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張楚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主要收錄了《在云落》、《U形公路》、《疼》、《獻(xiàn)給安達(dá)的吻》、《夜游記》、《因惡之名》。集中展示了魯敏作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創(chuàng)作實(shí)績。
作者簡介：
張楚：1974年生。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曾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人民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bào)》獎、《十月》青年作家獎。2011年入選“未來文學(xué)大家TOP20”。2013年被《人民文學(xué)》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
目錄：
在云落
U形公路
疼
獻(xiàn)給安達(dá)的吻
夜游記
野象小姐
因惡之名張楚的小說寫作誠實(shí)真摯，以從容、低伏的姿態(tài)專注于小人物幽暗、深沉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在他步步為營的勘察中，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慮在簡短的篇幅里得以徐緩、節(jié)制的呈現(xiàn)，文字背后有他柔軟的悲憫之心。
——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頒獎詞在云落
1
那年春天格外的漫長。清晨六點(diǎn)半，和慧準(zhǔn)時按響我家的門鈴，門鈴聲和賣牛奶、灌煤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通常鈴聲第五遍響起，我才趿拉著鞋睡眼惺忪地去開門。和慧總是嘟囔著說，豬啊睡吧，豬啊睡吧，再睡就出欄了……我摸摸她箍在頭皮上的短發(fā)，然后繼續(xù)昏睡。那個春天，我的睡眠保持在十二個小時左右。也許，對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來說，睡眠是最得體最省錢的休閑方式了。等我九點(diǎn)鐘起床，和慧已煮好黑米粥。毫無疑問她是個烹飪天才。當(dāng)我嚼著黑米粥里的百合、桂圓和枸杞，我便恍惚覺得，漫長的一天有頓甜美的早餐是多幸運(yùn)的事。
如果不出意外，此時和慧差不多能看完兩部電影。那些碟片零零散散堆在客廳，我不清楚她怎么就挑選了埃里克?候麥。對于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候麥的片子難免過于沉悶晦澀。當(dāng)她把《克萊爾的膝蓋》、《飛行員的妻子》和《我女朋友的男朋友》看完，我極力向她推薦巖井俊二和佩德羅?阿爾莫多瓦。在我看來，憂郁和狂歡的敘事可能更對她的口味�？墒撬欀碱^反問道：“這個導(dǎo)演，一輩子只拍了這幾部片子嗎？”這樣，她又看了“四季”系列和“道德”系列。和我想象中不同，她說她最喜歡的是《冬天的故事》。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她應(yīng)該更喜歡《秋天的故事》。里面有一座迷人的葡萄莊園。
她的頭發(fā)比我剛搬來時長了，黑了。我記得冬天時她戴頂黑色雷鋒帽，就像剛下火車的東北人，渾身籠罩著針葉林帶的沼沼寒氣。如果不看她的眼，你肯定以為這是個孤僻的男孩。我上一次見到她，她還是嗷嗷待哺的嬰兒，整天蜷在姑媽懷里嘬奶。當(dāng)她猶豫著把帽子摘掉，我發(fā)現(xiàn)她剃了光頭……到了春天，她的頭發(fā)才根根聳立，毛扎扎猶如初生刺猬的氄棘�！皠e碰，”當(dāng)我忍不住伸手摸時她警告我：“爪子拿開，小心本姑娘卒瓦你�！�
她總稱自己為“本姑娘”。
我懷疑用不了多久，她就把我的一千多張碟片看完了。從北京搬到這個叫云落的地方，除了這些碟片和幾件衣物，我什么都沒帶。不是不想帶，而是壓根沒什么可帶的。北京住了八年，除了干燥性鼻炎、胃潰瘍、慢性咽炎、頸椎增生和幾任女友，我最大的收獲就是這些電影了。當(dāng)然，這和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我在一座大學(xué)教授影視寫作。當(dāng)了幾年講師后，我的失眠癥越來越嚴(yán)重。剛開始我并沒在意，等到最后連大劑量的安眠藥都無法讓我的雙眼閉合時，我辭掉了工作，來到了這座小時曾客居過的沿�？h城。在我印象中，這里的空氣終年是那種海蠣子味的糊腥氣，既催情又曖昧。夏天遍地都是粉紅單瓣的大麗花，粗茂的花蕊棲著小蜂鳥，它們的灰羽翼撲滿了花粉顆粒。我是冬天搬來的，讓我遺憾的是，這里的冬天和北京的冬天沒有區(qū)別：天空猶如一條風(fēng)干的巨型水母，傘帽罩住陸地上所有的樹木、河流、人畜以及它們的影子，只有它的觸手變成雪霰時，云落才在午夜變得明亮、溫潤。你能聽到植物的根莖在靜穆地呼吸。
還好，我的失眠癥到這兒不久就不治而愈。來時我?guī)Я藘刹窟�沒剪的紀(jì)錄片，一部《戀曲》，一部《我十八歲時也打過老虎》。我先剪的《戀曲》。讓我意外的是，每晚剪兩個小時的片子后我就哈欠連天。我再也用不著大把大把地吞食藥片了。那些曾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的甜蜜夜晚，現(xiàn)在以一種慷慨饋贈的方式還給了我，讓我在這座并不熟稔的縣城里獨(dú)自享受著黑夜重又帶來的榮耀。
2
“哥你發(fā)現(xiàn)沒？”和慧皺著眉頭問我，“候麥的電影里，人們總是不停地說話。”
“是啊，”我想了想，“那是他們心里的秘密太多了。”
和慧不屑地撇撇嘴，然后跟我下五子棋。我們的規(guī)矩是下五盤，五打三勝。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只要三盤就結(jié)束了棋局——我一盤也贏不了�！澳銘�(yīng)該找位老師學(xué)圍棋，”我說，“這種小兒科的游戲太浪費(fèi)你的天賦了。”
“好吧，等我的病好了，我就拜個師父。聽說縣委有個姓張的秘書，曾經(jīng)贏過馬曉春�！�
她得了再障性貧血。我來這兒之前，她剛在北京紫竹潭醫(yī)院做完入倉手術(shù)。據(jù)說她被關(guān)進(jìn)無菌倉里待了二十八天。她身體里的白細(xì)胞都被殺死了，然后醫(yī)生往她的血液里注入兔子的細(xì)胞，讓它們形成新的抗體。她曾跟我說過在無菌倉里的事。她帶了一本《心經(jīng)》和一臺收音機(jī)�！缎慕�(jīng)》是姑媽送她的。姑媽在她得病后就成了一名居士，每日燒香拜佛。和慧白天讀經(jīng)書，晚上聽午夜談心節(jié)目。她說她最喜歡一個叫馬克的男主持人，他總是勸導(dǎo)那些丈夫出軌的女人學(xué)會忍耐，這是讓她失望的地方，可是他的聲音就像“春夜里的黃鶯”，這樣，馬克又成了一個可以讓她忍耐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這個男主播的聲音很娘？”
“嘁，”她白我一眼，“你怎么這么損啊？我是說，他的聲音老讓我想起云落鎮(zhèn)的春天。河呀蘆葦呀翠鳥呀什么的……還有七星瓢蟲�！�
“你……有沒有喜歡上他？”
“怎么可能呢？本姑娘心靜如水。佛曰，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哎，你這種沒有慧根的人，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
下完五子棋，我們就都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了。有時我們手挽手去街上逛逛。姑媽叮囑過我，和慧最怕感冒。通常我們只從住所溜達(dá)到一家叫“司馬川造型室”的理發(fā)店，然后開始返回。她看上去一點(diǎn)都不像個病人，我們都相信，她體內(nèi)真的形成一種全新的白細(xì)胞了：猶如上帝重新創(chuàng)造了萬物。
“等我痊愈了，我就沒空陪你了，”她總是怏怏地說，“我要去讀高中了�？墒悄阍趺崔k�。空l來照顧你？”
大抵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弟弟或者她未來的兒子。除了給我做早餐，還學(xué)會了用雙桶洗衣機(jī)洗衣服。她最喜歡沒事了，光著腳躺在客廳的地毯上曬太陽。那塊地毯是我一個學(xué)生從新疆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帶回來的，上面繡著紫葡萄和肥綠的葉子。她穿件絳紫色的毛衣蜷縮在上面，仿佛就是纏繞的枝蔓間一粒飽滿的果實(shí)。她的臉在初春陽光下依然是沒有任何血色的瓷白。有時我給睡著的她悄悄蓋上塊毛毯，然后抽著煙，凝望她嘴唇上面細(xì)細(xì)的絨毛。
“我都二十七八了，不用你這個小毛孩操心，”我安慰她，“況且，沒準(zhǔn)哪天我就撤了�！薄叭ツ膬喊。俊彼奔钡貑�，“還要回北京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她撇著嘴說：“嘁，北京有什么好的？就是個巨大的墳場�！�
我不清楚為什么北京在她眼里會是個巨大的墳場，我斟酌著說：“不一定回北京啊……我有個導(dǎo)演朋友，帶著孩子老婆去湘西養(yǎng)雞。他們的房子蓋在一棵大榕樹上，沒有屋頂，晚上一睜眼，就能瞧到滿天的螢火蟲�！�
她不吭聲了。她的嘴唇若是抿起來，上帝都別想撬開。
見到那個男人時我跟和慧都有些吃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鄰居。從搬到這兒開始，我對面的這家住戶一直靜悄悄的，仿佛他們從來都不用外出上班、采購和散步。只有深夜，我常常聽到樓道里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接著是窸窸窣窣用鑰匙開門的聲響。而這次，我跟和慧看到一個男人正扶著防盜門嘔吐。樓道里很靜，我倆默然地盯著他佝僂著腰起伏，每當(dāng)他稍稍直起腰身，涌噴就無可抑制地重來一次。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緩緩蹲蹴下去，兩只青筋暴起的手顫抖著抵住防盜門。
“你沒事吧？”我忍不住問，“你稍等，我去給你倒杯水�！�
男人這才扭過頭看我。這是張雖然痛苦卻仍顯英朗的臉�！安挥茫x謝你。真的不用了�！彼刂氐�?cái)[擺手，剛想說什么馬上又緊緊扼住喉嚨，片刻才慢吞吞道：“這樣蹲會兒……就好了，就好了……”他說的是純正的云落方言，“真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他擠出一個微笑，然后自嘲似地說，“可是，誰沒喝多的時候呢，對吧哥們？”
我跟和慧進(jìn)屋，和慧去拿紙巾，我去倒水。等我們出來男人已然不見了。樓道里除了那堆難聞的嘔吐物空無一人，只有陽光從北面的窗棱隱約著篩進(jìn)，溫吞地覆著爆皮的、醬紫色的樓梯扶手�！盀槭裁茨腥撕染品堑靡韧�？”和慧躺在沙發(fā)里喝著橙汁，“我爸有時也這樣，恨不得連心肝肺都吐出來�！彼验僮悠に撼梢恍【^一小綹，隨機(jī)扔在沙發(fā)靠背上、電視柜旁的角落，要么將橘子皮汁水?dāng)D泚到書頁上。她說，這樣的話房間的每個縫隙就全是橘子味兒，毫無疑問，天然的橘子味兒是世上最迷人的氣味，在這樣的氣味里躺在床上看一本同樣散發(fā)著橘子味的書，就是人生最大的樂趣了。
這孩子喜歡使用諸如“世界”、“人生”、“美好”等一干詞，仿佛這些詞匯一旦從她嘴里說出來，她就真的享受到了美好的世界和人生。
“哥，你喝醉過嗎？”和慧問，“你喝醉了是不是也這樣丟人？”
我盯著這個女孩。她的瞳孔是淺棕色的，瞳孔與眼白的邊界有些模糊，像是海與天沒有清晰的、大刀闊斧的界限。這讓她看上去總是副混沌、茫然甚至蔑視的神情。“我當(dāng)然喝多過。每個男人都喝多過，”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醉過的男人，是沒有夢想的男人�！�
和慧“咯咯”地笑，連肩胛骨都抖起來。
這個晚上，我接到了仲春的電話。說實(shí)話，我未曾料到她給我打電話。她說，她下個月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前她想見我一面。我告訴她，我離開北京有段時間了。她沉默了會兒，然后問我到底在哪兒？當(dāng)我猶豫著告訴她在一個叫云落的縣城時，她馬上以慣常那種不容置疑地口吻說：“把地址發(fā)過來。這個禮拜六我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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