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五十年代的塵埃


作者:唐德剛     整理日期:2015-03-08 12:37:42

《五十年代的塵!,五十年代唐德剛在紐約發(fā)表的作品之精選,多為遺忘多年后重新整理發(fā)現(xiàn)的作品,故而稱之。其中《梅蘭芳傳稿》既是唐德剛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之一,幾十年來在海外反復刊載,被評家認為是所有寫梅蘭芳的傳記、文章中最出色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段业呐纤尽返葞灼≌f的有趣,除了能讓我們一窺五十年代留美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更可以令讀者領略一位優(yōu)秀史學家的人生洞見和生命態(tài)度!抖韲纳n蠅和皮匠》由唐德剛根據(jù)老友何炳棣的一次旅行而記,文字亦十分有趣,F(xiàn)在回頭來看,《海外論壇》除了為五十年代的留學生留下聲音之外,還不能否認,它是至今為止留學歐美中國知識分子所辦的水準最高、文字最好的雜志之一。也因為辦了這個雜志,才逼得唐德剛寫了好些上乘文章。他說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作者簡介:
  唐德剛(1920—2009),安徽合肥人。國立中央大學(重慶)歷史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碩士、博士。曾先后任職于安徽省立安徽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市立大學,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與教學工作,并對口述歷史的發(fā)展貢獻良多。著有《袁氏當國》、《段祺瑞政權》、《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史學與紅學》、《書緣與人緣》、《五十年代的塵!贰ⅰ稇(zhàn)爭與愛情》等,包括歷史、政論、文藝小說多種,及詩歌、雜文數(shù)百篇。唐德剛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歲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做一個倔強的單干戶,單打獨斗地寫晚清、民國史,在八十歲中風生病之前,完成了《袁氏當國》、《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等著作。這些書出版后大受歡迎,居然還有盜版!唐教授當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勢力”雖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無疾而終,但他所寫的史書在普通讀者“民國史閱讀書單”上,卻恐怕是排在“第一”。歷史學家必須公正,必須敢言,否則歷史學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剛教授是一位讓人敬重的歷史學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見稱。
  目錄:
  【序言】塵埃里的珠玉(胡菊人)【代序】五十年代的塵埃(唐德剛)梅蘭芳傳稿我的女上司三婦人學跳舞求婚瘋院來去露娜今年三十歲了俄國的蒼蠅和皮匠昨天的足跡德剛應被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夏志清
  
  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埃”,是“雜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文學、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文學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f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埃”下的“流沙墜簡”,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胡菊人
  德剛應被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闹厩 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是“雜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文學、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文學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f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胡菊人 唐先生對于文學始終未曾忘情。當他登上赴美的洋船,在船上就發(fā)出了“旅美通訊”,第一篇是《一條梯子的距離》。后來他的詩作、散文和短篇小說不斷發(fā)表于北美的刊物:林太乙主編的《天風》,留學生創(chuàng)辦的《海外論壇》和華文報紙的副刊。八零年代后期,他甚至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愛情》。至于他的《梅蘭芳傳稿》(今收入《五十年代的塵!罚┖汀逗m雜憶》都曾轟動一時,至今仍為讀者津津樂道!跤濉竞杖诵蜓浴秹m埃里的珠玉》】(一)唐德剛先生有次以筆名在《明報月刊》寫了好幾篇政論文章,筆調幽默佻,評點銳如匕鋒,卻又氣象磅礴,理路森然,原來竟都是在旅途客棧中寫的,我聽了不禁為之傾倒。此串文章刊出之際,苦了我這個編者,各方文士,紛紛打聽,一再向我逼審:此仁兄何方神圣?必是大有來頭人馬,文筆妙、見解精,讀來笑中有淚、淚中帶笑,難道會從大石頭爆出來?好多次幾乎沖口而出,但為作者保守秘密是編輯的起碼修養(yǎng),人家逼我愈急,我嘴巴閉得愈緊。還不自覺流露了得意神色,做編輯的拉到好稿,比中彩票還高興,終于沒有人猜得出來,好幾年了。后來有個識貨的行家,到了紐約,與德剛先生敘舊,便當面逗他、哄他,要他承認。德剛先生笑而不語。對方終于斬釘截鐵地說:“必是你寫的。難逃老夫法眼,我敢以性命人頭來打賭!”此人便是周策縱先生。這個小故事證明兩點。德剛先生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往往引動視聽,天下妙文,萬人爭誦。其次,他的文筆風格獨特,別人學不來,海內外能文之士雖多,絕少寫得出這樣出色當行的文章。熟知他文筆的老友策縱先生,一讀就似曾相識。文風天下有一無雙,正像越王勾踐的寶劍,千年百代之后,一旦出土,還是他的,無人可仿,無人可冒。唐文之引動視聽,還有一顯例。他的《梅蘭芳傳稿》首次于1952年《天風月刊》上亮相,即已名動四方,《明報月刊》于1966年6月予以轉載,亦成為最受歡迎的鴻文,后來又在臺灣《藝海雜志》轉載,亦同樣叫座,現(xiàn)在收入本書,當然也是永遠為人爭誦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睹诽m芳傳稿》比誰都寫得好,因為是運用文學筆法,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有人評為過分夸大,然而文學筆法本來就應該夸張。太史公寫荊軻,臨訣一場,感人至深。說他先以變徴之聲“沉郁憂傷”的調子唱了一段,把大家感動得眼淚鼻涕一齊出來。又跨前幾步,驀然將調子提高三度,變?yōu)橛鹇暎ㄇ修D調),這慷慨激昂的羽音,使大家眼睛都張突了出來,頭發(fā)直豎,將帽冠沖起。這頭發(fā)的描寫顯然是夸大,盡管“怒發(fā)沖冠”已是用濫的成語,但我們哪里見過憤怒時頭發(fā)直立的。太史公的用意一表荊軻之勇毅決烈,一表眾人對秦始皇的勢不兩立,正像唐文寫梅蘭芳的手,說是風靡了全美國,美國少女無論是在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里、舞場上,一窩蜂都在模仿“梅郎”舞臺上的“手姿”。梅蘭芳的色藝精絕、美國人的傾心、梅君的影響力,不都表盡道盡了嗎?若問文學筆法“可愛的夸張”,寫傳記該不該用?太史公兩千多年前已做了回答。然而太史公雖善于用夸張筆法,對時地人的背景、籍貫、年月、事件等等,卻都力求翔實。唐文之梅蘭芳亦復如此。但在紀實探源之余,若無文學筆法的藝術加工,梅蘭芳亦不過是出土的金縷玉衣,不如讀他的墓碑志、翻查他的族譜啦!中國偉大的史書《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是“傳記文學”
  的祖先。它們與《漢書》以后的體裁很不相同,它們的表現(xiàn)方式,大都是形象性的,寫具體事實,并且往往現(xiàn)場化、故事化。太史公的列傳很多是短篇小說,《戰(zhàn)國策》的人物都是活的,《左傳》也不例外!蹲髠鳌返谝黄多嵅硕斡谯场肥鞘孜步Y構相當完整的故事:有背景、有人物、有沖突、有對話、有人情和人性、有結局,大故事套兩三個小故事,而彼此做有機關聯(lián)。有一點不可不注意,此篇題旨原講“孝道”,但除了結尾作者以“局外”身份(類似太史公之“太史公曰”)評了兩句“孝行”之外,整個故事本身沒有一字評議,沒有犯小說作法中各種“作者干擾”最易犯的毛病。這不加任何評議,亦是對史實的客觀寫法,但就文學藝術筆法言,這個表現(xiàn)方式,實比以后好些“正統(tǒng)短篇小說”唐傳奇、宋話本以至明清之際的李漁之《十二樓》等等更為完整。古代史書所記原都非作者親歷,竟寫得像親身目擊一樣(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也是從斷紙殘篇的故紙堆里“目擊”出來的)。用理性的學術眼光看,確有點“子虛烏有”之嫌,這大概就是《漢書》后史書改變了體裁、筆法的原因之一。讀史書如讀小說家之言太不像話了。然而后世的大部分正史,雖然體例詳備,結構宏大,絕不能像古史一樣深入民間,它們只為科舉應考“惡補”的材料。亦不像古史為人經(jīng)常編為舞臺劇,它們太抽象、太零碎、太無人味了,根本不能編。也很少能收入中學生中文教本,老師結巴巴、學生打瞌睡。此所以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傳,運用了太史公《刺客列傳》的體裁,揚棄后世史書本傳的筆法。太史公是攪歷史的,唐德剛也是攪歷史的。大史家之外我們稱太史公為文學家,唐德剛為史學知名教授和杰出史傳作者之余,亦可以稱為文學家。因為除了文筆、體裁,他還發(fā)揮了文學家必須具備的“想象力”,這種文學的想象力,在不違背時、地、人、事件之間的關系,力求忠實之余,為我們提供了逼真的場景、活生生的人物、動人的事件。現(xiàn)代不少史傳作者,以參考書目、以注釋、以引述之多寡來唬人,以資料之真?zhèn)、以“可信度”為高下,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我們能完全沒有“文采”嗎?不顧“讀者”嗎?不理別人的交感共鳴嗎?難道“想象之真”不是太史公要達到的另一種“真”嗎?現(xiàn)代史書好些懨懨不能閱,不正是作者自己太受委屈、太遵命于“學究式的學術標準”嗎? (二)周策縱先生序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即有與筆者相同的贊語:“他筆下的胡適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人物。這做法承襲了古今中外傳記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國第一個最出色的傳記文學家司馬遷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導了我們。”稱許他的文字“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使鬼神,他有時也許會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夏志清先生在同書序中干脆說,唐德剛先生“應被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周、夏二公的說法十分中肯,亦不限于《胡適雜憶》這部書,事實上德剛先生能寫多種好文體。一個人文字根底好、文學筆法好、識力厚、才分高,“學究枷”當然拘限不了他,必得露一手文采風流的
  把戲。策縱先生說:讀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固然見到了活的適之先生,但也同時在胡適里找得到唐德剛。這正是作者的文采風流到處溢瀉出來的結果。一流的傳記,是不能把作者淹沒的。我編校過美國史傳經(jīng)典之作的《林肯傳:草原時代》(AbrahamLincoln:ThePrairieYearsandTheWarYears),歷史給倒轉了,林肯復活過來。同時,寫這部傳記的卡爾·桑德堡(CarlSandburg)詩人,亦隨處覺得他的存在。我記得讀到一段使我停下來森然想了很久。林肯青年時到一個荒山,但見怪石嶙峋,在月色掩映下像是一頭頭怪獸,四周蒼蒼茫茫、海天無垠,林肯頓時感到“天地悠悠”,在洪荒時代,那乳齒象亦正是一樣怔怔地凝望過那些怪石,那同一的山谷、同等的景象,令我們馬上念及:過去何在?將來何在?我何在?就“忠實記錄”的史傳觀點看,那桑德堡怎可以這樣寫?你怎知林肯當下的心境?那種“想象之真”有沒有道理?居然進到林肯的內心去,有什么文獻上的根據(jù)?我們其實不必問的。桑德堡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個大人物、大豪杰必有的心懷,此一心懷,惠特曼(WaltWhitman)在詩作中,寫赫德遜河的渡頭時問過,年年代代無盡無邊的多少人走過這同樣的渡頭?秦時明月漢時關,青山依舊,夕陽幾度?不正堪今古同聲一嘆?李白登山,不也有自古以來登高者如今剩下幾人的話頭。那陳陶足履吳越之地,有“今人地藏古人骨,古人花為今人發(fā)”的絕句,杜甫游“玉華宮”,眼見蒼鼠、鬼火、敗瓦、壞道,念當年宮人美人,今只余下一頭石馬,他望著那頭石馬,那頭石馬也望著他,這歷史的眼睛,竟使杜甫獨坐黃土上,“浩然淚盈把”大哭起來了。這種感懷,是詩人共同的感懷,桑德堡自也有此感懷,難道林肯就沒有這種感懷么?桑德堡把自己的感懷,移花接木于林肯身上,是為了表現(xiàn)林肯心胸的廣大,讓他看見了乳齒象——有什么人類曾看過,何況林肯?——是為顯示他的歷史感、時空感。正因如此,我們見到了林肯也見到了桑德堡。我們在“胡適”中固然見到了唐德剛,但在梅蘭芳里也見到了他。他寫梅蘭芳在舞臺上的醉酒,竟亦進入了“貴妃”當下的內心,作者逞其絕妙的幻想力,不間接顯出作者的面目嗎? (三)夏志清先生認為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不及《胡適雜憶》寫得好,正是由于前者受李宗仁口述所限,無法施展作者的文筆與才華。夏先生因《胡適雜憶》而稱唐氏為“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筆者在前面則稱唐氏為“文學家”,F(xiàn)在我們一說“文學”,就好像只有詩、小說、劇本、抒情性小品,而不及其他,有些文藝青年恐怕還以為“史傳”之作,不屬于“散文”和文學范圍,那是受西方近代觀念所影響。我們中國自孔夫子說“文學,子游、子夏”,至《文心雕龍》,再及于清代之《古文辭類纂》、《古文觀止》等書,文學兩字的范圍,定得很寬。曹丕的《典論·論文》所謂“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當不僅指今之所謂“純文學”,亦必然將唐德剛的“文章”、他的史傳之作歸入“文學”天地,如果他認為那是“好文章”的話。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是“雜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文學、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文學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我的女上司》這個典型美國職業(yè)老處女,目下有些小說家寫人物往往不及他寫得生動!肚蠡椤啡粽f是短篇小說,一般文學雜志編輯不會擺到散文欄去!动傇簛砣ァ芬矐斠暈橐粋短篇,誰才是“瘋子”?我們讀后不禁深深感喟!堵赌冉衲耆畾q了》,也很令人低回!秾W跳舞》一篇是記敘散文,從中發(fā)現(xiàn)作者是“說故事”的好手,兩個“鄉(xiāng)巴佬”在紐約學跳舞,文章拖得這么長,如果《海外論壇》不?,他還當繼續(xù)寫下去,可是一點不覺得拖沓,讀者還要追讀下去,連連捧腹!度龐D人》寫三個流落異邦的波蘭女子,使天下之去國失鄉(xiāng)者同聲一哭。五十年代中國人,何嘗不然。從《三婦人》、《瘋院來去》、《露娜》這些文章,可以體會到作者深厚的同情心懷。唐文雖有時突梯滑稽、冷言尖語,然在《梅蘭芳》一篇中,亦見到他溫柔敦厚的一面,梅氏早年的“相公”生涯,后來與豪門軍閥之交往,以至于梅蘭芳自己的婚姻,作者筆底留下很大的余地。這集子中凡刊于《海外論壇》的文章,我在大約二十年前即已拜讀,并且還都校對過,德剛先生恐怕還不知道。當時《海外論壇》在美國集稿、編輯后,即寄交(我工作的機構)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排版印刷裝訂,再航寄到美國發(fā)行。負責這項工作的是位小姐,是我初戀之人,義不容辭,請纓效勞,先拜讀了這些好文章。就在我接到這部稿子不久,今年3月3日,有幸在港會見了《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許牧世先生。笑談中還說到當時負“友聯(lián)”債的情形,他又說,當時你們在香港匆匆排校印刷裝訂,跑飛機場把雜志航寄到美國,可是在紐約的郵局,它們可以靜悄悄地寄宿。睡它個三四十天,無人認領,航空費都浪費了。他搖頭說,“辦同人雜志真難!”縱然如此,我仍認為那是有價值的工作。若問五十年代的留美中國知識分子,從歷史的回聲里,聽到那么一陣的呼聲與吶喊,感到有那么一種憂時憂國的情懷,也還就是《海外論壇》那一班人。何況當時他們都還在掙扎求生存的階段,不像現(xiàn)在都已成為大學者或在別的方面有了很大的成就。我1962年首次承美國國務院之邀訪問美國,在紐約就由《海外論壇》的另一位創(chuàng)辦人李和生先生帶我到各處游覽和拜訪。他那忠厚樸實的樣貌,我至今仍然在目。他給我聯(lián)絡到德剛先生,可是要我自己搭地下鐵道去。我是個大鄉(xiāng)俚,那一線地道車還滿復雜,有些班車在街口停站,有些不停站,這可把我難倒了,但我終于沒有誤車,按址按時,在掛有胡適之手稿題贈德剛的客廳里,闖進了我這個不速之客。至今十七八年了,我仍以第一次搭紐約地道車不誤而沾沾自豪,我第一次領略到“系統(tǒng)”(system)和“標志”的好處,就憑這些抽象的符號,我在車上仔細地研讀一番,即到達目的地。這是我們中國人最不擅長的。說到system,令我想到臺灣中正國際機場一開幕,據(jù)說最大的毛病之一即為“流轉不通”,正是“系統(tǒng)”和“標志”不明確所致云云。但臺灣已進入“現(xiàn)代化”,此方法勢必學會,亦不得不實行,包括政治上system在內。再一位《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周策縱先生,在見過德剛先生后兩天就在哈佛見到了。那時的策縱先生不像現(xiàn)在見到人老是笑,1962年我和他談了好久,還承他宴請一起和他家人吃過飯,但在記憶中他從未展顏。當時他的《五四運動史》完成不久,和他談的大都是家國與文化問題。恂恂書生,形象卻是沉郁的,似隱藏著深重的憂患意識,有股懔懔的頏世頡俗之氣。我想就是大家這股氣,成為創(chuàng)辦《海外論壇》的原動力。他們寫文章、做發(fā)行、捐助經(jīng)費,擠出業(yè)余課余時間,要為國家做點事,F(xiàn)在回頭來看,《海外論壇》除了為五十年代的留學生留下聲音之外,還不能否認,它是至今為止留學歐美中國知識分子所辦的水準最高、文字最好的雜志之一。也因為辦了這個雜志,才逼得德剛先生寫了好些上乘文章。他說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保覀儏s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1979年8月10日香港 【唐德剛代序《五十年代的塵!贰窟@兒是作者在五十年代所寫的幾篇雜文。寫的時候就興之所至地寫了;原無意要把它們保存下來。但是它們卻也在無意之間被保存了——保存在一片灰灰的五十年代積存的塵埃下面。記得就在那個年代的開端,美國的國務卿艾奇遜曾說過一句舉世皆知的話:“等到塵埃落定再說!”如今三十年過去了。在五十年代飄揚的塵埃,也早已落定——落在一起,結成像一層薄薄的絲綿。我拍拍它,它不動;我再吹它一下,它也不飛?隙ǖ氖锹涠。我用兩個指甲輕輕地把它撿起,就在這片撿起的絲綿的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這幾片已在那兒躺了二十來年的“流沙墜簡”!其他沒有給這片絲綿覆蓋過的斷簡殘篇,顯然早已隨五十年代的塵埃飄散了;飄散得像春夢、像秋云,再也找不到了。老朋友夏志清先生奇怪地問我:“自己寫的東西,為什么不保存
  下來?”“為什么要保存下來呢?”我一直“保存”了下來的五十年代的下意識,不期而然地代我回答了這個七十年代的問題。保存下來想做個作家、文人?還是想為子孫留點“祖訓”呢?落筆時不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連一個人為什么要求生存,和如何求生存,這一些更重要的問題也沒有想過。寫了就是寫了。最多只可說是一個流浪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對他自己祖國的語言文字難免有一些留戀的溫情而已。偶逢歲暮周末,孤燈默坐,拿起筆來,東寫寫、西寫寫,也可聊遣長夜,甚或享受點他人所不能體會的孤獨的樂趣。夏志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一樣,少小聰慧,立志為學。他們都是用功的學者,“不寫不用氣力的文章”。用了氣力,自然就有職業(yè)感;有職業(yè)感,自然也就加意保存了。筆者和他二人正相反。這些雜文就沒有一篇是用過“氣力”寫的。沒有用過“氣力”的東西,反要一個經(jīng)常無處存身的異國流浪漢用“氣力”去保存,就有點犯不著了。所以這些五十年代的斷簡殘篇,如果沒有被埋沒在塵埃之下,它們也就隨塵埃一道飄散了。因而這里所重印的只是五十年代的塵埃底下,劫后余灰的拾遺之作。它們如有絲毫值得劉紹唐先生一再來函建議重印,和胡菊人先生百忙中抽空代為作序的話,那就是它們是曾經(jīng)在五十年代空氣中飄蕩過的野馬也、塵埃也。有一點點時代的氣息,如此而已!拔迨甏痹谥袊鴼v史上是一段不平凡的日子。那一些流浪在太平洋彼岸的老中青三代的知識分子,如何打發(fā)這段日子?賢明的讀者們或許可以在這本小冊子里找到點蛛絲馬跡。林姑娘說得好:“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痹谀且欢坞S東風作嫁的日子里,那兒有嘆息、有彷徨、有苦笑,也有絲微阿Q的歡娛。真正滋味如何,最好還是讓讀者們自己去假想罷! 這幾篇小文,雖然各立門戶,互不侵犯,但是它們的格局倒似乎是一致的。這雖是筆者的黔驢之技,變不出新花樣,那也是受了一位朋友的影響——真切一點,毋寧說也是出于一位朋友的要求。那是個8月上旬的一天。繁忙的南京城熱得像一座火爐?墒桥笥押臀叶疾挥X太熱。固然是我二人都還年輕,不太怕熱;也可能是心靜自然涼的緣故。遙遠的烽火還沒有燒到我們的眉毛上來。朋友是位斯斯文文的君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心境情懷,永遠像是一泓秋水,純凈清涼。“大家都在看馮玉祥的旅美游記,”朋友呷一口花雕,又噴了兩口煙,慢慢地向我說,“馮玉祥說美國連馬桶都比中國造得好——中國馬桶顧前不顧后!迸笥颜f著自己也笑起來。在他那微微移動的眼鏡里,我看到那藍天白云下秀麗的鐘山,和那蒼松微露、莊嚴古樸的臺城。這些景物在兩片有金邊的玻璃上反映出來,更顯得江山如畫。風吹到我們臉上是熱乎乎的。但是熱氣之中卻帶來一陣陣玄武湖上的荷香。離開祖國,走遍世界,才體會到那是我祖國特有的芬芳;離開了,也就永遠失去了!澳阋矎牟煌慕嵌葘懸稽c嘛!迸笥延志従彽乩^續(xù)他對我的勸告,“我們的讀者雖沒有那么多,也還是有不少人看的!薄安皇桥聸]人看,”我聽他說了許久,才回答他一句,“只是寫得太淺薄,怕惹人笑話!蔽也⑶蚁蚺笥呀忉,美國簡直是座“大觀園”,而我呢,實在是剛從鄉(xiāng)下出來的劉姥姥的外孫子板兒。要板兒來寫一篇《大觀園游記》,不要讓姑娘們、奶奶們看了笑話嗎?“不用怕,”朋友淡淡地說,“作者是板兒,讀者還不是板兒?報屁股編輯更是板兒……你就板兒寫給板兒看,不是很好嗎?”“板兒寫給板兒看?!……”我心中默念了好幾遍。我倒被朋友的文藝哲學打動了!吧賹懶┸妵笫拢迸笥堰f給我一支煙,又替我點了火,繼續(xù)叮嚀著說,“寫點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不過寫得有趣一點就是了!迸笥驯任掖髱讱q;思想言行都比我成熟;文章也比我寫得好,還有一塊“園地”……他一直是我們小鬼隊里的大王。他的話一直都是我們所最信服的。“寫點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以后我每一動筆,我都想到朋友這句指示。“不過寫得有趣一點就是了。”在美國我后來又碰到另外一位小鬼隊里的大王周策縱先生。在周大王那里我才知道“寫得有趣一點”的文章秘訣,在文言文里原來叫做“藝增”!玄武湖上的熱風,吹在身上很舒服。我們感到輕松、安適。朋友付了賬,又陪我在柳堤上踱了半天。他說兩三年后“回國”時,他再替我“洗塵”,并把我的“通訊”印成“小冊子”。夕陽在臺城背后漸漸地沉下去,朋友和我也就在玄武湖畔的柳影荷香里分手了。 在上海,我提著個舊皮箱往成都路警察局去投奔一位在那兒當“巡官”的表弟。表弟既然當“巡官”,他就得夜夜出“巡”。他出巡,他那張鐵床就被我鵲巢鳩占了。他出巡歸來便去尋找另一張主人出巡去了的空床安歇。那位床主出巡歸來,發(fā)現(xiàn)床上有人,就去找另外一張主人出巡去了的空床……“巡官”總歸要不斷出巡的,風水輪流轉。同志間互相幫忙。哪個人沒有一兩位有志放洋的表哥呢?因此他們巡官同志們去互打“游擊”,我也就“正規(guī)”地占用了表弟的鐵床,睡得心安理得!伴_船”的日期終于被我等到了。表弟請我吃“三明治”、喝“可口可樂”——這在1948年的上海,真是動輒幾十萬幾十萬的美式享受!一輛三輪車把我們帶到共和祥碼頭。我剛自車上踏下,一位“紅帽子”立刻便把我的手提皮箱搶了過去。我謝謝他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提上船。他把兩眼向我一瞪說:“如果客人都自己提皮箱,那哩吃啥呢?!”我知道他是有來頭的。我自己好不容易盼到留學了,在上船之前被人推下黃浦江,豈不功虧一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明哲保身,我就未和他講理了。他提著我的皮箱,不到一分鐘,我二人便從一條木梯上,進入了一艘美國大洋船。一上船,我這位紅帽子朋友,似乎立刻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他開始叫我“先生”,又叫我“經(jīng)理”,最后又叫我“博士”、“官長”……和一大堆南京不肯給我的官銜,目的是要我給點“小費”!靶≠M”給過了,他還是不去。原來他要我“搜身”——把身上所有的“鈔票”都悉數(shù)搜出來給他做“小費”。這件事倒出我意外,哪有要“小費”有這樣要法的呢?!“官長啦!”紅帽子向我又打躬又作揖。他向我苦苦地哀求,說,“儂這些鈔票,船一開就成一堆廢紙。為啥不做點好事,‘賞’給我呢?”他又說他有老母在鄉(xiāng)間“要飯”,老婆在上海害“肺病”。他勸我多做點“善事”,上帝會保佑我一路平安。他表現(xiàn)得實在可憐見的,說的話也有實情至理。看在他老娘和老婆分上,我纏他不過,只好把心一橫,也就把我所有的“廢紙”都“賞”給他了。后來估計一下,總數(shù)該在十萬元上下——這也是我一輩子最慷慨的一次!紅帽子歡天喜地地跑下木梯去了。我在“美國”的洋船上,扶著欄桿,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此换氐健爸袊贝a頭之上,立刻橫眉豎眼,又在搶奪另一位旅客的皮箱了。船慢慢地向大海上漂出去。在斜陽之下的祖國,逐漸模糊。終于在暮云深處消失了。船長在喇叭里告訴我們,現(xiàn)在我們已出了揚子江口,航行在“公!敝狭。我也知道這只在公海上航行的是只美國船。按國際公法,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就身在美國了。擴音器里的報告員,也很禮貌地招呼我們進餐廳用膳。當我還擠在長龍的尾巴之端時,一位新認識的“留美同學”就驚奇地告訴我說,吃晚餐時,“可口可樂可以隨便喝!”“可以隨便喝?!”我把兩眼一瞪,我二人乃撿了個臨窗座位坐下,“開懷暢飲”,把“可口可樂”喝個飽。吃了兩塊美國肉餅之后,我二人又分吃一塊奶油蛋糕,又各啃一個又胖又紅的蘋果。在祖國癡生了二十來年,還未啃過這樣又紅又胖的蘋果!這是我的第一頓的美國晚餐——“可口可樂可以隨便喝”的晚餐。餐后稍息,又去洗了個極其痛快的美國熱水淋浴,再穿上上海新買的睡衣,在搖擺不停的水手吊床之上,聽著船舷之外有節(jié)奏的水聲……我在想,想到我玄武湖上的朋友,想到船下向我不停地招手的表弟,想到那沿著一條木梯、在兩國之間跑上跑下的“紅帽子”……我和他們之間的生活已經(jīng)有顯然的中美之別了!皠e”得像一頭洋狗和一條祖國江南稻田里的水牛。這兩個不同的動物所居住的不同的世界,其間實際的距離,不過是上海共和祥碼頭上的一條木梯罷了。遵照朋友的囑咐,我取出了練習簿,便把我這第一天美式生活中的“所見所聞的小故事”記錄下來,再加個題目叫《一條梯子的距離》。船抵橫濱后,我這第一篇“旅美通訊”,便從東京帝都飯店的郵箱,飛向日沒處朋友的編輯臺上去了。它后來是否在祖國讀者眼前露過面,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只是我的練習簿多得是,“所見所聞的小故事”也多得是。興致好,日記也天天記。記過了,加個題目,撕下來,投入郵箱,也就不管它死活了。在1950年的除夕,鴨綠江畔炮聲正濃,我在紐約忽然收到一份刻著“無法投遞”的“退稿”。那原是我1949年初所寄出的七八篇“通訊”的最后一篇。它顯然曾飛入國門——有京滬兩地郵戳為憑——但是在祖國它顯然是無枝可棲,所以又飛回美國了。它回來了之后,我也沒有替它“洗塵”,便信手把它向廢紙堆中一丟。它后來如何地失蹤了,我從未追查,也無心追查。它只是像1948年我的“紅帽子”朋友所說的鈔票一樣,一卷廢紙而已。它也和它的涂鴉主人一樣,同是在那不平凡的年代里,隨風飄蕩的一點塵埃。一陣風來便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其他的還管得了許多!可是丟盡管丟,寫還是常常寫。日記寫膩了,就寫周記;周記不寫了,就寫月記、兩月記、半年記……有空還得耍耍筆桿,耍到夏志清先生所說的“封筆”為止,因為板兒所住的“大觀園”之內,“所見所聞的小故事”是天天都有,也是永遠寫不盡的。寫在日記上或練習簿上(那時美洲還買不到中國的“原稿紙”),再想一個題目加上去,便成為“雜文”了。在華僑報刊上編報屁股的朋友們,缺稿了,拿去把它們印出來,它們也就和落定的五十年代的塵埃同在了。塵埃給掃掉了,它們也就給掃掉了。這就是這個小冊子里這幾篇僅存的小文坎坷的命運——一點點五十年代的夢痕。1979年1月11日于紐約市大期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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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的塵埃的作者是唐德剛,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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