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我赤裸裸地來到人間,亦須赤裸裸地離去”為主線,暗示羅丹一生不平凡的經(jīng)歷與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再現(xiàn)了一代宗師羅丹跌宕起伏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作為世界頂尖級雕塑家,他對藝術(shù)的熱愛近于癡狂;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有著典型的天蝎座男人的特質(zhì)——表面的冷酷與內(nèi)心的火熱交織出他與幾個女人的悲憫愛情。在藝術(shù)與愛情、靈與肉的糾纏與搏斗中,他的人生一如他的作品,得到了完美的升華。 作者簡介: 戴維·韋斯(DavidWeiss)生于美國費城的一個藝術(shù)之家,父親是畫家,母親是作家,妻子既能寫詩又善繪畫,從小就受到文學與藝術(shù)的熏陶,不斷汲取豐富的知識充實自己,成為著名傳記作家。代表作有伊莎杜拉·鄧肯的傳記《靈與肉》、羅丹的傳記《我赤裸裸地來》。本書以生動、通俗的文學筆法再現(xiàn)了世界藝術(shù)史上的重量級大師羅丹的傳奇一生,一度暢銷15個國家。楊苡,安徽盱眙(今屬江蘇淮安)人,1919年生于天津,翻譯家、作家。先后就讀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重慶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歷任中學教師、南京國立編譯館翻譯委員會翻譯、卡爾·馬克思大學東方語文學院講師、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教師。主要譯著有《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偉大的時刻》《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等。 目錄: 第一部家庭第二部藝術(shù)家們第三部旅行第四部歸來第五部激情第六部思想者尾聲人們終有一天會認識這位偉大藝術(shù)家所以偉大之故,知道他只是一個一心一意希望能夠全力憑雕刀的卑微艱苦勞動而生存的工人。這里面幾乎有一種對于生命的捐棄;可是正為了這忍耐,他終于獲得了生命:因為,他揮斧處,竟浮現(xiàn)出一個宇宙來呢! ——里爾克一 嬰兒的父親是法國諾曼底地區(qū)①的一個農(nóng)民。讓?巴蒂斯特?羅丹他從來也沒指望過了三十八歲還會生個兒子。他已有了兩個女兒,克洛蒂爾德和瑪麗,可她們的確不能算數(shù),因此讓高興極了。他來到巴黎原想攢點錢置地,后來才懂得作為一個農(nóng)民,他永遠也別想購置土地。然而有個兒子可算是僅居其次的大好事。一個兒子可以養(yǎng)老送終,傳宗接代。羅丹這個字在諾曼底地方意思是紅色,而且他全家都是一頭紅發(fā)。 不管怎么樣,爸爸還是在區(qū)政府躊躇不決。他得給兒子報戶口,可是不論是他,還是他的妻子瑪麗,一個出生于洛林②的三十四歲的農(nóng)民,都不會寫字,他只好去找他的妻妹,泰蕾絲姨媽,請她來填表。泰蕾絲姨媽是畫家德羅林的管家兼模特兒,偶爾也算是情婦,她能寫字就是跟德羅林學的。 爸爸說:“我們就叫他弗朗索瓦?奧古斯特吧! 泰蕾絲姨媽寫上:“弗朗索瓦?奧古斯特?羅丹,1840年11月12日生于巴黎第十二區(qū)阿爾巴萊特路三號。” 爸爸說:“我要花掉一個路易①來慶祝一番,還要去望彌撒! “他看上去很結(jié)實的。”泰蕾絲姨媽說。 “羅丹家的人都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卑职滞艃旱卮鸬。泰蕾絲姨媽依仗自己伶俐多才又有魅力,慣于四處漂泊,尋覓理想之鄉(xiāng),而老羅丹卻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他那沉滯的相貌,像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表現(xiàn)出一副苦惱人的模樣。他用自己粗壯的手攏了攏那暗紅色的濃發(fā),這是他的驕傲,他的樂事,不過仍然有些心神不定。他又搔了搔自己那路易?菲利普②式的絡(luò)腮胡子。他是波旁王朝③的支持者,可是他怎么能保證他兒子就會交上好運呢?這是中小資產(chǎn)階級的巴黎,他思忖著,這些人現(xiàn)在一天天變得顯要了,而他卻是個農(nóng)民,他的妻子也是農(nóng)民,他們的祖先都是農(nóng)民,雖然他已經(jīng)高升到警察局的不算太低微的公務員職位——一個警察信差。 還有他們所居住的地區(qū)!我的上帝,那兒比貧民窟好不了多少,而且還有娼妓騷擾——她們就在隔壁,他們的周圍全是那種人。但是除了這個大街小巷彎彎曲曲又很狹窄的中世紀迷宮之外,他也住不起更好的地方。阿爾巴萊特路是石子路,還挺陡峭,而那些鵝卵石都像山上的巖石那樣粗糙不平。那里是巴黎最不美觀,也是最貧窮的地區(qū)之一,然而他引以自慰的是那兒離巴黎大學和巴黎圣母院沒幾步遠,又有先賢祠①的灰色圓頂,還有許多精美古老的教堂,如圣塞弗蘭,圣熱納維埃夫②,以及美惠谷③,在這一帶是引人注目的。他希望家庭對宗教的虔誠可以彌補環(huán)境之不足?梢幌氲剿麄冏〉姆孔,爸爸就有些灰心喪氣。這黃色夾灰的建筑前面沒有人行道,房子是碎石的混合物,斑駁的石灰泥,仿哥特式的塔樓,還有涂著黃色灰泥的屋頂。他們租了一層樓面,是第五層,最頂上的,也是最便宜的。他們必須爬上一百零一級繞來繞去而且還破破爛爛的樓梯才能到家里。他的妻子在懷孕期間居然平安無事真不可思議;這孩子一定是個強者。 泰蕾絲姨媽說:“我喜歡奧古斯特這名字。我很高興我給我的第一個孩子起的就是這個名字! 多可憐呀,爸爸想。他挺喜歡泰蕾絲姨媽,人人都喜歡她,她漂亮,歡快,活潑,可是她那三個私生子怎么辦呢?更糟的是當他責備她時,她也不以為恥。她覺得自己只不過是避免了結(jié)婚的正式手續(xù);她想得開——她那三個兒子,各有各的父親。 至少他可以給他兒子一個姓氏。 泰蕾絲姨媽吻了羅丹爸爸一下,表示祝賀,他祈求弗朗索瓦?奧古斯特長大做個虔誠、堅強的人,而且能當個小警察局的公務員——只有資產(chǎn)階級才能當警察署的官,他們能讀能寫。后來爸爸猛然生出一個令人驚愕的念頭:泰蕾絲都能學著寫字,他兒子干嗎不行呢?媽媽也許會說他是昏了頭,可是就因為不會寫字,他才至今還只是個警察局的信差,一年只拿八百法郎。他要讓這孩子去工作之前先去上學讀書。弗朗索瓦?奧古斯特將接受一番好教育,而且要避免受鄰居妓女們的影響。 爸爸得意洋洋地說:“我不是一個共和主義者,不過有兒子會讀書寫字總還不錯! 二 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這個名字卻從來沒用過——長到五歲的時候,就準備進附近的耶穌會學校了,泰蕾絲姨媽給了他一些畫圖的蠟筆作為禮物,這都是她從德羅林那里不告而取的。 如今羅丹家住在一條比較干凈的街道上,離圣雅克路不遠。這孩子希望有一天他們家能夠住到一條寬闊的街道上,F(xiàn)在,房子也好些了,他們住在一樓。這天下午他一個人跟著泰蕾絲姨媽——她答應照看他的。小羅丹一頭紅發(fā),矮墩墩的,顯得有些靦腆,而且還是近視眼,他被這些黑色蠟筆迷住了。當他把它們往下一劃,這些筆竟能畫出這樣清清楚楚的道道——他真的看得見呢!然后他停下來,他把廚房桌子都搞臟了。 泰蕾絲姨媽微笑著鼓勵他說:“在地板上畫吧! 奧古斯特點點頭。他想畫她——泰蕾絲姨媽面貌柔嫩,可媽媽就長得粗粗的——不過他知道該先畫爸爸:爸爸是不論什么事總占頭一份的。他蹲在廚房不平坦的石板地上——這廚房同時也當飯廳和起居室,勾畫出了爸爸的輪廓。他喜歡在石頭上畫畫的感覺,但對于黑蠟筆來說,它可算是太硬了,沒畫一會兒,筆就斷了?墒沁@輪廓連遠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注意到媽媽買土豆做飯時帶來的棕色包裝紙。媽媽把那包東西放在一邊點爐火用,這種紙可不會讓蠟筆斷掉。 他盤腿坐在廚房桌旁,忘了吃飯,皺著眉頭,聚精會神;蠟筆畫出一個粗線條,像爸爸的嘴。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沒錯,是他,可他非得這樣不可嗎?奧古斯特又把線條改描寬些,使它更清楚了,但也不會改得認不出。他給爸爸的身體畫上松松垮垮的褲子和皺巴巴的外衣,以及厚厚的皮帶。然后他又有點害臊了,爸爸要生氣的。 泰蕾絲姨媽說:“挺好。下次我給你帶點彩色蠟筆來。” 奧古斯特沒吭聲。爸爸會非常惱火的。 下一個星期,當媽媽買來卷心菜和土豆時,他就又拿了包裝紙,在上面畫起來。魚包得要厚實些,是用報紙包的,他就臨摹報上的畫。最開心的是媽媽買來黃油、干酪和雞蛋的時候。不光是因為這些是為過禮拜天以及野餐用的好吃的,而且也是因為這些東西都是用白紙包的,在白紙上畫才妙呢——什么都是這樣清清楚楚,甚至用他那雙有毛病的眼睛看,也能看見所有的細微之處。 他畫他認識的人:爸爸,激動而得意洋洋;媽媽,耐心又順從;泰蕾絲姨媽,高高興興地微笑著;他的姐姐瑪麗,甜甜的,討人喜愛;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克洛蒂爾德,可愛而且面容姣好。他停不下來。他希望學校也會是同樣新奇有趣。只有在他一個人時他才畫畫。他還是害怕爸爸不喜歡這個。 他聽見媽媽嘮叨著:“奧古斯特,包東西的紙呢?你沒扔掉吧?我們沒紙引火了。” 他搖搖頭,害怕如果他一撒謊,他的嘴就要粘在一起張不開了。 以后幾天里奧古斯特只偶爾拿張包東西的紙,兩面都畫,可是畫畫使他太興奮,使他別的什么事也不能想了。后來媽媽把包東西的紙全都藏了起來。木材和煤都要花錢買,可是包東西的紙是跟買到的食品一塊來的。奧古斯特不敢用地板,他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的。 今天廚房里寂靜無人,他進來坐在媽媽的搖椅上,十分帶勁兒地前前后后地搖著,像媽媽一樣,然后當這間房屋沉浸在黃昏的魔力之中時,他就像塊石頭似的坐在椅子邊上。天空中逐漸變化和黯淡下來的光線簡直像奇跡一般,然而他也喜愛廚房里光與暗的對比,而且那情景也在變化著,漸漸地幽暗下來。一切都在變化,變得幽暗下來,這情景所激發(fā)的動感使他著了迷。忽然他又開始搖動起來,只停了一下,想起媽媽說過的話:“他爸,這孩子怎么愛在暗地里坐著呢?” 媽媽讓他有些驚奇。她難道不知道嗎?她難道感覺不到在黃昏時刻自己周圍正在發(fā)生的這美妙的一切嗎? 媽媽采購用的籃子重重地碰到門上,像塊石頭似的砰地一響,奧古斯特感到他身上的皮膚都皺起來像皺紙啦。 媽媽問:“我的寶貝,你干嗎坐在這么暗的地方呀?” 他嘻嘻一笑,沒法解釋。 媽媽很快地點上油燈。奧古斯特想捂住他的眼睛,可她正在把那白色的干酪從那純白的包裝紙上刮干凈。她正忙著整理其他的食品,卷心菜、土豆、蘿卜、辣椒,并沒有看到那張紙從桌上落下來了。它鋪展在地板上,奧古斯特簡直沒法抗拒它的誘惑力。在媽媽轉(zhuǎn)過身準備晚飯時,他抓了一個黑茶碟,一個帶花的茶杯,俯身朝著那張白白的包裝紙撲倒在地板上。 奧古斯特一只手拿著短粗蠟筆,另一只手把碟子翻過來緊緊地按在紙上,他把碟子的輪廓畫下來。他又把茶杯扣著,也用同樣方法畫下來。他把左手按在紙上,張開手指,開始畫自己的手。有一會兒他不知道是一直順著畫到胳臂肘好,還是就在肘部以下的地方打住。必須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他恰好在手腕以下部位結(jié)束了這條線。他凝視著他手心的紋路,開始在紙上照著樣子填上去。忽然有一個聲音像石頭擊門一樣,接著就看見爸爸站在那里。 “奧古斯特,站起來!”爸爸撿起這張包裝紙,揉成一團,朝著廚房火爐扔去。 “哦,爸爸!彼难劬﹄x不開那張紙,那紙并沒有掉到火里,它掉到爐子旁邊了。 “你在做什么?玩茶杯茶碟嗎?你又不是個小姑娘! 奧古斯特想解釋,可是他怎么才能說得清呢?他望著他手里的蠟筆,微微地笑。爸爸脫下他那深藍色的上衣,甩掉他笨重的鞋,疲勞地嘆口氣。 奧古斯特抓到一只靴子,把那張紙弄平,把靴子放在紙上,彎下身來,又開始畫靴子的輪廓。爸爸又累又餓,馬上就開始吃飯了,也沒注意他的動作。奧古斯特伏在地板上,當他發(fā)現(xiàn)有一條桌腿沒有完全碰地時,便把畫畫的紙推到桌腿下面,又用他的蠟筆在紙上畫下桌腿的輪廓。 這可打擾了爸爸。盛土豆湯的盆搖晃了幾下。爸爸的勺子差點沒碰上嘴,而且灑出一點到他的下巴的胡子上了。他帶著煩惱與嫌惡的神情注視奧古斯特,可這當兒他的兒子還繼續(xù)畫著,F(xiàn)在奧古斯特盯著爸爸盆里的土豆,又開始畫那個。爸爸把土豆推向一邊,又把它蓋住,這樣奧古斯特就不能畫它了,可是奧古斯特又開始畫那只蓋住土豆的小碟子。 爸爸的聲音響起來!鞍涯菑埣埥o我!彼募t發(fā)如今已夾雜了灰色,臉上增添了許多新的辛勞的紋路。 奧古斯特以前從來沒有公然違抗過爸爸,可是現(xiàn)在他搖搖頭不肯。 “他媽,給我把皮帶拿來! 奧古斯特動搖了。他抓住紙張的拳頭松開了。 “丟到火里去!爆F(xiàn)在爸爸拿著皮帶,又厚實又沉重。媽媽滿臉不高興,可是她從來不跟爸爸爭論。 奧古斯特感覺自己也像火一樣。 “我的老天,我還非要對你說兩遍才行嗎?” 他沒有選擇的余地了。爸爸伸手去奪那張紙,他只好順從,把畫塞進火里,弄得心驚膽戰(zhàn)。 “還有蠟筆,快!” “求求你,爸爸!” “馬上!”我的老天,他的兒子是不是被鬼迷住了? 孩子把蠟筆握得這樣緊,都握出手印來了,可是最終那蠟筆也被丟進火里了。 “奧古斯特,上床去!” “不吃晚飯嗎?”媽媽心煩意亂了,她趕快走到爸爸身邊,央求著,“讓,他會生病的! “再下一步就會連湯里也有蠟筆了。把他送上床去。別在我瞅不見的時候又給他一盆湯。” 媽媽哭了,“他實在太瘦了,我還要為他再望一次彌撒呢。” “不行!”爸爸吼叫著,嗓子都啞了。他沒有理睬媽媽,而是對那面色蒼白、受了驚的孩子說:“不準你再糟蹋包東西的紙了!卑职直粖W古斯特繪畫的需求弄得莫名其妙——太奇怪了,那是來自于他自己的骨肉啊——他顯出非常有權(quán)威的樣子以掩飾他的困惑。“要是我在家里不論哪兒找到一張畫,我就要把你揍個半死。不等你變成個呆子,我非趕快把你送到學校去不可! “不讓我再畫畫了嗎?”奧古斯特低聲說。 “不!卑职终f得很絕對,“你得趕快進學校! 奧古斯特退縮了。他饑腸轆轆地上了床。爸爸出門之后媽媽給他送去一盆湯,可是他吃不下也睡不著。 當爸爸不在家時,孩子就拿出引火炭——只拿兩三根,這樣誰也不會發(fā)覺——在外面又窄又臟的背街胡同的墻上畫畫,雖然他并不喜歡那光線。他希望進了學校情況會好一些。 三 那個規(guī)模不大的耶穌會初級小學離家不遠,起初奧古斯特興高采烈地匆匆忙忙大步向那里走去。美惠谷就在同名的路上,是座古老的建筑,一度做過軍醫(yī)院,不過它也是在圣米歇爾林陰大道的角落上,緊挨著更有名望的圣日耳曼區(qū)。 奧古斯特本來處于高度興奮的狀態(tài),卻被那灰色的、令人難以接近的建筑門面和那些看來是易怒、嚴厲而又專橫的中年神父兼教師的嚴峻神色嚇住了。他們使他感到充滿著犯罪感。不能提出問題,只能回答問題。 美惠谷隸屬于一個神學院,那里課程的中心便是宗教教育。奧古斯特背誦教義問答極為困難。那里也講授算術(shù),奧古斯特沒法懂;拉丁文課他也討厭;閱讀,寫作,習字,這些課程在他的手下大都降為難看的亂涂一氣,而且由于他連最簡單的字也不會拼寫,就弄得更糟;地理歷史課,他原是喜愛的,卻因為近視,也學得很差;至于文法,在他的腦海中是一團混亂。這是窮人上的學校,容不得半點松懈悠閑,或做任何這類無意義的事,它立意培養(yǎng)出勤奮的、適合于自己的地位并且十分虔誠的兒童。 美術(shù)是被禁止的。當奧古斯特在地理課上畫了一張神圣羅馬帝國的圖時,立刻就被撕掉了。當他又畫時,一把戒尺狠狠地打在他的手指上。打得很重,使得他有一個星期都握不住鉛筆。然而他還是得畫畫;這對他來說是惟一在乎的事。下一次奧古斯特又被逮住了,他挨了鞭子。但是,雖然他害羞,他還挺固執(zhí)。畫畫已經(jīng)成為他最重要的事情。在他的心目中,他的老師們變成了一張張不近人情的僵硬的臉,他懷著一種褻瀆神明的喜悅心情把他們的面孔都畫出來了。他把他們畫成漫畫,偷偷地畫,好讓他們逮不著他。 除此以外惟一讓奧古斯特感到興奮的,就是1848年革命。在騷亂中,路易?菲利普國王被廢黜了,突然間,出乎意料,而且是挺讓人開心的,學校關(guān)門了。開始時奧古斯特挺高興。但是當自由和成立共和國都變成熱門的話題,巴黎的工人們拿起武器反對現(xiàn)存的臨時政府時,這時即使對于孩子們來說,革命也不再是輕松有趣的事了。 羅丹家居住的這個地區(qū)成為戰(zhàn)斗的中心。起義者在學院附近圣米歇爾林陰道上筑起了防御工事。被解雇的工人,手里握著槍和長矛,喊著:“不自由,毋寧死!”到處唱著《馬賽曲》——敵對的雙方都唱。 爸爸不再工作了。媽媽連上街采購都不行了,家里誰也不許出門——就好像他們被包圍了似的。在他們都能聽得見的四天野蠻的血戰(zhàn)中,他們不得不靠一天吃一個土豆來維持生存。 波德萊爾在防御工事后面為共和國戰(zhàn)斗;巴爾扎克想打仗,但他那永不知足的好奇心驅(qū)使他去探查那人群已撤離了的宮殿和工人們浴血奮戰(zhàn)的地區(qū),在他自己心靈的放大鏡下面來看一切。雨果則感覺自己像個神,希望成為領(lǐng)袖們中間的一個,大概就是當?shù)谝话咽职,他相信自己就是保皇黨人和共和黨人的理想的混合體,他把他的讀者與聽眾所想要的都給予了他們——愛國主義的光榮。當他們反而挑選了路易?拿破侖當總統(tǒng)時,雨果感到深為失望。雨果想到,這是一個最不幸的選擇,這個人矮小,有病,挨餓,一直被囚禁,最近才放出來,一年前還是個被放逐的人,那時候他獨自一人,只有他的情婦,隨從,還有狗。然而當他在他的演說和公告上簽下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的名字時,那具有魔力的姓氏便把其他一切都一筆勾銷了。 即或是爸爸——他那保皇派的信念已因?qū)と藗兊耐罋⒍鴦訐u——在路易?拿破侖年終當選為法國總統(tǒng)時,也放下心來。他告訴家里人說這對法國有利。 學校復課后,課程甚至更令人厭煩了。奧古斯特想,當活著的帝王們還都得一個個被征服的時候,那些死去的帝王又算什么呢?他的眼睛越來越壞,F(xiàn)在他近視得都不能很好地讀書了,然而沒人懂得要補救這一點——而當他畫畫時,所畫的全變大了。毫無疑問,他已成為美惠谷最差的學生。 羅丹家如今住在圣雅克路,這是一條離圣米歇爾林陰道——也就是左岸①那些畫家的林陰道——并不太遠的寬闊街道。在他們房子外面有一座雕像,估計是丘比特的像。爸爸挺生氣——他認為若是一座圣母的像就會合適得多;奧古斯特也挺惱怒,因為它表層都已起了泡,看上去大為減色,可是當他想把這雕像搞干凈時,爸爸又罵起來:“你要當流浪兒嗎?不要前途了嗎?” 孩子開始在學校拿來的作業(yè)紙上畫丘比特,爸爸從他手中扯去,叫著:“奧古斯特,這不行!現(xiàn)在我們有座好房子了。等你長大了,你也能有好房子的。我搬到大學區(qū)附近好幫助你,可你在學校卻學得這么糟。我不知道該把你怎么辦! 這是絕望的呼喊,但是奧古斯特也感到絕望。新房子是好一些,每間屋都有兩個窗口,窗子上都有玻璃?墒侨藗冞是往街上扔垃圾,然后又倒水沖垃圾以防傳染病。房子里和街道上總是又濕又冷,這里甚至有股氣味,他只能給它取一個名稱:貧窮的氣味。對于奧古斯特,這里陰郁、貧窮而悲慘。然而爸爸挺自豪:爸爸現(xiàn)在掙一千二百個法郎的年薪了。 此后幾個星期奧古斯特努力順從著,然而對他而言畫畫等于是逃避這個世界,找到一個避難所,一種感情上的解脫。泰蕾絲姨媽給了他一只舊顏料盒,他把他所看到的都涂上了顏色,特別是爸爸喜愛的畫報也被他涂了。于是當他該去學習時,他又是在畫畫、速寫或者上色。他羨慕那些身材較高的孩子,因為他是矮墩墩的,肩膀還那么寬——爸爸說他有一副真正農(nóng)民的體格,他把他的人形總是畫得大大的。 他開始逃學了,有一天學校把這事報告給爸爸。第二天下午當奧古斯特回家時,表面看來是剛放學回來的樣子——他剛才去了巴黎圣母院,把那里更仔細地看過,他喜歡那些尖頂,那些明亮的、他的手指夠不到的柱子,以及那宏偉的有著鐘樓的西大門,仿佛那里的一切都是為了設(shè)計得十分壯觀。他想把這些都講給爸爸聽,可爸爸不聽。 爸爸說:“喏,瞧我養(yǎng)了個呆子!他連這是上學的日子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會加減法。”沒再說一句話,他就用他的沉甸甸的皮帶抽打了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疼得直打顫,可決不哭。 媽媽站在那兒抽抽噎噎地哭著,爸爸后來沒勁了,倒在椅子上,呻吟著:“你作孽啊! 媽媽也失望了,因為奧古斯特在宗教課程方面毫無才能——她很高興瑪麗學得挺好,至于克洛蒂爾德,啊呀,老天,那又是一個麻煩事了。克洛蒂爾德感興趣的只是男孩子,然而奧古斯特,甚至在美惠谷學了四年之后,卻還不會背誦教義問答。她開始懷疑他能不能準備好領(lǐng)第一次圣餐。奧古斯特站在那兒,顫抖著,但還是沒哭。這時,她忽然說:“奧古斯特,你不愛我啊。” “媽媽……”他說不出話來。他當然愛她。但是他沒法說,F(xiàn)在不行。他要畫她。等到他覺得好過些,等到眼淚不再在眼里漲滿的時候。一道光猛地消逝了,仿佛升起了一道黑黑的、可怕的墻,把他和爸爸隔開了。 爸爸還沒完沒了。他又恢復了精力。他想,那不是他的錯,該責怪學校。他決定把這個笨瓜送到他兄弟亞歷山大的學校去。那個學校坐落在博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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