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憂愁與美麗 知青 這么多年了,那一段往事總在我心里,有如一條埋藏的河流一樣時時涌動。我不知它為什么要涌動,我不知我為什么總會懷想那一段心事,我甚至不知道它叫不叫心事,這無從命名的往事。 我想了許多字和詞來稱呼你,我的朋友。娟或者雯,南或者微,每一個字都是輕聲,有如你說話的聲音。隔了許多年望去,我想起你的聲音總是低微,當(dāng)你大聲說話時就會讓我詫異,詫異那不是你的聲音,有如當(dāng)你笑起來,我就會比你更大聲地笑起來,好像一種支持一樣,好像一種放縱一樣。 但那都不是你的名字,事實上我不能說出你的名字,永遠(yuǎn)不能,有如我希望你根本把我忘記。當(dāng)你徹底忘記,那就是一種安慰,忘掉我們有過的那么一段無望的、困難的日子,那種無望和由此而來的生命中的錯亂,愿你忘得干干凈凈,那樣你就會生活得安好。 我知道你在哪里,在那座高墻后面,在綠蔭之下的一座樓里。你也許牽著你的孩子,慢慢走來,你就是慢的,你的聲音和姿勢柔曼婉轉(zhuǎn)。我還知道你的孩子是個男孩,你們親密地說著什么,也許你還保留著那年輕時代燦爛清脆的笑聲。如果我聽見了你,我一定繞道而行,這樣我們就不必和那個傷痛的時代相遇,而我在你所不知道的遠(yuǎn)方,懷想你,懷著不說出名字的追憶。 你是娟、南、微或雯,其實那個時代根本沒有如此纖巧的名字,我們的父母不會想到這些雅致和嬌柔的名字給你、給我。我們翻開書本看到這些杜撰的名字不禁好笑,一眼看透那些編書人的苯拙。不過你的名字仍然是一個例外,你的名字有明媚的風(fēng)格,有花之容。但我不能說出,有如我不想任何認(rèn)識我的人看見我的文字,并且把你辨認(rèn)出來。所有的文字經(jīng)過時間的磨洗,歲月與想象交疊,我無法保證這都是真的,所有這些只是源于一種固執(zhí)的追憶。 一九七四年的某個日子,我的記憶里有兩面青山,青山下是平原和谷地冬季都有的水壩,在兩片綠色和黃色之中,是斑斑不融的積雪。積雪的岸邊有一個小小的三角窩棚,我在窩棚的稻草上,看兩岸青山。 我的前程有如雪和泥一樣含混不清,我們?nèi)徊恢獨(dú)q月里等待我們的是什么?朋友們終將一一散去,以真實和說謊的方式,以獨(dú)生子女的名義或病退的名義。這些都不是我們的理由,我的二十歲強(qiáng)壯如牛,沒有性別的牛;你是十九歲,有兄弟姐妹,大家沒有重復(fù)的理由回城里的家,何況,以你的單純的心地,又豈會接受什么不真實的理由呢? 一九七四年,朋友們接連走了,我送走了我的隊友,她在遠(yuǎn)去的車上揮淚而去,我沒有眼淚,我那時沒有眼淚,因為我不是一個傷心的性格。我轉(zhuǎn)身走到你的小隊,我去看你,于我這像是一種責(zé)任。因為什么?因為我們的父母是一樣的人嗎?因為你比我小嗎?因為你和我一樣獨(dú)自留在鄉(xiāng)下了嗎?因為我們共同的愛嗎——我們愛的歌和詩篇、小說和朋友。 但是那個人,他已然另有所愛,我們深知他是如何地愛著與他的年齡和經(jīng)歷更接近的那個姑娘。我們深知這一切。但你小心翼翼地愛著他,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各自愛著我們身邊的或遠(yuǎn)方的朋友,而他們各自愛著他們自己的友人。我們?nèi)绱松钜荒_淺一腳地踏在那些坎坷的情感之路上,那條路原來就叫如花的少女時代。 我總是詫異,我的詫異一直到今天,我不明白,那些能夠接近你的男孩子,他們怎么能不被你吸引。一直到今天,我在我的想象里把你描繪出來依然好不容易。 我記得那些年我要去看你,要穿上我想是那時自以為感覺最好的衣服。其實那時我們沒什么好衣服,也許有一件在陽光下會顯得發(fā)藍(lán)的的確良襯衣,那時是城里剛興起來的面料。此外是白底黑邊的北京布鞋,那是我們共同的品味。還會有一個仿軍用包的書包,書包里會有那些寫滿了錦句的本子,上面抄了書本上的打動人的段落,抄了一些歌的譜和詞。我給你帶過什么嗎?我不記得,也許,會帶上一些遠(yuǎn)處的朋友的信? 我記得你收工回來,從那些鄉(xiāng)下女人的行列里走出來,你的笑是我預(yù)料中的笑。你的笑是從心里溢出的笑,然而從心里溢出的笑又是什么樣子呢?我沒有文字可以形容。而我在你的笑面前,總有不能久視的感覺,有如陽光耀眼。到今天你不能知道我心里有深深的自卑,但你不知道這又是一件好事。 你不知道的還有你自己有多么美,你知道十九歲的你有多么美嗎?我們在青春發(fā)育的年代從來不知飽滿的胸部是美的,我們?yōu)樽约盒夭康穆∑鹕罡行邜u,那暴露了我們的性別。我們理想的狀態(tài)是束胸如一個小伙子一樣,胸部挺而平整,如男人的胸肌。當(dāng)我看見你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十九歲的少女多么好看,因為你沒有那樣束胸。你把你的性別和美麗暴露了。你像一個新婚的村婦一樣胸部隆起,你的白襯衣下麥浪起伏。我記憶的你穿著雪白的襯衣,我不明白同樣干活,你的襯衣何以如此干凈。 我們在打谷場邊的小屋里點(diǎn)著灶火,我忘了是我生火你做飯還是相反。反正我們誰也不會閑著。我看你干活總有一種不對的感覺,你和這斑駁泥墻不對,和這裂縫的灶臺、粗細(xì)不一的柴枝不對,和細(xì)小飄忽的煤油燈不對,和這巨大的水缸水桶不對,和這個稻場邊孤立的小屋不對。但你說下雨了不怕,他會來幫你的。 你小心翼翼地說到他,你回避了所有自己的感情,你的每一句話又牽系了他。我聽得小心翼翼。我像捧著一件珍貴而易碎的水晶制品一樣小心翼翼。我知道他是好的,愛慕從不需要理由,如果連愛慕也沒有,鄉(xiāng)下的日子豈不是要讓人發(fā)瘋。 真的有了愛慕什么都有了。所有的一切,我們喜歡的歌里、書本里,都有瀟灑和高雅的男人,都有滿懷愛慕和柔情的少女,普希金和萊蒙托夫,雨果和羅曼羅蘭。我們在煤油燈下讀那些詩句:我記起了那美妙的一瞬:我初次看見你的倩影,那如倏忽的曇花之一現(xiàn),有如純潔的美底精靈。 你的發(fā)辮那么黑,那么松松地編結(jié)在一起。到已經(jīng)知道所有生命中堪稱外表的美都要一一消逝的中年,頭發(fā)之于女人的美已經(jīng)是一個理念。但從小小年紀(jì)我們就知道品味頭發(fā)的美,這是無師自通的品味。而你的十九歲,黑而濃密的發(fā),微微卷起的環(huán)繞你的臉。在你所有的表情里,在我能把你從所有年輕時代的女友區(qū)別出來的表情里,你可知道什么是你特有的表情嗎? 那時,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說不出,到了我的中年,學(xué)會了許多文字去描寫和分析之后,我才明白,你是那個年代里表情的一個例外,我們所有的人,我們這些急欲遺忘自己的性別的女子里,都沒有這種表情,我們看人目光是直線,滿臉的坦蕩一覽無余。唯有你,你是垂頭一笑,那是無從遮掩的羞澀,是你不想讓人看見的羞澀。 我還能記得的是你的那件藍(lán)色小花的綢衣,母親在縫紉機(jī)下給你做了一件長袖和一件無領(lǐng)無袖的短衣。那綢衣的質(zhì)地和色澤仿佛是天生為你配置的。夜里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合蓋一床被單,你穿著這件我們把它叫做圓領(lǐng)衫的衣服,小小的白花散若星辰,開滿藍(lán)色的草地。你的頭發(fā)披下來,在枕邊,有時掃著我的眼睛。我們久久地說話,說了些什么我能記起的不多,無非是數(shù)著已經(jīng)離開了的和還在這里的朋友,或者是我們的父母的處境。我們希望他們趕快被解放吧,趕快被定成人民的一員吧。但你黯然神傷,事實是你的父親已經(jīng)定案了,他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走資派。這可怎么辦呢? 我們在黑暗里說盡我們想念的人,親人和朋友,說盡我們沒有被這些陰影籠罩的童年的瑣事。在我們的頭頂上,房間一點(diǎn)點(diǎn)的亮起來,高高的屋檁,那些橫著和豎著的木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顯出形狀。有時有螢火蟲飛進(jìn)來,然后有蛙聲打破我們之間的靜默。有一次我說著我想象中的愛情,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你都睡著了;你睡著了,那么寧靜。你不知道我看著你,你不知道我看著你的那一刻心里有一點(diǎn)歉疚,因為我說了那么多,沒注意你都累了。還有我看著你覺得那么幸運(yùn),因為大家都走了,一個接一個的回城,而這個機(jī)會給了我,使我們成了最近的朋友。 最近的,我不敢說是最親近的,你從來沒說過我們是最親近的,一直到若干年后,我在煤礦收到你的信。你那時在縣城里,我們好久都沒寫信了,在我們各自分別以后。你一開始就寫到:親愛的朋友。 我那時看你的信,壓根都沒想過你是會如此熱情的。我只是想這是因為你在戀愛中了,你的心里一定滿是愛情,所以就這樣讓我分享。我是因為你愛著的人,而進(jìn)入了你那個時候的習(xí)慣用語吧?但現(xiàn)在想來,我又不那么肯定了。我沒有那么自卑之后,我想到,在那些年里,我又為什么不能相信,我們是如此親密的朋友,在我們的少女時代,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以后,我們又為什么不是親密的朋友。 寫到這里,我無法把后面的事情一一說清,那些被動蕩和變遷攪亂了的人生頭緒。 一九七四年是我們分手的日子,我參加了那時區(qū)里的招生,作為知青代表,我想幫你,但沒有起任何作用。我們在那一年分手,我去大學(xué),你到了離隊里只有幾十公里的縣城。 我們匆匆分手,那時你和別的知青合了組,你又當(dāng)了組長。組里亂烘烘的。 我們從此分手,我們總要分手的,再好的朋友,除非是相愛的男女,我們總得分手,獨(dú)自面對各自人生的重大問題。 然后,該怎么說好呢? 那個嫁給黃河邊擺渡者的女知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做外祖母的人了,人們說當(dāng)初是他救了你嗎? 人們要找到足夠的理由才能解釋一個城市姑娘怎么會嫁給一個鄉(xiāng)下人,生了好幾個鄉(xiāng)下孩子,永遠(yuǎn)難于在北京立足。但我們,我們不會這樣想的。因為嫁給鄉(xiāng)下人要什么勇氣和必然的理由呢?如果你以為城市已經(jīng)永遠(yuǎn)拋棄了你,嫁給一個鄉(xiāng)下人,有什么難于想象呢?在九十年代的搖滾里有這樣的歌詞:孤獨(dú)的人是可恥的;在我們的鄉(xiāng)村歲月,我們誰曾準(zhǔn)備孤獨(dú)一生呢? 城市給你恥辱和拒絕的時候,鄉(xiāng)下給你尊嚴(yán)和愛,鄉(xiāng)下人的愛情就不是愛情嗎?一個鄉(xiāng)下的男人,像你一樣有幾分黯然、幾分靦腆和羞澀,你要嫁給他,我為什么要奇怪呢? 我為什么要奇怪呢?我和你一樣,骨子里被灌注了卑微。我們?nèi)绱吮拔,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愛就可以滿足了,再多一點(diǎn)點(diǎn)就會像熊熊烈火一樣被點(diǎn)著。那些瀟灑英俊和文雅的男子們,他們不在我們生活的視野里,我們被隔絕在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又為什么不拋棄那些有關(guān)普希金、萊蒙托夫的幻想,投入第一個向我們展開雙臂的人的胸懷呢?哪一個人的年輕不是年輕、哪一個人的初戀不是那樣無端熱狂呢? 我一點(diǎn)都不奇怪,后來我們會在北方的都城相遇。七十年代后期,日子飛快地翻過,生活一點(diǎn)點(diǎn)回復(fù)原軌。你回城的道路曾經(jīng)是千回百折,現(xiàn)在四通八達(dá)。權(quán)力能剝奪的也能給予,它愿意給予你時,比你能期待的一切更多。在北京最好的大學(xué),誰能攔住你的到達(dá),誰能攔住你遇到和你心靈相投的人,那些草地、湖水還有粗獷而清涼的殘園廢墟,誰能攔住你在那里開始新的感情? 誰又能譴責(zé)你呢?我有一百條理由站在你一邊。當(dāng)我第一次聽說你的出軌時,我根本不相信,這說明我站在你這一邊。我甚至立即去問你:怎能有此謠傳?而你平靜述說:就是這樣。我?guī)缀趿⒓淳徒邮芰,就是這樣。為什么不是這樣?你為什么要和那個人終生廝守?憑什么? 憑什么? 在我?guī)缀踹z忘的鄉(xiāng)下筆記里,還遺留有你的一個筆記本上落下的散頁,你的筆跡,細(xì)小而哀婉,那些不夠均衡的筆畫顯出哀婉。是那樣的一段,那時我讀時,我想這不是二百年前一個法國作家寫的,而是你自己寫的,你在鄉(xiāng)下的油燈下寫著,在你身邊,渺無一人。無邊的蛙聲和寂寥,你在燈下寫: 一個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緊!船是不會停的。風(fēng)刮著,這條陰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過去了。 那個人滅了頂,隨后又出現(xiàn),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揚(yáng)手,卻沒有人聽見他的喊聲。船呢,在颶風(fēng)里飄蕩不定,人們正忙于操作,海員和旅客們,對于那個落水的人,甚至連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個可憐的頭只是蒼海中的一粟而已。 記得我們曾一起在燈下唱歌,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唱道:我心中懷著最美好的愿望,像蘋果花在樹枝上搖蕩。再早些時我們是一大群,而那個溫和地待你的如兄長者,他早已離開。友誼啊、愛情啊,都沒有來陪你……你最應(yīng)被關(guān)愛的最年幼的女孩啊,你的沉默和十九歲的豐腴、像所有的冤魂一樣無辜的豐腴,被棄置于孤獨(dú)。 他在深處發(fā)出了悲慘的呼號。那條駛?cè)サ姆,簡直是一個鬼影!他望著它,發(fā)狂似的望著它。它俞去俞遠(yuǎn),船影漸淡,船身也漸小了。剛才他還在那船上,是船員中的一員,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來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氣和陽光,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F(xiàn)在出了什么事情呢?他滑了一跤,掉了下去,這就完了。 我們后來有數(shù)的幾次相遇,我已經(jīng)不能再面對你。其中的一次是在車站,你和你的姐姐,你們?yōu)槭裁慈怂托。然后我突然見到你,順便問你假期會不會回去?br/> 你說:回哪里? 我說了小縣城的名字和你的丈夫的姓,在他的姓之前加了小字。算來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都還可以稱小的。 你說:你還不知道嗎?他,他死了! 我的天,我竟會在路上哭起來,我也會哭了,年輕時我從來沒有眼淚,后來就恢復(fù)了流淚的本能。我居然就在路上為你哭起來,我哭你是如此不幸,因為你畢竟是他的妻子。 我就是如此不會克制和不合時宜,這還有不少例子可舉?傊翘煳冶緛響(yīng)該像一個西方人一樣藏起悲哀,但實際上我像一個小孩一樣沒有控制。我們例外地走了無數(shù)的路,直到把這個故事的所有細(xì)節(jié)、所有恩怨、所有無從諒解的恨與愛說完。 你照料他至死,他至死不原諒。我們的愛就是如此藐小,而受到的懲罰就是如此巨大。 歲月流轉(zhuǎn),我從此不再碰見你。你走進(jìn)了另一個家庭,成了一個平凡的母親和妻子。有人告訴我說在哪里遇見過你,她們執(zhí)意說不是我想象的模樣。 而我,一直要想把你描寫出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如果在我的一九七四,沒有你,如果我不是那樣地親近過你,我的年輕時代,又有什么堪稱珍貴的事件值得追憶呢?你又為什么令我格外憐惜、格外眷戀呢?穿白襯衫的你嫣然一笑的你在灶火邊輕輕歌唱的你……我的幻想你的十九歲湖泊和琥珀里輾轉(zhuǎn)的光蔭如何能在文字中凝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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