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分四輯：行與思、術(shù)與道、地與氣、水與舟。近70篇。徐風(fēng)散文以書卷氣和充滿智性的書寫見長。在他筆下，家鄉(xiāng)江南的草木氤氳；千年陶都的文脈悠長。無論歷史、山川、風(fēng)情、人物，皆呈現(xiàn)出鮮活的色彩，綿密的質(zhì)感，暖心的溫度。徐風(fēng)視清麗溫婉的“詩畫江南”為創(chuàng)作的富礦，其感恩的筆觸，細微地描摹了滋養(yǎng)他的煙雨南國、稼穡地氣。情感則飽滿而節(jié)制，充滿體恤和悲憫。其間紫砂文字，尤為文壇壺界稱頌。凡大師名匠、傳世美器，藝涯沉浮、挽歌雅奏。由他道來，氣韻充沛而傳神，且真諦洞見。作為紫砂文學(xué)的耕耘者，他的行文有如紫砂質(zhì)地一般溫潤、靈動、質(zhì)樸、內(nèi)斂。流淌著茂密的詩意，亦見力透紙背的蒼茫。
作者簡介：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紫砂文化研究者。已出版長篇小說《國壺》《公民喉舌》《浮沉之路》《緣去來》等4部，紫砂系列小說《東洋記》《壺王》《壺道》《壺殤》等多部。散文集《天下知己》、《守住心靈》等。主編大型文集《名人筆下的宜興》等多部。近年致力于紫砂文學(xué)寫作，著有非虛構(gòu)長篇紫砂文學(xué)作品《花非花》、《堯臣壺傳》、《一壺乾坤》、《讀壺記》等。被譽為當(dāng)代紫砂文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中國作家協(xié)會先后三次為徐風(fēng)召開作品研討會�！度嗣袢請蟆贰ⅰ豆饷魅請蟆�、《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多次刊載對徐風(fēng)作品的評論文章。在當(dāng)代文壇具有一定影響。作品屢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第五屆全國報告文學(xué)獎、第19屆中國電視金鷹獎、第19屆電視文藝星光獎、第三屆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蟬聯(lián)第二、三、四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江蘇省第三、五、七、九屆“五個一”工程獎。小說《緣去來》《壺王》《壺道》等作品被改編為電視劇、電影。在央視電影頻道黃金時間播出。現(xiàn)居陶都宜興。南洋的腳印
乙酉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走進了馬六甲。夕陽下的圣安德魯教堂響起了裊裊不絕的鐘聲，棲息在福莫沙廣場巨大的荷蘭風(fēng)車上的一些聒噪的白鴿正在徐徐起飛。行囊里的地圖告訴我，這里是馬來西亞西海岸的一個古城。我有感覺。許多地方走過了，我沒有感覺；我一直以為風(fēng)景是一種靈性的呼喚，讓我有感覺的地方必定與我的性情有著某種暗合。我在馬六甲小城的一條唐人街上走得惶惑，是因為我固執(zhí)地要在這里尋找一位故人的足跡，66年前，一個名叫徐悲鴻的宜興人悄悄從新加坡來到這里，他只帶了一卷宣紙和幾支毛筆，他不是來旅游的，他沒有閑情逸致；他一天畫十幾個小時，他賣畫，從新加坡賣到馬來西亞，每天把一口袋一口袋的錢寄回國內(nèi)，支持抗戰(zhàn)。他的祖國已經(jīng)淪陷，炮火正在每一寸國土上燃燒；他的婚姻已經(jīng)破裂，南京傅厚崗的家里已經(jīng)放不下他一張平靜的畫桌。國已破，家亦亡；人生聚散無常，這是一個讓男人血脈賁張、枕戈待旦的年代。各路名士凄凄惶惶作鳥獸散，每一個男人都面臨著各種選擇。就徐悲鴻而言，當(dāng)時他已名滿天下，只要他愿意，可以去做官，老蔣一直喜歡他的才情與稟賦；他可以去發(fā)財，當(dāng)時發(fā)國難財?shù)木有∪撕纹涠嘁�。他還可以躲到象牙塔里去搞他的藝術(shù)，或者干脆頹廢或者沉淪；在女人和麻將里排遣苦悶憂愁。的確，1939年的徐悲鴻決心換一種活法，這個心靈上正在受傷的男人決心離開那個圈子，去南洋闖蕩，依然是用他的一支畫筆。他在新加坡的賑災(zāi)畫展極其成功，田橫五百士、九方皋、巴人汲水、琴課、碧云寺、德京舊夢??????172幅代表作品簡直橫掃千軍。川流不息的參觀人群中有湯姆斯總督，這位葡萄牙籍的新加坡統(tǒng)治者對徐悲鴻那四蹄生風(fēng)的水墨奔馬贊不絕口。有一張照片記錄了徐悲鴻難得一見的笑容，展覽結(jié)束時，已賑得國幣15398元9角5分。這筆錢迅速寄到國內(nèi)，作為第5路軍抗日陣亡將士遺孤?lián)狃B(yǎng)之用。
瓊州會館。僑生客棧。黃麻子蛇館。鑫記百貨。福貴金店。剝落的繁體漢字招牌點綴著馬六甲的漢唐遺韻。但一路走來的我顯然已找不到66年前那位宜興前輩在此留下的任何蹤跡。是的，現(xiàn)存的史料對徐悲鴻在馬六甲小城賣畫只是一筆帶過。他一生走過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而我一走進這個城市就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會心的默契。導(dǎo)游也堅持說她聽年邁的居民說過當(dāng)年徐悲鴻在這里賣畫的情景。那是非常炎熱的天氣，徐悲鴻依然穿著中山裝，口袋里插著一支粗大的自來水畫筆。臉上則蕩漾著江南人特有的自信的微笑。據(jù)說，捐款100元即可得到他的一幅畫，捐款200元還可以指定他另畫一幅。他畫得汗流浹背，宜興人吃不消那樣悶熱的桑拿天。這里的榴蓮也不合江南人的口味。他日夜地畫，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賣命地掙錢，多賣一幅畫，也許就可以多買一箱子彈。一個心里有傷的男人就是這樣來報效他的祖國。心在流血，他筆下的蒼鷹卻依然雄健，烈馬依然奔騰，雄雞依然高亢，想到這里，我的眼里突然有熱乎乎的東西。天下興亡在一個愛國的文人心里，永遠是最重要的。從屈原到范仲淹，莫不如此。徐悲鴻憑海臨風(fēng)，日夜揮灑著他的如椽畫筆，“小我”早已拋卻一邊，大寫著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1939年的徐悲鴻在這里或許還會與一個朋友見面，他叫郁達夫，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重量級人物。其時他已躲到新加坡，在一份華文報紙做編輯。戰(zhàn)爭不需要小說，已經(jīng)不寫小說的郁達夫同樣經(jīng)受著婚姻破裂的痛苦。他懂日語，但恨日本人。徐悲鴻來辦賑災(zāi)畫展，他連篇累牘地寫文章捧場，稱悲鴻的名字“已經(jīng)與世界各國的大畫師共垂宇宙”。因此我想，他們的見面應(yīng)該有著共同的話題。他們或許會選一家能做江南菜的酒樓。這里不會有紹興的黃酒，達夫是酒仙，身上有名士氣，喝酒若喝不痛快，他會用富陽話罵娘；悲鴻則不善飲，但他會不斷替達夫斟酒。他們說得最多的當(dāng)然還是國事，女人則也是必不可少的重大課題。蔣碧微和王映霞，都因為她們的男人出名而出名。如今她們卻成了兩個男人身后的兩座圍城。不幸福的家庭總是各有各的不幸，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就讓它退卻一邊吧。兩個心里有傷的男人在這里彼此舔血，又相互勉勵。早年郁達夫曾寫下兩句著名的詩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但女人和國家比，畢竟是小事。他們對局勢的分析都不樂觀。日本人已經(jīng)囂張得要與全世界為敵。悲鴻卻還要在東南亞走下去，他還要去印度見泰戈爾。他還要繼續(xù)用他的1000多幅畫去宣傳抗日、賑濟災(zāi)民。而達夫恐怕在新加坡也呆不下去了，誰不知道他是個有抗日傾向的大文豪呢？他悄悄地告訴悲鴻，他將去一個偏僻的地方，在那里開一個酒廠，自己可以天天喝酒，而且他還會娶一個土著女人做老婆，一定要不識字的……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并不是文人的本性，而是用最后的方式對一個世道作最后的抗?fàn)帯?br/> 天色漸漸晚了，馬六甲的風(fēng)也是烤爐般的熱。1939年的蟬如今依然鳴唱。我的故鄉(xiāng)江南宜興據(jù)說這幾天已經(jīng)滴水成冰，但沒有冬天的馬六甲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濕熱。我愛這濕熱難耐的氣候，因為這是徐悲鴻曾經(jīng)感受過的。他穿著中山裝作畫的時候衣服一定是濕透濕透的。我穿過鱗次櫛比的荷蘭紅屋小街，我相信徐悲鴻也在這里走過，他喜歡戴一頂南洋草帽，穿白皮鞋。他的翩翩風(fēng)度和他的畫一樣讓人傾倒。他喜歡這里，因為這個不足20萬人的小城不僅居住著黃皮膚黑眼睛的華裔，還有熱情奔放的印度人和阿拉伯人，各種文化可以在這里交融碰撞。人們會用檳榔和椰子來招待他，戴頭巾的馬來亞婦女會鼓起勇氣希望得到他的簽名。在舉辦畫展的間隙，他還會抽空去著名的三保亭上一炷香，這里供奉著鄭和的泥塑像，據(jù)說香火很盛。1405年，這位明代的三保太監(jiān)率領(lǐng)他龐大的船隊，乘著強勁的東北季風(fēng)，劈波斬浪駛進馬六甲港，給這里的居民帶來了中國人的文化以及精美的陶器和絲綢。總之，宜興人徐悲鴻操一口脆生生的江南方言夾雜著不很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在最短的時間里與馬六甲古城的人們實現(xiàn)了心靈的溝通。這個城市因了徐悲鴻的到來，而平添了別樣的魅力。
在導(dǎo)游的指點下，我終于登上全城最高的圣保羅山，這里有一座圣地亞哥城堡的廢墟，據(jù)說是古老的阿法摩薩城的最后遺跡。就像中國的圓明園一樣，這里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了。我想，當(dāng)年徐悲鴻和郁達夫也許就在這里道別。畢竟是戰(zhàn)亂年代，此一別何時重逢呢？這樣的別離是傷感的。郁達夫后來寫了一首詩，記錄了他當(dāng)時的心情：飄零琴劍下巴東，未必蓬山有路通；亂世桃源非樂土，炎荒草澤盡英雄。
我又想，按徐悲鴻的性格，他會送郁達夫一幅畫。或許他會送他一幅馬。踏花歸去馬蹄香�？傊Ｍ@位有些頹傷的好朋友振作起來，他會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著郁達夫漸漸遠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茂密蔥郁的椰林深處。
看見了嗎，那里就是蘇門答臘島。導(dǎo)游指著不遠的馬六甲海峽對岸的一處島嶼說。我心里一緊，那影影綽綽的所在，就是郁達夫最后的蒙難之地。他和徐悲鴻告別之后真的去了那里，開了一個酒廠，化名趙廉，娶了一個當(dāng)?shù)氐牟蛔R字的土著女人。在抗戰(zhàn)勝利的前夜，被日軍殺害了。徐悲鴻得到消息，難過得久久不能言語。馬六甲竟是他們的永訣之城。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要離開這里去吉隆坡了。萬家燈火的馬六甲并沒有依依惜別的意思。但我還是有感覺。我相信這里的許多條街巷里有悲鴻的腳印，相信一些油漆剝落的門楣或樟木箱里深藏著與悲鴻有關(guān)的故事，那是一定的。那些老故事就像老酒，一百年兩百年后，依然會彌漫著清冽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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