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舊情,大概是一個人到了某個年齡段之后總會參與的事,未必是情事,卻總與情有關(guān)。簡媜說,世間有許多事不能勉強,思念是其中之一?刂撇涣说乃寄,強迫不了的被思念,都是《舊情復(fù)燃》的一部分。在這本集子里,簡媜向我們描述了環(huán)繞在人情滋長周圍的動情瞬間,在勁秋落葉與芳春柔條之悲喜外,還涉及到了“情無著落”的深層背景,如現(xiàn)代社會的人情百態(tài)。她感覺敏銳而有情,讓我們看到了洗盡鉛華之后的簡媜,以其聰慧與敏感,用別具一格的文筆,所描繪的人間生活情態(tài)。文字雖淡了顏色,光彩依舊照人。 作者簡介: 簡媜,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當(dāng)代散文名家,著有《胭脂盆地》《舊情復(fù)燃》《夢游書》《天涯海角》《紅嬰仔》等。她下筆一貫搖曳恣縱,自成風(fēng)格,其血色旺盛過人,卻始終維持著一種從容的學(xué)院氣息。 曾獲吳魯芹散文獎、中國時報文學(xué)獎等,是《臺灣文學(xué)經(jīng)典》最年輕的入選者,也是臺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 目錄: [ 目錄: ] 葉落了/001 秋日邊境/008 泥?手/013 牽著時間去散步/018 一路順風(fēng)/027 四季走失/031 哪吒孩兒/040 ——給街頭少年 暈眩的風(fēng)景/046 ——記少女情懷 迷走他日/052 姐妹情深/068 ——寫給惠綿[ 目錄: ] 葉落了/001 秋日邊境/008 泥?手/013 牽著時間去散步/018 一路順風(fēng)/027 四季走失/031 哪吒孩兒/040 ——給街頭少年 暈眩的風(fēng)景/046 ——記少女情懷 迷走他日/052 姐妹情深/068 ——寫給惠綿 在我發(fā)間糾纏的思念/080 閑閑無代志/088 舊情復(fù)燃/099 一家出版社的故事/119 ——為洪范二十年而寫 值得心靈投宿的地方/127 ——憶《聯(lián)合文學(xué)》草創(chuàng)期 許我一張散文臉/135 ——某次演講 隨書飄浪/142 歐蘭朵,我美好的靈魂/161 ——向維吉尼亞?伍爾芙致敬 一個名叫早春的季節(jié)/166 ——記詩與死亡 隨風(fēng)而逝/180 ——送兩朵低空掠過浮世的靈魂 后記總有一些值得你回憶/185后記∣總有一些值得你回憶 走入空蕩之屋,四壁慘白,地上灰塵隨腳步移動而揚起,空氣是悶的,你開窗引進氣流,如果是有風(fēng)的秋天,必有一兩片落葉隨行。好多了,你開始打量這屋。 進入沒有家具的屋子像鉆入野獸的嘴,有被吞噬的危險。你不必擔(dān)這個心,這屋你住過,記憶很快地架設(shè)經(jīng)緯坐標,儲存的生活印象隨目光所及在空間中拋絲結(jié)網(wǎng),所以你的步伐也恢復(fù)舊習(xí)慣,自然而然停在昔日床榻位,徘徊于書柜前,當(dāng)年你在這屋起居的姿態(tài)又一一回到肢體。 人在舊屋,你難免起了鑒識的興趣,辨認指紋、觀察腳印,由墻上、地上的擦痕,追憶往昔。你的目光富含感情,時光破了洞,被你注視之處恢復(fù)血肉,又演一遍過往生活。 難道,難道我們似曾相識的一生、疲倦的一生、知其不可而為的一生皆肇因于有個戀舊的神回到舊屋追憶,因其含情脈脈注視壁上痕跡,遂啟動我們的一生,邂逅人物、搬演故事、萌發(fā)情愫不能終止,直到它把目光移開? 忽有此感,收攏成書,名《舊情復(fù)燃》。 [精彩試讀] 四季走失 浮在記憶與遺忘邊緣的,總是瑣事。 人,趴在時間的背上往前趕路,也不知是一路顛顛蕩蕩把人晃傻了,還是嘗過的故事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味把人弄膩,到了某個年紀,特別喜歡偷偷回頭想幾綹細節(jié),連小事都夠不上,只是細得不得了的一種感覺。 1橘實 譬如,有一天早晨,平凡得無話可說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將咖啡粉倒入咖啡壺內(nèi),送兩片全麥土司進烤箱,趁這空當(dāng),拿掃把將院里的落葉、墜花、飛沙攏一攏,然后牽出水管澆花。我習(xí)慣將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亂揮動,噴灑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從高處落下,滋潤樹葉而后澆灌了土。忽然,在閃白的水花中,有一種細微得像小螞蟻似的味覺在舌尖溜動,一只兩三只似的,帶了一點甜。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隱忽現(xiàn),仿佛走到記憶與遺忘的邊界,竟打起盹來。我努力地想,眼睛看著歡愉的水花不斷洗滌一棵老桂樹而不知移開水管。從廚房散來的咖啡香像個熱心路人,幫我攫住那味道,帶了一點甜,然后,也染了一點酸,然后,應(yīng)該有滂沱的綠在天地間飛舞,點點霞色,安靜地泊靠在渺無人煙的高山上。 我因此憶起十三歲那年與三個好友到山上另一個同學(xué)家探訪的往事。 那是個晚秋與初冬會合的季節(jié),我們穿著制服——長袖白襯衫、黑色百褶裙,沿狹仄的山路一路轉(zhuǎn)彎,遇到陡峭處,還需壓著膝頭拱背而上。應(yīng)該是唱著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說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話,就會一起唱歌;齊唱或三部合唱,也許是“門前一道流水,兩岸夾著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讓我來,將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純凈的聲音。 日頭像一只倦鳥,靜靜穿過雜木樹林,向西移動,黃昏薄薄地落著。偶有幾片闊葉倏地閃亮,光,像一群小賊,四處跳躍。我們看見她家的屋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頓然榮華富貴起來,盈滿山谷,伴著回音。 幾間土角厝挨著山壁,屋旁三兩行瘦高的檳榔樹。她的父親下山去了,具泰雅族血統(tǒng)的母親正在灶前烹調(diào),白蒙蒙的炊煙自煙囪冒出,自成一陣暖霧。她對我們的造訪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還鼓動了從未見過的熱情,一掃在學(xué)校里沉默、靦腆、甚至偏好孤獨的形象。她說,去橘子園走走。 沿屋前幾步臺階而下,即是天寬地闊的橘樹林。橘味空氣分外清香,兩只大狗不時穿梭園中,似乎想把橘實叫黃。她大聲喊狗兒名字,許是用泰雅母語,聽來很氣派。她領(lǐng)我們走入橘林,在一棵早熟的橘樹前停住,示意我們可以摘一個嘗嘗。我們?nèi)穗m贊賞橘實之碩壯與色澤艷美,但誰也不肯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謙讓與矜持,不約而同轉(zhuǎn)步離開那棵華麗的橘樹。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著紫霞,有人說:看哪!大家都抬頭賞起天色來,也就瞥見檳榔葉因風(fēng)搖曳的樣子。 我相信我們都在心里跟自己說:“橘子太美了,可以賣好價錢!”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樹之間、悲歡離合之間,是懂得體貼的。 接著,她鉆出林子,懷中捧著三個大橘子,臉上笑得飽飽的。 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顆大橘的美味。微酸、薄甜、汁豐,橘香清新得像一彎小溪。吃過無數(shù)蘆柑、海梨柑及拳頭大的粗皮土橘,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過往,不算數(shù)的。唯有那顆橘子,仿佛橘汁還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許,那是胃的初戀吧,才會毫無緣由地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憶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與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歡敘,勾起了它,我才接著憶起少女時代的往事,更加強了那股酸甜的特殊價值。 她送我們一程,兩只大狗也護隨著。下山的路走來如騰云駕霧,應(yīng)該也是唱著歌的。我想,四個人的話就一定會四部合唱:“我?guī)讜r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來看你”,也有可能轉(zhuǎn)到“門前一道流水”那首詠懷的歌。 我不愿回憶長大以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記全少女時代與同伴們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詞。 2綠云 原本只種一管葫蘆竹,從花市拎回來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沒挑什么吉日良辰,草草率率地種在院子里。 就這么把它丟給時間,倒也長得一副天生地養(yǎng)的模樣,還冒了兩三根筍,隔陣子沒理它,筍都成竹。數(shù)了數(shù),七管長竹,約兩層半樓高,原來已經(jīng)八年。 奇的是,除了母竹還保留葫蘆身材,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統(tǒng),可見原籍原種不重要,天生地養(yǎng)才是關(guān)鍵。日子就這么來來往往,竹與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時間里忽睡忽醒。 生命中,有些人物與情感也是如此。平日雙方互不牽連,沒半句軟語,遇到歡樂的事,也不會想與他分一杯羹?墒,當(dāng)人生碰到惡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與你手拉手的人一一閃躲之時,那人那物像從浮云掠影中感應(yīng)到什么似的,忽然來敲你的門,背著他僅有的半截蠟燭、一簍粗糧,從瓦礫中撐你起來,說:“有我在!” 當(dāng)初是逛迷了路才彎進花市,走著走著,停在專賣樹苗的攤子前。說是樹苗也不正確,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種下即能騙騙路人眼睛的小樹,才發(fā)現(xiàn)掩在櫻樹、栗樹、玉蘭樹背后有竹子,竹的根須扎入一團土塊,想必是從苗圃上大砍幾刀硬是劈出來的。看攤子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生,約是老板的女兒,后頭椅子上還倒趴著一本漫畫。我明知故問:“這什么竹?”她回說:“葫蘆竹!”其實,每堆樹上都掛了小紙片,寫明名字、價錢。我被那幾根竹吸引,或許,也因為小女生的緣故吧,瘦竹與少女的她聯(lián)結(jié)起來,鼓動出一種情愫,被壓埋在心域某處積累塵垢、卻依然有光澤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說:“幫我包起來!” 周遭是波浪般喧嘩的人語,頭頂上不時傳來汽車急駛高架橋的空咚聲。一個星期六下午,大太陽底下的尋常日子,我安靜地站在喧鬧里覺得放心,好像顛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后,揣一揣懷中,發(fā)現(xiàn)裝著傳家寶的小包袱還在。因這放心,讓人愿意繼續(xù)在世間流離。 小女生用一只長塑料袋裝竹,如今想來十分寒磣;丶液螅瑢⑺鼣R在院墻邊,一擱就是幾日。種的時候,大約也談不上載欣載奔吧。 現(xiàn)在明白了,那竹是用來安慰自己的。當(dāng)看倦了世事,讀累了人情,望著一團沙沙吟哦的綠云,時間就自動翻回前頁了。 首先浮現(xiàn)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約經(jīng)歷四五代或更久,圍著三戶紅磚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記得十多個小孩在這圈綠手臂內(nèi)來回奔跑的情景,就這么把自己跑成愛離鄉(xiāng)的青年;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年代的童年時光都是綠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來個臺風(fēng)、大水,少不了有兩三個鳥巢從密竹高處掉下來,或者一條思春的蛇、幾名嗜食竹心的野鬼。 我以為孩提與青春都遠逝了,隨著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拋在記憶與遺忘交接的荒蕪地帶,然后終將老得無法回頭打撈一封溺水的情書、一管浪蕩于江湖的瘦竹。 其實不是這么回事。人,固然無法抵御一個時代的浪潮,必須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來注定會被浪潮侵襲而消逝的物件、情懷卻自有其升華、轉(zhuǎn)化的秘徑。有一天,換它們做主,挑選它們愿意依附的尚未徹底媚世的有心人。這些物件、情懷飄散在鬧市、冷夜或淤積的河道上,等待與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時光就這么一點一滴回來。仿佛街道之上另有一條老竹咿呀作響的鄉(xiāng)間小路,白發(fā)紛紛然叢生的頭上,另有一個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穩(wěn)穩(wěn)的,從此沒有了“消逝”的苦惱。 有人送我一副舊字,“滿院綠云栽竹地,半畝紅雨養(yǎng)花天”,不知在誰家廳堂住了多年后輾轉(zhuǎn)棲到我的墻上。平日坐在書房寫稿,抬頭,目光順畢上聯(lián),往左移一寸,正好就看到那七管長竹攏成的綠云,沙沙地在風(fēng)中嘆息。書齋稿田,偶爾思路艱險,陷入流沙不能自拔。自然地,將目光棲于綠云里,仿佛跋涉之路有個伴,有人鼓舞,漸漸得以脫困。習(xí)道的朋友說,竹長成這般有風(fēng)有雨,通常是有鬼靈住了下來,他教我“趕”它。我沒理會,但喜歡他的臆想,若這團綠云是鬼靈小憩之處,它必定也是有鄉(xiāng)愁的鬼。r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與竹之間。字,是借宿而來的字,竹,是漂泊而來的竹,人,也不過是個想要靜靜回憶的人罷了。 跟著我八年之后,臺風(fēng)毀了竹。竹干頂端被風(fēng)折了,細枝子掃得滿地。竹葉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葉,像兄弟同赴黃泉。我站著看了好久,驚覺時光在體內(nèi)亂流后,讓人心疼。 搜出一把銹鋸,架好鋁梯,一管管地攔腰鋸竹。綠云看來輕盈悠閑,鋸起來卻鏗鏗鏘鏘,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鐵骨。 風(fēng)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鋸一面跟竹間的鬼靈說:“逝者已矣,我們重新開始!” 收拾枝葉,用紙箱子裝,居然裝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杵著,等待春天。 把紙箱扛至垃圾收集處,往回走的路不長不短,只夠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十三歲那年與三個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學(xué)家探訪,她送我們下山,兩條有著泰雅名字的大狗護隨,我們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詞: 門前一道流水,兩岸夾著垂柳。 風(fēng)景年年依舊,為什么流水總是一去不回頭? 流水! 請莫把光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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