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夢想。 麥藍的夢想, 是永遠躺在老家被擦得錚亮的木質地板上,含一顆橄欖看窗外天光流轉。 但人人都說, 麥藍,你該登上高處,看看山頂?shù)娘L景。 她去了,她攀登了,她看見了, 嗯,原來,她仍是更愛躺在老屋地板上發(fā)呆的日子。 那些曾同哭同笑的伙伴……戈葭、聞靜、恩美、老班長, 后來的他們,又走到了哪里,看到了怎樣的風景? 走走走,許多相擁的人走散了。久別的人卻被洪流再度擁到一起。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愛是不費吹灰的,哪怕從一開始它就存在。 兜完這個圈,抵達同一個站點。 你我何其有幸。 作者簡介: 陳麒凌 內地女作家,聯(lián)合報文學獎首獎、全球華文文學星云獎、林語堂文學獎得獎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簽約作家。 曾供稿于《花溪》《南風》和張小嫻主編的主題書《末世的思念》。 首部短篇小說集《一念,半生》入選2013豆瓣最受關注小說100強。 第一章 那時風正吹來。 竹子嘩啦啦地搖了一陣子,間隙里掉下碎碎的陽光,橙金色的,一青石板路都是。 俞濱飛一般地穿過,地面有一塊松動的青石,自行車輪跳脫了一下,沒停。 麥藍的家在鎮(zhèn)東,過了這白色的橋就是。他放慢了速度,調整一下呼吸,用手背擦了擦汗,再拿手背擦擦褲子。 青磚小樓,半墻爬著綠蘿,門前老大的那棵細葉古榕遮住了“麥姨士多店”的招牌。陰涼匝地,隨便擺張桌子就有人圍成一圈麻將。 二叔公抱著那把老中阮,久久彈出幾個叮叮咚咚的音。 麥姨托著腮,就是笑也是淡淡發(fā)愁的模樣,看著老哥麥海東嘮嘮叨叨地砌牌。 四嬸就問:“麥藍考上好大學,你家獎勵什么?我弟郎的兒子考的是個大專,就獎了一個好大的柯機,還有一個塞進耳朵聽的錄音機! 明叔也說:“我隔壁屋的那個囡妮仔也考上了,要去北京旅游呢! 麥姨看了麥海東一眼,有點兒尷尬:“藍子都不愛這些。” 麥海東粗聲粗氣地說:“就是個怪胎,一點兒都不像我們老麥家的人!” 麥姨笑了笑:“她偏愛擦地板擦玻璃什么的,我跟她說,藍子啊,你看你這么辛苦考上了,想要什么我都同意,她就說,那你獎我擦一天地板吧!” 四嬸笑:“那多好啊,多勤快的囡妮仔!” 麥海東插嘴:“上不得臺盤的東西,就愛這樣。看人家孩子多有志氣,愛科學、愛體育、愛賺錢、愛唱歌,愛打扮也行啊,抵不到人家的腳肚毛。你說愛擦地將來能做什么,清潔工還是保姆?” 明叔說:“你別小看人家,藍子考上的可是重點大學! “要不是我盯死她——”麥海東回頭望望妹妹。麥姨趕緊點頭:“多虧她大舅! 麥海東繼續(xù)說:“要不是我盯死她,她能從全年級584名追到第2名?要不是我,你說靠我妹行嗎?一個堂客帶一個孩子,又這里病那里病的,點點兒大的事情就會哭! 麥姨只好在一邊笑。 “我妹就是從小被慣壞了,要不是被慣壞她也不會吃這么多苦頭,對不對?所以我就反對她再慣著藍子,茅針琢人從衰起,學丑容易學好難,囡妮仔要盯死,管得嚴,壞習慣必須斬草除根。” 麥海東瞪了麥姨一眼:“不是說不許她擦地板了嗎,不是高級的愛好!” 麥姨忙道:“高考獎勵嘛就當是。” 明叔說:“老麥,你幾時有空給我做個雞籠架子,我說了多少次給你! 麥海東搖晃著腦袋說:“你那雞籠架子,街上隨便拉個人都會做,莫浪費了老子的好木工! 明叔叫:“哎呀,我給你錢就是! 麥海東繼續(xù)搖晃著腦袋:“我不賺你的行不行?” 俞濱把車靠在樹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來問好:“二叔公、麥大舅、麥姨、四嬸、明叔,你們打麻將呢! 麥海東一揮手說:“班長來了,叫麥藍快下來!” 麥姨有點兒為難:“她忙事情的時候不喜歡人家叫! 麥海東道:“看你慣的,什么事情,擦地板也算是大事情?” 俞濱笑道:“我上去幫她吧! 這里他很熟悉,從初一到高三,他一直是麥藍的班長,來找麥藍,有時是催交作業(yè),有時是義務補課,有時是組織活動,有時——有時是沒事找事。 木頭樓梯咿咿呀呀,登了一半就望見麥藍的側影,半跪在地上,從水桶里擰起一塊厚布,細細地擦拭著紅方磚。屋里的方磚被擦得亮晶晶的,散發(fā)著清涼的氣息。 她很專注,似乎不知人來。俞濱停住了。 她穿著淡藍色小花的棉布衣褂,夏天的時候女孩子都在家里穿,露出手臂和小腿,寬大涼快。 他覺得她穿藍色真好看,她專心擦地的樣子也好看,落在腮邊的一綹濕發(fā)那么黑,而臉又那么潔白瑩潤。他一直知道她很美,別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秘密他懷揣著,有時還會被燙一下。 “班長,端一碗涼粉給你要嗎?”麥姨在樓下喊道。 他說“不用了”的時候,麥藍才抬起頭來。 “老班長。”她笑笑,看他走來,兩個小笑窩在嘴角閃了閃,抬起小臂擦擦臉上的汗。 “麥藍,你剪短頭發(fā)了!庇釣I幾乎有點兒失聲。 “后面是我媽剪的,前面是我自己剪的,難看嗎?” “不難看!彼男那橛悬c兒復雜,褲袋里有一個包好的水晶發(fā)夾,藍色玫瑰的圖案。昨天他走遍了省城,想買一件禮物給她,這發(fā)夾要30塊錢,他錢包里一共就40多塊,但是他想送她。 順便要說點兒什么嗎?昨夜他想了又想,不確定,現(xiàn)在就更不知由何說起了。 麥藍兀自把地上幾點水漬吸干,俞濱笑了:“還是堅決不許人家?guī)兔??br/> “對哦,這是私人享受!” 她移開水桶,紅方磚吸水,一會兒就干了,地面光潔涼爽,光腳踩著想必非常舒適。 麥藍正是光著腳輕盈柔軟地走來走去,席地鋪開一卷青竹席,一小盒桂花欖,幾本《園林樹木》雜志,她只愛看這些有關樹啊草啊的書。 “麥藍,你什么時候去報到?” “麥大舅說后天去,麥大舅押著我去。” “押你去,呵呵。” “其實我為什么要去?” “什么?” “其實,我為什么非要去上大學啊?” “你考上了,Z大啊,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知道嗎?你知道你多有潛力嗎?人家補習好幾年連個大專都讀不上,你真正學起來只需一學期,最多4個月,你就考上Z大了你!” “那是麥大舅逼的,不是我想的! “那你想的是什么?” “就這樣挺好,哪兒也不去,啥也不想,地擦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躺著,吃橄欖,看《園林樹木》!彼P腿坐在竹席上,目光穿過窗子,“看看天,看看云彩,吹吹風。” 小樓的窗子敞開著,天很藍,大朵的白云低低地飄著。 “你就不想去遠方看看嗎?外面的世界多大啊,我報航海專業(yè),就是想走遍全世界的大海! “怎么我就沒有你那樣的志向呢?”麥藍放一枚桂花欖入口,“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人,我就是沒志向。” “那也不一定,你覺得喜歡就好! 麥藍突然樂了:“你知道麥大舅為什么要我報Z大嗎?” “南方的重點大學啊! “他說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 俞濱笑了,他有點兒站累了,但麥藍沒說讓他坐。 “熱的話可以光腳啊!丙溗{說。 “不用了!彼伦约旱哪_臟。 “那你要不要躺一會兒席子?” “不用了!彼樇t了一下。 “那你吃桂花欖嗎?” “不用了! “看雜志嗎?” “不用了! “那你還不走啊?” 俞濱一怔:“噢,好的,那——就這樣吧,到學校我給你寫信! “好啊!彼龘u搖手,俞濱依依不舍地下樓去。 麥藍躺倒,忽地又爬起來去抱個竹枕頭,這才舒舒服服地睡下來。兩條手臂伸開來,指尖碰到干凈陰涼的地磚,感覺自己好像是睡在水面上的一片葉子,窗外的云和天就在眼前,風一陣一陣地涼啊。 含著的桂花欖,在左邊腮上鼓了一個凸,麥藍閉上眼睛,含含混混地說:“幸福,嗯——” 二叔公的老中阮叮叮咚咚地遠了。俞濱慢慢地踩著車,那水晶發(fā)夾隔著布一陣陣地碰到他的腿。 好吧,不急,等她留長頭發(fā),她總會留長頭發(fā)吧。他這樣對自己說。 麥藍去學校的前一晚,麥姨很遲才睡。 所謂臨行密密縫,大概就是這樣的。明明箱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突然疑心漏了一件羊毛背心,雖說嶺南氣候暖,但打去就是秋了,有備無患總是對的,藍子是個粗心的孩子,不是冷到打噴嚏,她是不肯添一件衣服的。 然后是常用藥品,吃的東西,尤其是各種口味的橄欖,還有那些零七雜八的東西,針線、指甲刀、手電筒——收拾到手電筒的時候,她又擔心,如果手電筒的小燈泡燒了,藍子該去哪里買呢,大城市買這些小東西聽說很麻煩的。于是又特意拿來一粒新的小燈泡,想了半日,還是放在手電筒蓋里方便,一擰開就能找到。 麥藍的房間已經(jīng)熄了燈,門半掩著,麥姨很想悄悄進去看看她,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喜歡這么干吧,喜歡悄悄地看孩子熟睡的臉。她想想又站住了,怕吵醒她,又怕自己看了會舍不得。 關了燈,麥姨掀開帳子上床,冷不防一只小蛇似的手臂纏過來,還沒來得及驚叫,麥藍已經(jīng)咯咯地笑開了。 “藍子,你要嚇死我啊! “今晚要和麥姨睡!” “媽半夜會咳嗽,吵到你睡不好,明天你要坐車。” “就要和麥姨睡!” “藍子,你都19歲了——” “和麥姨睡!” 其實當媽的心底是很樂意的,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綿軟又溫暖。母女倆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夜深了才漸次睡去,而不多久又聽得雞啼隱隱。麥姨躡著手腳,準備起來煮早餐,挨著床沿,腳正找鞋,卻覺腰間一暖,麥藍貼著在后面抱緊了她。 “吵醒你了?” 不說話。 “再睡一會兒吧,好囡妮,我給你煮雞蛋燙粉! 還是不說話。 “藍子,你放開手嘛,遲了趕不上車的。” 那孩子就是不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媽媽的腰,一根手指也掰不開。 她不再掙扎,就這么由麥藍抱著,兩母女這樣依偎在黑暗里,窗欞外的亮一點點地漏進來。 她那刻很想哭,想起自己這半生和這個女兒,只有這個女兒,女兒也要離開她了。 卻還是忍下去,用平常的語氣,帶了點兒懊惱地說:“藍子,麥大舅一會兒又該罵我了。” 麥藍果然松了手。 麥大舅穿得很正式,明黃色的方格襯衣扣子系到頸根,上車前還特意花5分鐘打了一根酒紅色的領帶。 舅媽說:“等會兒熱死你,扮成一個經(jīng)理樣。” 麥大舅羞惱了,瞪著眼珠吼:“你鄉(xiāng)下人就是吃多了懵懂湯,去到大城市就得有個大城市人的樣子!” 一行人送到鎮(zhèn)汽車站,浩浩蕩蕩,親戚們一人一句,麥藍應接不暇。麥姨在旁邊笑著,看到麥藍的小鼻頭汗津津的,不聲不響地拿手帕給她擦了。麥藍突然想起一句體己話要悄悄告訴麥姨,竟然近在身邊也找不到空兒。 剛剛好,一輛中巴停下,亂哄哄地被推上去,沒坐穩(wěn)就開車了。麥藍只來得及在窗口叫聲媽,也不知麥姨說什么,追著中巴跑了好幾米。路上揚起塵土,巴士排出煙,迷蒙一片里她就已經(jīng)遠了。 轉頭看見麥大舅,側對著車窗玻璃照自己的領帶,扯了幾下,又瞪了一眼麥藍:“外面到處都是壞人,你要跟緊大舅,不要傻呵呵到處望,鄉(xiāng)下人進城才到處望!毕胂胗值,“要說普通話曉得嗎?城市人都說普通話!” 到了火車站大廳,黑壓壓的都是人頭,麥大舅自己先緊張了,回頭呵斥麥藍:“昏頭耷腦做夢啊,快點咧跟緊我!”未幾步又把右肩的包放到左肩,騰出一只手攥緊麥藍的手。麥藍掙了幾掙,哪里掙得動。 明明是上過了廁所,檢票前10分鐘他又催麥藍去,說什么火車上人多得要死,過道上都擠不過去,人要活活被尿憋死的。 上車的時候,他風風火火錯上了車廂,只得拖著大包小包還有麥藍又奮力來回擠了一通。天氣本來就熱,他一身武裝到脖子上,大汗淋漓,后背都濕透了。麥藍被他強牽著,也是一身汗,沿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好像一只即將被拉上集市的小牲畜。 坐在對面的是兩個中年婦人,車開了就忙著吃東西,一邊嚼火腿腸一邊問麥大舅是哪里人,到哪里去,干什么去。麥大舅面不改色地說,山西的,去廣州打工的。麥藍望望他,囁嚅了一句“不是江西的嗎”,大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從小就怕他,好像也不是怕,有時候看他兇反而想笑,但在他面前壓力一定是有的,手腳無端就笨起來,拿個水杯也會把蓋子掉在地上,好像給機會讓他罵。唉,他罵人一定要500秒以上才過癮的——他一罵人,麥藍就用手指頭撓撓臉,在心里背圓周率,多數(shù)時候背到四五百位他就停了,但有時候要背到千位以上。 “麥大舅,賣大舅,在炎熱的夏天里,誰要來買我的大舅。”她轉過頭看著列車車窗,輕輕地翕動嘴唇,好像給自己逗樂了,窗上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下午5點,餐車推過,麥大舅要了一份南瓜排骨飯,20塊,他嚷貴,偏又去買,和列車員糾纏了半天要求多給兩塊排骨,人家不肯,他又大喊大叫地和人吵,閑人們一邊摳牙一邊圍攏看。 麥藍就想,自己不在這兒,在車窗外隨便哪棵樹上,這棵高山榕,那棵黃梁木都行,或者是天上隨便哪朵云上,明天這個時候就刑滿釋放了,沒有什么受不了的。 麥大舅的“還不快吃”,把麥藍從云彩上扯回來。南瓜排骨飯放在眼前,麥大舅臉黑黑的,拿了方便面去泡熱水。 對面的婦女說:“你爸真疼你啊,讓你吃熱飯! 麥藍說:“我沒爸,那是我大舅。” 婦女說:“呀,你怎么會沒爸呢,你爸去哪兒了?” 麥藍說:“沒爸怎么了,我們也過得好好的呀! “當然不是啦,要是有爸,怎么舍得這么小讓你去打工?” “不是去打工,我是去讀大學!” “什么讀大學,什么有爸沒爸,腦筋塞牛糞了胡亂說話!”麥大舅端著熱面回來了,“有的你吃還不快吃!快點兒吃!” 那婦女說:“這姑娘多乖,又不是小孩,你老罵她做什么?!” 麥大舅說:“長個子不長腦子的東西!” 麥藍默然把飯扒完,說去洗手,往車廂連接口去。有個男人靠在那兒抽煙,以為她要去廁所,悠悠地說:“里頭有人! 麥藍看著煙從他鼻孔里游出來,問:“抽煙好玩嗎?” 男人說:“就是沒什么好玩的才抽! 麥藍瞄一眼窗外:“天快黑了,下一站是哪里?” 男人說:“李莊,小站,會停個5分鐘。愛吃粽子嗎?站臺有賣的! “藍子,藍子!”麥大舅站在過道上,探著身子喊她。 她裝沒聽見。 麥大舅往前走了兩步,想是不放心座位上的行李,又停下:“跟誰說話呢?回來!快回來!” 麥藍慢慢走回來,翻出自己的小錢包。車慢慢靠站,她說:“我要去買粽子! “才吃飯又吃粽子,不撐死你!”麥大舅罵。 “我就要去買!彼÷晠s執(zhí)拗地。 “告訴你別亂跟人說話,外面到處都是壞人!”麥大舅瞪著眼睛,“你別動,我買去!” “我就要自己去買!彼终f了一遍。 “那你要快,聽到?jīng)]有,快快咧,不要等我發(fā)火!” 麥藍下車,黃昏的空氣有幾絲涼意,她憋壞了,使勁地吸了幾口氣。料到麥大舅的眼珠子盯在玻璃后面,故意走快幾步,混在離站的人群里。 她買了兩個粽子,慢吞吞地往回走,看見麥大舅憤怒的胳膊在招呼她快,快,快;疖囬_始鳴笛,她依然慢慢地靠近車門,在上車前的一剎那,她忽然決定逃跑。 這個角度麥大舅看不見,他會以為她在上車,麥藍輕輕地沿著相反的方向跑起來。與此同時,火車漸次啟動、加速,她才站住,一扇扇車窗在面前飛過,來不及細看,其中定有麥大舅的那扇,他一定看見她了,他要氣瘋了吧。 她微微地笑著,把腳邊的一個易拉罐輕捷地踢遠。 天暗下來,站臺上幾盞燈火,要怎樣享用這樣奢侈的自由呢?不知道,沒想法,走到哪兒是哪兒。 她逛了一會兒鐵路,在車站的小店里看了半天,一包餅干一包香煙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想,這個牌子的煙麥姨的店最多賣8塊錢,這里賣貴了1塊5;這個包裝的餅干,麥姨每包賺5毛,這里多賺了2塊。昨晚還在她身邊呢,想麥姨了,想麥姨的小店。其實經(jīng)營小店也能生活得很滿足,干嗎非得跑這么遠讀大學呢? 晚上10點多鐘,她困了,候車室有三三兩兩各種類型的人,不知道是否都是壞人,他們臉上沒有寫著壞字。 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值班室里,麥藍問:“大哥,那個長椅子我能躺嗎?”值班室門口的長椅離風扇近,有人值班看著,也還安全。 這一聲大哥叫得人驚喜,中年男人都差不多50了,麥大舅常說麥藍吃多了懵懂湯,是有點兒,她不大能分辨出人家多少歲。 “行啊,等車啊,就你一個人嗎?”制服男人態(tài)度很好。 麥藍記起麥大舅的話了,不多說,只笑一笑:“那我就躺一會兒了,大哥你幫我看著,有壞人就叫我呀! 她側身向里,像一只蟲子般蜷起身體,一分鐘不到,就睡深了。 是被吵醒的,半夜,候車室的燈冷清清的,麥藍坐起來,制服男人在推搡著一個老頭兒。那個老頭兒兩手挽著大包小包,明黃色的格子襯衣汗酸褶皺,脖子上還松松耷拉著一條紅領帶。她陡然清醒,叫了一聲:“麥大舅!” “你們認識啊,我還以為這老頭是白撞的!敝品凶岄_了。 “囡妮鬼,我真是頭世做過!”麥大舅高高舉手過來,麥藍以為要打,脖子一縮,不料那大手掌落在她頭上,只輕輕撫了幾下。他望著她,不知生氣還是悲酸:“你可要老子的命了!”說了這句,麥大舅的眼圈卻瞬間紅了。麥藍不敢看他,一會兒忍不住再看,還是紅紅的。 兩人默默地在候車室等到天亮。列車要下午才靠站,報到肯定是遲了,又有什么辦法,麥大舅小心起來,生怕這囡妮鬼再搞出什么,他甚至好聲好氣地哄她,這也太不像麥大舅了。 “你要乖,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愿望,隨便你提!闭f完這句,麥大舅后悔了,明知道這孩子滿腦子怪念頭,她要是說想回家怎么辦。 麥藍笑了:“真的,那你跟我說說,那個人! “哪個人?” “就是和我媽生我的那個人!彼胁怀觥鞍帧边@個字,這個字好像一直與她無關。 “不知道!” “你看嘛,又說隨便我提。” “好吧好吧,我只回答一個問題!彼悬c兒忐忑,多年來這是麥家嚴重避諱的話題,也知道不能瞞她一世,但能避一時是一時。 麥藍沉吟了一會兒:“他難看嗎?” “難看死了!” “不會吧,有多難看?” “你問到第二個問題了!丙湸缶怂闪丝跉猓{侃道,“跟你一個樣子,你把劉海兒梳光光,露出腦門子,戴一個黑邊眼鏡,一撮小胡子,就那么難看! 見麥藍還在出神,轉過話鋒:“好啦好啦,我餓了,吃飯大事官!” 麥藍這才想起:“我的橄欖呢,這兩天都忘記吃了! 兩人趕到學校報到已經(jīng)是次日下午的事了,辦好手續(xù),把行李安頓在宿舍,走出東門吃了頓飯。麥大舅一邊嚷貴,一邊點了很多菜,像把麥藍填飽就可以很久都不餓的樣子。 “我要你背熟幾句話,我說一句,你學一句,就像背英語一樣牢牢記著! “不是吧! “你不要嫌我念三官經(jīng),這是做人的道理! “哦。” “吃甘蔗,吃一節(jié)剝一節(jié),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急! “吃甘蔗,吃一節(jié)剝一節(jié),我干什么要急! “葫蘆掛得墻上不掛,要掛得項頸上,沒有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 “葫蘆掛得墻上不掛,要掛得項頸上,我才懶得管閑事! “吃千吃萬,不如吃飯,零食汽水那些沒有營養(yǎng)。” “吃千吃萬,不如吃橄欖和飯! “吃飯大事官,天大的事也要吃飽再說! “吃飯大事官,不吃飽哪有力氣說! “不跟壞男人做朋友! “不跟壞男人做朋友,壞男人有的認嗎?” “好人頭上戴項冠,壞人頭上生疔瘡,怎么沒有的認!” “那壞人生了疔瘡,又戴了項冠遮住了呢?” “囡妮鬼,你不會掀開來看看嗎?”麥大舅憋不住笑了。 麥大舅要走了,又是薄暮,公交站牌下等車的人很多。 麥大舅突然想到了什么,拉麥藍到一邊低低地說:“如果有壞男人欺負你,我教你一招狠狠的,用腳踢他下陰,這是男人的致命弱點,用手肘撞他心口,不要手軟,曉得嗎?” “這樣哦! 長長的公交車搖搖擺擺地停下,人們擁上去,麥大舅也往前沖,卻無故被麥藍拖住手臂!败噥砝,快放手。”麥大舅喊。 她不理,抓得更緊,低著頭,死死地往后拖,像只小蠻牛。 “囡妮鬼,老子趕不上火車啦!”他急了,使勁甩開她的手,匆匆上了車,才看見麥藍在站牌下低頭看腳尖,心下一軟,隔著玻璃叫她,她沒聽到,用力揮手,她也不抬頭看。 車走了,麥藍仍舊站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走回校園,兩邊是高大參天的白千層,在路燈下有點兒森森的,她就顯得特別小和孤單。 98金融2班的女生宿舍在中區(qū)5棟8樓,樓下是搖曳的紫荊樹,夏天不是花季,只有滿樹豐腴如蘋果剪影的葉子。 她其實不知道為什么要報這個專業(yè),是老師和麥大舅的決定。老師說,這個專業(yè)很熱門,有前途。麥大舅說,金融就是金錢,將來去銀行上班,舒服坐著數(shù)多多的錢。 將來是很遠的事,遠到好像永遠走不到,她才不去想什么銀行什么前途。她只想怎樣快些把這大學讀完,就像高考前被逼著用功,看起來不拂逆、很聽話的樣子,其實只是為了交差。讀大學也是完成使命吧,這不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麥藍走進中區(qū)大門,忽然頭上悠悠飄下幾片什么,路燈下辨去,竟好像雪紡花裙子的碎片,上面不知幾樓傳來吵嚷尖叫聲和腳步聲,宿管主任和門衛(wèi)阿姨匆匆地跑著上去。 “沒有事不要找事。”她自言自語地,徑自走回宿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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