有米拉日巴尊者與蒙古人的圖案。樓梯在各層都占了相當(dāng)大的面積,梯道左右相錯、上下相通。我們?nèi)杖赵谶@里進出,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對外人來說,這梯道是十分陡立的。頂層金頂有佛,尺許屋檐,繞三圈能不入六道輪回,常有虔誠的朝圣者大膽繞檐數(shù)周,可以添福。你看,佛祖睜著慧眼,慈悲地看著塔下的眾人。當(dāng)教眾轉(zhuǎn)金頂時,衣服常拂過佛臉,所以他的鼻子被磨得明亮。寺院里保存了九幅米拉日巴尊者的生平故事畫,從七歲到八十四歲的重要事都能找到。比如他的父親去世后,財產(chǎn)被叔父母霸占,他的母親、他自已及妹妹都被奴役。再比如,米拉日巴尊者與苯教法師在岡仁波齊斗法,以及他在吉隆縣靜修等。 舒清淺走在他身邊,認(rèn)真地聽他細(xì)膩、安靜地講解,那聲音并非懸在半空中,而是渾厚、扎實地從胸腔里發(fā)出,落在地上,落在她心里。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身上散發(fā)的溫暖蠱惑了自己。但很快,她便將自己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桑喀古托是他的家,他對家的熱愛深深感染著她。他在白天與黑夜鄭重道別的地方結(jié)廬而居,描摹下年歲予以目光的夜行錦衣。風(fēng)輕輕撥弄瀲滟行色里,有心照不宣的歡喜。她集中起全部渙散的神經(jīng),繼續(xù)聽他講下去。 杜康大殿在古堡的西側(cè),大殿前有二柱回廊。之后是經(jīng)堂,經(jīng)堂四壁皆繪有壁畫。經(jīng)堂后面為四柱佛殿,佛殿西有一間兩柱的密宗殿,里面有很多密宗的神像。二層為僧舍及庫房,壁畫被損壞得很嚴(yán)重,老舊的門窗也被風(fēng)雨腐蝕。那里就是我們住的地方。 你知道嗎?他停頓片刻后說,桑喀古托在中國與不丹的邊境上,與不丹只隔了庫拉崗日山系,翻過庫拉崗日,就是不丹了。每年的藏歷七月十五,色鄉(xiāng)都會舉辦中國與不丹的物交會。不丹人常用手工藝品來交換我們的日用品。不過最貴重的還是蟲草,這在不丹是嚴(yán)禁采挖的。但在利益的驅(qū)使下,還是有人做這樣的生意。其實,以前的交易場所不在色鄉(xiāng),而在拉普溫泉東側(cè)的一塊平地上。拉普溫泉的意思是“神仙的溫泉”。它有很多神靈與鬼怪的傳說。這些傳說大都跟蓮花生大士有關(guān)。溫泉的中心是神山桑多白日,那里有兩個修行洞,就是蓮花生大士的修行處。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益西措加的溫泉。傳說空行母益西措加小解時,在對面修行的蓮花生大士撒了一把青稞,把她的私處永遠(yuǎn)留在了那里,所以那溫泉的形狀與女子陰部一模一樣。益西措加生在藏王管轄的一個小邦,叫扎達(dá)喀欽部族,是藏王赤松德贊的王妃之一,后來藏王把她供養(yǎng)給蓮花生大士,于是她便成為了蓮師的空行母…… 舒清淺漸漸聽不清達(dá)瓦的聲音,她好像什么都忘記了,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他的故事里。人,立在風(fēng)吹似的年歲里會愈發(fā)變得沉默寡言,縱然還有相見恨晚,又怎樣才能說盡那殘破的半部人間,畢竟相思不如相遇那么好。原來他是這樣生活著的,安靜在她觸不到的那側(cè)。 清淺……清淺……清淺……達(dá)瓦輕聲喚她。你累了嗎? 她看著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喇嘛,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問。 達(dá)瓦,藏語的意思是月亮,也是初一。他說。 初一……初一……初一……打那天起她便喚他初一。走,帶我去佛堂禮拜,之后去九層的金頂去轉(zhuǎn)經(jīng)。她說。他帶她走進了杜康大殿。終究被一道古老的佛門切割成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殿外陽光繁復(fù)盛大,劈頭蓋臉地瀉下來。殿內(nèi)幽暗陰仄,氣氛凝重肅穆。她向前一步,一只腳跨入了殿內(nèi)。當(dāng)另一只腳已經(jīng)抬起、正要跨進殿門的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尚未準(zhǔn)備好。于是,一個人,兩只腳,佛門內(nèi)外,猶豫了好一陣,方敢舉步前行。 待修葺的大殿看上去甚是殘破,佛前供奉著哈達(dá)、凈水、酥油花、長明燈。氈墊上打坐念經(jīng)的喇嘛面目黝黑、沉靜,偶爾抬頭看一眼進出大殿的人,又低頭繼續(xù)低聲誦經(jīng)。 舒清淺。繞佛三圈,匍匐身體,行五體投地大禮。額頭重重地叩響地面時,她覺得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于是,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忘卻身后事,虔誠跪叩。依次跪拜后,她跟在初一后面走出杜康大殿,爬上高高的第九層金頂。四方型塔頂,金碧輝煌。外沿沒有攔擋與圍墻,僅尺許寬,稍有不慎便會有高空墜落的危險。她吸一口氣,端正身體,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ち松先ァ?br/> 不要往下看,小心。初一說。 舒清淺點點頭,舉起雙手死死扒住屋檐,慢慢地走。山風(fēng)呼嘯,似乎要將她瘦弱的軀體吹散。她搖晃得很厲害,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腳下也軟了起來。 穩(wěn)住身體,定住神,把心放空,不可以有雜念。要坦蕩,忠于你的心。要信,而且持之以恒。要用寬和對抗銳利。她聽見初一的聲音夾在風(fēng)里,在她的耳邊呼嘯而過。 她原地站定,不再向前移動腳步,讓身體保持平衡,更加牢靠地抓住屋檐。而后,她閉上眼,聽風(fēng)的節(jié)奏。幾分鐘后,她重新向前跨出了一步。佛祖。她心言,人世深厚,塵世好難,盡數(shù)不能參透。要愛恨隨心、至情至性,還要寡淡無爭、做人間淤泥上的一株青蓮。這個世界清歡有味,難見幾個人能夠自在地醉,又有多少人懂得世間的甘苦滋味。過去我在城市里,也是常常叩拜佛祖的?蓵r常燃了香,忘了想?磥恚疫@個尋常女子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只不過是佛祖的一顆指尖砂,大抵逃不過輪回。輪回的都是宿命,這一世,又禁得起幾番輾轉(zhuǎn)。真真在這樣高懸于空中、隨時觸摸著死亡的轉(zhuǎn)經(jīng)臺上走三匝,便能脫身于六道輪回之外嗎?我只祈愿無量歡喜,六時吉祥。 三匝之后,舒清淺穩(wěn)穩(wěn)地踏在了相對安全的地上,腳踏實地的感覺令她那禁錮了十幾年的身體和靈魂在一瞬間放松了下來。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很多事,人世的荒誕無稽、臉孔百態(tài),太多都無法持之以恒?鄨(zhí)有之,愛欲擾之,悲喜加之。她跌坐在地上,在杜康大殿磕長頭時回流到心里的淚,肆無忌憚地自眼眶涌出。她的記憶打從少女時代開始,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就是成群結(jié)隊的夢魘。也曾有過短暫的希望,但瞬間就被落秦所帶來的屈辱搞丟了。他的眉目笑語使她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她寂寞的健康。她從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可以如此旺盛,捱得過幾千個孱弱又寡薄的日夜。朝有所思、夜有所夢,思念與夢境重合在一起,鞭打后曝曬,從無精打采到筋疲力盡,最終撕碎了她的神經(jīng)。于是,眼睛的神情未能迎合嘴唇的弧度,肉體雖然尚且鮮活,手指卻已枯萎。高原上稀薄的空氣加之她用盡全力的痛哭,使她如同一尾被刮去鱗片又沒了鰓的魚,呼吸變得極其艱難。她甚至感覺得到魚在天邊掙扎的疼痛。 我想在寺院里住上一段時間,可以嗎?初一。她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神情近乎乞求。過去十幾年,她很少把她與落秦間的事說與他人聽,可面對初一--這個只認(rèn)識了幾個小時的年輕喇嘛,她竟能行云流水、排山倒海地將葬在心里的苦歇斯底里地釋放出來。她迫切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只是她不知道。在無所依傍、搖搖欲墜的裂空之下,她遇到了他。沉穩(wěn)俊朗、溫柔寧靜、清澈如水又通達(dá)世事的初一, 他像燦爛神秘又鋪天蓋地的日光照耀著她,安然而含蓄地包容著她的未死之心。 寺院里有招待客人的僧舍,你想住多久都行。你打算什么時候住過來,今天嗎?我?guī)湍慊厝フ硇欣睢?br/> 她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 你,美麗。就連你渾然不覺的疲憊,看上去都很美。要懂得守護這份美,望眼欲穿的時候,記得閉目養(yǎng)神。初一淡淡地告訴清淺。 黃昏的時候,舒清淺安住在了寺院里。她抬起頭望向天空。天穹的最高處是淡紅色的,稍低一些的地方是暗紅色的,天與雪山相接處是紫紅色的。雪山的山頂是金色的,山腰是深翠綠色的,山腳是與大地連成一片的赭色。 初一,在你們這里,所有雪山都有神明的姓氏、有或剛強或柔美的性別。它們威嚴(yán)聳立,安靜地享受著你們族人的宗教、它們自己的生活。而所有湖邊的石頭都是神身體上的某一部分、某塊骨骼。可你看,神明們時常激動不已,扭動著身體劇烈地舞蹈。對你和你的族人來說,也是歡悅,也是傷害。就好像即使景色再宜人,也阻止不了太陽的沉落。有什么能比無邊無盡的折磨更長呢?她說。 那可不一定。所有命運,都不會比生命更長。初一答。 含苞。他是現(xiàn)世的指望、來世的寄托 舒清淺在寺院里住了整整一個夏季,也未見到那里的堪布以及那個把她帶來這個地方、初一喚他做益西師兄的年輕喇嘛。初一說他們?nèi)チ撕苓h(yuǎn)的地方做法事,沿路經(jīng)過村子的時候,還要為村民們摸頂祈福,要到秋天才能回來。 夏日轉(zhuǎn)秋的一個清晨,桑楠來寺院里找清淺,神色哀傷。他說因為尋不見屠夫,而家里又來了客人,所以自己必須要親自動手殺死一頭牦牛和一只羊。在那之前,他要在寺院里跪拜、贖罪。清淺隨他一路叩拜完寺院里的全部神明后,陪他去了殺牛的空曠草場。一路上,桑楠表情凝重,她亦不敢過多言語。她的心里比任何時刻都更信仰與感謝宗教,那像殘酷環(huán)境中的最后一杯水、一粒鹽,讓高原上生活著的人內(nèi)心執(zhí)著、真誠地與善良接壤。 在高原,屠殺牲畜大都由屠夫來完成。由于與殺戮和死亡有關(guān),屠夫的職業(yè)地位相對微賤,因此從事這個職業(yè)的藏族人便越來越少。可為了延續(xù)生存,人總是要獲取食物的。屠夫的缺失迫使很多牧民不得不親手結(jié)束牦牛的生命,但他們又不愿意用刀或利器讓屠殺過于殘忍和血腥,于是在無可奈何的悲憫下,牧民們選擇用布袋將牛套死。 舒清淺站在離桑楠不遠(yuǎn)的地方,以便他抬起頭就能看到自己。桑楠示意她退后一些,保持妥帖與安全,之后和幾個牧民一起,用厚實的布扎緊牦牛的嘴,并逐一阻斷牛所有呼吸的可能性。起初,那只牦牛瞪著紅彤彤、撕裂的眼睛望向天空,額頭上細(xì)細(xì)的毛發(fā)微微卷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它掙扎、躁動,試圖除去嘴上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布。時間不長,牦牛便癲狂了,低著頭沖向周圍的人,而后用盡全力在草原上奔跑、奔跑、奔跑……壓低的天空,牦牛飛一樣奔跑的樣子像云顛簸起伏的影子。直到失去全部氣力,龐大的身軀在草原上轟然倒下。 陽光刺眼。身著寬大藏袍的藏族男子匍匐在地,草原上頓時便升騰起渾厚的誦經(jīng)聲。而后,他們在誦經(jīng)聲中肢解著牦牛的尸體。舒清淺呆若木雞地看著那骨、肉、皮有節(jié)奏地分離。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的桑楠的母親、面容兇狠無比的藏獒、過不了多久也會喪命的那只羊,此刻都閉上了眼睛。誦經(jīng)聲飽滿雄渾,那千年的符咒在高原稀薄的空氣里漸漸稀釋,向遠(yuǎn)處的牛、羊群傳遞開去。生命的呼吸多艱難,它們此生都將經(jīng)歷這樣為延續(xù)人的生命而死亡的過程。屠殺,是用一顆心的尖銳刺向另一顆心的軟弱,生與死的掙扎都很疼。她眼睜睜地看著粗大骨骼劇烈地粉碎著,夾雜著赤紅的血液一起,迸飛向四方。那骨頭上明明就鐫刻著關(guān)于宗教的圖騰呢。神明在遠(yuǎn)方,骨頭卻在眼前。她覺得自己從此再不敢輕賤這世上的任何一粒沙、一塊石。 一團團云,變化為一只只灰色、白色的牦牛,順著一個方向奔騰、流淌。清淺看到被殺死的牦牛在空氣中奔跑。當(dāng)迎著雪峰的刃尖被另一個雪峰切割成一塊又一塊的碎片時,云便痛苦地抽搐。它們在澄明的藍(lán)天下奔跑,盡管那疼痛的樣子像吞下了巨大獵物的蛇,翻滾、摔打,但終究都有機會恢復(fù)如初般魔幻多端。云的破碎得益于風(fēng)的語言,它們在族人的頭頂和腳下,吟誦著幾近滅絕的詩篇。 舒清淺閉上眼睛。她知道另一場屠殺馬上就要開始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大多不會看到這些令人心碎、決裂的場面,那該是始于原始、始于古老的屠殺。 一只羊,為了尊貴客人的到來而完結(jié)了一生。隱匿了很久的鮮血在鋒利刀口的疏通下找到了出路。膽大的藏族姑娘抱著一只木桶接著,大部分血便順勢流進了桶中。還有些血迸濺向空中,跌落在羊剛剛還在咬食的草上,那草葉的一半還在羊的肚子里,還未來得及消化,而另一半則在羊血的澆灌下,緩慢地?fù)u動。清淺注意到了那血的顏色。如同紅、綠浸在一起是黑色一樣,綠草上映出的赤紅血也是黑色。用木桶接羊血的藏族姑娘緊緊把桶抱在胸前,低頭便能在那濃稠又腥膻的血水里看見自己的臉。平靜的血水是鏡子,映襯出她的容貌。她的頭發(fā)發(fā)黃且非常凌亂,即使扎了許多條瑣碎的辮子仍無法掩飾那松弛的亂。綠松石、紅珊瑚星星點點地點綴在發(fā)黃的頭發(fā)上。她伸出一只抓過牛糞、抓過糌粑的手伸進木桶里,攪拌幾回又蘸了蘸,一下一下涂抹在臉上。沒有脂粉的味道,卻是脂粉的儀式。血,浸在年輕女子的皮膚上,那樣美,就連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都無法刺穿。 有些死亡會為喜慶的場面增添氣氛,剛被殺死的牛、羊都是。舒清淺一路隨著桑楠走回他家里,桑楠的阿媽已經(jīng)在清淺沒注意的時候回了家、生了火。干透了的牛糞燃燒出藍(lán)色的火苗,水沸騰的速度極快。60度,70度,或者更低。高原就是高原,前一分鐘還在悲傷,后一分鐘便歡騰了。就好像永遠(yuǎn)不需要到100度才能煮沸的水,說開,便開了。 舒清淺微笑著拒絕了桑楠的邀請,沒有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飯。她向喜氣洋洋的一家人告辭后,獨自往寺院里走去。牛奔命飛跑、羊血花四濺的情景還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沒有消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化為記憶留存在大腦里、心里,那令人窒息的悲壯決裂在她眼前一遍遍上演,抹殺不掉,轉(zhuǎn)化不得。她想去找初一,找他聊一聊。 寺院里安安靜靜的。舒清淺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一些時日,除了那個未曾見到過真身的堪布和一些不允許女子進出的地方,她幾乎熟悉這個寺院的一切。平日里,僧人們都按照嚴(yán)格的戒律與寺院里的制度各自勞動或工作,繁忙但井然有序。那天她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些絳紅色的影子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就連初一也是。她四處找尋初一,最終在一個經(jīng)堂前停了腳步。一位面目慈祥、但神情里卻透著莊重威嚴(yán)的老者坐在高高的、鑲有金子的、閃亮亮的法座上,四周跪滿了與她熟識的喇嘛,初一就跪在那個人的腳邊。她知道端坐在正中的人,便是寺院里至高無上的堪布、初一的上師。 舒清淺悄悄離開經(jīng)堂,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到住處或去四處走走,安靜地等待初一來找她。她想起初一曾給她講過的、關(guān)于澤登堪布的事。 1994年冬天,大雪封山,路面上都結(jié)了冰,一隊人浩浩蕩蕩又緩慢地向桑喀古托前行。在悠遠(yuǎn)的海螺、莊嚴(yán)的法號聲和藏族人的期盼中,澤登堪布到了那里。眾多寺院里的喇嘛,躬著腰把厚重的地毯滾到法座前,當(dāng)?shù)氐牟刈迦朔钌闲迈r的酥油茶,并獻上金黃色的哈達(dá)。他們隆重又敬畏地將堪布迎進寺院里,為他沐浴更衣,隨后便進行了一場盛大的坐床儀式。那時候初一還是少年,剛剛進寺院不久。他躲在一群身材高大的喇嘛中間,興奮地從縫隙里張望過去。他看見澤登堪布端坐在嵌有金子的法座上,給排著長隊的僧人、村民們一一摸頂。后來,堪布告訴初一,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有其他堪布給自己摸頂。那個時候,他便覺得幸福極了。他是那樣虔誠地相信著,只要被堪布的手撫摸過、被德高望重的堪布祝福過,一生都會吉祥如意、沒有災(zāi)難。終于,輪到自己當(dāng)堪布了,他卻發(fā)現(xiàn)心里無比緊張。比他更有學(xué)識的高僧跪在他面前,生了病的族人跪在他面前,做了錯事、祈求原諒的人跪在他面前,求福求子的人跪在他面前……那么多人祈求能夠得到他的幫助、開示和原諒,他擔(dān)心自己的能耐不夠。 七年以后,也就是2001年的春天,堪布第一次帶著弟子們離開了?磐,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莊為村民們摸頂祈福。初一也跟了去,那一年,他二十一歲。他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場面,他說給清淺聽的時候,還眉飛色舞。初一說,堪布騎在馬上,馬兒驃肥體壯,步伐矯健。堪布帶著大大小小的僧人們,一路前行。每當(dāng)馬隊進入一個村子時,村民們便像過重大節(jié)日一般歡呼雀躍起來。他看見堪布揮動著手中掛著紅纓的鞭子,跟村民們打招呼?安寂e起手的時候,村民們在馬隊揚起的漫漫塵土中跪伏下去。他的堪布連忙從馬上下來,一一將前排匍匐在地上的村民們扶起,后面的人才跟著站起身來。塵土,再次揚起好大一片塵土。歡呼聲在村莊里久久回蕩。初一和他們一樣興奮,一樣歡愉,一樣充滿希望。 那一年夏天,堪布帶著我和益西師兄回到了他的老家。初一說,你知道嗎清淺,有一些堪布只有有錢人才請得動,窮人是請不來的,所以那些貧窮地方的人也因此而不好意思一請再請?安嫉募亦l(xiāng)非常窮,那里的人很少能夠見到德高望重的高僧。于是,那年我們跟隨堪布挨家挨戶走訪,為每一位村民誦念《平安經(jīng)》。他為初生的嬰兒起名,為得病的人摸頂,為過世的人超度,為糾紛的人調(diào)解,為困惑的人開示……他是那么多人現(xiàn)世的指望,或許他是更多人來世的寄托?安汲Uf,作為堪布,不能只為自己而活,要為眾生活,所以無論去什么地方幫忙或者替眾生摸頂,都要做到公道。越是對眾生充滿無限的慈愛,內(nèi)心便越能升起溫暖的責(zé)任感,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感覺。在堪布的家鄉(xiāng),我知道了關(guān)于他的一些事情?安际䴕q出家,家里有一個哥哥、三個弟弟、四個妹妹。母親在他十七歲、出家第五年的時候,因為生第十個孩子而去世了。三年后,他的父親身患重病,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安嘉丛⑦^妻子,也無兒女。 他的住處是寺院里最簡潔、樸素的,沒有任何繁復(fù)的裝飾。他覺得屋子能休息、睡覺就夠了,裝修得越好,負(fù)責(zé)維護的人就越多,不該因為自身的享受讓眾人苦累。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里開示,“藏語稱身體為lü,意思是‘留下來的東西’,像行李一樣。每次在我們說lü的時候,就提醒自己,我們只是旅客而已,暫時住在此生和此身,因此西藏人并不以全部時間改善外在環(huán)境,讓心分散。如果他們夠吃、夠穿、有屋住,就滿足了。” 堪布說,自我只存在于意識中,不應(yīng)受限于肉體、地位、職業(yè)、房子等,對物質(zhì)的過多追求只會讓你越來越歸于塵世間凡俗的相同,而無法令你與眾不同。自我, 是一個意識,意識所及之處就是自我的極限。但意識是無止境的,無限寬廣地連接著天地間的一切。有一天,當(dāng)你意識到這無限的宇宙就是你自己時,你便再也不會把其他有限的一切當(dāng)作自己。 這些年,堪布的身邊聚集了很多弟子,可他都陸續(xù)把他們送出去修行了。能夠被挑選出來為堪布工作和服務(wù)的僧人,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我的堪布不愿意耽誤他們的修行,所以一一遣離了身邊。他喜歡穿各種干凈舒適的鞋子?安颊f,對僧人而言,絳紅色的僧袍怎么穿都是一樣的,唯一能變化的,只有鞋子。于是,清淺便一直想看一看這位樸素卻穿著干凈鞋子的堪布。 她回到房間里?蛔郎隙逊胖驼榛、奶渣做的點心、酥油、糌粑、奶茶,過節(jié)一樣,都是平日里初一送來給她吃的。她傾一個身,倒在床上。無形的悲傷在屋子里穿行無礙。日光恩德匱乏,猝然短暫,日日癡迷苦痛,以亡做賭,丈量傷洞。人,對于生活的顛覆,坦白又懦弱,在推翻和重建中忘卻初衷。生命中的諸多道理并非不明,只是沒有人能站在時間的盡頭將過往審視,妥帖抉擇。不足三十歲的人生,懷揣著鈍痛,不施予人,只加倍反噬自身。她記起初一告訴過她的、堪布曾經(jīng)說過的話。每個人,都有年輕的往事。在經(jīng)歷了諸多沉重與回旋的悲喜后,將心底的猛獸馴服,折成溫柔而長情的姿勢,朝朝暮暮都可回望。 忽然便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心死”的感覺。沒有悲傷,沒有哀愁,沒有躁動,沒有哭嚎,沒有痛恨,沒有憎惡,沒有咒罵,沒有傾訴,沒有渴望,沒有絕望。而是,很深很深的沉默,與,平靜。 她想念初一。 就在這一刻,溫柔,內(nèi)在,惆悵,她流了血,來了經(jīng)。 血暖暖地沿著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嘔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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