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無愛亦無憎
[美] 梁厚甫
讀蘇曼殊詩，有“與人無愛亦無憎”之一句，不禁心焉向往。在大家都爭飯吃的世界中，能夠有“與人無愛亦無憎”的境界，那真是天堂。
如果說，美國有什么的好處，美國的好處，就是在一些區(qū)域里面，可以找到一些人，倒真能“與人無愛亦無憎”。
如果你堅持要住在紐約的哈林區(qū)，芝加哥的南區(qū)，舊金山市的紅燈區(qū)，當(dāng)然，你會感到，整個區(qū)域，是愛與恨的交織，但是，你如果遷到一些比較高級一點的住宅區(qū)，你就開始感覺到，人類與人類之間，是可以無愛無恨的。
人類要求無所恨，應(yīng)先從無所愛開始。良以愛之為物，有目的論與手段論之分。你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子，而對方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這樣的愛，是目的論，是為愛而愛的。但是，你如果愛上一個年紀較大而又富有的寡婦，這樣的愛，在開始之時候，可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但不能排除其為手段論。不過，無論目的論之愛還是手段論之愛，最后還是會變形的。兩小無猜的愛，到了兩大的時候就會有猜。手段論的愛，其變形當(dāng)然更是容易。
先哲提倡博愛，我不能無所疑。愛的反面就是恨，博愛可能成為博恨。我提倡無愛，無愛才能無恨。
在美國的社會里面，有無數(shù)的小型區(qū)域，住上一些人，而這些人真能到了無愛無恨的境界。怎樣才能達到無所愛亦無所恨的境界呢？首先，大家都有一個大前提，就是：作為鄰居，完全是萍水相逢。我不能從你的身上找到好處，你也不能從我的身上找到好處。既然找不到好處，何必愛你。反之，不必愛你，自然也不必恨你。因此，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是中和的。能理解到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是中和，其結(jié)果就是無愛與無爭。
遷到這些中和性的住宅區(qū)里面，首先，你不必擔(dān)心，左右的鄰居，做的是什么工作。反正大家都有一份職業(yè)，而這一份職業(yè)，亦可以維持家計，但大家都沒有閑錢。既然大家都沒有閑錢，自然不必擔(dān)心其中有人，會突然找到一個特殊的機會，能令到左右鄰居，雞犬皆升。
正惟如此，就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半斤，我是八兩。我沒有巴結(jié)你的理由，你也沒有巴結(jié)我的理由。沒有互相巴結(jié)的理由，就是無所愛，就可以體驗到“萍水相逢”的意境。
反之，有無所恨呢？由于建筑的規(guī)劃，彼此都隔著花園，就算少爺小姐們開派對，音樂聲不容易到達鄰居，由于聲調(diào)低沉，反而覺得悅耳。
大家在無愛無恨的氣氛中，因而早上起來，大家說一句早安，跟著說天氣好還是天氣不好就分手了。
也有不能分手的時候。當(dāng)我開著汽車，看見你行路。問明原因，知道你的汽車壞了，如果是順路的，就送你一程，如果不順路的，就送你到地鐵或火車站去。在我不必多費汽油，在你雖然感激，但不會到了涕零的程度。
我也有汽車失靈的時候，當(dāng)我的汽車失靈，你也會同樣的對待我。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是拉平的。既然彼此的關(guān)系拉平了，愛恨從何說起。
住在這樣的小社會里面，最忌的事情，就是你無緣無故去巴結(jié)人家。人家會認為你圖謀不軌。如果你有充足的理由，請人家吃飯，人家是會到來的。這樣的交際，會引來以牙還牙的后果。即是說，你請人家吃一頓燒雞腿，過了一些時候，人家也回敬你一餐燒雞腿。到這里，就可以理會到，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不是以互愛為貴，而是以互不相愛、互不相憎為貴。
不論為愛為憎，都有其反面，只有無愛無憎，才不會有其反面。
佛家道理之所以殊于儒家，就因為，儒家提倡“能愛人，能惡人”。以為愛惡分明，天下可以無事。實則有了愛惡，天下反而多事。要天下無事，就只有斷絕了愛惡。
在美國，交朋友，也有心如止水的地方。假定說，你口袋里面只有5 塊錢，僅夠一餐午飯之用，遇到了朋友，朋友約你吃中飯，你不必張羅，朋友不會要你請吃午飯，到付錢的時候，侍者自然會送來兩張帳單，你付你的，他付他的，一點不足為奇。
奇事自然是有的。如果你一定堅持要替朋友來付帳，奇事便會發(fā)生。朋友會問你憑什么理由來替他付帳，你說不出來，朋友可能會懷疑你最近曾打劫過銀行。朋友生疑之后，再向人家來說，問題就可大可小。美國人之無愛亦無憎，不是受了佛家道理的影響，而是受了美國個人主義的影響。美國人永遠認為：你是人，我也是人，不論你衣服穿得多漂亮，口袋里面有多少錢，我不能揩你的油，你也不能揩我的油。大家保持“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自然水波不興。
人與人間的關(guān)系，是“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因此，我在美國住了20多年，我曾屈指計算，我找不到一個或半個的美國人，可以說是我的真正的朋友。如果大家見面便認識，可以上天下地大談特談的人，這倒可以用千用萬來計算，不少是美國社會上知名的人物。這就是說，美國的社會，大殊于中國的社會。美國人與人之間，是沒有特殊的紐帶的。沒有朋友，只有互相認識的人。
自然，如果有同事的關(guān)系，有同黨的關(guān)系，有地下社會生死與共的關(guān)系，這當(dāng)然要作別論。不過，作為中國人，和美國人建立同黨或生死與共的關(guān)系，是不大可能的。
美國女人的苦楚
作為一個女人，在香港比較在美國好過得多。假如，在香港，至多是在公共汽車上男人不向女人讓座，這是平常已極的事情，大家都不讓好了，男女本來是平等嘛。
在美國，卻時時會碰到女人受到歧視的事情。美國東岸的古老城市費城，有一條大街名叫栗子街，栗子街附近，有一家叫“釘書人餐室”。這餐室有200 多年的歷史。當(dāng)年美國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時候，這一家餐室已經(jīng)開業(yè)了。
餐室有什么的特點呢？假如你和太太或者女朋友進去，侍者安排男客位在地下，女客位在樓上。這還不打緊，暫時分開好了。到侍者來到請求點菜的時候，男客當(dāng)然沒有問題，女客真是有點按捺不下了。假如叫一個什么菜，叫完之后，侍者會對女客說道：我暫時接納你的柯打，我必須去問一問你同來的男伴，如果他認為太貴或者太多，我再來征求你的意見。
這就是說，如果男客人認為一個柯打太多，要改為半個柯打，女客不能抗議，也只好吃半個柯打了。這可以看到，100 多年前，美國男人多么的威風(fēng)。
幾年之前，筆者有一個女朋友，從香港來到。這一位女朋友有一個特點，是徹頭徹尾的唯美主義者，認為美國什么事情都好。筆者看中了她的弱點，就帶她到這一家餐室去。她要一個牛扒。當(dāng)侍者征求我的意見的時候，我說，牛扒太貴，改為漢堡扒好了。吃完之后，這一位女朋友面有不悅之色，但還算相安，她沒有和侍者吵架，也沒有怨我孤寒。
后來我從她的朋友的口中，知道她曾表示過，只有衰女（衰女，壞女孩——編者注），才會再去美國。證明她對這一家餐室的規(guī)矩，已有所知了，我也一度享受到了男性中心社會的威風(fēng)。許久沒有去這一家餐室。近來看報，知道這一家餐室，曾被“婦解”分子所搗亂。不過，縱使搗亂，餐室沒有受到甚大的損失。這一家餐室既以“男性中心社會”為號召，侍者們均孔武有力。這等于暗示，如果女人們不服從這一家餐室的規(guī)矩，侍者們會動手來打女人的。
秀才不能遇著兵，女人們也不能遇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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