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一個襁褓中沐浴血雨腥風的女人，以堅強的意志、超凡的智慧、橫溢的才華走出黑暗的后宮永巷，而她從此所依靠、臣服并一生取悅的就是那個將她家族滿門抄斬的女皇武則天。在成長的道路上，她也曾有過青春的熱情，與三位王子產(chǎn)生過浪漫的情愫。很快，政治斗爭的殘酷抹殺了她最后一絲少女的天真，她開始懂得權力的可貴，以靈與肉的犧牲來換取穩(wěn)固的宮廷地位。婉兒，一個杰出的女人，她弄權，她有才，她深情，唯獨沒有的，是自我。她一生兢兢業(yè)業(yè)為之奮斗的事業(yè)，不過是活著……
作者簡介：
趙玫，滿族，生于天津，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就職于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天津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
已出版《朗園》、《秋天死于冬季》、《漫隨流水》、《八月末》、《林花謝了春紅》、《銅雀春深》等長篇小說，《歲月如歌》、《我的靈魂不起舞》、《尋找伊索爾德》等中短篇小說集，《從這里到永恒》、《欲望旅程》、《左岸左岸》、《一個女人的精神生活》、《博物館書》等散文隨筆集，《趙玫文集》、《趙玫作品集》、《阮玲玉》等電視劇本，計900余萬字。曾獲第四、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莊重文文學獎”。1994年應美國政府邀請赴美參加“國際訪問者計劃”。1998年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2011年長篇小說《漫隨流水》獲國家“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獎。
智性女人的社稷天下
這是一部女人的歷史。
一個怎樣的女人？
她的愛與恨。而她的愛與恨又是怎樣地懸浮于那個巨大的政治背景之上。
上天降她于苦難之中，讓她在襁褓里就沐浴了血雨腥風。那是親人的血。是親人的生命在流失。于是她在苦難中玉成。玉成一個非凡的女人。那是生命最初的時刻。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艱忍的人生。她便是憑靠著頑強的毅力，終于以橫溢的才華走出了后宮黑暗的永巷。如此她擺脫了舊日的苦難，卻又流落于仇人的營壘。她是在仇恨和復仇中生存并且成長的，她所面對的是那個曾將她的家族滿門抄斬的女人……然而她竟然歸順了她。歸順了那個偉大的女皇。那是女皇的何等的魅力，又是這個女人怎樣的胸懷。她竟然可以如此地盡釋前嫌，乃至于忘了家族的血恨，忘了她所面對的就是她日日夜夜想殺死的仇人。她不僅拋卻了心中的仇恨，甚至愛上了她的敵人。并且從此夢想著，有一天能為她的主子赴湯蹈火。
這究竟是個有著怎樣經(jīng)歷的女人？而她的生命又是由什么構成的？她何以能夠在宦海中沉浮？又能夠久久不被淹沒？
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上官婉兒。那個幾乎和武則天同樣偉大的女人。她也同樣熱愛權力，熱愛著女皇所給予她的政治的生命。對婉兒來說，政治的生命就等于是她的生命，因為她剛好是一個視政治為生命的女人，而又在政治的領域中擁有著非凡的才華�；蛘哒f婉兒就是個政治天才，她就像她那個時代帝國上空的一道長風。她只是被她的奴婢身份限制了。是生存的惡劣環(huán)境使她不得不止于人臣的位置。那是天意。否則，如果婉兒做了女皇，那天下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壯觀的景象。
婉兒之所以吸引我，當然首先是她的名字。很男性化的復姓的上官，和很女性化的甚至是柔媚的婉兒。這樣組合著。上官婉兒。名字的魅力和意義很重要。那從來是我很在乎的。
婉兒生活在沒有男人的環(huán)境中，然而她的骨子里卻天然生成了一種男子的氣概。婉兒又天生是一個女人，因此她只能以女人陰柔的方式來生存。上天賜予她聰明智慧，她便以此來雕琢自己。在艱難的塵世中，她慢慢成為了那個中庸狡黠、八面玲瓏的女官。她學會了圓融的關照，學會了左右逢源，學會了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以至于在諾大的男性朝廷中，唯有婉兒才堪稱智慧的主宰。也唯有婉兒才能夠真正地權秉國政，叱咤風云。
婉兒幾乎終其一生地生活在武則天的身邊。在某種意義上，婉兒是比武則天更加了不起的女人。武則天靠著她的美貌和對權力的無比熱衷，先是爬上了皇后這個作為女人最高的位置，進而登基稱帝，又擁有了皇帝這個作為男人最高的位置。于是她揚眉吐氣，頤指氣使，她可以任性可以威嚴，因為她總是高高在上，總能將世人踩在腳下。然而婉兒不行。因為她是侍女，她是奴婢，所以縱然她有千種風流萬般能耐，也只能把它們深深地隱藏起來，隱藏在女皇的光輝下，并在隱藏中使自己閃光璀璨，頑強地發(fā)出那躲躲閃閃的光芒。
永遠被遮掩在武則天的陰影下，婉兒是壓抑的。她的被武則天滿門誅殺的身世，使她一出生就被烙上了仇恨的印記。這仇恨，是婉兒的，也是武則天的。就夾在她們這兩個同樣偉大的女人中間。像一道屏障，阻隔著。又像是一團燃燒的火，隨時可以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毀滅。而她們卻要隔著那屏障那火焰朝夕相處終日糾纏在一起。沒有選擇。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讓她們之間的關系始終充滿了戲劇性的、生與死的沖突。這就是歷史的魅力，也是真實的魅力。在吸引我。將兩個有著夙怨的女人安置在一起，看她們是怎樣以智慧來駕馭這重復雜的關系。這其中既充滿了一種探尋的樂趣，又讓你對那個充滿了懸念的終局滿懷了期待。終于，武則天到底沒有殺婉兒；而婉兒，也沒有去殺她的仇人武則天。那么她們是怎樣榮辱泯恩仇的呢？這便是我在我的這部小說中所要探求的。于是把兩個女人的內心鋪排開來，沿著她們人生的軌跡，去尋找她們能將仇恨融解的真正原因。如此解釋著并且描述著。但那或許終究不是真實的。真正的謎底不在今天。今天的我們只能猜測。往事被塵封。隨著武則天在上陽宮悲涼而悲壯的死，隨著婉兒被唐玄宗李隆基英勇地斬于刀下，歷史便被這兩個卓越的女人帶走了。
所以，寫婉兒便離不開武則天。武則天是這部作品中永遠也繞不開的一座大山。女皇無法回避甚至不可能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偉大的背景，因為她是婉兒終生所附麗的一個權力最大位置最高也是最智慧最強大最杰出的女人。婉兒因她而生而死，又與她共同著政治和命運。二十七年的風風雨雨。婉兒始終和女皇生活在一起。她恨她愛她，甚至被她黥刑之后，在臉頰上畢生佩戴的羞辱中，她還依然死心塌地地效忠于她。她們是這部小說中互為存在互為作用互為依托的兩個人。她們終生糾纏在一起，戲劇性的愛與恨、生與死……然后，武則天死了，五年之后，婉兒便也死了。比起年邁的武皇帝，婉兒也許不該過早地離開人世。但婉兒還是死了。這是命數(shù)。因為自從她為武則天送別，就諳知了她的生命將盡。那是她們的心有靈犀。那是她們生命的默契。盡管婉兒又茍延殘喘了五年，但那五年已形同虛設。盡管那五年她也曾輝煌燦爛，但那浮華的背后早已是命若弦絲。女皇的終結就是婉兒的終結。婉兒惟有去殉了她這偉大的宗教，她的生命才會是完整的。
也許婉兒并不是一個好女人。作史的人總是把她說得作惡多端，好像所有陰謀詭計的始作俑者，都是這個詭詐奸滑的女人。婉兒生于唐朝的混亂時代，她經(jīng)歷了大唐的衰敗，武周的興盛，李唐宗室的光復及至丑惡的武韋之亂。在如此紛繁的更朝換代中，婉兒能一次次逃脫滅頂之災，大概就是靠了她這詭計多端足智多謀。狡詐也好，聰明也罷，那是婉兒與生俱來的一種品質。其實她人生的目標并不高，無非是，活著。而她又不幸生為卑賤者。那么她怎樣生？于是她便只能去逢迎那些能夠給予她生存權利的權勢者。譬如武則天，譬如唐中宗李顯，甚至譬如那個被世人所不齒的奸佞小人武三思。而婉兒接近他們的方式，就是運用她的天賦。婉兒是那種能夠全方位使用她的靈魂和肉體來保護自己的女人。她用她的智慧為權勢者出謀劃策，厲兵秣馬。同時，她也會利用她的身體愉悅男人，安身立命。在婉兒畢生的自我保護的戰(zhàn)爭中，她的身體就是一種智慧，一件武器，她要出色地利用它們，讓她能夠通過身體的橋，抵達那個她無比渴望的生命的岸。
然而婉兒是高貴的。甚至連她的卑鄙也是高貴的。婉兒到底是一個高貴于天下女人甚至高貴于武則天的女人。惟其高貴，婉兒才沒有將那萬千寵愛作為自己獵取權力的階梯。沒有。婉兒天生的高貴和優(yōu)雅，使她更衷情于那往來唱和的千古詩篇，和文人雅士的風月清談。婉兒的高貴還在于這個女人永遠是有尺度的，她永遠不會讓自己去超越她自己的那個生存的限度。那種難得的清醒和難得的自知之明。那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人生的把握。旁觀者清并不難，難的是當局者清。這就是婉兒，她隨時隨地都能夠清醒地知道，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又向何處去。她還知道她的每一個動作的目的是什么，每一次交易的目標又是誰。在她的頭頂總是明鏡高懸，在她的身后總是夾緊的尾巴。她不停地用智慧和身體同有權勢的男人做著各種各樣的交換。她做得那么嫻熟地道、流暢自然，以至看上去總是那么順理成章天衣無縫。但婉兒同時又知道她的交易有多骯臟多卑鄙，又是多么地不得已而為之。她是在清醒地出賣著自己的身體和智慧。她別無選擇。那也是她生為婉兒的悲哀。她知道什么是正義什么是非正義，她是清醒地去作惡，去傷及他人的。惟其清醒，婉兒也才會更痛苦，更自責，更難以解脫，無法救贖。她的高貴使她比世人更加懂得什么是道德良知什么是天良喪盡。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道德良知，她更知道她的道德良知就是生存。無論真善美還是假丑惡，婉兒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活著�；钪沁@個女人的唯一。
婉兒所諳知的另一條人生的道理，就是忍辱才能負重。于是在婉兒的性格中，忍性便成為了她掙扎于朝廷后宮之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品格。唯有忍。忍辱忍羞。那是她的宮婢地位所致，但后來竟成為了她做人處世的一項最基本的原則。她便在忍中周旋。那種方死而后生。那種山重水復。那種柳暗花明。婉兒的一生就是忍的一生。她忍受著做西臺侍郎的祖父上官儀和父親上官庭之的被誅殺；忍受著和年輕的母親一道被趕進掖庭為奴；忍受著武則天在她的面頰刺上忤逆的墨跡；忍受著愛而不能、空房獨守的女人的寂寞。婉兒便是在這不盡的忍中，才真正堪以大任的。只有忍辱，才能負重，又是一種人生品格與理想抱負的交易。婉兒認同了這種人生的游戲規(guī)則，于是那所有的痛苦、艱難和不幸，那所有的逼迫、傷殘和羞辱，便都是可以承受的了。如此婉兒在忍中學會了承受，她也由此而擁有了一個女人的胸懷。那才是真正的虛懷若谷，后來便成為了婉兒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在隱忍中的那種真正的英雄氣概。也于是婉兒才得以真正地秉國權衡，參與朝政，在那個位同宰相、爵同諸王的昭容封號下，得心應手地在幕后操縱著整個王朝。
如此婉兒走在政治的路上。必得政治，她才終于成為皇帝的嬪妃。然而婉兒畢竟生為女人，她便也有著女人的愛和渴望。虛偽的或者真誠的，或者利用愛以達到別的什么人生的目標。
這便是我在我的書中所描寫的另外的部分：婉兒的靈魂之愛和婉兒的身體之愛。那將為我們揭示這個女人更多的也是更深刻的層面。因為婉兒一直生活在武則天的身邊，便使她從少女時代就有了和皇室兒女們接近的可能。她幾乎和他們一道長大。她的那一份天生的貴族資質和優(yōu)雅的氣息，便立刻贏得了皇子們對她生生不已的熱情。那時候她剛剛走進男孩子們的視野。那時候她還是那么質樸，那么純真，不懂得宮廷里的殘酷和丑惡。于是在那個純真的年代，婉兒以她清澈的心靈，周旋在李賢、李顯和李旦這三個英姿勃勃的兄弟之間，任青春如流水。那是一段怎樣短暫的歡樂時光。后來，所有由衷的愛情就全被政治剿殺了。真正的東風無力百花殘。一個又一個的皇太子棄她而去。那是一段燃情的歲月。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生命中充滿了青春的愛和恨，還有反叛之后的變態(tài)與扭曲。無論愛有多深都會被政治的鐵腕搗碎。當愛被毀滅，婉兒才開始成熟。青春的挽歌是婉兒參透人生的代價。她始才知道身體究竟意味了什么；而愛情這種東西又是怎樣脆弱怎樣不堪一擊。
她不再眷戀那真正堪稱愛的往事。接下來她便非常世俗地接受了武三思的身體的愛。史書中將婉兒與武三思的關系說成是淫亂。她與他之間應當是那種純粹身體的關系，或者說是一種由身體所鑄造的同盟的關系。他們彼此需要彼此利用同時又彼此幫助相輔相成狼狽為奸。同樣是為了生存，婉兒同這個在宦海中風云的男人有著很深的也是很實際的關系。她不能離開他。她甚至依戀他。只是在他們的關系中，唯獨沒有愛。
而愛的男人是有的，就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貴族公子崔湜。那是在婉兒中年的時代，崔湜的出現(xiàn)就像是婉兒心中的一道迷人的閃亮。他們之間的關系，應當是詩所編織的。詩便是理想便是浪漫也便是美好和憂傷。一種心心相印的絕望。仿佛被置身于地獄的煎熬中。他們在詩中彼此追求。他們用往來唱和，探求著精神和愛情的真諦。他們唯有通過這吟唱，才能彼此觸摸相知相與靈肉相依。便是那詩的情愫，將他們的靈魂提升；也便是那詩的慰籍，才能讓他們罪惡的心靈獲得片刻的安寧和解脫�；蛘咴姴攀峭駜旱恼鎼邸ＫM管置身于那爾虞我詐的丑陋關系中，但是在她心的深處還是孤傲地執(zhí)著地迷戀著詩，迷戀著詩行所承載的那一份心情和潔凈。詩是無以替代的。她便是因了這無以替代的詩，才愛上了那個詩情橫溢的風流才子崔湜。她覺得唯有同這個男人在一起，才能有一種超越了肉體的溝通和提升。那便是精神。是婉兒的另一重至誠至圣的境界。
然而史書對婉兒與崔湜的這一重關系也大加撻伐，那是因為歷史不能夠理解一個身居高位、天生穎悟的女人為什么總是需要男人，而且是那些口碑不好甚至勢利小人的男人。所以歷史不容忍。所以歷史將婉兒與所有男人的關系，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淫亂。歷史不允許婉兒這樣的女人有真情有欲望，當然歷史更不能容忍那些有著卑鄙魅力的男人，對婉兒這種女人的吸引和誘惑。
便是因了這淫亂，婉兒才變得豐滿了起來。那幾乎無所不在的至情至愛的獻身。于是婉兒在與她愛的男人的交往中，便表現(xiàn)出了一種女人的無私無畏的犧牲精神。她總是以一種兩肋插刀的義氣，竭盡全力地去幫助那些和她有著關系的男人，特別是當他們遭逢了滅頂之災的時候。譬如當武三思處境艱難，婉兒寧愿將自己用身體愛著的這個男人獻給當權的韋皇后，救三思于危難之中；再譬如她對那個崔湜，更是百般呵護，鼎立提拔。她不愿意自己用靈魂去愛的這個男人只是個抑郁不得志的小小的朝官，所以她才會不遺余力地舉薦他，讓他一步一步地升遷著，直到成為朝中那個舉足輕重的宰相。而當這個得意忘形的男人遭遇彈劾、貶官、流放的災難時，婉兒又一次置個人的安危于不顧，為這個危在旦夕的男人四處奔走，甚至再一次犧牲掉自己的愛和欲望，把崔湜送進那些能幫助他的女人的帷幄之中。所以歷史疑問，這樣的男人值得婉兒去幫助嗎？婉兒這樣做是顯示了她忠貞不渝的美好品性，還是在助紂為虐呢？
婉兒不僅愛那些男人，幫助他們，并且還能夠控制他們。婉兒擁有著卓越的控制能力，這一點是在她的教母武則天那里學來的。不同的是，武則天控制的是社稷天下，整個國家；而婉兒控制的則是那些身居要位并且愛她傾慕她的男人。從大唐皇帝中宗李顯，到朝廷臣相武三思、崔湜。而婉兒控制他們的方式之一，就是利用這些男人對她的愛。男人癡迷于愛就自然英雄氣短。而一旦英雄氣短，他們便就自然被玩弄于婉兒的股掌之中了。從此他們徒有勵精圖治之志，因為他們全力以赴的，是怎樣獲取昭容娘娘的歡心。所以年少的唐玄宗李隆基強迫自己仇恨婉兒。他知道只有恨這個女人才能不被她控制。而只有徹底擺脫了這個女人的陰影，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他才能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婉兒便是這樣在皇室、朝廷和男人中周旋著。在各種各樣的勢力中，她總是能夠審時度勢，高瞻遠矚，不斷地調整自己，尋找到自己在其中進退有據(jù)的理想位置。她糾纏于政治的漩渦中，又游離于那個可怕的相互傾軋的政治機器外。這需要怎樣的智慧。而婉兒是智者。她總是能站在一個很高的高處，不僅看到眼前權力斗爭各派勢力的強弱，還能看到未來的天下將會是屬于誰的。于是她才能未雨綢繆，今天就選好明天的位置，現(xiàn)在就開始依附未來的勢力。這便是婉兒的眼光。也就是她何以能夠在險惡的宮廷爭斗中將生命堅持到了將近五十歲，并且從一個小小的宮女，一直做到了那個掌握著朝中實際權力、操縱著王室各派勢力的帝王的嬪妃。
這樣的婉兒，任人評說。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恨她畏懼她想殺掉她，而這所有仇恨她畏懼她又企圖殺掉她的人又離不開她？婉兒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她總是讓自己無比重要。她于是逃過了一劫又一劫，她于是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然而婉兒終于難逃厄運，皇室中到底有個人站了出來，將刀刃懸在了婉兒的頭頂。這個英雄就是未來的那個偉大的君王李隆基。他挺身而出，英勇殺了婉兒，讓這個權秉國政的女人萬劫不復。但是殺了上官婉兒的李隆基便從此不得安寧。也許剛剛下令殺了那個女人，他就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他不知道該用什么來補救這個死于他的意氣之下的生命。他終日提心吊膽，惶恐不安，總覺得被什么困擾著侵襲著，坐臥不寧。以至于在他剛剛登基的開元初年，就忙不迭地讓愛卿張說將這位才女娘娘的詩文二十卷結集成冊，并令其為婉兒做序�；蛟S如此補償，就安了這位大唐天子的心，他畢竟是敬佩這個了不起的女人的。他想由此而趕走那血腥的夢魘。
幸好婉兒有名垂千古的詩文。這就是為什么李隆基能找到救贖之路，畢竟是婉兒有詩文二十卷可供他完成這艱辛的良心與道德的自我完善。這也就是婉兒之于盛唐文化的意義，是古往今來的史學家們?yōu)槭裁纯偸菍⑼駜号c男人的關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不遺余力地突出著她的貴族出身，和她在詩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非凡的才華。所以婉兒留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種很文化的形象了。與詩和文相聯(lián)系的一個曠世才女，和大力提倡詩詞歌賦的一位杰出女官。她總是奉勸當朝皇帝廣置書館，招攬學士；在她自己府邸開辦的沙龍中，也總是文人匯集，詩意盎然。以至于在她的傾力倡導下，朝廷中競相吟詩作賦，唱和往來，那是一番怎樣文化的景觀。所以婉兒又代表了什么？她不單單是女人，是女官，是嬪妃，她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以婉兒為代表的宮廷文化，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盛唐的文化。
與此同時，婉兒還為提升女人的地位而竭盡全力。在古老的，封建的，男權的社會中，女人猶如草芥。是則天稱帝這事實本身，開了女性多問政治的先河，從此婦女們便擁有了施展她們政治才華的無限可能和廣闊空間。婉兒承前啟后，繼續(xù)鼎力為女性呼吁。她先是提出為母親服喪三年；接著又建議提高公主待遇，視公主如皇子親王，造成男女同權；再接下來婉兒鼓動所有被深鎖后宮、不見天日的皇帝近嬖們搬出后宮，在長安市內置設私宅，開始她們作為人的新生活。如此，女人的地位在不經(jīng)意中被迅速地提高著。婉兒的時代，女人們不僅多問政事，而且擁有了她們自己的感情生活。那是一個女性不斷獲得解放和自由的時代。那是一個止于此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并且很難超越的女性權力的巔峰。想想古往今來，有哪個女人能在一個疆域如此廣闊的國家享有如此的權力和威望——武則天的之于女皇；上官婉兒的權傾天下。
便是這樣的婉兒，讓我對她的故事心馳神往。我想走進她，想知道她在政治的渦流中怎樣搏擊，在精神的長河里又是怎樣徜徉。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我絕不想讓婉兒只是那個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而且在我看來，婉兒的詩并不是那么好，甚至根本不好。沒有性情穿越其中，且多為應制之作。盡管詞甚綺麗，但畢竟浮艷雕琢，不曾有一首甚或一行能夠千古傳誦。與她女詩人的作為相比較，倒是她在政治中的作為更令人欽佩。那才是她的真正價值。那種生存的方式，充滿了戲劇性的人物關系，生命的哲學，與各種男人的糾葛，還有她對政治的病態(tài)的迷戀以及她對身體的智慧的運用……所有的這些，反倒令我激動。一種創(chuàng)作的欲望，想探詢于這個女人那驚心動魄的生命流程中，想對她的一生擴展和深化，想在思想、在政治、在欲望、在感情、在心靈、在肉體，總之在這個女人的所有的層面上去揭示她，了解她，闡釋她。我還想嘗試著解釋這個女人所有行為的動機和背景。單單是這種嘗試就使我對描述婉兒充滿了激情和興致。所以這將是充滿了挑戰(zhàn)和探索的樂趣的一次寫作的過程。想想看，你是從蛛絲馬跡中絲絲縷縷地走進一個女人的心。你是在一層一層地剝開她，一個層面一個層面的，政治的歷史的文化的……這是個怎樣令人興奮的過程。在歷史的框架中，用你所擁有的那一份解釋歷史的能力，重新解釋這些人，重新解釋這些人物的關系，重新解釋歷史，這便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過程。這便是創(chuàng)造性。
這還是一部需要用智慧來結構故事、解釋人物的小說，因為在官場中在權術中搏擊的婉兒就是智慧的，所以你必得調動起你的全部智慧來豐滿和豐富這個女人，使她恢復成那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一個令人敬佩、使人同情，有時候又讓人蔑視甚至厭惡仇恨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智者。
但是當然，我也許最終還是不能夠窮盡這個非凡的女人。我只是把她同我曾經(jīng)寫過的武則天和高陽公主組合起來，使她們成為盛唐女性的一道奇異而壯麗的景觀。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那些美麗非凡而又成就非凡的女性們。在遙遠的皇宮里，各自演繹著她們自己長歌以當哭的動人故事。
然后風流云散。
寫作《上官婉兒》已拖了很久。我曾經(jīng)很多次提到我要寫的這部小說，但是直到今天才把它完成。能完成《上官婉兒》我非常高興。這種高興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因為完成了這本書就意味著我用一百萬字完成了我所了解的盛唐皇室女性的歷史。無論如何這是個浩繁的工程。這工程讓我很久以來一直處在艱辛的勞作和疲憊的思考中。于是當終結，我如釋重負。我的心從此輕松，窗外是夏日的斜陽。
用婉兒來結束這一切，真好。在這個明媚的時刻，我只想告訴讀者，婉兒是一個杰出的女人。她生活在古代。和我們今天毫無關系。但是你應該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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