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路難
一、生在皇城根下
我父親出生于北京，滿族，是大清國皇城根下正白旗人的后代，論出身血統(tǒng)那是特別的“根紅苗正”。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正白旗是滿族八旗的上三旗之一。哪上三旗？正黃、鑲黃和正白三旗。其他五旗是正紅、鑲白、鑲紅、正藍和鑲藍，這個次序的尊卑等級是有講究的。上三旗中兩黃旗的旗主是皇太極，至尊地位可想而知。正白旗由努爾哈赤初定，以旗色純白而得名，所謂旗就是所擎之旗幟。八旗的旗幟都是大龍旗，正白旗龍首向右，龍腹內(nèi)有五朵祥云。
話說順治前，上三旗中并無正白旗而有正藍旗，因為正白旗主多爾袞病死之后，順治皇帝將多爾袞掌握的正白旗收歸自己名下，與兩黃旗并稱為上三旗，打這以后就成了定制。
正白旗是皇帝親統(tǒng)之一，旗內(nèi)無王，兵為皇帝親兵，并從中挑選侍衛(wèi)皇室的成員。這么說來，我爺爺無疑屬于皇室御用軍的親兵，只是守兵的軍餉比起騎兵、戰(zhàn)兵要低了許多。
再說說我們家的姓，“�！笔且粋�漢姓，為什么旗人要姓漢姓？滿族的姓氏多與東北的家鄉(xiāng)郡望有關，字數(shù)也比較多，清代中葉以后常駐北京的滿人改漢姓蔚然成風，但仍保留自己滿族的姓氏，叫作“老姓”。如有姓“關”的，像北京琴書創(chuàng)始人關學曾老先生，他家的老姓是瓜爾佳氏。而皇族愛新覺羅的對應漢姓是“趙”，不知是推崇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還是三國大將趙子龍。
滿族人姓常的很多，像唱單弦的常澍田應該也是我們的本家。我查了一下《滿族老姓與漢姓對照表》，改成漢姓“�！钡臐M族老姓有常佳氏、瓜爾佳氏等，具體是哪一個，還需要根據(jù)遷徙史、祖居地、現(xiàn)居地、家譜家族排字以及家族傳說來認定。
我父親說他是滿族五柵欄的人，但這個五柵欄在哪？時代太久遠了難以查找。姑且就算是那個郡望在遼東半島的常佳氏吧。
另一個說法是，滿族有一個奇特的風俗叫“輩輩改姓”，下一輩以上一輩的名字為姓，我父親自述中說他的老姓是姓“趙”，按照輩輩改姓的規(guī)矩，也許原先祖上曾經(jīng)姓“趙”，到我爺爺這輩改姓“�！绷�。
我父親生于1899年農(nóng)歷七月十七日，他出生的前一年是1898年，那年夏秋之交，剛好北京城里發(fā)生了“戊戌變法”，從康有為帶人發(fā)起“公車上書”到老佛爺戊戌政變，變法失敗，整整103天，也叫“百日維新”，譚嗣同等六君子被砍了頭。我爺爺是在皇城當值的侍衛(wèi)親兵，他親眼得見維新黨人菜市口血流成河的慘烈下場，聽說支持變法的珍妃娘娘被人綁了石塊沉人了紫禁城的深井。
唉，大清國力日衰，各國列強瓜分中國，東北被俄國侵占，山東河北鬧教案，到處鬧小刀會、大刀會、義和拳，世道不太平，人心惶惶，偏偏我父親在這時候出生，何時才能過上安生的日子？爺爺崇康給父親起名叫“安”，常安，盼望常常平安。
父親1歲時，逢庚子國難，八國聯(lián)軍攻人北京，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倉皇出逃，擱在過去就是亡國了。但帝國主義列強要的是雪花銀和通商口岸，逼迫清政府與之簽訂不平等條約，割地賠款，這一來，中國人民的生活更加艱難了。
父親是家里的獨苗，在我爺爺、我太太（滿族人稱呼奶奶為太太）的呵護和疼愛下長到6歲。因為清廷入不敷出，旗人的皇餉減半，家境每況愈下。辛丑八國聯(lián)軍事件之后，生計更為艱難。1906年，父親到了讀書的年齡，爺爺拿回來微薄的兵餉，太太省吃儉用湊夠了一點兒學費，送父親到一家私塾去讀書。
父親自小聰明伶俐，像《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這些啟蒙的讀物，一讀就會，寫字也很漂亮，回到家里，把本子給爺爺、太太看，自然受到一番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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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我怎樣和常家人有緣和為什么執(zhí)筆寫這本傳記。
回溯到1984年6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文化部舉辦了第一屆“全國相聲評比”，當時我剛剛考上南開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師從著名曲藝理論家薛寶琨先生。我跟隨恩師來到青島，在這次盛會上結(jié)識了許多相聲名家，包括侯寶林大師等，接觸最多的還是常寶華、常寶豐和常貴田這三位“常家人”。
常寶華先生很有長者風范，待人熱忱關懷，對我未來的曲藝研究之路頗多指教。常貴田先生也熱情地給我留下了簽名題字的墨寶。認識常寶豐先生是因為他的參賽作品《并非諷刺裁判》，這個作品是天津藝術研究所所長、作家劉梓鈺創(chuàng)作的，其內(nèi)容是“虛擬再現(xiàn)”一場足球比賽，超級足球裁判的原則是“誰進球誰犯規(guī)”，諷刺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思想中積淀的平均主義，以變形的藝術形式揭露抑制人才“冒尖”的現(xiàn)實弊端。比賽那晚，我看到寶豐先生胸前戴著一個特大號的哨子上場了，他和王佩元先生的表演非常精彩，現(xiàn)場火爆，笑聲不斷，掌聲雷動，這個作品獲得創(chuàng)作一等獎和表演二等獎，為天津相聲贏得了榮譽。
為了寫評論稿，會后我到寶豐老師家里采訪過兩次，認識了他的愛人錢志偉姐姐。錢姐姐容貌清麗，我們相談甚歡。我認為寶豐老師的表演風格具有常派相聲清新脫俗、熱情灑脫的獨特韻味，他既擅長表演傳統(tǒng)相聲，又很注重新時代相聲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這一點在他的《并非諷刺裁判》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的另一個代表作品《坐唱數(shù)來寶》也因為很好地結(jié)合傳統(tǒng)相聲包袱兒手法和現(xiàn)代說唱而贏得年輕觀眾的喜愛。
2006年天津常氏相聲被列入國家級第一批非遺項目，而代表性傳承人是寶豐老師的三哥、相聲演員常寶霆先生。也是天津最早的相聲傳承人，后來常寶霆先生的兒子、相聲演員常貴德先生是第二位傳承人。在中國相聲史上，常氏相聲20世紀30年代崛起于天津南市“三不管”，很快形成獨具的風格特色而且家族從藝人數(shù)最多，發(fā)展和高峰延續(xù)時間最長，而創(chuàng)始人正是常氏兄弟的父親————常連安老先生。
我在之前與天津市雜技團老團長胡青、團長侯泉根合作《沽上百戲————輝煌的天津雜技》一書時悉知“羅圈獻彩”（“罩子”）是天津古彩戲法的經(jīng)典節(jié)目，而創(chuàng)始人依然是常連安老先生，那么這個人物無疑是具有很大傳奇性的。
寫作一本傳記要傳有可傳之人，記有可憶之事，一個好的傳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當寶豐老師和孫福海書記找到我，讓我執(zhí)筆寫常連安傳記時，我心早有屬意，所以一拍即合。孫福海書記給我看了他原來寫就的提綱，看得出來他前期已做了不少工作，因為無暇繼續(xù)才忍痛割愛把任務交給了我。我感謝他對我的信任，但同時也有不小的壓力。
首先必須對人物有一個整體的把握，我們的傳主常連安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他自幼學京劇，坐科富連成，倒倉之后，改學戲法，善使口鋪綱，自有“小蘑菇”以后，如虎添翼，漸改相聲，經(jīng)張壽臣等提攜，成為天津相聲之響檔。1938年在北京創(chuàng)辦啟明茶社并發(fā)展壯大，使相聲成為新興的產(chǎn)業(yè)。50年代初愛子殉國后擔任第一任天津曲藝團團長，為促進天津曲藝事業(yè)的繁榮功不可沒。他的藝術之路坎坷曲折，他的朋友圈涉及京劇、魔術和曲藝，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可謂“三棲”，用“多才多藝”一詞恐已不能概括，他的胸壑縱橫遠遠超過當時的藝人。若要寫出比較完備的傳記，環(huán)境、人物、細節(jié)三要素不可或缺，因此我確立了環(huán)境描述上再現(xiàn)民國三界、人物塑造上表現(xiàn)藝術追求、細節(jié)上抒寫心靈情感的原則。
甫一開始，便遇到缺少生平材料的問題，時間久遠，真相難求，然而最大的幫助是來自常連安本人。在1966年“文革”初期和罹患肝病晚期的惡劣情況下，老人用64天時間寫出來的5740字的《自述》，字字含血，行行催淚，讀畢，不覺掩卷喟嘆。真正的智者是走在時間前面的人，唯有用事實說話，無視傳聞誤會甚至詆毀，常連安先生是笑到最后的大贏家。
傳記所寫和讀者所讀的，給我們感受最深的是，常家是新舊中國兩重天的見證人，他們一家人身上既有舊社會生活在最底層人民的苦難烙印，也有新社會紅旗下的光榮綻放，同樣是說相聲，獻藝的目的、性質(zhì)、方式和效果卻有著天壤之別。所以常老的思想和對于子女的教育是樸素的，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沒有絲毫的“矯情”，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為什么我們有的人今天會走到“消解”苦難、“消解”英雄、消解價值觀而單純娛樂的路上去？確實應該好好反思一下。
關于常氏相聲的特點，書中已有常家子女的總結(jié)和一些名家的點評，常老對子弟相聲教育觀點中也有很多的呈現(xiàn)，若想抓住常氏相聲體系鮮明的特色，我姑且拈出四個字概括，就是“清、新、演、爆”�！扒濉笔侵赋Ｊ舷嗦曆輪T聲音口齒要高度清晰，讓全場觀眾都能聽真臺詞，所以常老最強調(diào)過硬的基本功訓練�！靶隆笔侵杆f段子的內(nèi)容要與時代結(jié)合，提倡創(chuàng)演有時代特點的、受當下觀眾歡迎的相聲�！把荨笔侵赋Ｊ舷嗦曆輪T的表演要表現(xiàn)人物，抓住人物的特點，演出人物的性格，多元化調(diào)動、運用有益于表現(xiàn)人物的表演手段�！氨笔侵赋Ｊ舷嗦曆輪T要有積極飽滿的表演熱情，抖出的包袱兒要爆脆響，他們不走冷蔫哏那一路。這是常氏相聲有別其他家族相聲的特點，尤其是第三點，因為電視等視覺藝術的發(fā)展，有把相聲傳統(tǒng)四門功課“說學逗唱”的說法演變?yōu)椤罢f學演唱”的趨勢，已引起了許多相聲愛好者和研究者的注意，尤其在國家大力弘揚傳統(tǒng)藝術的今天，研究常氏相聲，汲取常氏相聲的有益經(jīng)驗，對相聲更好地傳承與發(fā)展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近年來口述史因為個人視角的日常生活化受到青睞，此書作為傳記，口述只是一種形式，傳記的實質(zhì)是文學，讀者可以通過一個人和他的家庭的故事，看到百年來社會的劇烈變化，藝術的形式與環(huán)境、時代，藝術家的努力與理想等。第一人稱敘述固然是親切的，可信度強的，但傳記要讓人愛看和耐看，不能是大事記流水賬，也不能是虛妄的偉大，語言盡量做到口語化但不拘泥于口語。同時傳記是一門選擇的藝術，合理的結(jié)構(gòu)和想象力可以避免這種敘述視角的局限，使我們感受到人物有肌理質(zhì)感和溫度的生活。
感謝常家人，寶豐老師作為口述者付出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做了主要的工作。他的七姐常寶瑛是一位深受病人愛戴的好醫(yī)生，作為常老晚年在身邊朝夕相伴的女兒，她的回憶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在那些講述老人故事的夜晚，我聽到微信語音傳來的講到動情處的哽咽，可能是先天遺傳自帶文藝細胞，常大夫的敘述語言本身也是有文采的，值得我學習的。感謝八爺常寶慶先生和他的愛人“八姑”，三姐常寶玉、五姐常寶珊等常家長輩，祝他們健康長壽。謝謝常桂春、常曉蘭等常家晚輩的支持。這一家人的孝義和德行我以為是常老先生懿行楷模作用的印證，我也從中學到了許多，比如傾心傾力做好執(zhí)筆者這件事。
感謝曲藝演員田立禾、劉俊杰、劉國器、高洪勝及郭榮起女兒、漫畫家左川等提供有關資料，感謝曲藝理論家孫福海書記、高玉琮先生，薛師私淑弟子、我的師弟啟賀先生等提出寶貴意見，感謝我的研究生李秋爽做錄人工作和北京的謝巖提供啟明茶社的珍貴照片。另外寫作時參考了常寶霆、趙志明先生發(fā)表在《天津演唱》的同名傳記舊作，因均以《自述》為依據(jù)，某些相似之處在所難免。還有孫福海書記的《逗你沒商量》等大作均作為重要借鑒依據(jù)，不敢掠美，故此說明。最后向為此書得以問世付出辛勤勞動的出版社張素梅主任及其他編輯致以深深的謝意。
愿此書能夠引領讀者朋友進入民國京劇、戲法與相聲三星輝映的藝術殿堂，領略常氏相聲藝術的風采，感受愛情、親情、友情、愛國之情的正能量，愿常連安先生為之付出畢生心血的相聲事業(yè)后繼有人，不斷發(fā)揚光大，為人民制造更多的歡笑！
鮑震培
戊戌立春于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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