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記華追憶
尼克松
在動身去中國的幾天以前，我邀請法國大作家和哲學(xué)家安德烈·馬爾羅到白宮來做客。
馬爾羅30年代就在中國認識了毛澤東和周恩來，并從那時以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和他們保持著聯(lián)系。他在他的《反回憶錄》中關(guān)于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的描寫，是我在為訪華進行準備時所讀的最有價值和最有趣味的讀物之一。
馬爾羅那時已70歲。歲月并沒有減弱他思想的光輝或言詞的敏捷。他講的優(yōu)美法語即使經(jīng)過國務(wù)院譯員的過濾，也是精辟而獨特的。
我在橢圓形辦公室同他談話時，問到他幾年以前他會不會想到中國領(lǐng)導(dǎo)人會同意會見一位美國總統(tǒng)。
他回答說，“這個會晤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有了越南戰(zhàn)爭？”我問。
“啊，是的，即使這樣。有一個時期，中俄之間的友誼曾是晴空無云，他們讓俄國的武器經(jīng)過他們的領(lǐng)土運往越南。但是中國的外交政策是一個聰明的騙局！
“對毛來說，中國是一個大陸——它自成一洲，像澳大利亞一樣。惟有中國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國有必要接待桑給巴爾的蘇丹，它是會這樣做的�；蛘邔γ绹偨y(tǒng)也是這樣。中國人并不在乎。”
我請馬爾羅講講他對毛的印象。他說，“5年前，毛擔(dān)心一件事：美國人或者俄國人用10顆原子彈就可以破壞中國的工業(yè)中心，使中國倒退50年，而在此期間他自己會死去。他對我說，‘當我有6顆原子彈時，就沒有人能夠轟炸我的城市了�！瘪R爾羅說他不懂毛說這番話的意思�！懊又f，‘美國人永遠不會對我們?nèi)釉訌�。’這話我也不懂，不過我給你復(fù)述一下，因為一個人不懂的話才往往是最重要的話。我沒有就此向毛再提出什么問題，因為人們總是不向毛提很多問題的。”
馬爾羅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和他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在住宅里為馬爾羅設(shè)宴，在進餐時他就我應(yīng)該怎樣同毛談話提出了一些意見。
“總統(tǒng)先生，你將會晤的是一個命運奇特的人，他相信他正在演出自己一生的最后一幕。你可能以為他是在對你說話，但實際上他將是對死神說話……你去跑一趟是值得的！”
我又問他，毛身后會發(fā)生什么情況。馬爾羅回答說，“正像毛自己所說的，他沒有繼承人。這話他是指什么說的呢？他的意思是，據(jù)他看來，偉大的領(lǐng)袖人物——丘吉爾、甘地、戴高樂——是世界上不會再出現(xiàn)的那種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歷史事件的產(chǎn)物。從這個意義來說，他認為他沒有繼承人。有一次我問他是否把自己看做是16世紀中國最后幾個偉大皇帝的繼承人。毛說，‘當然我是他們的繼承人�！偨y(tǒng)先生，你是在理性范圍內(nèi)行事的，但毛卻不是。他腦子里有個幻象，這幻象迷住了他�！�
我說，許多偉人都有這種神秘的氣氛。認識林肯的人說，他們經(jīng)常覺得他注視著地平線以外，仿佛在他目光集中的地方天地之間有一片場地似的。他在遇刺的那天對內(nèi)閣閣員談到前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艘“難以形容的怪船”上，以極大的速度駛向飄渺的彼岸。我說，“我們不知道那個海岸在哪里，也不知道情況怎樣，但我們必須避開淺灘，設(shè)法到達那里�！�
馬爾羅說：“你說起避開淺灘到達彼岸，我感到毛也持有同樣的看法。即使你和他都知道存在著淺灘，你們誰也不知道彼岸有些什么東西。然而，毛知道他的港口是死神�！�
后來，在喝咖啡時，馬爾羅對我說，“你即將嘗試本世紀最重大的事業(yè)之一。我想到16世紀的那些探險家，他們出去尋找一個具體的目的地，但往往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偨y(tǒng)先生，你要做的事情很可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
那天夜晚會見結(jié)束時，我送馬爾羅上車。當我們站在北廊臺階上時，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我不是戴高樂，但我知道要是戴高樂在這里他會說些什么。他會說：‘所有理解你正在著手進行的事業(yè)的人都向你致敬！’”
1972年2月17日10點35分，我們離開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飛往北京。
我們在上海作短暫停留，讓中國外交部官員和一位中國領(lǐng)航員登上飛機。一個半小時以后，我們準備在北京降落。
我們的飛機平穩(wěn)著陸，幾分鐘后停在候機樓前。門開了，帕特和我走了出去。
周恩來站在舷梯腳前，在寒風(fēng)中不戴帽子。厚厚的大衣也掩蓋不住他的瘦弱。我們下梯走到快一半時他開始鼓掌。我略停一下，也按中國的習(xí)慣鼓掌相報。
我知道，1954年在日內(nèi)瓦會議時福斯特·杜勒斯拒絕同周握手，使他深受侮辱。因此，我走完梯級時決心伸出我的手，一邊向他走去。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我被介紹給所有中國官員，然后站在周的左邊，其時軍樂隊演奏兩國國歌。在共產(chǎn)黨中國心臟的刮風(fēng)的跑道上，《星條旗歌》在我聽來從來沒有這么激動人心。
周和我同乘一輛掛著簾子的轎車進城。在我們離開機場時，他說，“你的手伸過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25年沒有交往了呵�！碑斘覀兊竭_北京中心的天安門廣場時，他指給我看一些建筑物；我注意到街道是空的。
周夫人在我方官員下榻的地方等候我們，那是兩座很大的政府賓館樓。我們在起坐間喝了茶，然后周說，他相信大家在國宴以前一定都想休息一下。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我正準備洗個淋浴，基辛格闖了進來報告說毛主席要會見我。那天深夜，我寫下了會見時的氣氛。
日記
亨利氣喘吁吁地走進房間告訴我，周在樓下，說主席現(xiàn)在就想在他的住所見我。亨利下樓去了，我等了大約5分鐘，然后我們乘車去毛的住所。
我們被引進一個陳設(shè)簡單、放滿了書籍和文稿的房間。在他坐椅旁邊的咖啡桌上攤開著幾本書。他的女秘書扶他站起來。我同他握手時，他說，“我說話不大利索了�！敝芎髞砀嬖V我，他患了支氣管炎已經(jīng)有一個月光景。但中國公眾并不知道這件事。
每一個人，包括周在內(nèi)，都對他表示他所應(yīng)得的尊敬。房間里站有兩三個文職和軍職人員，在談話進行了大約10分鐘后，周揮手讓他們退出去。然而，我注意到他們?nèi)耘f站在前廳里看著。
他伸出手來，我也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約1分鐘之久，這一動人的時刻在談話的記錄里大概沒有寫進去。
顯然，他有一種非凡的幽默感。他不斷吸引亨利參加談話。這次談話本來料想只會進行10分鐘或15分鐘，卻延續(xù)了將近1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周恩來已經(jīng)看了兩三次表，便意識到大概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免得他過分疲勞。
值得指出的是，周后來在全體會議上不斷地提到我們同毛的會晤以及毛說過的話。
為了把我們第一次的會晤記錄下來，幾名中國攝影記者趕在我們前頭擁進會場。我們都坐在長方形房間的一頭圍成半圓的軟沙發(fā)上。當攝影記者還在忙碌的時候，我們彼此先寒暄了一會兒�；粮裉岬�，他在哈佛大學(xué)教書時曾經(jīng)指定他班上的學(xué)生研讀毛澤東的著作。毛用典型的謙虛口吻說，“我寫的這些東西算不了什么，沒有什么可學(xué)的。”我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笨墒敲卮鹫f，“我沒有能夠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qū)的幾個地方。”
盡管毛說話有些困難，他的思緒顯然像閃電一樣敏捷�！拔覀児餐睦吓笥咽Y委員長可不喜歡這個，”他說，同時揮動了一下手，這個手勢可能指我們的會談，也可能包括整個中國。“他叫我們共匪。最近他有一個講話，你看過沒有？”
我說：“蔣介石稱主席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么？”
當我提的問題翻譯出來時，毛發(fā)笑了，但回答問題的是周恩來�！耙话愕卣f，我們叫他們‘蔣幫’，”他說�！坝袝r在報上我們叫他匪，他反過來也叫我們匪�？傊�，我們互相對罵�！�
毛說：“其實，我們同他的交情比你們同他的交情長得多�！�
毛談到基辛格巧妙地把他第一次北京之行嚴守秘密的事�！八幌褚粋�特工人員，”我說，“但只有他能夠在行動不自由的情況下去巴黎12次，來北京一次，而沒有人知道——除非可能有兩三個漂亮的姑娘�！�
“她們不知道，”基辛格插嘴說，“我是利用她們作掩護的�！�
“在巴黎嗎？”毛裝作不相信的樣子問道。
“凡是能用漂亮的姑娘作掩護的，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外交家�！蔽艺f。
“這么說，你們常常利用你們的姑娘口羅？”毛問道。
“他的姑娘，不是我的，”我回答，“如果我用姑娘作掩護，麻煩可就大了。”
“特別是在大選的時候，”周說，這時毛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談到我們的總統(tǒng)選舉時，毛說他必須老實告訴我，如果民主黨人獲勝，中國人就會同他們打交道。
“這個我們懂得，”我說�！拔覀兿Ｍ覀儾粫鼓銈冇龅竭@個問題�！�
“上次選舉時，我投了你一票。”毛爽朗地笑著說。
“當主席說他投了我的票的時候，”我回答，“他是在兩害之中取其輕的�！�
“我喜歡右派，”毛顯然開心地接口說，“人家說你們共和黨是右派，說希思首相也是右派�！�
“還有戴高樂，”我補充了一句。
毛馬上接口說：“戴高樂另當別論�！苯又终f，“人家還說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是右派。這些右派當權(quán)，我比較高興�！�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美國的左派只能夸夸其談的事，右派卻能做到，至少目前是如此�！蔽艺f。
談話轉(zhuǎn)到我們這次會晤的歷史背景，毛說：“是巴基斯坦前總統(tǒng)把尼克松總統(tǒng)介紹給我們的。當時，我們駐巴基斯坦的大使不同意我們同你接觸。他說，尼克松總統(tǒng)跟約翰遜總統(tǒng)一樣壞�？墒侨~海亞總統(tǒng)說，‘這兩個人不能同日而語�！f，一個像強盜——他是指約翰遜。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這個印象，不過我們不大喜歡從杜魯門到約翰遜你們這幾位前任總統(tǒng)。中間有8年是共和黨任總統(tǒng)。不過在那段時間，你們大概也沒有把問題想通�！�
“主席先生，”我說，“我知道，多年來我對人民共和國的態(tài)度是主席和總理全然不能同意的。把我們帶到一起來的，是認識到世界上出現(xiàn)了新的形勢；在我們這方面還認識到，事關(guān)緊要的不是一個國家內(nèi)部的政治哲學(xué)。重要的是它對世界其他部分和對我們的政策。”
“主席先生，在結(jié)束的時候，我想說明我們知道你和總理邀請我們來這里是冒了很大風(fēng)險的。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不容易作出的決定。但是，我讀過你的一些言論，知道你善于掌握時機，懂得只爭朝夕。”
聽到譯員譯出他自己詩詞中的話，毛露出了笑容。
我接著說，“我還想說明一點，就個人來講——總理先生，我這也是對你說的——你們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們就不信任我。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絕不說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總要比說的多。我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同主席，當然也要同總理，進行坦率的會談�！�
毛用手指著基辛格說道，“‘只爭朝夕’。我覺得，總的說來，我這種人說話像放空炮！”周哈哈大笑，顯然我們免不了又要聽另一番貶低自己的話了。“比如這樣的話：‘全世界團結(jié)起來，打倒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建立社會主義�！�
“像我這種人，”我說，“還有匪幫�！�
毛探身向前，微笑著說，“你，作為個人，也許不在被打倒之列。”接著，他指向基辛格說，“他們說，他這個人也不屬于被打倒之列。如果你們都被打倒了，我們就沒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說，“我們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于一個很窮的家庭，結(jié)果登上了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一個偉大國家的最高地位。
“我的背景沒有那么出名。我也出生于一個很窮的家庭，登上了一個很偉大的國家的最高地位。歷史把我們帶到一起來了。我們具有不同的哲學(xué)，然而都腳踏實地來自人民，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實現(xiàn)一個突破，這個突破將不僅有利于中國和美國，而且有利于今后多年的全世界。我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在我們告辭的時候，毛說：“你那本《六次危機》寫得不錯�！�
我微笑著搖搖頭，朝周恩來說，“他讀的書太多了。”
毛陪我們走到門口。他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他說他身體一直不好。
在人民大會堂同周舉行的第一次全體人員參加的會談，由于臨時插入的同毛的會見而被打斷了，我們只來得及就會談進行的方式泛泛地商量了一下。周喜歡的方式是，一方在一次會談中闡明他們對某個問題的觀點，另一方則在下一次進行回答。
這次訪問最困難和需要小心對待的部分是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我重申了我們對這件事采取講求實效的態(tài)度�！跋襁@樣一次舉世矚目的首腦會議，”我說，“通常的做法是，像我們就要做的那樣開幾天會，經(jīng)過討論，像我們也會做的那樣發(fā)現(xiàn)意見的分歧，然后發(fā)表一篇含糊其詞的公報，把問題全部遮蓋起來�！�
“如果我們那樣做，就會不僅欺騙人民，而且欺騙自己�！敝芑卮鹫f。
或許是因為我提到了對立的原則，周想起了一件往事，他說：“正像你今天下午對毛主席說的，我們今天握了手�？墒�，杜勒斯當年不想這樣做。”
我反駁說，“可你說你也不愿意同他握手��！”
周答道，“不一定，我本來是會握手的�！�
我說，“那好，讓我們握手吧！”于是我們隔著桌子又握了一次手。
這個話題似乎使周興奮起來了。他接著說，“杜勒斯的副手沃爾特·比德爾·史密斯先生想搞不同的做法，可是他不想違反杜勒斯定下的規(guī)矩，所以他只好用右手拿了一杯咖啡。因為一般人不用左手握手，他就用左手搖了一下我的手臂�！痹趫龅娜�，包括周自己，都笑了起來。他又說，“不過那個時候我們不能怪你們，因為國際普遍認為社會主義國家是鐵板一塊，西方國家也是鐵板一塊�，F(xiàn)在我們知道情況并不是這樣�！�
第二天晚上，周和毛澤東的妻子江青陪我們?nèi)タ淳⿷�。他們安排了一場專場演出，是大型�?jié)目《紅色娘子軍》。
我從事先為我們準備的參考資料中得知，江青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個狂熱分子，她曾經(jīng)竭力反對我的這次訪問。她有過變化曲折的和互相矛盾的經(jīng)歷，從早年充當有抱負的女演員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領(lǐng)導(dǎo)激進勢力。好多年來，她作為毛的妻子已經(jīng)是有名無實，但這個名在中國是再響亮沒有了，她正是充分利用了這個名來經(jīng)營一個擁護她個人的幫派的。
在我們等待聽前奏曲的時候，江青向我談起她讀過的一些美國作家的作品。她說她喜歡看《飄》，也看過這部電影。她提到約翰·斯坦貝克，并問我她所喜歡的另一個作家杰克·倫敦為什么要自殺。我記不清了，但是我告訴她說好像是酒精中毒。她問起沃爾特·李普曼，說她讀過他的一些文章。
毛澤東、周恩來和我所遇到的其他男人具有的那種幽默感和熱情，江青一點都沒有。我注意到，替我們當譯員的幾個年輕婦女，以及在中國的一周逗留中遇到的其他幾個婦女也具有同樣的特點。我覺得參加革命運動的婦女要比男子缺乏風(fēng)趣，對主義的信仰要比男子更專心致志。事實上，江青說話帶刺，咄咄逼人，令人很不愉快。那天晚上她一度把頭轉(zhuǎn)向我，用一種挑釁的語氣問道，“你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到中國來？”當時，芭蕾舞的演出正在進行，我沒有答理她。
每天晚上的社交活動以后，基辛格同副外長會晤，逐字逐句地研究正式公報的每一個新草案。有時周同他們一起工作；有時基辛格走過兩棟賓館樓之間的小橋來向我匯報他們?nèi)〉玫倪M展或者遇到的問題。由于晚上還要進行這些談判，我們沒有幾個人能夠睡多少覺，基辛格則幾乎完全沒有睡覺。
我們長時間的討論得出了我們預(yù)料的結(jié)果：雙方都認為存在著分歧，這些分歧要在公報中反映出來。主要由于基辛格的談判手腕和周的通情達理，中國人終于同意采用十分緩和的公報措詞。
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人看起來比較容易相處，原因之一是他們一點也不驕傲自負。他們和蘇聯(lián)人不同，蘇聯(lián)人一本正經(jīng)地堅持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和最好的。中國人幾乎念念不忘自我批評，常常向人請教怎樣改進自己。甚至連江青也不例外，當我對她說她的芭蕾舞給我多么深刻的印象時，她也說，“我高興地知道你覺得它還可以，但是請你講一講有哪些地方要改進�！敝懿粩嗟靥岬剿麄冃枰私夂涂朔约旱娜秉c，我就不禁想到赫魯曉夫怎樣吹牛皮說大話，和他相比中國人的態(tài)度要健康得多。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他們的一種態(tài)度，他們有意作出決定要這樣來看待自己，事實上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文化和哲學(xué)極端優(yōu)越，認為總有一天要勝過我們和其他所有人的文化和哲學(xué)。
然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些嚴肅和具有獻身精神的人發(fā)生了好感。帕特和我游覽紫禁城時，陪同我們的是72歲高齡的國防部長葉劍英元帥。
日記
他是一個有巨大內(nèi)在力量的極其可愛的人。他講了一句有趣的話，說美國音樂和中國音樂似乎能夠互相配合，美國記者和中國記者也合得來。我覺得他這個看法很對，特別是那些比較深沉和敏感的美國人，而不是那種好鬧磨擦的大嗓門的美國人，這后一種人是使中國人感到反感的。我們的關(guān)系有一個好處，今天的美國人不像19世紀末葉的美國人，同英國、法國、荷蘭等歐洲人不大相同。我們不驕傲——我們近乎天真地誠心誠意喜歡別人，想同他們?nèi)谇⑾嗵帯Ｎ覀兺粔蚣毭�，不過再有幾個世紀的文明，我們就會好一點。正是中國人的細密給了我最深刻的印象。我聽人說過，也在書籍和引語中讀到過中國人的這種細密。當然，周恩來不僅有中國人的細密，而且還有一位世界外交家的廣泛的經(jīng)驗。
在我們的交談中，年齡是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問題。
我們見過的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無不對美國整個代表團比較年輕特別感到驚訝。在我們第一次會談時，周專門點到德懷特·查平，他只有31歲，看上去甚至還要年輕一些�！拔覀兊念I(lǐng)導(dǎo)人中，老年人太多了。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你們學(xué)習(xí)，”他說�！拔野l(fā)現(xiàn)你們有許多年輕人；查平先生很年輕，格林先生也不算老�！必撠�(zé)東亞和太平洋事務(wù)的助理國務(wù)卿馬歇爾·格林是56歲。
盡管我比毛澤東幾乎小四分之一世紀，我是把這次訪問當作我能為中美關(guān)系出力的最后一次機會來看待的。我回國后不久在口述我的日記時曾說，“其實我大概比他們還要老，我只有10個月的（政治）生命，充其量也只有4年零10個月，我必須在目前就取得成果。因此，眼下對我來說，甚至比對我們來說更是關(guān)鍵的時刻，盡管在通常的意義上他們比我年紀大�！�
一天下午，我們談到解決問題要有耐心，這時周說，“我等不了10年。你可以等10年�？偨y(tǒng)先生也許會第三次當選�！�
“這是違反憲法的，”基辛格插話說。
周說，“等4年，你可以再競選嘛。你的年齡準許你這樣做。但是，對中國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人來說，這是做不到的。我們太老了�！�
“總理先生，”我回答說，“美國的前任總統(tǒng)像英國國王一樣，責(zé)任大，但沒有權(quán)。我指的是卸了職的總統(tǒng)�！�
周說，“可是你的經(jīng)歷在歷史上是少見的。你兩次擔(dān)任副總統(tǒng)，接著在選舉中失敗，后來卻又贏了一次。這在歷史上是少見的�！�
訪問結(jié)束時，在上海發(fā)表了我們的聯(lián)合聲明，后來被稱作“上海公報”。
回顧在中國度過的那一個星期，我感到最鮮明的印象有兩個。其一是在北京觀看體育表演時，觀眾既守紀律而又激動得近乎狂熱的令人生畏的景象，它證實了我的這一信念，即我們必須在今后幾十年內(nèi)在中國還在學(xué)習(xí)發(fā)展它的國家力量和潛力的時候，搞好同中國的關(guān)系。否則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世界歷史上最可怕的強大敵人。
這次訪問給我留下的另一個鮮明印象是周恩來無與倫比的品格。我和毛澤東會晤的時間太短，又過于正式，使我對他只能有一個膚淺的印象�？墒俏液椭芘e行過許多小時的正式會談和社交場合的交談，所以我能看到他的才華和朝氣。
世界上的許多領(lǐng)導(dǎo)人和政治家往往全神貫注于某一事業(yè)或問題，周恩來卻不然，他能廣泛地談?wù)撊宋锖蜌v史。他的知識的淵博是驚人的。
我很惋惜，等到我1976年2月第二次訪問中國時，周恩來已經(jīng)逝世，不能再見面了。我覺得，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并且不可避免地有點拘束，甚至存有戒心，我們之間卻已經(jīng)形成了相互尊敬的個人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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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克安等譯 馬清槐等校，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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