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七年前是黑夜的開始,現(xiàn)在,該是結(jié)束的時候了。七年前,為了年幼的兒子,他犯下令人發(fā)指的殘忍暴行。七年之后,獨自在獄中等待執(zhí)行死刑的男人,不得不再一次挽救籠罩在死亡陰影中的兒子。用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方式。 作者簡介: 丁柚井 被譽為韓國的村上春樹和丹.布朗,2007年憑借《我生命中的春令營》獲得第一屆世界青少年文學(xué)獎。2009年,憑借《朝我的心臟開槍》獲得第五屆世界文學(xué)獎。2012年,懸疑小說《七年之夜》大獲成功,創(chuàng)造了年銷量30萬冊的佳績,成為韓國年度超級暢銷書。 目錄: 001引子003燈塔村031三嶺湖I085三嶺湖II175馬丁尼法則193三嶺湖III293無窮花開331尾聲337作家的話燈塔村一輛黑色貨車停在藥店門前。戴雷朋太陽鏡的男人從駕駛席下來,走進藥店。我正準備吃方便面。三點左右,遲到的午餐。剛剛打掃過衛(wèi)生,肚子餓了。我還是不得不站起來。“小同學(xué),問你件事!崩着笳衾着,視線停留在我剪得很短的頭發(fā)上,似乎在問,“你是學(xué)生吧?”我把筷子插在鍋的把手上面。問吧,快點兒!盁羲逶谀倪?沒有路標!崩着笥梦赵谑掷锏睦着笾噶酥杆幍昱赃叺氖致房。我的眼睛掃過雷朋的車。很大,很粗暴,看起來很有勁。雪佛蘭貨車?“小同學(xué),燈塔村,你不知道嗎?”我嘛,我不是學(xué)生。我是藥店員工,藥師老板叫我“崔君”,我就回答“是”。不過,我還不至于為雪佛蘭惱火,也不是對他不尊敬的語氣感到憤怒。我只是好奇,正巧藥師老板不在,所以隨口問一句。“沒有導(dǎo)航嗎?”“導(dǎo)航找不到,所以才問你!笨幢砬椋鞘÷粤恕俺粜∽印边@幾個字,我也省略了“臭小子”!皩(dǎo)航都找不到,為什么到藥店里找?”雪佛蘭從十字路口直行,消失不見了。我吃完方便面。鍋空了,我想起用作燈塔村導(dǎo)航名稱的地名。新星里。同時我也想起來了,要想去那里,應(yīng)該在藥店旁邊的十字路口左轉(zhuǎn)。再補充一句,我也是燈塔村的村民。燈塔村是地圖上都沒有標記的村莊。也許在地圖編纂者看來,燈塔村太微不足道,甚至沒有取名的價值。我的同屋大叔告訴我,這是“花園半島的旮旯”。我的老板,波波藥店的藥師稱之為連慢行巴士都不停的“該死村落”。用燈塔村青年會長的話說,這里是海角天涯,“想買雙拖鞋,也要‘累得半死不活’地去大地方”。這些說法都對。沿著沒有人跡的海濱路跑上三十里,才能看到坐落在絕壁上的村莊。燈塔矗立于凸向大海的鳥喙形懸崖盡頭。村莊前的海里有大大小小的巖石島,村莊后面圍繞著又長又高的石頭山。我和大叔曾經(jīng)到達過山頂。山那邊的內(nèi)陸盡收眼底。那片荒蕪之地遼闊如大海,卻連棵樹都沒有,后來被國家買下,準備建成觀光旅游地。聽說那里曾經(jīng)種過高粱,現(xiàn)在沒有了。不過原野盡處還保留著小小的村莊。村里孩子們把新星里叫成燈塔村,現(xiàn)在這些孩子也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燈塔村也要消失。算上幽靈人口“孩子們(大叔和我)”,也只有12名村民。村民平均年齡69歲,種紅薯為生。雖然有海,但是沒有捕魚的人。既然有海,肯定偶爾也會捕捉點兒東西。需要做湯或下酒菜的時候,就催著“孩子們”去海邊。根據(jù)面事務(wù)所的記錄,燈塔村的最后一個孩子出生于61年前。這個孩子是燈塔村的青年會長,也是村里唯一一艘蹦蹦船的船主,還是我和大叔租住的燈塔客棧的老板?蜅5目腿舜蠖嗍鞘烊私榻B來的潛水員。海中的石島下的“水中絕壁”吸引他們來到這片寂靜的土地。我和大叔也是這樣,被吸引來之后定居了下來。我猜想,雪佛蘭隊伍應(yīng)該也聽到了石島的呼喚。如果不是就好了,不過不可能。七點左右,老板藥師大叔回來了,打開保險箱。這個信號意味著可以下班了。趁著藥師不注意,我偷偷地把一袋韓方滋養(yǎng)強壯劑和藥膏塞進包里。神圣的平安夜,怎么能做這種齷齪事呢?如果有人問,我會做如下解釋。大叔只有四十歲,頭頂已經(jīng)出現(xiàn)銀絲了,眉間也依稀長出了白毛。我們玩石島競賽,他的競爭力越來越令人失望。這是鐵人三項比賽,規(guī)則非常簡單。首先,駕駛青年會長的船向比賽場地,也就是石島西部界點移動,停船之后繞島游一周,這場蛙泳比賽是第一回合。然后從西部起點入水,沿水中絕壁的欄桿,用海鞘、蛤蜊、海參等裝滿各自的鐵簸箕,這是第二回合?凑l先往系在石島松樹上的籃球筐里投進五個球的二人籃球賽是第三回合。大叔最近的戰(zhàn)績是10戰(zhàn)9敗,上周扣籃的時候還扭了后頸。大叔一見我就說,因為卑鄙而笨拙的“某家伙”拿手掌戳了他的腦袋!拔蚁然厝チ!蔽以陂T口大喊一聲,騎上了自行車。走過十字路口,我就抬著屁股踩起了腳蹬。我以最快的速度飛馳在通往絕壁的海濱路上。沒有月亮,但路上并不黑暗。那是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星光下的大海美如夢幻,拍打絕壁的浪花、無聲無息飛翔于黑暗中的銀色海鳥、巖石縫隙里升起的海霧、映出黑影的石島。真想加上“甜蜜的海風(fēng)”之類的文學(xué)修飾語……但是,抽打雙頰的卻是手錛似的冷風(fēng)。到家的時候,感覺自己只剩骨頭了。月光下并排停放著大叔的紫色面包車和黑色雪佛蘭貨車。我把自行車停在面包車和雪佛蘭之間。大叔的聲音隔墻傳來。那是讀國語課本的語氣,只有說難聽的話的時候才會使用的語氣!笆瘝u的潮水兇猛而多變,這里又是下降流出沒區(qū),海底地形復(fù)雜得像迷宮,現(xiàn)在又是大潮時間,再加上深夜,你們喝了酒……”“喂,大叔!庇腥舜驍嗔舜笫宓脑!澳闶钦l,憑什么穿著背心跑出來訓(xùn)人?”大叔繼續(xù)用朗讀國語課本的語氣說道:“喝醉酒的人不應(yīng)該去大海,而是應(yīng)該鉆進被窩!蔽彝崎_大門進去。兩個隊伍在院子中間對峙,潛水裝備武裝起來的雪佛蘭隊,身穿拖鞋和運動服的大叔、青年會長隊。人數(shù)是4:2。大叔半睜著本來就低垂的眼睛。也許是在睡覺的時候被叫出來的。被吵醒的青年會長哈著腰,站在大叔身后!拔铱磻(yīng)該鉆進被窩的是穿著背心發(fā)抖的你!”對方跟大叔對峙的選手代表是雷朋。“你,試過夜間漂流(在水中絕壁上沿著潮流方向潛水)嗎?”雷朋放聲大笑。如果跟羅納爾多說“你會用頭頂球嗎?”會不會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笑?旁邊三個人也跟著笑了。大叔雙臂交叉,低頭看了看地!邦I(lǐng)頭人太魯莽,容易惹事。”“多管閑事,遲早會碰一鼻子灰。”雷朋用拇指揉了揉鼻尖。一行人再次哄堂大笑,某個家伙索性坐下了。他應(yīng)該不是喝過酒,而是吸了毒。大叔緊咬嘴唇,盯著雷朋。仿佛在用腦子按計算器。打這小子一下,我會挨幾下呢?根據(jù)我的計算,4:2的算術(shù)答案是“見上帝的比分”!靶⊥瑢W(xué),怎么這么跟人打招呼?”尊稱大叔為“作家先生”的昔日的文學(xué)青年,青年會長站出來支援大叔!拔覀冏骷蚁壬p易不出門。他是為了防止發(fā)生意外才出來的。這是我們村里首屈一指的潛水專家,如果他說不是,那絕不是真話。天一亮就把船給你們,十次二十次都行,今天就這樣吧……”呸!雷朋往院子里吐了口唾沫,又罵了一句“啊,該死!”聽起來像是實彈射擊之前的吼聲!澳銢]聽懂我的話,合同上我們是甲方。”雷朋用食指指著青年會長漲紅的臉!袄舷壬且曳,我們出錢,老先生出船,OK?”我后退著關(guān)上大門。若想讓大叔回房間,我有必要打破僵局。盡管可能救不了青年會長!鞍,小家伙什么時候回來的?”青年會長先回過頭來,大叔也轉(zhuǎn)過了頭。雪佛蘭隊的視線像檢閱軍隊似的齊刷刷地跟隨其后!鞍パ,這是誰呀,這不是藥店的店員同學(xué)嗎?”雷朋直接和我打招呼。我對大叔說:“您過來一下!崩着髶踉诖笫迕媲!暗陠T同學(xué)怎么找到這里來的?不是說不知道燈塔村嗎?”我們的房間我還是知道的,呈直角排列的韓屋第一間?柯愤呌猩却皯,燈塔和大海盡收眼底。我朝那邊轉(zhuǎn)過身!暗陠T同學(xué)的社長還不知道吧?自己的店員竟然是個連家都找不到的傻子。不過,又是作家先生,又是潛水專家的背心大叔和傻子店員同學(xué)是什么關(guān)系?不像父子,也不像叔侄,難道是偶然相遇就黏在一起的火辣關(guān)系?”雷朋嬉皮笑臉,同黨們哧哧地笑。我假裝沒聽見,邁開腳步。我打破了僵局,并不想連同雷朋的嘴巴也打破!澳先思覜Q定吧,我無話可說!贝笫鍖η闆r做了總結(jié)。我們并排走進房間。冷嘲熱諷聲從關(guān)閉的門縫里滲漏進來。青年會長的喊聲跟隨而至,接著是汽車發(fā)動的聲音?磥碜詈筮是要去海邊。不過不是,至少不是馬上就走。雪佛蘭隊伍發(fā)出怪異的喊聲,不知道是笑聲,還是人猿泰山的吶喊。汽車前燈伴隨著“哦嚕嚕!钡穆曇糸W爍。汽車音響爆發(fā)出《永久頌歌》的旋律!拔覀冊诎籽╅g乘著雪橇奔跑,還是停下,奔跑,還是停下……”我拉下窗簾。這是個烏龍球,只讓對方產(chǎn)生自己這邊得分的勝利感。光與聲的躁動很快就轉(zhuǎn)為敲打窗戶的進攻行為。窗框和玻璃窗搖晃,大舌頭歡樂頌加上雪佛蘭隊的伴唱,沒有永恒!大叔坐在書桌前。我脫掉襪子。五分鐘后,雪佛蘭隊從窗邊離開了!八麄兪歉墒裁吹模俊蔽覇。聲音低沉得像剛剛睡醒。大叔回答我的聲音也差不多!斑能是干什么的,瘋子唄。”“這種人,為什么要接收?”“沒資格挑三揀四啊,將近一個月沒有客人了!薄盀槭裁匆汛笫宄哆M來?”“他們要喝酒,要借船,為了讓我阻止他們,就把我叫來了唄。”大叔沉思片刻,自言自語道:“如果我們挽起袖子阻止,這些人也不會聽話吧?”螳螂蹺起腿攔路,推土機會停下來嗎?我從包里拿出滋養(yǎng)強壯劑,遞了過去。大叔勃然大怒:“你為什么總是偷這些東西?臭小子,要是出現(xiàn)副作用,你能負責嗎?”“副作用就是頭發(fā)變得像獅子毛。如果你喜歡溫和而思想深邃的光頭,那給我吃吧!贝笫鍔Z過藥。我去洗腳。據(jù)說打雷之前,貓的大腦能感受到刺激。人腦的邊緣系統(tǒng)也有相似的感覺器官。那是名叫“不安”的時鐘,感覺到災(zāi)難的前兆就會立刻啟動。躺下之后,我還是睡不著。聽著滴滴答答的秒針聲,我退回到回憶,回到七年前的那天,在警察署和大叔分別之后。媽媽連葬禮都沒舉行就火葬了。我由叔叔收養(yǎng)。沒能上學(xué)。我很清楚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就不能上學(xué)了。同學(xué)們比我更清楚我是誰。扭斷了十二歲女孩的脖子,再用錘子砸死女孩的爸爸,連自己的妻子也殺害,然后拋入江中,打開水閘,淹死四名警察和半數(shù)村民的瘋狂殺人魔。我是他的兒子,在那個狂亂夜晚幸存下來的孩子。堂妹們哭著說,她們在班里受到了和我相似的待遇。在私人醫(yī)院做物理診療師的叔叔不得不辭職。嬸嬸也被房東要求騰出房子。一家人逃跑似地搬到了位于山本洞的公寓。屬于我的是有陽臺的后屋。嬸嬸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別人知道我和他們一起生活。堂妹們甚至不愿和我共用衛(wèi)生間。偶爾在家里碰面,她們也會大聲尖叫。每當這時,我都會僵住不動。即便我繼承了風(fēng)流的基因,擁有吸引異性的外貌,然而面對著看見我就拉響警報的兩個女孩,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只有在家里沒人,或者所有人都睡著的夜里,我才會離開房間。有飯就吃,沒飯就挨餓。解決憋了一天的大小便,洗澡。洗澡是儀式,讓我確信自己不是帶給人恐懼或厭惡感的怪物。兩條腿、兩條胳膊,一雙眼睛、一個安心的靈魂;氐椒块g,我蜷縮在窗邊消磨時間。看窗外,或者空想。我想念大叔。不知道大叔有沒有聯(lián)系我。即使有聯(lián)系,我也無法得知。這讓我很是郁悶。大叔的手機被叔叔扔到墻上摔碎了。叔叔說,如果我不想被趕出家門,就不要和爸爸身邊的人聯(lián)系。三個月后,叔叔把我送到大姑家。大姑又在三個月后把我送到二姑家……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處境都沒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我可以不定期地上學(xué)。隨著時間的流逝,三嶺湖事件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認識我的人也越來越少。三個月一過,如果我被別人認出來,那意味著我要和正在就讀的學(xué)校說再見了。對我流露出憐憫的人只有媽媽的妹妹,英珠姨媽。我在她家多住了一個月。滿四個月那天,姨媽把我送到舅舅家,她對我說,“瑞元啊,姨媽……對不起你”。我偶爾會想起當時姨媽眼角的淚水。如果沒有姨夫,英珠姨媽會不會一直收留我?姨夫?qū)ξ液拗牍恰:茸砭苹丶,他不問青紅皂白地把我拖出來,像瘋子似的對我拳打腳踢。姨媽過來勸阻,也被他推開,還大喊“你帶著這個渾小子滾蛋!”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離開姨媽家的前一天夜里,姨夫的聲音從臥室傳來。直到現(xiàn)在,我也忘不了他說的話。“你直視過那小子的眼睛嗎?你見過他哭嗎?不管挨罵還是挨打,他的眼神都一樣。面無表情,呆呆的,這樣的表情讓人發(fā)瘋。那不是小孩子的眼睛。那是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眼睛。我害怕,不敢收留他。明天就把他送到他舅舅家吧!1月1日,雪花漫天飛舞,我在舅舅家迎來了第三個月的早晨。我拿著包出門,舅舅遞給我兩張千元紙幣!吧奖镜氖迨寮,你能找到吧?”地址記住了,肯定能找到。我點了點頭。舅舅因為不能送我而抱歉。那天是舅舅搬家的日子,沒有告訴我新家地址。我背上書包,提著行李,戴上帽子,走出了小區(qū)。凜冽的寒風(fēng)吹來。夜里下雪了,路很滑。手冰涼,鼻尖疼得像挨打。我沒有回頭。我不想乞求留在誰家。也沒有哪家讓我渴望留下來。我又想起了大叔。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以撫養(yǎng)費的名義分割了我的遺產(chǎn)。媽媽的存款、生命保險,還有我們家從未住過的位于一山的新樓房。這么多財產(chǎn)似乎也換不來超過三個月的忍耐,所以才會發(fā)生這些事。到達山本洞大概用了五個小時。因為迷路了。我按了門鈴,門鈴里傳來陌生女人的聲音!罢艺l?”我說出叔叔的名字。對方說沒有這個人。我以為自己找錯了,又看了看門牌號,還到外面看了看單元號碼。沒錯。房子換了主人。我急匆匆地跑到小區(qū)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叔叔的手機成了空號。舅舅的情況也一樣。手機、座機都停機了。剎那間,我明白了可怕的真相。叔叔趕在第二輪到來之前搬家了。舅舅明明知道,卻還是讓我去山本。我猜舅舅也搬家了。隨后我又給英珠姨媽和兩位姑媽打電話,誰也聯(lián)系不上。茫然,恐懼。雪花涌入電話亭。我穿著秋天的外套,牛仔褲很短,露出了腳腕。運動鞋也很小,鞋后跟翻了起來。一天沒吃飯,肚子也餓了。身上只有一枚百元硬幣。沒有撥過的電話號碼也只剩一個了。那是被叔叔摔碎的大叔的手機。打這個電話沒有意義。電話不在身上,當然也不可能有人接。我還是拿起話筒,心頭掠過一絲微弱的希望。萬一大叔買了新手機,萬一大叔還用原來的號碼……信號音響了。不一會兒,緩慢而清晰的聲音傳來,“喂”。是大叔!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怎么可能聽不出來。從未忘記的聲音,我的喉嚨哽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感覺喉結(jié)處長出了墳?zāi)。大叔沒有掛斷,繼續(xù)追問:“喂,你是誰?”“是我。”我終于發(fā)出了聲音。電話那頭沉默了。我鼓起勇氣補充道:“大叔的室友。”永恒般漫長的一小時之后,紫色面包車穿過漫天大雪,停在我面前。大叔住在安山。我陷入錯覺,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從前。我們同住在大叔的一居室里,我和大叔同室而居的情景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深處。放在小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扔在旁邊的手冊、鑰匙鏈和錢包、淡綠色的薄荷醇香煙盒、啤酒罐、隨處粘貼的便條,大叔本人也一如從前。摻雜著銀絲的短發(fā)、笑意若有若無的嘴角,進門就脫襪子的習(xí)慣也沒變。只是職業(yè)變了,從小說家到槍手。大叔沒問我過得怎么樣。我的打扮透露了我的處境。他也沒問手機怎么樣了。只說他覺得我肯定會打電話,于是等著我的電話。我急忙跑進衛(wèi)生間,不想讓大叔看到我的表情,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心情。得知大叔一個人生活,我是多么開心;得知大叔還沒結(jié)婚,我心里是多么踏實。我生怕大叔收留我?guī)滋熘,又會四處打聽我的親戚,把我送走,這讓我多么不安。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大叔通過法律途徑成了我的監(jiān)護人。我成了大叔的二哥的養(yǎng)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我沒見過養(yǎng)父,也沒打聽,也不想認識。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確保自己不被大叔拋棄。我上了中學(xué)。我迫切地埋頭苦讀。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這是無聲的承諾,“我一定很棒”,也是害怕自己可能被拋棄的表現(xiàn)。大叔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家教。第二學(xué)期期中考試,我的名次進入上游,達到了目標。全班第一,學(xué)年第五。那天,大叔帶我去了附近的烤肉店。我們用啤酒和可樂碰杯,慶?荚嚦煽。那天,掛在墻上的電視里傳出爸爸的名字。爸爸被宣判死刑。可樂杯從我手中滑落。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心底某個角落還盤踞著希望;蛟S爸爸不是真兇,或許哪兒出了差錯。如果真正的犯人出現(xiàn),我就可以重新見到爸爸。我想起自己為了捍衛(wèi)希望而做過的事。我從不看電視新聞,不看報紙,也不上網(wǎng),從不跟任何人打聽爸爸的事。我甚至連事情的經(jīng)過都不清楚。不過傳聞還是有的。爸爸以怎樣的方式殺了誰,死了幾個人,面臨著怎樣的刑罰,我了解的只有這些。宣判死刑的消息奪走了我海市蜃樓似的希望。第二天下午,飛到我面前的郵件粉碎了我最后的自尊。收信人欄寫的是信箱地址,褐色信封里裝著名為《星期天雜志》的周刊,當天早晨發(fā)行,一張照片占據(jù)了整個封面。那是一個緊閉嘴巴,轉(zhuǎn)頭看相機的少年的照片。沒打馬賽克,很容易就能看出是誰。我。迎著相機快門,站在S市警察署的十二歲的我,下一頁刊登著題為《三嶺湖災(zāi)難》的特別報道,占據(jù)了十頁篇幅。全文刊登了判決書,接下來記錄了對三嶺湖事件的最新調(diào)查結(jié)果。爸爸的童年、二十多年的棒球運動員生涯、退役后的職場生活全部曝光,可以稱為人物評傳了。中間加入了精神科醫(yī)生的分析,因此也可以看作是心理學(xué)報告。報道中間不時刊登現(xiàn)場取證照片。結(jié)尾是爸爸被宣判死刑后的照片。爸爸沒用帽子遮臉,沒打馬賽克,也沒有低頭。他轉(zhuǎn)頭看著相機,面無表情,眼神和封面照片里的我一模一樣。誰寄來的呢?我抬起頭,大叔坐在我面前。“這不是真的,對吧?”我絕望地看著大叔,眼神黯淡。“我的意思是說,上面寫的不全是真的吧?”過了很長時間,大叔才回答:“事實并不代表全部!薄耙簿褪钦f,事實也可能是謊言,對吧?”有時候,沉默是最準確的回答。當時流淌在我們之間的沉默就是這樣。我聽到了回響在胸腔里的真實的聲音。一切都沒有錯。一切都是事實。我感覺眼睛濕漉漉地鼓了起來。大叔的眼睛也紅了!缎瞧谔祀s志》猶如一群小矮人跳進我的生活。星期一早晨,一打開教室門我就看見,我的書桌,同學(xué)們的書桌上都放著《星期天雜志》。喧鬧的教室立刻安靜下來。我走到自己的座位,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我放下書包,拿起雜志,扔進教室后面的垃圾桶,然后回到座位,打開書包,拿出課本,坐在椅子上。幾十雙眼睛貼在我的后腦勺。背后有人讀起了報道!芭形宜佬贪伞!闭n本上的文字白花花地粉碎了!皻⑷四Т拶t洙最后拒絕聘請律師。接受死刑宣判的瞬間,他也面無表情!蔽肄D(zhuǎn)頭往后看?″a。經(jīng)常讓我給他買面包的家伙,那個叫我“拳頭餅”的家伙?吹轿业哪抗猓切∽恿⒖棠弥缎瞧谔祀s志》站了起來!2004年11月,現(xiàn)場取證的時候,崔賢洙泰然自若地再現(xiàn)了自己掐死小女孩,把妻子拋入江中的場面,引起全體國民的公憤……”我合上書,抓起書包,起身走向教室門口。蝴蝶在我心里飛舞。那是一群名為“腎上腺素”的蝴蝶。它們拍打著黑色的翅膀,爆炸似的涌來。我感覺自己的雙腳飄浮在空中。同學(xué)們的面孔騰地退到后面?″a繼續(xù)朗誦。他打算一直讀到我從教室里消失。當然,我也打算離開教室,但首先要讓他閉嘴!爱敃r,崔賢洙十二歲的兒子藏在三嶺牧場廢棄的畜舍……”終于,我和俊錫站到了一起。我停下腳步,他用眼角余光看我。他的目光里夾雜著嘲弄、蔑視和憎惡。我避開他的視線,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他是出了名的打架高手,個子、塊頭都比我大得多。跟他動手無疑是自討苦吃。我覺得是同學(xué)們充滿期待的眼神和俊錫那小子對“拳頭餅”的自信給了我機會。一步、兩步,我走過他身旁。他的視線轉(zhuǎn)回雜志!昂貌蝗菀锥氵^危機的崔君……”我輕輕轉(zhuǎn)身,把手里的書包朝他臉上揮去。裝滿書本的沉重書包擊中了他的臉頰。他高聲尖叫,后腦勺撞到后面的課桌,連同椅子摔倒在地。我沒有錯過機會,敏捷地縱身一躍,腳后跟踢向他的胸膛。我的得分到此為止。背后有人用椅子砸中了我的頭?″a彎著腰滾倒在地的場面在我的視野中變得模糊,漸漸遠去。很快,我的視野一團漆黑。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別人壓在下面。俊錫被送進醫(yī)院,我被帶進派出所。本來可以當成同學(xué)之間打架來處理,然而當時的情況把這件事情鬧大了。人們遺忘已久的崔賢洙因為被判死刑而重新浮出水面,我是他的兒子,而善良市民的兒子慘遭踐踏,鼻梁骨和肋骨多處骨折。善良的市民夫婦拒絕協(xié)議。警察們沒有阻止蜂擁到派出所的記者。大叔也沒能阻擋我走進少年分類審查院的大門。四周后開庭審理,我被處以保護觀察兩年的刑罰?紤]到當時的輿論,這樣的處分已經(jīng)很輕了。大叔的泣訴、與受害者協(xié)商的努力使我幸免于少年院之行。大叔因此失去了租住的一居室。我們新租的是半地下室單間。大叔遞給我一塊豆腐,說:“沒關(guān)系,一切都結(jié)束了。”沒有結(jié)束,這只是開始。我出獄的同時,《星期天雜志》也寄到了房東手里。這次又加上了四周前由我擔任主人公的事件。房東要求我們騰出房子。學(xué)校不肯接收我。大叔必須在轉(zhuǎn)學(xué)和退學(xué)中間做出選擇。我沒能讀完初中。轉(zhuǎn)學(xué)十二次之后,我自動退學(xué),參加自學(xué)考試,上了高中。高中四個學(xué)期,我轉(zhuǎn)學(xué)九次。身份暴露的方式如出一轍!缎瞧谔祀s志》和有關(guān)報道的復(fù)印件同時寄送到學(xué)校、家長會和同學(xué)、房東、鄰居手中。我們成了流浪者,居住地大多是港口城市。大叔正式教我潛水。大海給了我自由。我在海底的黑暗之中靜靜地蜷縮身體,世界立刻消失不見。任何人的手都伸不到那里,目光也無法到達,也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那是世界的絕壁。我最后就讀的學(xué)校是位于束草的高中。上學(xué)一看,我的課桌上放著《星期天雜志》。同學(xué)們默默地看著我。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永遠都無法熟練,比如對排斥和挑撥視而不見,比如挨打卻不反抗,比如在沉默中行走。走出教室的時候,藍幽幽的火焰團團包圍了我的身體。火焰冰冷而難纏。穿過操場,走出校門,到達我打過工的便利店,火焰還在灼燒我。便利店里只有老板?腿藖韥硗,收銀臺上放著《星期天雜志》的復(fù)印件。我索要一個月的工資。老板往客人帶來的飯盒上寫編號,讓我稍等。我等。三十分鐘,一小時……那天客人格外多。老板埋怨我不該站在客人來來往往的路口。我不斷變換位置,從收銀臺到后門邊,從后門到倉庫門前,又移到門廳。我沒有受侮辱的感覺,也沒有臉紅。自從十二歲站在相機鏡頭前,我就再也沒有感到過慌亂。走出少年分類審查院之后,憤怒也沒有了。即使有人對我表示好感,我也不對彼此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任何期待。所以無論處于什么情況,我都不會慌張。驚訝的時候應(yīng)該慌亂才正常。受了侮辱感到憤怒才是健康的反應(yīng)。贏得對方的好感,給予反饋才是人之常情。我的同齡人大多都是這樣生活。大叔說我也應(yīng)該這樣活著。我經(jīng)常反駁,讓他從這句話里刪除“這樣”兩個字。我也應(yīng)該活著。為此我不能慌張,不能憤怒,不能有羞恥之心,也不能和任何人親近。我像乞丐似的站在門檻上等幾個小時,也必須拿到勞動報酬。這是我活著的力量。不,這是不自殺的秘訣。兩個小時后,我拿到了工資。剛剛拿到錢,我突然陷入饑餓狀態(tài)。迅速掃視便利店柜臺,我用到手的全部工資買了食物。漢堡、紫菜壽司、熱狗、三明治、盒飯……堆在柜臺上一看,足夠首爾火車站的一群露宿者吃了。我把錢扔給老板。碼頭難得清凈。我坐在浮板一角,獨自吃光了買來的東西;鲎彀偷氖澄锉晃矣檬种溉厝,繼續(xù)咽進肚子。我用眼睛數(shù)數(shù)。我數(shù)在夕陽里翻跟頭的海鷗、進進出出的漁船。我也數(shù)像我一樣無所事事的野貓。黑夜終于來臨,我該回去了;氐轿液痛笫宓奶鹈鄣募,回到船家胡同盡頭的薔薇旅館。那天是我第一次向大叔表達意見。我說我打算退學(xué)。我認為只要輟學(xué),換個住處,我的蹤跡就會從世界上徹底消失。大叔搖了搖頭!拔彝督盗!贝笫宓幕卮鹗遣灰督,無論對世界、對人生,還是對學(xué)校。“上了大學(xué),就會好起來的!蔽也铧c兒沒笑出聲。大學(xué)?簡直是癡人說夢。那玩意兒有什么意義?我的人生在我走出三嶺牧場的那個夜晚就結(jié)束了,我的額頭上鑲嵌著原罪的犄角,大叔也因為我而淪為流浪漢!缎瞧谔祀s志》不會放過我。不管怎樣做,情況都不會改變。我的生活也不會改變。投降還需要理由嗎?我的心愿只有一個!拔蚁攵阍谄ъo的海邊生活!贝笫逵謸u頭。他的眼神似乎在說,即使百萬年后,我也不會尊重“你的心愿”。我固執(zhí)地盯著他的眼睛!靶輰W(xué)一年吧。然后再決定上學(xué)的問題也不遲!贝笫遄隽俗尣。我也不得不讓步。好的,我回答。我們沿著大海移動。從東到南,從南到西,大叔開車,我看地圖。遇到民居旅館,我們就放下行李。如果沒有,就在車上睡覺。餓了就吃,無聊的時候就進入大海?吹接腥顺霈F(xiàn),我們立刻出發(fā)。今年一月初,我們來到燈塔村。我們在這里度過了四個季節(jié)。這期間,《星期天雜志》沒有飛到我身邊。為什么以前沒有這樣做呢?我很后悔。早點兒輟學(xué)就好了。如果我早點兒輟學(xué),也就不用開著紫色面包車浪跡天涯了。現(xiàn)在似乎可以做夢了。創(chuàng)世以來無數(shù)凡人追求的平凡生活,想要生活在這里的心愿,大叔寫作,我照看藥店,希望能永遠這樣生活下去,直到死亡。我希望外界的視線不要到達這片土地。我之所以格外在意雪佛蘭隊,也是這個緣故。大叔翻了個身。黑暗中傳來波浪聲。青年會長家的掛鐘響了十下。雪佛蘭隊沒有回來。我閉上眼睛。額頭中間的青筋突了出來。腦海里的時鐘漸漸發(fā)出巨大的聲音。不了解大海的人蔑視大海。蔑視大海的人,必然被大海傷害。§房門旁的電話響了。我們同時起身,大叔拿起話筒!白骷蚁壬鍪铝,出大事了!”話筒里冒出了青年會長氣喘吁吁的聲音。大叔只說了三句話。聯(lián)系119和警察了嗎?在哪兒?我這就過去。通過這幾句話,我足以猜出是什么情況。我起身開燈。“出事了。”大叔從簡易衣柜里拿出內(nèi)衣和干式潛水衣(冬季潛水服)!罢业饺齻人,拿相機的孩子不見了。”我想問大叔,您為什么要去?我真想藏起大叔的潛水裝備,希望大叔平安無事。“做事”和“失去”是同一句話。好不容易得到這一切,忐忑不安地捍衛(wèi)著這一切,夢才剛剛開始。“面119沒有潛水隊員,要等木浦海警到達之后才能救援,那就太晚了!贝笫逅坪蹩创┝宋业男乃,向我解釋。我也穿上內(nèi)衣,披上干式潛水衣。大叔拉上外套拉鏈,轉(zhuǎn)頭看了看我,似乎在問,“你去干什么?”我是一年前才開始學(xué)習(xí)深海潛水。大叔是嚴格的老師,非常重視基本功。在潛水方面,大叔從來沒表揚過我,作為合作伙伴的評價應(yīng)該也很低。而且我沒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jīng)驗。不過,總好過大叔一個人吧。石島水中絕壁,我也了解一點兒。我用“當然了,是吧?”的目光迎視著大叔。大叔的眼神有些糾結(jié)。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回答,讓我戴上伙伴繩(連接同伴身體的繩子)。我戴上便攜式氧氣筒和口罩,上了面包車。我應(yīng)該會派上用場的。一分鐘后,我們到達燈塔。剛下車,我就看到有人像犀牛似的沖出絕壁。他滑行似的跑進雪佛蘭。是雷朋。青年會長在絕壁下高喊!靶⊥瑢W(xué),你自己逃跑,我們怎么辦!”我和大叔沿著絕壁路跑了下去。船停在岸邊,青年會長正往纜柱上系繩子。兩個男人倒在船上。一個神志不清,另一個蹬著腿連聲尖叫。乍看上去像是潛函病(骨骼肌肉系統(tǒng)減壓。┑陌Y狀。從他們的舉動來看,又像是恐慌癥。聽不懂話,也不會走路。大叔背起神志不清的患者,沿著絕壁向上走。會長扛著他們的裝備,跟在后面。潛函病趴在我背上。沒等出發(fā),就能判斷出誰是隊長。他咆哮如牛,碰到什么就不管不顧地貼上去,揪緊自己乘坐的交通工具的脖子。我?guī)状问テ胶,差點兒滑落到懸崖下面。如果有人允許,我真想把他拋入大海,或許還會故意朝他襠部踢上一腳。青年會長背著沉重的裝備,氣喘吁吁,卻還是言簡意賅地講述了事故經(jīng)過。雪佛蘭隊入水五十分鐘后,雷朋突然從船附近浮了起來。約定時間過了二十多分鐘,已經(jīng)半昏迷了。青年會長問其他人怎么樣,雷朋用喊聲作答。趕快去燈塔吧!青年會長明白雪佛蘭隊在海里分散了,也知道他必須挨個尋找、打撈。第二名遇難者在北部界點找到了。第三個男人在南部暗礁地帶找到了,剛上船就昏迷不醒。攝影師最終也沒能發(fā)現(xiàn)。青年會長只好掉轉(zhuǎn)船頭,前往燈塔。并不是因為雷朋叫囂著要自己駕船回去,而是因為青年會長做出判斷,當務(wù)之急是把昏迷不醒的傷員送回岸邊。給大叔打過電話之后,他們才聯(lián)系119和警察。慌亂之際,他們唯一想到的人就是大叔。我們回到燈塔前的時候,119和警察還沒到。雷朋獨自坐在雪佛蘭上,開著暖風(fēng),毯子蓋到頭頂,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注視著我們進來。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恐懼,神色兇狠。如果有人招惹,他恨不得撕咬對方。沒有開車逃跑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我在椅子上放好潛函病。大叔讓昏迷不醒的患者躺在后座,幫他們戴上氧氣罩,然后坐到了雷朋旁邊!霸趺椿厥拢俊薄安皇俏业腻e!彼穆曇艉捅砬橐粯觾春。大叔搖晃著雷朋的肩膀。“在哪兒,發(fā)生了什么事?”“別碰我,我頭疼,想吐,我可能快死了!崩着竺屯拼笫宓男靥。大叔抓住他的衣領(lǐng),緊盯著他的臉!澳憬o我好好回答。”“放開我,媽的。”雷朋奮力掙扎,試圖甩開大叔的手。他喘著粗氣,咆哮起來:“直壁中間,大水柱砸向我們的頭。我們憑借浮力阻止自己下降,試圖貼在壁上,突然又彈到上面了。夠了嗎?”足夠了。石島西部界點,水深九米的地方有絕壁欄桿。欄桿下面是迷宮般復(fù)雜的峽谷,沿著峽谷朝南移動,就到了四周光滑有如大廈墻壁的地方。這里就是雷朋說的直壁。那是附近水最深的位置,也是下降流出沒的地方。這種潮水在水面形成長長的帶子,肉眼也能看見。下壓的力量很大,不過力量范圍只有80厘米。緊貼巖壁水平移動才有可能擺脫下降流。大叔對我的警告就與這部分內(nèi)容有關(guān)。夜間很難區(qū)分出表面水帶和波浪。如果不了解海底地形,當然很難出來。出不來就意味著乘上了通往深淵的水下電梯。潮水消失點超過四十米的時候,他們的頭很快就會撞到海底的巖石。他們試圖憑借正浮力對抗向下的壓力,身體彈出去是因為浮力調(diào)節(jié)不當。往BC(浮力調(diào)節(jié)裝置)里加入空氣,阻止下降的時候,應(yīng)該保持非常警戒姿勢,抓住放氣閥,保證在脫離垂直流向的瞬間可以立刻排出空氣。如果沒做到這點,就會像火箭似的沖向水面。雷朋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人物,然而他連向隊員宣告危機的警報器都沒有!办o靜等待,直到急救人員到達。什么都不要做!贝笫宸砰_雷朋的衣領(lǐng)。雷朋抽了抽鼻子,瞪著大叔。青年會長留在雪佛萊里,警察或119到來的時候,需要有人說明情況,而且也不能把兩名重傷者交給情緒失常的雷朋。大叔駕船,我對這次救援工作持懷疑態(tài)度。攝影師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潮水沒把他壓入海底,如果他沒被氮氣麻醉,稀里糊涂地把呼吸器交給翻車魚的話,如果他有膽魄、沉著冷靜,或許情況會稍有改觀,然而這不過是在災(zāi)難中唯一可以期待的幸運罷了。船到達西部界點,大海那么平靜,仿佛什么事故都沒有發(fā)生。風(fēng)靜靜地吹,水流停止了。我們必須最大限度利用潮水短暫沉睡的停潮期。一旦開始退潮,大海又會變得粗暴。大叔泊好船,往船尾方向拋了浮標。那是指引我們歸途的標記。我把BC緊貼在上面,減少浮力。帶上輔助空氣桶,檢查呼吸機狀態(tài),拉開腳蹼帶子,再用伙伴繩連起我和大叔。我們以站立的姿勢入水。海水涼得令人直打寒戰(zhàn),感覺腋窩下夾著冰塊。入水的同時,我一邊平衡壓力(像咽口水那樣往鼓膜內(nèi)側(cè)塞入空氣,協(xié)調(diào)內(nèi)耳和外耳的壓力),一邊坐上絕壁欄桿。海膽蜂擁到欄桿上面,擠作一團。黑暗的空洞盤踞在欄桿之下。可視距離不到十米。大叔沖那邊垂下拇指,這是下降信號。我發(fā)出OK信號。我們通過調(diào)節(jié)浮力控制下降速度,朝著絕壁下面滑去。水深15米、20米、25米……在32米的地方,大叔發(fā)出了停止信號。我的姿勢從豎直變?yōu)樗。沿著長有茂盛海松林的絕壁向南游泳,我們找到了透出燈光的地方。大概過了三分鐘,大叔指了指腳底。我看見巨大巖石重重疊疊構(gòu)成的拱橋,里面透出燈光。經(jīng)過拱橋,出現(xiàn)了洞窟般的幽靜空間,水中電燈發(fā)出光芒。頭上戴著燈,端端正正躺著的人看上去像是尸體。因為活著的人不可能把海底當成床睡覺。大叔彎了彎食指和中指,貼在另一只手掌上,意思是讓我跪坐在尸體旁邊。我按照大叔的指示做了。尸體正常佩戴裝備,手腕掛著相機繩,瞪大眼睛盯著上方。大叔把兩只手指交叉于泳鏡,這是不讓我看尸體眼睛的信號。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和尸體目光相對了。很久以前封存在記憶中的女孩的眼睛出現(xiàn)了,我的呼吸變得困難。那時不是大海,而是湖水。拖出女孩子的是119救援隊。那是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女孩。破裂的嘴唇張著,像是在微笑,瞪大的眼睛仿佛在盯著我看。當時的惡心感覺如數(shù)復(fù)活。視野模模糊糊地晃動著,好像進入溫躍層。發(fā)出紅光的夜行魚群在頭頂慢吞吞地移動,宛如行軍的星星,就像那天和女孩一起看過的夜空。一個明朗的聲音在天空彌漫。“無窮花開!彼芯瘓笃鞯穆曇舭盐覐幕糜X中喚醒。大叔看著我。我開始調(diào)節(jié)呼吸。不一會兒,我和大叔抓著尸體的兩腋,以潛水電腦許可的速度向上移動。在水深六米處,我收到大叔發(fā)出的停止信號。潛水時間總計19分鐘。我們和尸體并排而立,進入安全關(guān)閉狀態(tài)。七分鐘后,浮出水面。確保BC的浮力,同時用水下呼吸管(通氣管)替換呼吸機。剎那間,燈塔的光芒從水面掠過。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