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1年6月 每當(dāng)爸爸又不見人影時,我們就去漢諾威街找他。媽媽開著我們家那輛橙色小品托車,帶著我們一路慢慢開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朦朧的窗戶。一排排酒吧煙霧彌漫,上面喜力茲、百威啤酒的招牌閃爍著,酒吧與酒吧之間有些小巷,爸爸通常把那輛擋泥板凹了一塊的通用汽車停在那兒。媽媽最好的朋友——瑪妮,坐在她旁邊的乘客座上,我擠在后面,斈莸娜蝿(wù)就是盯著外面尋找爸爸的貨車,可大部分時間她總在抹粉底,涂睫毛,用遮陽板上的鏡子照啊照的,往薄嘴唇上抹唇彩,斈葑罱恢谀膬嚎吹降,說男人們?nèi)济阅戏脚耍运f話時開始帶點南方方言。除了“儂大家”和“呀呼”之外,還有許多外號:梨子、蜜糖餅、小蛋糕。十五歲的我覺得自己早已是個男人了,從她嘴里冒出來的這些食品名字只讓我覺得饑腸轆轆。 今晚,瑪妮一邊拔眉毛,一邊說:“梨子們,那是他的貨車嗎?” “哪兒?”我說,頭伸在她倆中間。我最愛玩“誰先找到爸爸”的游戲,如果瑪妮先發(fā)現(xiàn)他的貨車,我會很生氣,因為我輸了。 “在那兒,”瑪妮說,用指甲敲敲擋風(fēng)玻璃,“這雜種在那兒! 我掃視著狹窄的停車場,達(dá)特桑、福特、普利茅斯、福特、通用車。一想到接下來通常會怎樣,心里“怦怦”直跳,媽媽討厭酒吧,總是派我進(jìn)里面去把爸爸給逮出來!斑@種地方會浪費掉人的一生!彼龕圻@樣說。 而我呢,我最喜歡到鬧哄哄的磚砌山洞里去,里面永遠(yuǎn)有一股濕木頭、漏氣啤酒和香煙的混合味道。我喜歡周圍花式臺球的撞擊聲、穿緊身牛仔褲的女人,因為抽煙太多,說話聲音沙啞,她們與媽媽那光滑、年輕的肌膚、花罩衫和絲光棉褲、羞怯的舉止和輕聲細(xì)語完全不同。雖然媽媽從不上教堂,她卻像常去做禮拜的人。她是星期日的午后,而那些女人則是星期六的深夜。每當(dāng)爸爸看到我,他會用大手拍著我的肩頭,把我介紹給他那幫朋友。爸爸在酒吧里像個電影明星,可能是因為他不像其他那些家伙,他沒有禿頂,沒有大肚腩,也不胖。一口整齊的牙齒,烏黑的頭發(fā),肌肉結(jié)實,肚子平坦,一年到頭他都穿著那件皺巴巴的粗斜紋布夾克,拿香煙的姿勢像捏著大麻。趁爸爸結(jié)賬時,我抓起一把吸管,第二天早上我和利昂迪塞爾在車站等車時就可以扭它們、折它們玩。有些晚上,我會往我的運動衫口袋里塞滿酒浸櫻桃和幾個綠橄欖,準(zhǔn)備送給瑪妮。各色水果弄臟我的手,衣袋里染上奇怪的人造紅色素,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想起這些就笑了,媽媽這時打了靠邊停車的信號燈,踩下剎車。我們?nèi)疾[著眼望著停在馬龍尼酒吧和露珠旅館之間那輛貨車。即使現(xiàn)在是夏天,漢諾威街道兩旁的建筑物之間還橫掛著褪了色的圣誕花環(huán)鐘和天使,在街道上方飄來蕩去。每年的12月,霍利多鎮(zhèn)會掛起新的節(jié)日裝飾,然后一年里任天氣慢慢將它們摧殘拆零。在細(xì)金屬絲吊著的金鐘下面停著瑪妮看到的那輛貨車,紅銀相間,雖然現(xiàn)在已是6月,防滑雪鏈還掛在輪胎上。“不對,”媽媽柔和地說,這語調(diào)她失望時才用,“羅伊的貨車擋泥板上有凹痕,而且去年3月份他就把鏈條卸下來了。” “親愛的,”瑪妮說,“那家伙早就把他的拉鏈拉下來了。” 媽媽瞟了一眼側(cè)視鏡,把車開回到街上,對這個笑話無動于衷。 “聽懂了嗎?”瑪妮說,“球和拉鏈。” 我們倆都沒笑,再說這一點也不好笑。前兩天,爸爸一直處于我們所謂的“狂醉爛飲”中,就是說自打他星期三出門上班后,就再沒見過他人影了。 我逮著機(jī)會諷刺一下瑪妮看錯了車。“那些車掛的甚至都不是馬薩諸塞的車牌。”我的聲音開始變粗了,不像以前那樣細(xì),在同齡人中我的聲音本來就比一般人尖細(xì),很高興盼望多時的青春期終于讓它開始變得更粗了,斈菘粗,聳聳肩,好像說她才不在乎,可是我們都知道在這場游戲里她已丟了一兩分。 瑪妮接著拔她的眉毛,她拔眉毛時,我盡量不打岔。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斈菔悄欠N堅信化妝和珠寶擁有改造魔力的女人,她跟媽媽完全不同。媽媽濃密的煙灰色頭發(fā)總是用發(fā)帶束著,整整齊齊;綠眼睛是彩繪文身的那種綠;她的笑容不需要唇膏唇彩;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小銀戒指,上面的那顆鉆石不會比嬰兒的粉色指甲大。 我們一路開到了漢諾威街盡頭,從那里開出霍利多,上了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酒吧的燈火在我們身后模糊了,媽媽開始不停地看表,可能才想起看看我們搜尋了多久。我望著窗外一排灰色的公寓樓,一家汽車車身修理店,它的停車場上停著五六輛破車。一排整齊的街燈投下白光,我們的車開過去時,車內(nèi)滑過一片陰影,斈荽蜷_收音機(jī),也不調(diào)臺,打開時是什么臺就聽什么臺,也不管在播什么——鄉(xiāng)村音樂、搖滾或告訴她她正朝地獄奔去的《圣經(jīng)》布道——都行。今晚,車?yán)飶浡氖切√崆俾暎瑡寢屜胫鴦e的,沒在意。我伸出手換臺,希望能聽到紅襪隊①比賽的最后一局,瑪妮擋開我的手。 、俨ㄊ款D棒球隊。 “我們別太挑剔了,甜唇,”她說,“就聽這個。” “我叫多米尼克!蔽覍λf,可她已被音樂給迷住,壓根兒沒聽到。我本來可以跟她再吵吵,不過我不聽比賽也不會死,我只是想追蹤紅襪隊的比賽,這樣才能跟得上爸爸,可整個賽季我都沒能做到。 我們邊聽著古典音樂邊開車漫游,我想起利昂和汽車站。每個星期五早上,學(xué)校樂隊那幫家伙拖著裝著單簧管、橫笛的黑箱子去學(xué)校,那些黑箱子真像小棺材,這讓利昂很火大。“他媽的,這個小鎮(zhèn)的問題就在這兒,”他說,“他們浪費時間教這幫娘兒們彈些沒用的樂器。給我一把電吉他,我就加入樂隊! 我多次建議他去打鼓,因為我們高中沒有一件很酷的樂器,似乎真的讓他很惱火,可是利昂說,他對在一個娘娘腔樂隊后面打鼓伴奏不感興趣。 我從一年級就認(rèn)識利昂了,那時他家搬到我家樓下的地下室公寓,那時他就是學(xué)校里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了。他瘦削但結(jié)實,屁股后口袋里放著把寬齒梳,梳柄永遠(yuǎn)露在牛仔褲外。他老用那梳子把稀疏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然而,利昂最大的標(biāo)志還是唇上淡淡的胡須痕跡。不知什么原因,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尖細(xì)的嗓音、額頭上冒出的幾顆青春痘,讓我跟樂隊那幫小子很是相像。去年整整一年,我個子竄得很高,可是瘦得像竹竿,細(xì)胳膊細(xì)腿,我一直覺得很不好意思。 “看看你,”只要瑪妮從遮陽板上的鏡子上看到我的眼睛,她就會說,“你太可愛了。”她薄嘴唇邊細(xì)紋里的唇膏都干了。 這正是我的毛病。我是那種讓瑪妮那類的怪人、老太太和修女們覺得很可愛的孩子!八烧婵蓯,”她們會這樣對我媽說,“他準(zhǔn)是個真正的少女殺手。”利昂早就與十幾個女孩鬼混過了,甚至聲稱與其中一個有過手指性愛,而我連個吻都沒接過。 小提琴聲起起伏伏,一輛只亮著一盞車前燈的汽車駛過,我們是路上唯一的一輛車,正朝出口駛?cè)。在一片亂松林后面,有輛警車停在路邊霍利多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上,車內(nèi)燈昏黃,我瞥到了警官的胡須。如果此時爸爸經(jīng)過,他肯定會開始平時那套嘀咕,說這個鎮(zhèn)上所有的警察全是騙子,說他們是群懶得要死的膽小鬼,只會一起關(guān)在自己的小男孩俱樂部里。爸爸會點燃一根云士頓香煙,然后開始一大通對尼克松政府、加稅和解雇的抱怨。媽媽只是看了眼警車,很為某個超速到55公里的人擔(dān)憂。 “也許該開始新生活了。”她茫然地說。 媽媽那樣說時,我便心頭一動。我出生前,她干的活兒總在變,像別人換工作一樣。她生活失敗的最大證據(jù)便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杜魯門。他現(xiàn)在和我舅舅一起住在紐約!翱傆幸惶欤眿寢屵^去總說,“跟你爸爸全安頓好后,杜魯門可能會跟我們一起住。” 我從沒見過杜魯門;旧厦總月媽媽會坐火車去紐約看他一次?墒遣恢裁丛,也沒人跟我解釋一下,為什么他從不來看我們。我猜媽媽不想讓杜魯門和爸爸見面;也許是杜魯門來了后,很難再把他送回去;反正我不喜歡她把過去的生活和新生活混在一起,所以這種安排在我看來也不錯。 不過,我還是有點好奇。 “跟我說說杜魯門的爸爸!碑(dāng)瑪妮靠在車窗玻璃上,閉上眼睛后,我說。那天我在爸媽房間里亂翻時,找到幾張照片,不是杜魯門的,是個男人的照片,濃密的黑發(fā),臉上白皙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像具木乃伊。 “哦,多米尼克,”媽媽說,“我們現(xiàn)在別說那個。” “那我們該說什么?”我問,把頭伸在兩張凹背椅中間。 媽媽兩顆前門牙有點合不攏,這點缺陷讓她總是抿嘴而笑。我想別人準(zhǔn)覺得那表情很甜美,是嬌羞模樣。對我而言,它總像幸福與悲傷奇怪的交織!拔覀儊砹牧奈以谛履鞲绲纳畎伞!彼菢有χf。 這段生活媽媽最愛說,它充滿了明快的回憶,就像我那些小時候的老書一樣快活得有點煩人。第一頁:媽媽在陽光明媚的新墨西哥早晨醒來;第二頁:她打了個大大的新墨西哥呵欠;第三頁:她吃了一頓豐盛的新墨西哥早餐。平淡無奇,我無聊得要死,可是我任媽媽說下去,因為我知道這樣會讓她覺得好受點。 “我過去總是做這種早飯,”她說,“有芫荽、新鮮西紅柿、雞蛋和玉米粉圓餅。” “聽上去不錯!蔽艺f,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真好笑,以前我覺得我會一直做那種早餐,不管我住在哪兒,和誰住在一起! “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不做了?”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說,“這里的食品店也不一樣,馬薩諸塞州人人早上都吃薄煎餅和法式烤面包! 媽媽一直說啊說,帶我走過她以前游歷過的峽谷。當(dāng)她喋喋不休時,我想到爸爸,大部分時候,我一會兒站在爸爸那邊,一會兒又為媽媽難過,可此時,我為自己難過。說到底,誰他媽的愿意深更半夜、漫無目的地開車瞎轉(zhuǎn),聽媽媽嘮叨她的新墨西哥之旅呢?如果爸爸沒有在漢諾威街上,那就說明他跟新女朋友在一起。如果我們今晚真的想找到他,我們還是去別處看看!拔覀兛梢蚤_到伊迪克拉姆家去。”我突然說道,打斷了她的話。 媽媽握緊方向盤,專心望著前面的公路,仿佛我們此時正在穿越大峽谷,她需要集中精神。我有股沖動,想搖下車窗讓清風(fēng)進(jìn)來,調(diào)節(jié)一下車內(nèi)氣氛。不止一次,我聽到媽媽指責(zé)爸爸不該跟伊迪睡覺。她仿佛并不僅是猜測,好像還有真憑實據(jù)似的,真好笑。伊迪是爸爸上班的塑料廠老板斯坦利埃斯基的前妻。過去這幾個月,有三個晚上,我們在漢諾威街上的酒吧里尋他不著。天快亮?xí)r,爸爸回來了,他解釋說他一直在打牌忘了時間。上周,他聲稱在工廠停車場里睡著了。 “是這樣的,”他說,“我把鑰匙插進(jìn)引擎,頭靠在方向盤上不過一秒鐘,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四點了! “他現(xiàn)在得了昏睡病!眿寢尭嬖V瑪妮他的故事時,瑪妮說。 既然媽媽不聽我的建議,我就靠回座位,打開窗戶。車?yán)镆幌氯窍囊骨鍥龅娘L(fēng),瑪妮在座位上打了個激靈!澳隳馨涯顷P(guān)上嗎?”她問道。 我關(guān)了一半。 瑪妮看著媽媽,鼻子尖得像雞喙,眼睛瞪得如滿月!疤乩颍嗝啄峥苏f得沒錯。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找到羅伊,我們可以去伊迪家看看他在不在! “如果他在,那怎么辦?” “我們甚至用不著停車。我們只是這樣開過去,如果他的貨車停在私家車道上,等他回家后,你可以讓他再也別來那套胡說八道了! 我們?nèi)馈辽傥抑馈诎謰屩g,這永遠(yuǎn)不可能。接下來的情形會是這樣:爸爸進(jìn)門;媽媽會憤憤地指責(zé)一通,當(dāng)場落淚;然后被他的花言巧語騙進(jìn)臥室,在那里瘋狂做愛。聲音大到我聽得見,大到令我作嘔。之后,媽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會笑著問我:“晚飯你想吃什么?”或者“今天學(xué)校怎么樣?”我最討厭的是:當(dāng)爸爸在她的黑名單上時,她把我當(dāng)個成熟男人,是她在這事上的伙伴,可一旦爸爸把她哄好,我又成了個男孩,只不過是他們的兒子罷了。 媽媽從高速公路上下來,穿過哈特鎮(zhèn)路,經(jīng)過狹窄的鐵路木橋來到格林威治農(nóng)場。鎮(zhèn)上這塊地方?jīng)]有街燈,從車窗外望去,只能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下茂密的樹枝陰影,電線桿之間下垂的電話線。我們經(jīng)過時,佩格魯索沼澤地散發(fā)出化糞池一般的惡臭。不久我們就開上了巴恩山,往伊迪家開去。她住在一幢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大房子里,斜屋頂盤旋而上,她離婚后檸檬黃墻漆也剝落了。好幾次,我和利昂在狗舍后面的停車場上游蕩,往嘴里塞著薯條和熱狗時,我們看到了伊迪。她高高的個子,修長的腿,頭發(fā)像洗發(fā)水廣告上的一樣,有著海綿小蛋糕那般的黃色。利昂知道她離婚了,對他而言,這令她更多了一份淫蕩。只要看到她,接下來幾個小時他全用來猜測她的性愛好了,她喜歡怎么做,她跟多少個男人好過什么的。 我們上到山頂后,媽媽慢了下來,夜晚汽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們碾過這地方,望著窗外。這所房子褪去了往日的榮耀,剝落的油漆下,宏偉的框架裸露出來。突然間,我想到爸爸喝得醉醺醺的似乎也不太糟。如果他不在這里,我們可以把瑪妮送回家,然后平靜地掉頭回家,等他回來睡覺。 “你看見他的貨車了嗎?”瑪妮問。 伊迪家圓圓的鵝卵石車道上,除了一輛卡迪拉克外,空空如也。 “他不在這兒,”媽媽說,如釋重負(fù)地舒了一口氣,“他不在這兒! 在路盡頭,她把車掉個頭,打道回府前又一次經(jīng)過那里。 “等等,”瑪妮說,“慢點,慢點! 媽媽猶豫著,她似乎真不想停下來,相信爸爸不在這里令她感覺很好。他和朋友們喝醉了;他在打撲克;他在工廠停車場里睡著了。然而,在房子另一側(cè),通往舊谷倉的車道上,瑪妮和我同時看到了他的通用車。 “他的貨車在那兒!蔽覀儺惪谕暤卣f。 媽媽把車在街當(dāng)中停下,她望著那輛貨車,黑黑的車前燈惱火地回望過來。一個瞌睡的巨人,在深夜里死氣沉沉。 “蜜糖餅,”瑪妮說,“你不能就停在馬路當(dāng)中啊,我們會被車撞的。” 媽媽頭往回靠在座椅上,我看得到她臉上濕了。 作者簡介: 約翰賽羅斯,1968年生,紐約大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現(xiàn)任《大都會》雜志副主編。他的散文、論文和書評在《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及其他全國性雜志、期刊上發(fā)表。他的處女作《男孩依然失蹤》一出版,就被《人物》雜志譽(yù)為“令人難忘、自信老練的聲音”。接下來,第二部作品《怪事成真》更顯示出其非凡的實力,入選《沙龍雜志》年度好書、獨立書商協(xié)會的當(dāng)月選書,并迅速攻占《紐約時報》排行榜,還被《安吉拉的灰燼》的作者弗蘭克邁考特驚呼為“大師級的故事敘述者”。一 1971年6月 每當(dāng)爸爸又不見人影時,我們就去漢諾威街找他。媽媽開著我們家那輛橙色小品托車,帶著我們一路慢慢開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朦朧的窗戶。一排排酒吧煙霧彌漫,上面喜力茲、百威啤酒的招牌閃爍著,酒吧與酒吧之間有些小巷,爸爸通常把那輛擋泥板凹了一塊的通用汽車停在那兒。媽媽最好的朋友——瑪妮,坐在她旁邊的乘客座上,我擠在后面。瑪妮的任務(wù)就是盯著外面尋找爸爸的貨車,可大部分時間她總在抹粉底,涂睫毛,用遮陽板上的鏡子照啊照的,往薄嘴唇上抹唇彩。瑪妮最近不知在哪兒看到的,說男人們?nèi)济阅戏脚,所以她說話時開始帶點南方方言。除了“儂大家”和“呀呼”之外,還有許多外號:梨子、蜜糖餅、小蛋糕。十五歲的我覺得自己早已是個男人了,從她嘴里冒出來的這些食品名字只讓我覺得饑腸轆轆。 今晚,瑪妮一邊拔眉毛,一邊說:“梨子們,那是他的貨車嗎?” “哪兒?”我說,頭伸在她倆中間。我最愛玩“誰先找到爸爸”的游戲,如果瑪妮先發(fā)現(xiàn)他的貨車,我會很生氣,因為我輸了。 “在那兒,”瑪妮說,用指甲敲敲擋風(fēng)玻璃,“這雜種在那兒。” 我掃視著狹窄的停車場,達(dá)特桑、福特、普利茅斯、福特、通用車。一想到接下來通常會怎樣,心里“怦怦”直跳,媽媽討厭酒吧,總是派我進(jìn)里面去把爸爸給逮出來!斑@種地方會浪費掉人的一生!彼龕圻@樣說。 而我呢,我最喜歡到鬧哄哄的磚砌山洞里去,里面永遠(yuǎn)有一股濕木頭、漏氣啤酒和香煙的混合味道。我喜歡周圍花式臺球的撞擊聲、穿緊身牛仔褲的女人,因為抽煙太多,說話聲音沙啞,她們與媽媽那光滑、年輕的肌膚、花罩衫和絲光棉褲、羞怯的舉止和輕聲細(xì)語完全不同。雖然媽媽從不上教堂,她卻像常去做禮拜的人。她是星期日的午后,而那些女人則是星期六的深夜。每當(dāng)爸爸看到我,他會用大手拍著我的肩頭,把我介紹給他那幫朋友。爸爸在酒吧里像個電影明星,可能是因為他不像其他那些家伙,他沒有禿頂,沒有大肚腩,也不胖。一口整齊的牙齒,烏黑的頭發(fā),肌肉結(jié)實,肚子平坦,一年到頭他都穿著那件皺巴巴的粗斜紋布夾克,拿香煙的姿勢像捏著大麻。趁爸爸結(jié)賬時,我抓起一把吸管,第二天早上我和利昂迪塞爾在車站等車時就可以扭它們、折它們玩。有些晚上,我會往我的運動衫口袋里塞滿酒浸櫻桃和幾個綠橄欖,準(zhǔn)備送給瑪妮。各色水果弄臟我的手,衣袋里染上奇怪的人造紅色素,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想起這些就笑了,媽媽這時打了靠邊停車的信號燈,踩下剎車。我們?nèi)疾[著眼望著停在馬龍尼酒吧和露珠旅館之間那輛貨車。即使現(xiàn)在是夏天,漢諾威街道兩旁的建筑物之間還橫掛著褪了色的圣誕花環(huán)鐘和天使,在街道上方飄來蕩去。每年的12月,霍利多鎮(zhèn)會掛起新的節(jié)日裝飾,然后一年里任天氣慢慢將它們摧殘拆零。在細(xì)金屬絲吊著的金鐘下面停著瑪妮看到的那輛貨車,紅銀相間,雖然現(xiàn)在已是6月,防滑雪鏈還掛在輪胎上!安粚Γ眿寢屓岷偷卣f,這語調(diào)她失望時才用,“羅伊的貨車擋泥板上有凹痕,而且去年3月份他就把鏈條卸下來了! “親愛的,”瑪妮說,“那家伙早就把他的拉鏈拉下來了! 媽媽瞟了一眼側(cè)視鏡,把車開回到街上,對這個笑話無動于衷。 “聽懂了嗎?”瑪妮說,“球和拉鏈! 我們倆都沒笑,再說這一點也不好笑。前兩天,爸爸一直處于我們所謂的“狂醉爛飲”中,就是說自打他星期三出門上班后,就再沒見過他人影了。 我逮著機(jī)會諷刺一下瑪妮看錯了車!澳切┸噿斓纳踔炼疾皇邱R薩諸塞的車牌!蔽业穆曇糸_始變粗了,不像以前那樣細(xì),在同齡人中我的聲音本來就比一般人尖細(xì),很高興盼望多時的青春期終于讓它開始變得更粗了,斈菘粗,聳聳肩,好像說她才不在乎,可是我們都知道在這場游戲里她已丟了一兩分。 瑪妮接著拔她的眉毛,她拔眉毛時,我盡量不打岔。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斈菔悄欠N堅信化妝和珠寶擁有改造魔力的女人,她跟媽媽完全不同。媽媽濃密的煙灰色頭發(fā)總是用發(fā)帶束著,整整齊齊;綠眼睛是彩繪文身的那種綠;她的笑容不需要唇膏唇彩;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小銀戒指,上面的那顆鉆石不會比嬰兒的粉色指甲大。 我們一路開到了漢諾威街盡頭,從那里開出霍利多,上了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酒吧的燈火在我們身后模糊了,媽媽開始不停地看表,可能才想起看看我們搜尋了多久。我望著窗外一排灰色的公寓樓,一家汽車車身修理店,它的停車場上停著五六輛破車。一排整齊的街燈投下白光,我們的車開過去時,車內(nèi)滑過一片陰影,斈荽蜷_收音機(jī),也不調(diào)臺,打開時是什么臺就聽什么臺,也不管在播什么——鄉(xiāng)村音樂、搖滾或告訴她她正朝地獄奔去的《圣經(jīng)》布道——都行。今晚,車?yán)飶浡氖切√崆俾,媽媽想著別的,沒在意。我伸出手換臺,希望能聽到紅襪隊①比賽的最后一局,瑪妮擋開我的手。 、俨ㄊ款D棒球隊。 “我們別太挑剔了,甜唇,”她說,“就聽這個! “我叫多米尼克!蔽覍λf,可她已被音樂給迷住,壓根兒沒聽到。我本來可以跟她再吵吵,不過我不聽比賽也不會死,我只是想追蹤紅襪隊的比賽,這樣才能跟得上爸爸,可整個賽季我都沒能做到。 我們邊聽著古典音樂邊開車漫游,我想起利昂和汽車站。每個星期五早上,學(xué)校樂隊那幫家伙拖著裝著單簧管、橫笛的黑箱子去學(xué)校,那些黑箱子真像小棺材,這讓利昂很火大。“他媽的,這個小鎮(zhèn)的問題就在這兒,”他說,“他們浪費時間教這幫娘兒們彈些沒用的樂器。給我一把電吉他,我就加入樂隊! 我多次建議他去打鼓,因為我們高中沒有一件很酷的樂器,似乎真的讓他很惱火,可是利昂說,他對在一個娘娘腔樂隊后面打鼓伴奏不感興趣。 我從一年級就認(rèn)識利昂了,那時他家搬到我家樓下的地下室公寓,那時他就是學(xué)校里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了。他瘦削但結(jié)實,屁股后口袋里放著把寬齒梳,梳柄永遠(yuǎn)露在牛仔褲外。他老用那梳子把稀疏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然而,利昂最大的標(biāo)志還是唇上淡淡的胡須痕跡。不知什么原因,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尖細(xì)的嗓音、額頭上冒出的幾顆青春痘,讓我跟樂隊那幫小子很是相像。去年整整一年,我個子竄得很高,可是瘦得像竹竿,細(xì)胳膊細(xì)腿,我一直覺得很不好意思。 “看看你,”只要瑪妮從遮陽板上的鏡子上看到我的眼睛,她就會說,“你太可愛了!彼∽齑竭吋(xì)紋里的唇膏都干了。 這正是我的毛病。我是那種讓瑪妮那類的怪人、老太太和修女們覺得很可愛的孩子!八烧婵蓯,”她們會這樣對我媽說,“他準(zhǔn)是個真正的少女殺手。”利昂早就與十幾個女孩鬼混過了,甚至聲稱與其中一個有過手指性愛,而我連個吻都沒接過。 小提琴聲起起伏伏,一輛只亮著一盞車前燈的汽車駛過,我們是路上唯一的一輛車,正朝出口駛?cè)。在一片亂松林后面,有輛警車停在路邊霍利多汽車旅館的停車場上,車內(nèi)燈昏黃,我瞥到了警官的胡須。如果此時爸爸經(jīng)過,他肯定會開始平時那套嘀咕,說這個鎮(zhèn)上所有的警察全是騙子,說他們是群懶得要死的膽小鬼,只會一起關(guān)在自己的小男孩俱樂部里。爸爸會點燃一根云士頓香煙,然后開始一大通對尼克松政府、加稅和解雇的抱怨。媽媽只是看了眼警車,很為某個超速到55公里的人擔(dān)憂。 “也許該開始新生活了!彼H坏卣f。 媽媽那樣說時,我便心頭一動。我出生前,她干的活兒總在變,像別人換工作一樣。她生活失敗的最大證據(jù)便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杜魯門。他現(xiàn)在和我舅舅一起住在紐約!翱傆幸惶,”媽媽過去總說,“跟你爸爸全安頓好后,杜魯門可能會跟我們一起住! 我從沒見過杜魯門;旧厦總月媽媽會坐火車去紐約看他一次?墒遣恢裁丛,也沒人跟我解釋一下,為什么他從不來看我們。我猜媽媽不想讓杜魯門和爸爸見面;也許是杜魯門來了后,很難再把他送回去;反正我不喜歡她把過去的生活和新生活混在一起,所以這種安排在我看來也不錯。 不過,我還是有點好奇。 “跟我說說杜魯門的爸爸!碑(dāng)瑪妮靠在車窗玻璃上,閉上眼睛后,我說。那天我在爸媽房間里亂翻時,找到幾張照片,不是杜魯門的,是個男人的照片,濃密的黑發(fā),臉上白皙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像具木乃伊。 “哦,多米尼克,”媽媽說,“我們現(xiàn)在別說那個! “那我們該說什么?”我問,把頭伸在兩張凹背椅中間。 媽媽兩顆前門牙有點合不攏,這點缺陷讓她總是抿嘴而笑。我想別人準(zhǔn)覺得那表情很甜美,是嬌羞模樣。對我而言,它總像幸福與悲傷奇怪的交織!拔覀儊砹牧奈以谛履鞲绲纳畎伞!彼菢有χf。 這段生活媽媽最愛說,它充滿了明快的回憶,就像我那些小時候的老書一樣快活得有點煩人。第一頁:媽媽在陽光明媚的新墨西哥早晨醒來;第二頁:她打了個大大的新墨西哥呵欠;第三頁:她吃了一頓豐盛的新墨西哥早餐。平淡無奇,我無聊得要死,可是我任媽媽說下去,因為我知道這樣會讓她覺得好受點。 “我過去總是做這種早飯,”她說,“有芫荽、新鮮西紅柿、雞蛋和玉米粉圓餅。” “聽上去不錯。”我說,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真好笑,以前我覺得我會一直做那種早餐,不管我住在哪兒,和誰住在一起。” “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不做了?”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說,“這里的食品店也不一樣,馬薩諸塞州人人早上都吃薄煎餅和法式烤面包! 媽媽一直說啊說,帶我走過她以前游歷過的峽谷。當(dāng)她喋喋不休時,我想到爸爸,大部分時候,我一會兒站在爸爸那邊,一會兒又為媽媽難過,可此時,我為自己難過。說到底,誰他媽的愿意深更半夜、漫無目的地開車瞎轉(zhuǎn),聽媽媽嘮叨她的新墨西哥之旅呢?如果爸爸沒有在漢諾威街上,那就說明他跟新女朋友在一起。如果我們今晚真的想找到他,我們還是去別處看看!拔覀兛梢蚤_到伊迪克拉姆家去!蔽彝蝗徽f道,打斷了她的話。 媽媽握緊方向盤,專心望著前面的公路,仿佛我們此時正在穿越大峽谷,她需要集中精神。我有股沖動,想搖下車窗讓清風(fēng)進(jìn)來,調(diào)節(jié)一下車內(nèi)氣氛。不止一次,我聽到媽媽指責(zé)爸爸不該跟伊迪睡覺。她仿佛并不僅是猜測,好像還有真憑實據(jù)似的,真好笑。伊迪是爸爸上班的塑料廠老板斯坦利埃斯基的前妻。過去這幾個月,有三個晚上,我們在漢諾威街上的酒吧里尋他不著。天快亮?xí)r,爸爸回來了,他解釋說他一直在打牌忘了時間。上周,他聲稱在工廠停車場里睡著了。 “是這樣的,”他說,“我把鑰匙插進(jìn)引擎,頭靠在方向盤上不過一秒鐘,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四點了! “他現(xiàn)在得了昏睡病。”媽媽告訴瑪妮他的故事時,瑪妮說。 既然媽媽不聽我的建議,我就靠回座位,打開窗戶。車?yán)镆幌氯窍囊骨鍥龅娘L(fēng),瑪妮在座位上打了個激靈!澳隳馨涯顷P(guān)上嗎?”她問道。 我關(guān)了一半。 瑪妮看著媽媽,鼻子尖得像雞喙,眼睛瞪得如滿月。“特莉,多米尼克說得沒錯。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找到羅伊,我們可以去伊迪家看看他在不在! “如果他在,那怎么辦?” “我們甚至用不著停車。我們只是這樣開過去,如果他的貨車停在私家車道上,等他回家后,你可以讓他再也別來那套胡說八道了! 我們?nèi)馈辽傥抑馈诎謰屩g,這永遠(yuǎn)不可能。接下來的情形會是這樣:爸爸進(jìn)門;媽媽會憤憤地指責(zé)一通,當(dāng)場落淚;然后被他的花言巧語騙進(jìn)臥室,在那里瘋狂做愛。聲音大到我聽得見,大到令我作嘔。之后,媽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會笑著問我:“晚飯你想吃什么?”或者“今天學(xué)校怎么樣?”我最討厭的是:當(dāng)爸爸在她的黑名單上時,她把我當(dāng)個成熟男人,是她在這事上的伙伴,可一旦爸爸把她哄好,我又成了個男孩,只不過是他們的兒子罷了。 媽媽從高速公路上下來,穿過哈特鎮(zhèn)路,經(jīng)過狹窄的鐵路木橋來到格林威治農(nóng)場。鎮(zhèn)上這塊地方?jīng)]有街燈,從車窗外望去,只能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下茂密的樹枝陰影,電線桿之間下垂的電話線。我們經(jīng)過時,佩格魯索沼澤地散發(fā)出化糞池一般的惡臭。不久我們就開上了巴恩山,往伊迪家開去。她住在一幢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大房子里,斜屋頂盤旋而上,她離婚后檸檬黃墻漆也剝落了。好幾次,我和利昂在狗舍后面的停車場上游蕩,往嘴里塞著薯條和熱狗時,我們看到了伊迪。她高高的個子,修長的腿,頭發(fā)像洗發(fā)水廣告上的一樣,有著海綿小蛋糕那般的黃色。利昂知道她離婚了,對他而言,這令她更多了一份淫蕩。只要看到她,接下來幾個小時他全用來猜測她的性愛好了,她喜歡怎么做,她跟多少個男人好過什么的。 我們上到山頂后,媽媽慢了下來,夜晚汽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們碾過這地方,望著窗外。這所房子褪去了往日的榮耀,剝落的油漆下,宏偉的框架裸露出來。突然間,我想到爸爸喝得醉醺醺的似乎也不太糟。如果他不在這里,我們可以把瑪妮送回家,然后平靜地掉頭回家,等他回來睡覺。 “你看見他的貨車了嗎?”瑪妮問。 伊迪家圓圓的鵝卵石車道上,除了一輛卡迪拉克外,空空如也。 “他不在這兒,”媽媽說,如釋重負(fù)地舒了一口氣,“他不在這兒! 在路盡頭,她把車掉個頭,打道回府前又一次經(jīng)過那里。 “等等,”瑪妮說,“慢點,慢點! 媽媽猶豫著,她似乎真不想停下來,相信爸爸不在這里令她感覺很好。他和朋友們喝醉了;他在打撲克;他在工廠停車場里睡著了。然而,在房子另一側(cè),通往舊谷倉的車道上,瑪妮和我同時看到了他的通用車。 “他的貨車在那兒!蔽覀儺惪谕暤卣f。 媽媽把車在街當(dāng)中停下,她望著那輛貨車,黑黑的車前燈惱火地回望過來。一個瞌睡的巨人,在深夜里死氣沉沉。 “蜜糖餅,”瑪妮說,“你不能就停在馬路當(dāng)中啊,我們會被車撞的。” 媽媽頭往回靠在座椅上,我看得到她臉上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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