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軍營生活
中國過去軍人向來為人鄙視，20年代軍閥混戰(zhàn)中軍人的名聲尤其糟糕。因此辛亥革命前后宣揚日本軍國民教育怎樣鼓舞起組織“少年中國”的一些人的革命精神例子大家全都忘掉了。當時�；逝珊凸埠团啥假澇赏菩腥珖攒娊逃�。”20年代大家看到日本、德國民族振興都有仗于軍事化，軍人才有號召力。不過中國最早出洋學(xué)軍事的人從日本學(xué)來的軍人紀律，同20年代的尚武精神具有明顯差別：前者要求軍人無條件服從上級文官命令、維護國家統(tǒng)一。
沈從文和那些西南軍閥一樣，未能很快認識到他們的軍隊不是在推動中國復(fù)興，相反，是妨礙國家的復(fù)興。沈從文的看法跟前清的人，或者跟當?shù)氐暮勡娤容吙烧f一模一樣。他還年輕，蒙昧無知，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復(fù)雜。對暴力行為無多大認識。他的工作非常枯燥，然而他喜歡跟司令官接近，漸漸又跟一些有學(xué)識的高級將校往來。這些人還記得清末時期想靠訓(xùn)練來振興國家的夢想，不錯，沈從文在1920年再一次選擇從軍道路，當時他以為軍隊已經(jīng)有了革新。1922年他又離開了軍隊，這次離開是因為對自己的生活重新估價，認為建立現(xiàn)代黨派軍隊的辦法，并不是熔鑄民族集體精神的最佳方案。他設(shè)想的方案是學(xué)問————學(xué)術(shù)事業(yè)追求的價值還在那個政府之上，而不論在舊中國、民國初年，甚至在西方，士兵在國家面前不過是仆人，沈從文開始想到，在他的軍事生涯中重點已經(jīng)不是軍紀，因為他知道軍紀已非常松懈，軍隊中的生活相當平等，差點像他一樣的“天真無邪”，可是軍隊講求暴力，自然要插手國政。他最后變成了和平主義者。
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從沈從文寫軍隊生活的幾篇作品，看看沈怎樣寫那些年輕士兵生活氣質(zhì)和所暗示的意義。這些作品中人物跟沈從文本人（他常以小兵作筆名）是否一回事，當然還有討論余地。不過其中寫到的每個年輕兵士，的確都像沈買到那把“黃鱔尾”小尖刀的時刻一樣，何等愉快天真。這些作品事實上寫了他自己的成長過程，即原來認為軍隊生活十分有趣，后來則大失所望。他在2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早期作品多半描寫邊地部隊樸實生動的圖景。有的還使人引起一點浪漫的情調(diào)，如在《連長》（1927）和《參軍》（1928）中寫到一位漂亮軍官，因為是軍官，就受到駐地人民的尊敬照顧，特別是一位年輕寡婦的青睞。沈在《船上》（1925）中，寫了軍人們在開拔途中，夢想此去升官后，要像黔軍盧燾旅長那樣，騎著大馬出去拜客。《入伍后》（1925）寫當兵后的心情多么輕快�！杜驯罚�1925）這首詩寫12個逃兵在被處決之前，人人心中都想起拋別情人的一幕，既英雄又可笑的場面�！对趧e一個國度里》（1926）和《嘍噦》（1927）里都寫鄉(xiāng)下土匪的所作所為，雖然采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甚至采用記錄式的敘述語調(diào)，寫來仍那么驚心動魄。
同沈從文其他早年作品比起來，他寫軍隊生活的早期作品具有驚險、神秘、稀奇古怪的成分，然而情節(jié)既合乎情理，又很感人，跟別的作品大不一樣。也許沈在湖南時就學(xué)會了口頭講故事的藝術(shù)，因此一寫到軍隊題材就不由得講起故事來。在《夜》（1930）中一位年輕士兵講他親身經(jīng)歷的陰森古怪的故事。開頭先來一段漫無邊際的序言（其中故事大多同沈的親身經(jīng)歷雷同重復(fù)），然后便是聞所未聞的吃人肉的故事。人們幾乎可以想象出，故事開頭必定是在一堆篝火周圍，一群士兵官佐每人都講一篇半是事實、半屬虛構(gòu)的大千世界中神鬼的故事。《哨兵》（1926）寫鳳凰臺道衙門里一個青年士兵怕鬼的故事。雖然是個床頭談鬼的故事，卻富于浪漫情調(diào)和懷舊之情。《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1930）在軍隊故事中情節(jié)比較鋪展得開，在沈的早期作品中，這一篇故事情節(jié)連貫，人物性格鮮明，而且寫出了傳統(tǒng)的“傳奇志怪”線索，喚起讀者對茫茫陰曹地府的幻想。
當然，沈從文寫軍隊生活的早期作品中也有一股現(xiàn)實主義的巨流，這類作品寫得非常嚴肅認真�！逼渲杏小段业慕逃罚�1929）《從文自傳》（1932）《傳事兵》（1926）《逃的前一天》（1929）。這些作品寫了新入伍士兵的希望與焦慮心情，沈從文一寫到軍號、軍裝、點名、舊式武器等他喜歡的事物時，總充滿一片懷舊深情。逃兵今晚上就要溜了，但他對非常熟悉的軍營中書記官、洗衣婦，以至于遠山顏色、喇叭聲音都有難以抑制的依戀。到沈?qū)憽段业慕逃窌r，士兵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有許多人并不認為士兵是解放者，所以他們感到失望、疑慮�！额檰柟佟罚�1935）是沈從文寫地方軍隊的最后一篇人物特寫，充分揭露了貪污腐化的軍官生活，雖然仍用富于同情的漫畫筆法。直到1933年沈從文在提到某軍的搶劫事件時，還在慶幸簞軍有著光輝歷史。在他憂患坎坷的一生中，他對簞軍聲名始終未能忘情。
因此，兩相比較一下，沈從文對軍隊生活陰暗面的暴露，跟他描寫軍隊生活的樂趣、理想和他認為軍人誠信無欺的優(yōu)點相比，前者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從他的作品來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作家所耿耿于懷的那種遍體鱗傷、尸骸狼藉的戰(zhàn)場慘景，中國士兵還沒有多少體會，只不過偶爾發(fā)些世風(fēng)漸薄，或戰(zhàn)友傷亡的慨嘆而已。盡管如此，沈從文的軍營經(jīng)歷對他一生仍然留下強烈影響，使他隨時充滿忠誠、懷舊的感情。沈從文是初出茅廬的作家，正好可以大寫軍營生涯，不像上過學(xué)校的人可用各種同學(xué)的社會關(guān)系作為題材。他在湘西從軍時，并未寫過日記，可今天看來，他作品中的記述卻大多信而有證。他帶著某種鳳凰人的得意神情對青年讀者傾訴過去的經(jīng)歷，譴責(zé)那些瞧不起士兵的知識界人士，因此他完全有理由把他的“日記”叫作《我的教育》。
P64-66
1987年冬天，我接到詩人荒蕪的信，信中說他最近去看望沈從文時，見到了美國漢學(xué)家金介甫剛寄來的新著《沈從文傳》（原名《沈從文史詩》）。據(jù)沈夫人介紹，趙瑞蕻、金隉幾位學(xué)者都看過原書，認為寫得很有特色。荒蕪建議我把它譯出來。
過幾天書送來了。當時我正在讀洋洋百萬言的《奧尼爾傳》，很佩服西方作者寫傳記的手法，的確跟我們?yōu)橐藰浔鞯膶懛ú灰粯�；不把人寫成大仁大勇、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我讀了《沈從文傳》后，感到它跟《奧尼爾傳》一樣，也不愧是傳記文學(xué)的佳作。它好在史料翔實，持論平允，把沈從文的生活道路和創(chuàng)作成就作了透辟分析，既實事求是，又不為賢者諱，值得向我國讀者介紹。蕭乾老師聽到消息也鼓勵我譯，并推薦了出版單位。
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直到1988年5月沈老這顆文壇巨星隕落后，我才動手翻譯。起先我擔(dān)心的是資料不夠。原書里引用了那么多沈的原著，而誰都知道，沈是多產(chǎn)作家。他從事創(chuàng)作26年問，寫了各類作品648篇，輯成集子64種。如果加上1949年后的論著，則共有736篇，集子85種。但收書最多的《沈從文文集》也不過十二卷，300萬字，未收的早年作品早已絕版。記得我為了找《不死日記》遍求北京湖南幾位沈?qū)W家，回信都說找不到。從英文譯過來又會失真，所以一直遲遲不敢動筆，聽到沈老謝世噩耗（也是荒蕪函告的，正式消息遲了一個星期，還是轉(zhuǎn)引海外的電訊）我才拍案而起，想我從小就是沈老作品的愛讀者，無論如何也要排除困難譯下去。
果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久我就同原作者金介甫教授開始通信。想不到這位青年作者（他面壁十年寫這部傳記時只有三十多歲）學(xué)貫中西，我的一切質(zhì)疑問難他都能迎刃而解。要查的引文原件他無不立時復(fù)印寄來。我把《文匯月刊》上選載的《京城怪客》寄他后，他一面向彼邦學(xué)者大加揄揚，一面字斟句酌地在一萬多字譯文里指出一百多個表達不確切之處。全稿譯完寄去后，他為了不耽誤發(fā)稿，用一個多月功夫就把二十多萬字細心校訂一遍寄回，老實說，我譯書40年，像這樣著譯雙方推心置腹、切磋字句的例子，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書稿終于在1990年由北京時事出版社出版。
《沈從文傳》問世后，我收到幾位讀者來信，其中一位并非文藝界的學(xué)者說，金介甫原著中大量注釋，是珍貴的文壇掌故，單純?yōu)樽x者承受力著想而割愛，十分可惜。金介甫本人對此也耿耿于懷。于是我決心將646條注文補譯出來，出個全譯本。幸運的是，湖南文藝出版社的同道也支持我的構(gòu)想。
金介甫是歷史學(xué)家，他為搜集傳記史料花了大量氣力。他的資料卡片多達6000張，注文字數(shù)幾乎為正文的一半。學(xué)術(shù)書注釋占這樣高的比重，在西方學(xué)者中也是罕見的。記得我的老師李長之先生譯的《文藝科學(xué)與文藝史學(xué)》，也是注文特殊的例子。難怪一位西方書評家稱贊本書注文詳盡，顯示了高超的學(xué)術(shù)水平。凡讀過這一條條細致透辟的注文者，無不留下深刻的印象。
梁啟超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指出，清代學(xué)者有一種優(yōu)良學(xué)風(fēng)，即“言必有據(jù)，無證不信”，我認為金介甫的注文也吸收了這種優(yōu)良傳統(tǒng)。
首先，他認為他寫這部文學(xué)傳記，主要在于提供史實，讓事實說話，而不在乎評論短長。他廣搜博采，從大量私人晤談（我粗略統(tǒng)計過，注釋中提到晤談的作家、學(xué)者高達118人次�。�、信件日記、檔案材料中取得大量信息。例如他從一般學(xué)者未必注意的天主教苦難會《神跡》月刊中，找到從田興恕時代起就展開的反對基督教會勢力滲入湘西的全部經(jīng)過。
注文對作品人物的原型考證最為縝密。例如《邊城》以1917年沈在去辰州從軍途中，同行的裁縫兒子趙開明為原型。趙在瀘溪看上了絨線鋪的姑娘，發(fā)誓說將來若做了副官，就必定回來討那漂亮小姑娘做媳婦。在《邊城》中，姑娘改名翠翠，趙開明變成儺送。當然，沈真正動手寫《邊城》是1933年他和夫人張兆和去青島嶗山游覽，在溪邊洗手時看到溪對岸一個姑娘穿孝衣去告廟。沈?qū)Ψ蛉苏f，他要為那白衣姑娘寫個小說。為何把地點搬到茶峒，那是沈隨楊明臣去四川時，在那里住了三天，搞文書收發(fā)，認為那地方片片竹林，云蒸霧繞，真美。
然而，小說一出，由于寫得傳神，茶峒人都以為真有翠翠其人�！斑叧巧缴塘_裙，小翠歌聲處處聞�！辈⒖隙ㄕf翠翠嫁了個四川人，1948年回過茶峒，三十幾了，還相當標致，引得茶峒師范全校沸騰，趕到渡口去看翠翠。渡口還有位農(nóng)民說，論起輩分來，翠翠是他的老嬸娘。瞧，文學(xué)名著就有這么大的魅力！
注文還考證出《八駿圖》是寫梁實秋、聞一多。考證得最出色的，是沈和丁玲由十分投契到后來突然疏遠的這段過程。金介甫在第六章用了三十多條釋義詳細記述了兩位湖南作家心靈撞擊的細節(jié)。
一句話，只有配上這些文壇逸事，這部文學(xué)傳記才能從多側(cè)面反映傳主的生平、性格的心路歷程。
最后想做件“但開風(fēng)氣”的事。把作品獻給親人，本是中外文藝界常見的事。金介甫教授把原著呈獻他的雙親。我年逾古稀，父母墓木已拱，只能獻給別的親人。記得蕭老在一本集子的前言里對他夫人（翻譯家文潔若）備致贊揚，衷心感激她像《星星知我心》片頭的雞媽媽，庇護一群雞雛，保住了一家溫暖。我也有同樣感受。我的親人是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的老伴，一個普通女性。但她像《天云山傳奇》里的馮晴嵐那樣，是一位平凡而又卓越的女性。在風(fēng)雨如磐的坎坷歲月中，她頂住社會歧視壓力，忍辱負重支撐起這個小家，使之免予破巢玉碎。60年代我流放西域途中有詩寫道：“底事艱難存一息？未酬恩義負牛衣！”說明她是維系我生命的了不起的支柱。特別是病殘以來，她求醫(yī)訪藥，百般照拂，舍棄一切生的歡欣，沒有絲毫怨言。一句話，沒有她的支持，一個殘疾人想完成這部30萬字的書，是無法想象的事。因此，把這部書呈現(xiàn)給我的妻子趙國璋，想來不會被人譏笑為追求時髦。
符家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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