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大韓帝國面臨內憂外患,國家和民族處于伸手不見五指的歷史前夜。1905年4月,英國輪船“依爾福”號運載1033名朝鮮人駛離濟物浦港,朝著他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墨西哥駛去。這些朝鮮人中有王室貴胄,有巫婆和神父,有沒落貴族,有職業(yè)軍人,形形色色,出身各異。在遙遠的旅途中,在擁擠不堪的輪船上,他們逐漸模糊了身份的差異和界線。到達墨西哥后,他們被賣給艾納肯農場做奴隸。為了爭取權益,他們多次發(fā)動暴亂,卻始終不能改變命運。四年過去了,他們與農場主的合同期滿,有些人因為與瑪雅女子結婚,便決定繼續(xù)留在艾納肯農場,大部分朝鮮人都在墨西哥扎下了根基。金英夏通過對民族苦難史的藝術升華,省察了近代以來朝鮮民族的苦難歷程,作品中充滿了不幸和悲憫、理想和失敗、命運和抗爭,盡管是一場深刻的悲劇,卻沒有淪為感傷主義的產物,賦予主人公們以超人意志并寫出了“英雄本色”式的冒險故事。 作者簡介: 金英夏,1968年11月11日出生于慶尚北道高靈,畢業(yè)于延世大學經營系。1995年在季刊《批評》發(fā)表《關于鏡子的冥想》,登上文壇。著有長篇小說《黑色花》《光之帝國》《猜謎秀》《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等,小說集有《傳呼》《夾進電梯里的那個男人怎么樣了》《哥哥回來了》,譯著有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曾獲李箱文學獎、東仁文學獎、黃順元文學獎、萬海文學獎、現代文學獎等。多部作品已經在美國、法國、日本、德國、意大利、荷蘭、土耳其等十余個國家翻譯出版。 目錄: 001第一部161第二部222第三部242尾聲 少年在船底的艙室里找了個位置。幸好,角落還有合適的地方。使勁蜷縮身體,少年把隨身帶來的衣服當被子蓋,然后環(huán)顧洞穴般漆黑的船艙。乘客以家庭為單位登船,這時則圍成了圓圈。有的男人因為帶著胸部開始發(fā)育的女兒而神經敏銳,充血的眼珠四處打量。很明顯,男人至少比女人多出五倍。女人稍有動作,男人的視線立刻隱秘而執(zhí)著地追逐。四年,這些女人要和他們共度四年時光。有的少女已屆婚期,說不定還能做我老婆呢,單身男人這樣想道。少年還沒那么老成,卻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對什么都很敏感。好幾天了,少年的夢總是亂糟糟的。一個少女反反復復出現在夢里,弄得他心神不寧。纖纖玉手撫弄他的耳垂和頭發(fā),有時還赤身裸體地撲向他,讓他猛然驚醒。每當這時,他的心就怦怦直跳,大清早也要穿過熟睡的人群跑上甲板,吹吹涼颼颼的海風!耙罓柛!碧柌丛诟劭诶,猶如孤島。究竟要走多久,才能到達那個溫暖的國度。繘]有人知道。有人說要半年,也有人說最慢十天就到了。既然沒人去過,混亂也就理所當然了。人們在茫然的期待和不安中飄忽不定,猶如鐘擺。 少年靠在船頭,掏出兜里的刻刀,在橡木欄桿上刻下“金二正”三個字。他在濟物浦碼頭收獲了這個名字。那是個身材魁梧、胳膊上帶著傷疤的男人。你姓什么?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男人似乎明白了,點了點頭。叫什么名字?人們都管我叫石頭,少年說。男人又問他父母在哪兒。少年自己也不甚了然。不知道是“壬午軍亂”1882年7月,朝鮮爆發(fā)了以反對閔妃(明成皇后)專權為目的的“壬午軍亂”,暴動的武衛(wèi)營和壯御營士兵沖進王宮,殺死了當時的最高權勢者閔謙鎬,并將閔妃趕出王宮。閔妃政權倒臺,興宣大院君重新掌權。還是“東學黨起義”1894年,朝鮮東學黨武裝起義在全羅道古阜郡爆發(fā),領導者是東學黨首領全琫準。東學黨提倡東方之學,與西方基督教抗衡。它以宣傳宗教為名,提出“懲辦貪官污吏、斥倭斥洋”的口號,在貧苦農民中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反正是父親在動亂中喪了命,母親在父親死后不久就沒了蹤影。他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被拐賣給一個貨郎。除了石頭這個名字,貨郎什么也沒給他。來到漢城之后,他趁貨郎睡覺的工夫逃跑了。 墨西哥是什么地方呢?那是在鐘路的皇城基督教學生會,黑色胡須遮住喉結的美國傳教士說,墨西哥很遠,非常遠。少年瞇著眼睛又問,那離哪兒近呢?傳教士笑了。就在美國下面,而且很熱,你問墨西哥干什么?少年拿出了《皇城日報》上的廣告。傳教士不懂漢字,當然讀不了報紙廣告。旁邊的朝鮮青年用英語解釋了廣告內容,傳教士這才點了點頭。少年問,如果我是您的孩子,您會讓我去嗎?傳教士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少年重復了自己的問題。傳教士神情嚴肅,緩緩地搖了搖頭。那么,如果您是我,會去嗎?傳教士認真地考慮起這個問題。這孩子進校時間不長,不過很聰穎,理解力超群。他從小是個孤兒,卻并不畏縮,放在身世相似的學生中間比較搶眼。 長胡子傳教士遞過來咖啡和小松糕。少年咕嘟咽了口唾沫。從前帶他周游各地的貨郎告訴他,有人給你吃的,你要在心里數完一百再吃;有人想買你的東西,你要說出兩倍于你想象中的價錢,那誰也不敢小瞧你了。少年很想這樣,只是沒有實踐的機會。沒人給他吃的,更沒人要買他的東西。傳教士瞪大了眼睛。不餓嗎?少年微微張了張嘴。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再數下去就太過分了。少年抓起加了葡萄干的小松糕,塞進嘴里。喝完咖啡,吃完小松糕后,傳教士帶他來到一個堆滿書的房間,指給他看世界地圖。地圖上有個國家很像餓癟的肚子。那就是墨西哥。傳教士問,你真想去嗎?你才上了三個月學,多學點兒東西再走吧。少年搖了搖頭說,人家都說這樣的機會不多,聽說他們歡迎像我這種沒有父母的少年。傳教士知道少年心意已決,于是給少年拿了本英文版的《圣經》。總有一天你會讀到它,如果在墨西哥賺了錢就去美國,上帝會指引你的。傳教士擁抱少年。少年也緊緊地擁抱了傳教士。他的胡須掠過少年的后頸。 少年來到濟物浦,站在長隊的末尾。他在隊伍里遇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男人撫摸著少年的頭說,人都要有名字,石頭這樣的小名就忘了吧。你就姓金,名叫二正。一二三的二,端正的正,寫起來簡單。隊伍漸漸縮短,男人趁機用漢字寫出了他的名字。總共七畫。男人名叫曹長允,曾在大韓帝國新式軍隊當過下士工兵,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脫下了軍裝。有不少人與他處境相似。他們打著綁腿,用新式長槍,接受俄國顧問團的訓練。他們當中有二百多人擁到濟物浦,已經足夠組成一個營。他們沒有賴以糊口的土地,也沒有親人照顧生活。這個羸弱的國家比任何國家都迫切需要自己的軍隊,然而帝國的倉庫里卻沒有養(yǎng)活他們的糧食,況且日本還強烈要求帝國縮減軍費和兵力。邊防軍人離開兵營,四處游蕩,很多人后來成為襲擊日本軍隊的主力。1905年2月,退伍軍人們看到刊登在《皇城日報》上的大陸殖民公司的廣告后,爭先恐后地擁到濟物浦。聽說那里能找到工作掙錢,還能吃上熱乎飯,他們都渴望去墨西哥。曹長允也是其中之一。他父親曾在黃海道做過獵人,后來去了中國,從此杳無音信。有人說看見他父親找了個中國女人,在上海另起爐灶。曹長允沒去上海,而是選擇了據說一年四季都被太陽炙烤的墨西哥。不管是哪兒,又有何分別呢?最重要的是能拿到相當于軍隊工資數十倍的錢。他沒有猶豫。說到辛苦,還能比得上軍隊嗎? 少年再次把目光投向大海。三只黑嘴海鷗在少年的頭頂盤旋。有人說墨西哥有金礦,黃燦燦的金子讓很多人一夜之間成了大富翁。有人說不對,那是美國。人們議論紛紛,然而哪種說法都不十分可靠。少年念叨著自己的名字。金二正。我是金二正。我要去遙遠的國家,回來后就成了大人金二正。我要帶著自己的名字和錢財回來。我要買地,種上水稻。有土地的人才受人尊敬。這是少年在流浪生活中悟出的簡單真理。不能買墨西哥的地,必須是朝鮮的地,還要是水田。少年的心里悄悄地萌發(fā)出新的期待。期待的盡頭是另一個未知的國家——美國。 海鷗在水面上飛舞,盤旋。幾個敏捷的家伙已經叼起大魚飛走了。海鷗的翅膀染上了紅色。不知不覺間,夕陽西下了。少年下到船艙,重新蜷縮在角落里。小孩的啼哭聲中夾雜著男人們低沉而粗重的聲音。前途未卜,男人們的聲音也就沒有了磁性。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卻沒有什么結論性的說法,就像拍打在船上的海浪留下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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