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黑白閻連科·中篇四書


作者:閻連科     整理日期:2014-04-11 22:39:11

  “黑白閻連科”囊括了閻連科的“黑與白”——神實與真實,荒誕與感動,狂歡與純情,先鋒與質樸……第一輯“中篇四書”,精選閻連科“最經典、最鐘情”的十二個中篇,每本三篇,讓讀者以最短的時間,讀最好的閻連科。 
    中篇四書為:《年月日朝著東南走橫活》《耙耬天歌大校鄉(xiāng)村死亡報告》《天宮圖平平淡淡瑤溝的日頭》《黃金洞尋找土地中士還鄉(xiāng)》。其中,《黃金洞》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年月日》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八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四屆上海優(yōu)秀小說大獎;被法國教育中心推薦為法國中學生課外讀物;《耙耬天歌》獲第五屆上海優(yōu)秀小說大獎;《大校》獲第八屆解放軍文藝獎;《朝著東南走》獲1999年《人民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瑤溝的日頭》獲閻連科頒給自己的“最鐘情獎”。
  作者簡介:
  閻連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1978年應征入伍,1985年畢業(yè)于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79年開始寫作,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風雅頌》《炸裂志》,中篇小說《年月日》《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短篇小說《黑豬毛白豬毛》,散文《我與父輩》《北京,最后的紀念》等作品。先后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外文學獎項二十余次。入圍2013年度英國曼布克獎短名單,并獲得第十二屆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荷、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爾維亞等二十多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F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駐校作家。
  目錄:
  《年月日朝著東南走橫活》
  《耙耬天歌大校鄉(xiāng)村死亡報告》
  《天宮圖平平淡淡瑤溝的日頭》
  《黃金洞尋找土地中士還鄉(xiāng)》
  黑白閻連科(總序)
  豆瓣書評一:
我一直以為,現代沒有神話。然而,讀過閻連科的《年月日》,才知道他正在講述的就是一個如同史詩般厚重深沉、恢弘磅礴的現代神話。這本書真的很好看,很新奇,很感傷。我記憶最深的,是老人用秤去稱太陽的重量,他說,日頭也是有重量的,中午時最重。閻連科的大多數作品都這樣。他的作品更多的源于生活,所以才狠狠地高于生活。
豆瓣書評二:
閻連科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之一。正如所有北方作家一樣,他的文字帶有堅實的厚重感。這種厚重卻又不同于賈平凹城墻式的莊嚴,而是一種黃土高原的不羈。有人說他是中國魔豆瓣書評一:
  我一直以為,現代沒有神話。然而,讀過閻連科的《年月日》,才知道他正在講述的就是一個如同史詩般厚重深沉、恢弘磅礴的現代神話。這本書真的很好看,很新奇,很感傷。我記憶最深的,是老人用秤去稱太陽的重量,他說,日頭也是有重量的,中午時最重。閻連科的大多數作品都這樣。他的作品更多的源于生活,所以才狠狠地高于生活。
  豆瓣書評二:
  閻連科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之一。正如所有北方作家一樣,他的文字帶有堅實的厚重感。這種厚重卻又不同于賈平凹城墻式的莊嚴,而是一種黃土高原的不羈。有人說他是中國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因為他的小說“真實與虛構并存,現實與夢魘交織”,運用了異于常規(guī)的敘事方式,將本不可能在現實中發(fā)生的事情理所當然地展現出來,也不會有不合理的感覺。例如以靈魂姿態(tài)出現的主人公敘述整個故事(《尋找土地》《橫活》),或以彌留之際的魂靈回憶自己生前痛苦的經歷(《天宮圖》)等等。
  閻連科的作品里充斥著反英雄主義、反理想主義的成分,將當代中國人性的劣根性毫不掩飾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如《中士還鄉(xiāng)》中,中士因為厭惡為獲嘉獎而編造先進事跡,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三等功和入黨名額,退伍回到故鄉(xiāng)準備娶媳婦。之前用妹妹換回來的準媳婦卻因為自己不是黨員、不是干部轉而跟一個有錢有勢的人好上了。中士聽到這些也只是對妹妹說了一句“我能娶下媳婦,比他妹好…”《尋找土地》寫的是一個憂傷的故事。一位幫寡婦修房,為救寡婦而被房梁砸死,卻因不是公事死亡而不能評為烈士的士兵,他的骨灰被連長送回家鄉(xiāng),卻幾乎找不到可以安葬他的土地……《鄉(xiāng)村死亡報告》更是一個讓人膽寒的故事。單身漢劉丙林被汽車壓死在馬路上,村支書要兩個人問過路的汽車每個司機要五元錢作為劉丙林的安葬費。兩人突然發(fā)現五元錢要得很容易,于是抬高了價碼。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個白賺錢的買賣,紛紛撂下手中的活計搶著劉丙林的尸體碎片堵在村馬路的各個出入口問司機們要安葬費。最后全村的人拿著劉丙林的胳膊、腿在公路上攔汽車,安葬費已經飆升到每人交一百的程度。又有人拍腦袋要在劉丙林家搭靈棚,幾個人將他家也搬了個空。最后,在大家集體作證死了的人是劉丙林之后,真的劉丙林回來了,看到的是被洗劫一空的家,于是在自家門口的樹上上吊死了…… 
  閻連科用略帶戲謔的態(tài)度敘述令人痛心卻在現實中無比合理的事情,好似古人寫詩時運用的以樂景寫哀情一般,讓人感覺更加的悲涼。他作品中的人物無法用善惡對錯的標準來衡量。他的文字更是給人一種壓迫感,是“久久吸引和折磨我們的文本”。魯迅紀念館的館長先生曾經評價閻連科道:“只有經歷了災難幻滅的人,經歷了死亡般窒息的人,才能夠正視鄉(xiāng)村社會的深層隱語,閻連科把那些痛感統統壓在自己的身上,去為一個民族背負黑色的棺槨并踩出一道道的墓志銘!遍愡B科像一個殉道者,以最低位的姿勢在黃土飛揚的土地上,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黃土涂抹在臉上,任憑風吹雨打模糊了視線…… 
  豆瓣書評三:
  自小在農村長大的閻連科自然比別人更能了解農村生活的種種。他的小說寫實中透露著荒誕。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能夠回過頭來思考其中的深意。雖然他的小說沒有過多的起伏跌宕的劇情,甚至簡單到每個故事都可以只用一句話來概述的地步,例如《黃金洞》,無非就是“無非是淘金人家父子三人和一個女人的恩怨情仇”,但是,閻連科洋洋灑灑好不吝嗇地寫成一個中篇,這并不簡單是數字的問題,他所要表達的也不單是農村生活而已。他將主人公作為當時社會千萬勞動人民的代表,以小見大,透過一個小人物生活的悲歡離合來看破一個時代的故事。不得不說閻連科對于農民是又愛又恨的。他恨農民的勢利、目光短淺不成氣候,卻又贊嘆農民的吃苦耐勞。這種復雜直接導致了他小說的也包含了此類的情緒。
  閻連科筆下的農村,鋪開的是滾滾黃沙和一片蒼茫的孤獨感。讓人聯想到一幅名畫佳作《父親》。農民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是歲月與苦難流淌成的溝壑。他的筆鋒是尖銳的,可以毫不留情地批判貪婪、人性的惡;與此同時他的筆頭也是柔軟的,細細流出綿長而又堅韌的感情。 
  《年月日》是魯迅文學獎獲獎小說,被譽為“中國的《老人與!贰。其實內容很簡單——閻連科也說,要給讀者講一個故事很容易,故事的內容要出人意料也很容易,但是主要靠的是描寫與敘事的手法。在《年月日》,作者刻畫的是先爺這樣一個傳統的老農的形象,如果沒有大旱災,如果沒有那棵玉蜀黍,如果沒有那條盲眼的黑狗,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偏偏有了這些。故事講的是,倔強的老頭放棄跟隨討飯的隊伍,憑著一腔熱血帶著盲狗“瞎子”,守著一棵出苗的玉蜀黍。閻連科對旱天的描寫也是獨樹一幟:“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考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心。”“取出那桿秤,在陰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以校,秤盤卻是一兩二。……原來日光酷烈時,曬在秤盤上是能曬出斤兩的!倍玖业暮堤熳兊糜心S袠,猙獰的樣子躍然紙上。雖說面臨干旱、老鼠入侵、與狼搶水等絕境,先爺總能化險為夷渡過難關,但人總歸是渺小的,熬不過這日日殘酷的歲月。最后,先爺和盲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養(yǎng)活了一株飽滿綠油的玉蜀黍。這棵象征著生命不息的玉蜀黍在人狗的滋潤下抗爭了大旱凝結成熟。仿佛先爺無聲地在說,看,娘的日頭,你贏不了我。
  豆瓣書評四:
  在閻連科筆下,一切的生物都不僅僅是生物本身,萬事萬物都被賦予了靈氣。植物、動物,都通了人性。大片昏黃的土地構成了大部分小說的背景。閉塞的山區(qū),思想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善良淳樸農民們,他們每天為自己微不足道的未來構想忙忙碌碌。他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他們每一個人的想法都很簡單,有為了弟弟能夠討上老婆蓋上房子不惜出賣一生以及肉體的姐姐,她認為他的義務就是讓弟弟結婚(《天宮圖》);有為了治好孩子癡呆不惜割掉自己肉的年邁母親(《耙耬天歌》);有前程遠大卻恪守著軍規(guī)和道義,在矛盾和痛苦中對自己不愛的農村妻子不離不棄的軍人(《大!罚@是善的一面,赤裸裸地把人性中最美好、最淳樸、最真切的東西展現了出來,但是,每一個故事都是殘忍的,都是鮮血淋淋的,看得讓人心寒。好在閻連科不是殘忍的作家,即使每一個故事都在敘述一段流血流淚的故事,故事的結尾又總讓人看到心酸的希望和人性。
  《年月日》節(jié)選:
  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烤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心。一串串的太陽,不見盡止地懸在頭頂。先爺從早到晚,一天間都能聞到自己頭發(fā)黃燦燦的焦煳氣息。有時把手伸向天空,轉眼間還能聞到指甲燒焦后的黑色臭味。操,這天。他總是這樣罵著,從空無一人的村落里出來,踏著無垠的寂寞,瞇眼斜射太陽一陣,說瞎子,走啦。盲狗便聆聽著他年邁蒼茫的腳步聲,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樣出了村落。
  先爺走上梁子,腳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從東山脈斜刺過來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樣打戳在他的臉上、手上、腳尖上。他感到臉上有被耳光摑打后的熱疼,眼角迎著光芒這邊臉上的溝皺里,窩下的紅疼就像藏匿了無數串燒紅的珠子。
  先爺去尿尿。
  盲狗被先爺領著去尿尿。
  半個月了,先爺和狗每天睡醒過來,第一樁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陽的坡地上,有先爺種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這荒年旱天,綠得噼噼啪啪掉色兒。僅就這一棵,灰燼似的日子就潮膩膩有些水汽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長了二指高低,原來的四片葉子,已經變成了五片葉子,先爺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動起來,酥軟輕快的感覺溫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臉上的笑意也紅粉粉地蕩漾下一層。玉蜀黍一長僅就一片葉子,先爺想,槐葉、榆葉、椿葉,為啥兒都是一長兩片呢?
  你說瞎子,先爺回過頭去,問盲狗說,樹和莊稼為啥兒葉子長數不一樣?他把目光搭在狗的頭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轉回頭來,琢磨著獨自去了。把頭抬起來,手棚在額門上,先爺順著日色朝正西眺望,看見遠處山梁上光禿禿的土地呈出紫金,仿佛還有濃烈烈一層紅的煙塵鋪在土地上。先爺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氣,日光照曬久了,不得不生冒出來。再近一些,網網岔岔裂開的土地的縫隙,使每一塊土地都如燒紅后摔碎在山脈上的鍋片。
  村人們早就計劃逃了,小麥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嶺都變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顏色,把莊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癟起來?喟局练N秋時候,忽然間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鑼的聲音,喚著說種秋了——種秋了——老天讓我們種秋了——老人們喚,孩娃們喚,男人喚,女人喚,叫聲戲腔一樣悅人心脾,河流般匯在村街上,從東流到西,又從西流到東,然后就由村頭流到山梁上。
  ——種秋了。
  ——種秋了。
  ——老天要下雨讓我們種秋了。
  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喚聲把整個山脈都沖蕩得動起來。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兒被驚得在天空東飛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樣飄下來。雞和豬都各自愣在家門口,臉上厚了一層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掙脫韁繩去,牛鼻掙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貓和狗,都爬到房頂上驚驚恐恐地望著村人們。
  濃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間,劉家澗村、吳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馬樁村,全部耙耬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種子拿出來,趕在雨前把秋莊稼點種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烏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燒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鎖了屋門、院門,挑著行李逃荒避旱去了。隨之逃難的人群在三朝兩日,便如螞蟻搬家般大起來,群群股股,日夜從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擁出去,腳步聲雜雜沓沓,無頭無尾地傳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門窗上。
  先爺是隨著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農歷六月十九,他走在幾十個村人的中間,村人們說往哪兒去?他說往東吧。村人們說,東是哪兒?他說正東是徐州,走個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兒人日子過得好。人們就往正東走。日光紅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腳下的煙塵升起落下時撲通撲通響。然走至八里半時,先爺不走了。先爺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來就對村人們說,你們走吧,一直正東。
  ——你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擋住你不餓死嗎?先爺。
  ——我七十二了,走不夠三天也該累死了。橫豎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們就走了。由近至遠的一團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煙塵。先爺站在自家的田頭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咚一聲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渾身顫抖一下,靈醒到一個村落、一道山脈僅剩下他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間漫天漫地地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樣根植了他全身。
  這一天,當日越東山、由金黃轉為紅燦時,先爺和狗與往日無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頭。他老遠就看見這塊一畝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經賽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兒,在紅褐褐的日光下青綠綠如一股噴出的水。聞到了嗎?他扭頭問盲狗,說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聞到這水津津鮮嫩嫩的苗棵氣。盲狗朝他仰了一下頭,蹭著他的腿,不言不語朝那棵苗兒跑過去。
  前面是一條深溝,溝中蓄滿的燥熱,這當兒總是涌上來燙著先爺的臉。先爺把他僅穿的一件白布衫脫下來,揉成一團,在臉上抹一把。他聞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層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爺想,等這棵玉蜀黍再長半月,就把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從村里端過來,讓玉蜀黍過年一樣吃一頓。先爺把布衫珍貴地夾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拃高,四片葉,沒有分出一片他想像的葉芽兒。在玉蜀黍苗頂看了看,把上面的幾星塵灰輕拂掉,先爺心里的失落涼津津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爺腿上蹭幾下,繞著玉蜀黍苗轉了一個圈,又繞著轉了一個圈。先爺說瞎子,你遠點兒轉。那狗就站著不動了,哼出青皮條兒似的幾聲叫,抬起頭來盯著先爺,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爺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邊的一棵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先爺用完的農具都掛在那棵槐樹上),回來在玉蜀黍苗西邊(昨天是在東邊)嚓的一聲刨了一個窩,說尿吧你。
  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爺七十二歲的老眼被啥兒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繼而心里噼里啪啦響起來,他看見玉蜀黍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點點滴滴的小斑點,圓圓如葉子上結了小麥殼。這是旱斑嗎?我早上來尿尿,傍黑來澆水,怎么會旱呢?在彎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銀黃色尿聲敲在了先爺的腦殼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點,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熱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還尿呀你。先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樣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讓你尿,先爺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兒,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兒潮潮潤潤。
  先爺說,活該。然后惡了一眼狗,蹲下拉著嫩柔的玉蜀黍葉,看了看那青玉一樣透亮的葉上的枯斑點,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尿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尿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對狗說,走吧,回家挑水來澆吧,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狗便沿著來路往梁上走,先爺跟在它身后,熱乎乎的腳步聲,像枯焦的幾枚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災難就如先爺和狗的腳步聲,跟著走去又跟著走來了。在它長到第六片葉子時,先爺去打水,到井邊,有一股小旋風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先爺連忙去追。
  那篩子似的一團風先慢后快,總有一丈的距離保持著,先爺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邊了,那小旋風卻又邁腳急跑幾步把先爺拉下來。先爺七十二了。先爺的腿腳大不如從前了。先爺想我不要你這頂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沒有另外一個人,我開了誰家門還找不到一個草帽呢。先爺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間草房子,廟一樣豎在路邊上,旋風一撞到那墻上,就陷著不走了。
  先爺從從容容地到那墻下,朝減弱了的旋風踢幾腳,弓身撿起那草帽,雙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
  ——我讓你跑。
  ——我讓你跟著旋風跑。
  ——有能耐你還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純白的氣息散開來,多少日子都是燥悶焦枯的山梁上,開始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先爺最后把扯不爛的帽圈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踩上一只腳,在那帽圈上碾了碾,問說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我,你他奶奶的也想欺負我。這樣說著時,先爺舒緩地喘著氣,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著看著他的腳在帽圈上不再動了,嘴里的自語也忽然麻繩一樣斷下了。
  八里半坡地那邊是漫山遍野火紅的塵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墻。先爺愣了愣,一下靈醒到那邊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風,而是一場大風。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墻角前,心里轟然一聲巨響,仿佛身后的墻倒塌下來,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開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坡地走過去。
  遠處搖晃的墻一樣半透明的塵灰色,這會兒愈加濃稠著,起落蕩動,又似乎是在那兒卷流的洪水的頭,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脈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爺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爺想,剛才那股小旋風吹著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來,就是要對我說前面坡地起了大風啦。先爺說,我對不住你喲小旋風,我不該朝你身上踢三腳。還有我的草帽,先爺想,它是好意才跟著旋風滾走哩,我憑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爺邊想邊說,自責聲如扯不斷的藤樣從他嘴里一股一團地吐出來。當他感到心里平和下來時,遠處黃濁的大風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樣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靜,使他的耳根有一絲絲隱隱的疼。日光也恢復了它的活力,又強又硬,使田地里發(fā)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宛若豆莢在烈日下爆裂。先爺的腳步淡下來,喘氣聲開始均勻舒緩,像女人做鞋拉線一個樣。坡地到了,先爺站在田頭,卻驚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斬斷了。
  那棵玉蜀黍苗兒被風吹斷了。苗茬斷手指樣顫抖著,生硬的日光中流動著絲線一樣細微稠密的綠色哀傷。
  先爺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來住了。
  先爺沒有猶豫,就像一個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時必須住到瓜地一樣,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碗裝進一個舊的面袋,掛在鍋的下面,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小灶,剩下的就是等著玉蜀黍茬兒重新發(fā)芽了。
  忽然換了床鋪,入夜后先爺用盡力氣也睡不實落。天空中流動月白色的焦熱,他把唯一穿的褲衩兒脫了,赤條條地坐在鋪上抽煙。煙明暗之間,他無意中望見了腿中的那樣東西,如燈籠一樣挑掛著,覺得丑極,就又穿上了褲衩。心里卻想,我是徹底老了,它對我再也沒有用了,再也不會帶來一點快活了。有它還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兒呢。玉蜀黍苗兒的每一片葉子都讓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輕時羨愛的女人在村頭或者井邊立著說話一樣,濕潤潤的輕松幽默悄息間就浸滿了一個身,磕煙鍋時,火點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邊的盲狗震醒了。
  先爺說,你睡醒了?
  又說,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著哩。
  狗爬挪著過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頭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著他就看見從瞎狗的兩眼井洞里流出了兩滴清清明明的淚。先爺擦了那淚說,老不死的太陽呵,你黑心斷腸,把狗眼都給曬瞎了。想到狗眼被曬瞎那件事情時,先爺心里被什么牽拽了一下,忙把狗攬在懷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狗的眼淚竟如兩股泉樣濕盡了他的手。那事誰也料不到,先爺想,無論哪年旱天,都是在村頭搭上一架祭臺,擺上三盤供品,兩個水缸。在水缸里盛滿水,缸面上畫上水龍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兩缸之間,讓狗頭仰著天,渴了給它喝,餓了給它吃,不饑不渴時就讓它對著太陽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太陽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風下雨或者陰天了?墒墙衲,把這只從外村逃來的野狗捆上祭臺,讓它咬了半個月,太陽依舊熾熱,準時地出,準時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時,先爺路過那祭臺,發(fā)現兩缸水被日曬狗飲,干了一個缸,另一個也見了燒焦的底,再看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聲音了。
  先爺放了狗,說你走吧,再也不會下雨了。
  從祭臺上下來的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直往墻上撞,掉回頭來走,又往樹上撞,先爺過去拉著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的一個驚嚇,才知道狗的一雙眼珠被太陽曬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
  先爺收留了這只狗。
  《天宮圖》節(jié)選:
  講起這邊的景況,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實際的事情,不僅是風光秀樸,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邊視為幾近癡傻。路六命死的當兒,如是醉醺醺地走越一條擱置在夜間的胡同,胡同盡了,日頭勃然出來,眼前便燦爛了一片明色。那邊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黃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樣,已經明顯地寫在耙耬山上。然而這邊,正值仲春,土地流動著活生生的氣息,樹木綠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樹頭上點點滴滴地跳著,蹬落的清涼氣味在半空蕩動不止。初死時,還有些懼怕,然而真的走進這條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盡去,跨上一條黃土大道,看到這明凈的日光,日光中塵埃飛舞的金星,以及艷紅的天邊,翠綠的林地,藍瓦瓦的莊稼,心境便平和下來。原來所謂的死,也沒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燈熄一樣罷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說起死的事情,也是醞釀了許多年月,許多次數。路六命生在一個饑荒的歲月,那時候,山梁上的墳地,日漸擴大,頭年的路家墳里,只有祖先的十七個墓堆。來年,就變?yōu)槎粋。第三年就是三十九個,路頭村的人口銳減。原是一百來口人的村落,這時候僅余數十口人。翻過秦嶺山脈,往陜西的西安方向去討飯度荒的人們,終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結隊。那當兒,路六命一歲,上有三姐二哥,已經餓死一男一女,埋過之后,爹說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過路人見他是個男娃,興許撿走了。娘說扔了去吧,興許是條生路。將他扔在一棵柿樹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樹下邊去看,日頭燒餅樣烤著天空,地上黃爽爽一片,路六命卻端端地坐在路邊的日光里玩耍,旁邊放了一個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連身邊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從那時候核算過來,路六命該死不死,少說也有三次五次。還有一次是七歲時候,肺炎高燒,嘴角燒得上翹,眼珠翻白,醫(yī)生說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潤的泥地等他死去,連裝殮他的一個舊桐木板箱都已騰了出來。孰料他卻在泥地睡了一覺,醒來依然活著。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歲,從村頭幾丈高的楊樹上跌下來,落進一邊的懸崖,朝深溝里滾將下去,村人都說完了完了,沒有命啦,然從溝口瘋跑進溝底,卻看見他正坐在泉水邊上,一把一把掬水洗著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層薄皮,全身沒有絲毫損傷。不過后來,倒是碰上真的災難,在路邊走著,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懸空落下,砸斷了他的左腿。經官方商議,由房主出錢,把他送往洛陽正骨醫(yī)院療治,房主也答應了,去洛陽的車票都已打好?稍诤鋈恢g,房主的兒子從縣里學;貋,當了大隊的支部委員,人家絕口不提治病的事,這樣就終生瘸了下來。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之后,苦熬了十余個年月,雖說家是成了,卻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種子。直到眼下,將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說想和他離婚,那話是掛在了唇邊,隨時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間的差誤,也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春種秋收的過程。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岸上的夾道楊樹,呈出墨綠的顏色,涼爽愜意得無以言說,倒使人覺得有了幾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漸漸覺餓。仲春天氣,暖雖暖和,但走路到底費力。路六命這樣剛有所思,就見有個十字路口,有賣茶水,有賣饃飯,一摸口袋,想起自己來這邊時,傾其所有,把錢都留在了那邊,只好遠遠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這兒回頭三望。
  “他真的身無分文?”
  “他一生都身無分文!
  說到錢上,與路六命倒是有著一股生死不解之緣。
  路六命十四歲那年,生產隊長的老婆難產,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點死去,生下的孩娃,卻是一個怪胎。胎兒有三條小腿,兩條正常,另一條有骨有肉。還有幾個指頭,在屁股上方,紅紅艷艷。隊長讓他老婆把臉轉向床里,便一把將那怪嬰掐了。隊長出十塊錢,差人將怪嬰背去扔了。錢雖多,村人卻都不為此心動,這時候路六命說錢給我吧隊長,我去。初冬天氣,風在梁上砰砰啪啪吹著,隊長取出那張簇新的十元票,握著錢的這端,十元錢像一面旗幟樣,獵獵作響。路六命接了那錢,從隊長家扛出了一個竹籃,籃里塞滿了從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隊長掐死的男嬰孩娃。那當兒路六命才十四周歲,十四歲他就開始臭名昭著,村人見他,無不要在路邊擤下一串鼻涕。現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黃土道上,還能看見二十多年前他的那個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籃和死嬰在他肩上一顛一蕩,風把籃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響。他把那嬰娃背到十里外一條叫烏鴉溝的崖頭,用力將竹籃朝溝里扔去。死孩娃從籃里漏落出來。那孩娃渾身冰青,圓圓的一團肉球,如一個紫色的鵝卵石樣,劃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溝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開來一片。烏鴉從半崖驚飛起來,鋪天蓋地飛在六命的頭頂,青一塊紫一塊的叫聲,暴雨樣傾盆落下。從烏鴉溝回來,六命拐到鎮(zhèn)上的國營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燴面、一碗牛肉泡饃,肚飽身圓,嘴唇上硬了一層牛羊的黃油,回家把結余的八塊四毛錢遞給父親。父親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錢數,一腳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從門里踢到了門外。就那年,父親得了惡癥,死在大雪封門的臘月,用那八塊四毛錢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壽衣。從此,路六命開始了他替人扔嬰、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別樣日月。
  十字路口和那兒的饃飯茶水,被路六命遠遠丟在身后,他沿著黃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溫暖明凈,路兩旁的小麥苗,青烏烏濃密一片,沒有地界,沒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氣息,河水樣從他鼻下汩汩流過。前面有一緩緩土坡,黃土道慢慢爬將上去,寬亮起來,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綢布。他一步一步朝墳上走去,行至半坡,無意間回頭一望,竟看見那邊自家的路頭村里,人聲鼎沸,一片慌亂。心下存了疑問,想如何就能看見那邊的村落哩?遲疑著退了幾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耬山梁上的路頭村。村頭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幾年不用了卻依然掛著的車輪銹鐘,還有枝杈上的黃葉,枝頭上黑黑一團的老鴉窩。路六命三腳兩步上了坡頂,再次回過身來,連村里在檐下臥著的雞、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見院里站了許多村人,李哥、王哥、鄰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爺的吆喝聲中,忙五忙六,一會拿來棍子,一會拿來繩子,然后在地上纏纏繞繞,捆成了一個擔架。五爺說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見自己媳婦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個人來,將人放在擔架上,拿那被子蓋了,幾個男人抬將起來,跑出院落,沿著梁路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腳步聲,一波一浪地涌進路六命的耳里。早時候你們干了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來,念叨說一天前若都有這份親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過世到這邊兒來。他剛要離開,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個老人,白發(fā)銀須,面掛淡紅的慈笑,說天還早哩,要看啥兒抓緊去看,下去這道坡兒,就啥兒也看不見了。路六命說不看了,看夠了,好不容易得到這份清凈。老人說真不看了?他說真不看了。老人說依著你的經歷,也該死心塌地離開那邊,到這邊世界過閑適無憂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說,我早就想死了,在那邊我受夠了罪。老人在他臉上端詳一陣,說真這樣你就跟我來吧。
  路六命跟著老人走下土坡,說你領我去哪?老人說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兒你還能見到你的村人。這樣走了一陣,看見一方鄉(xiāng)村,齊齊整整扎下許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墻草屋,各家門前有石有樹,有雞有鴨。人未至村,就聞到花香撲鼻,一股一股桃紅李白的香味,從村里朝著村外彌漫。還能看見從誰家院里,伸向墻外的幾枝石榴花,火紅點點,喇叭樣吹在村街上。問身后老人這是啥村?答說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這村就無路可走了。又說那邊這邊,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對,那邊叫頭的,這邊稱為尾,那邊說高的,這邊叫做低,那邊說小的,這邊就說大,且那邊的同村同鄰人,死了之后,到這邊多能相遇,在那邊受盡苦難的人,到這邊大都清凈閑適,無病無災。這樣說說話話,轉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喚說我不到那邊活著——求你們不要把我趕到那邊……
  路六命立下腳步,模模糊糊看見有四五壯漢,拖著一個小伙,皮影兒樣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兒,小伙堅決不肯,掙扎拖拽,推推搡搡,還看見那小伙自己打著自己的耳光,淚水漣漣,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驚異,問說拉他去哪?老人說還讓他去那邊活著。
  又問,他不想活著?
  老人說,他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邊。
  再問,為啥兒非讓他去那邊活著?
  老人臉上浮過一層淡青,說他在這邊偷雞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間越墻跳窗偷女人,欠債不還,好吃懶做。路六命臉上立馬有青有紅起來,僵僵地如同凝著的云。
  “是老人的話傷了他的痛處?”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債務。”
  債務已是路六命的陳年舊賬。路六命望著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團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遠處,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夏天,日頭酷烈,莊稼地瘦黃一片,有掛著紅舌的灰狗,在村頭夾著尾巴走來走去。二十八歲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門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條路道,癡迷一陣,看見媒人領著一個姑娘走來,慌忙瘸著回了屋,換上借來的新衣,幫娘將屋里的擺設歸上正位,又去鄰家借來幾個雞蛋,媒人也就領著姑娘到了門口。仔細說來,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紅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聲,鬧得傾了家產,也沒能討下一房女人。這次是親姨出面,到山里領了人家,答應給兩千塊錢,幫人家弟弟蓋房娶媳。這樁姻緣才算系了兩端,照說條件也夠苛刻,兩千塊錢從哪兒飛來?然路家全都應了。正是午時,村里平平靜靜,人們都睡著午覺。讓姑娘喝了白糖開水,吃了雞蛋撈面,娘從里屋出來,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紅紙包放在桌上,便約媒人、她的親妹到門外納涼。出去時她們將大門鎖了。六命原沒想到這姑娘清秀漂亮,抬頭看時,才發(fā)現她眉黑眼長,高挑個兒,除了略微有些面黃,實在說不出她哪兒長相不妥。他說你多大啦?
  她說十八。
  他說我可二十八哩。
  她說那桌上是兩千塊錢吧?
  他說是哩,兩千。
  她說有錢我就不管那許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窮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這兩千塊錢,我就能替弟蓋起三間土房,討下一房媳婦了。這樣說著,姑娘就去桌上拿錢,路六命一下橫在了她和錢的中間。門外日光熾白一片,知了的叫聲,凸凸凹凹地響滿了院落。有一只花貓,臥在院墻上朝著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說你松開我呀,有了那錢,我遲早會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雙手顫抖生汗,后就渾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墻邊的一領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兒時候,她說你不信我嗎?我拿了你兩千塊錢,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讓他解了她的扣兒,讓他脫了她的衣褲,讓他倉倉皇皇做了那樣事情。地上涼生生的感覺冷了她的全身。他熱極,她卻渾身冰涼。做完事情時候,他哭了,她卻平平靜靜,說你把錢給我,我立馬回去給我弟蓋房娶媳,你們看好日子我就嫁來。他把桌上的紅紙包兒拿來遞她,她解紙包兒看時,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紙包兒里沒有錢,是一張寫好的欠債契約,證明路六命成婚欠錢,共計兩千款項,婚后至死必還。姑娘看罷契約,癡癡怔了一陣,就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悲天悲地,把耳光風掃落葉一樣抽打在路六命的臉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動,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罵,臉上蒼白著一層浮云,一句接一句說,我會還你錢的,我會還你錢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嗎?”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當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陰流水而過,路六命的臉上還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摑在臉上的耳光,依舊紅艷艷地疼著。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過,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張三才、小兔子,還有村頭的洪家的寡婦。路大明是生了癌癥死的,路黑狗是貸款做筆天大買賣,生意折了,欠下永生還不完的款子,就一頭栽進了汽車的輪下。至于寡婦,似乎是和人家哪個男人扯連不清,同族人又堅決不允她改嫁異姓,她說去河里打水,便一頭扎了下去。其時,路六命都曾給他們挖過墓室,抬過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頭,朝身后長望一眼,冷丁兒奇怪起來,果然如老人說,離開那道土坡,確實看不到那邊的耙耬山脈,看不到路頭村和村人們,他想抬他去醫(yī)院的村人們,一定在山梁上風風火火,一團兒朝著鎮(zhèn)上卷動。女人小竹,也一定抱著他幾歲的孩娃,忙不迭兒跟在擔架后邊,氣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綹綹頭發(fā),粘在了寬亮的額上,她時不時地騰出手來,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腳兒涼得晶瑩透亮,小竹還渾然不知,忙忙亂亂地跟著擔架瘋跑。他貿然地想喊女人一聲,告訴她說孩娃的鞋掉了,張開了嘴,卻猛地想到自己已經穿越胡同,離開那邊到了這兒,于是,便又攏了嘴巴,想你就瘋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著要和我離婚,不是盼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離開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這樣?”
  “她一生都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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