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王小波文集


作者:王小波     整理日期:2014-02-15 10:40:35

《黃金時代》是王小波“時代三部曲”的第一部,曾榮獲第13屆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入選《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這是一部以“文革”時期為背景的系列作品構(gòu)成的長篇。發(fā)生“文化大革命”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災難年代。那時,知識分子群體無能為力而極“左”政治泛濫橫行。作為倍受歧視的知識分子,往往喪失了自我意志和個人尊嚴。在這組系列作品里面,名叫“王二”的男主人公處于恐怖和荒謬的環(huán)境,遭到各種不公正待遇,但他卻擺脫了傳統(tǒng)文化人的悲憤心態(tài),創(chuàng)造出一種反抗和超越的方式:既然不能證明自己無辜,便傾向于證明自己不無辜。于是他以性愛作為對抗外部世界的最后據(jù)點,將性愛表現(xiàn)得既放浪形骸又純凈無邪,不但不覺羞恥,還轟轟烈烈地進行到底,對陳規(guī)陋習和政治偏見展開了極其尖銳而又飽含幽默的挑戰(zhàn)。一次次被斗、挨整,他都處之坦然,樂觀為本,獲得了價值境界上的全線勝利。作者用一種機智的光輝燭照當年那種無處不在的壓抑,使人的精神世界從悲慘暗淡的歷史陰影中超拔出來!栋足y時代》是“時代三部曲”第二部,是一部關于未來的灰色預言,是展現(xiàn)規(guī)訓式社會圖景解構(gòu)烏托邦大話語的作品。王小波的過人之處,正在于他幫助我們擺脫正統(tǒng)的思想觀點,擺脫各種我們頂禮膜拜的程式和俗套,擺脫習慣和公認的東西,為用新的眼光觀察世界,體會一切現(xiàn)成事物的相對性,體會一種完全改觀世界秩序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條件。這一切,在《白銀時代》中都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王小波的小說創(chuàng)作到他生命的最后階段越發(fā)寫得恣肆隨意,非常自由,滿口諧謔,通篇調(diào)侃,都有著明顯的反思性和寓言性。非常難得的是調(diào)侃中有一種內(nèi)在的嚴肅,鄙俗中有一種純正的教養(yǎng)。作者在這個虛擬的時空里作了一個關于未來世界的黑色預言,他用大膽的思想、深刻的剖析和獨特的表達描繪了一種屬于白銀時代的悲哀。
  主人公生活的未來世界不僅不比現(xiàn)在更好,反而變本加厲地發(fā)展了現(xiàn)代生活中的荒謬。知識分子作為個體的人,被拋入日益滑稽的境地里。作者用兩套敘述,在一套敘述中,他描寫蹲派出所、挨鞭刑的畫家、小說家,以及他們不同尋常的愛情;另一套敘述,則描寫他自己作為未來的史學家,因為處世要遵循治史原則而犯下種種“錯誤”,最后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身分,成了沒有任何欲望的“正常人”。這兩套敘述時時交叉、重合。在所謂的寫實與虛構(gòu)的沖突里,作者創(chuàng)造出任由它穿插、反諷、調(diào)侃和游戲性分析的情境來。
  作者簡介:
  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出生于北京,1968-1972年在山東牟平插隊,后做民辦教師,1972-1973年北京牛街教學儀器廠工人,1974-1982年中國人民大學貿(mào)易經(jīng)濟系學生,1982-1984年中國人民大學一分校教師,1984-1988年美國匹茲堡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研究生,獲碩士學位。1988-1991年北京大學社會學所講師,1991-1992年,中國人民大學會計系講師。1992-1997年,自由撰稿人。1997年4月11日,正值他創(chuàng)作巔峰之時卻因心臟病突發(fā)英年早逝。被稱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國最“另類”的作家,其自由人文主義的立場和風格貫穿全部作品。他的作品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fā)顯現(xiàn)其價值,被海內(nèi)外行家譽為“大器晚成”的、真正的“文壇外高手”。是唯一一位兩次獲得世界華語文學界的重要獎項“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的中國大陸作家。唯一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并且榮膺1997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入圍作品,成為在國際電影節(jié)為中國取得最佳編劇獎的第一人。目錄:
  黃金時代
  三十而立
  似水流年
   革命時期的愛情
   我的陰陽兩界
   后記白銀時代
  未來世界
   2015
  2010
  大學四年級
   黑鐵時代
  黑鐵公寓A.王小波被譽為中國的喬依斯兼卡夫卡,亦是唯一一位兩次獲得世界華語文學界的重要獎項“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的中國大陸作家。他的小說在世界文學之林中創(chuàng)造出屬于他的美,這美就像一束強光,刺穿了時間的阻隔,啟迪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心靈。到今天,這些話語、這些思想仍是我們的社會所需要的。王小波所虛構(gòu)的藝術之美,以及他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評所傳播的自由主義理念,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的文化和思想寶庫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王小波的小說,以跨越各種年代時空的故事為背景,多種變換的視角和錯位的角色語體,穿越古今的對話體敘述,第一人稱的機智敘事,從容跨越了現(xiàn)當代小說的媚俗和規(guī)則,成為當代文壇不可或缺的存在。
B.王小波的成就被大大低估(原文載《北京日報》)
12年來,對于王小波的評價,一直存在著這兩種低估:一種是貌似褒揚的將王小波“自由主義化”,一個作品豐富的作家變成了捍衛(wèi)自由的時評作者;一種是保持沉默的無A.王小波被譽為中國的喬依斯兼卡夫卡,亦是唯一一位兩次獲得世界華語文學界的重要獎項“臺灣聯(lián)合報系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的中國大陸作家。他的小說在世界文學之林中創(chuàng)造出屬于他的美,這美就像一束強光,刺穿了時間的阻隔,啟迪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心靈。到今天,這些話語、這些思想仍是我們的社會所需要的。王小波所虛構(gòu)的藝術之美,以及他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評所傳播的自由主義理念,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的文化和思想寶庫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王小波的小說,以跨越各種年代時空的故事為背景,多種變換的視角和錯位的角色語體,穿越古今的對話體敘述,第一人稱的機智敘事,從容跨越了現(xiàn)當代小說的媚俗和規(guī)則,成為當代文壇不可或缺的存在。
  B.王小波的成就被大大低估(原文載《北京日報》)
  12年來,對于王小波的評價,一直存在著這兩種低估:一種是貌似褒揚的將王小波“自由主義化”,一個作品豐富的作家變成了捍衛(wèi)自由的時評作者;一種是保持沉默的無視王小波的存在,依舊維持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文學秩序。目前各個版本的當代文學史,以及學術期刊上關于王小波的研究,一直以來處于非常邊緣的地位,相關的專著與傳記,令人吃驚地一片空白。
  這一切全然顛倒了:王小波談不上是個一流的思想家,然而卻是一流的作家(20世紀中國既夠得上思想家又是文學家的恐怕只有魯迅)。他的基于“明辨是非”的雜文,也是第一流的,但是小說的成就更高。王小波對歷史的洞見、對權力的深刻理解以及嫻熟的反諷、戲仿的技藝,構(gòu)成了一套精密復雜的敘述策略,這在雜文中往往呈現(xiàn)得過于簡單化,但是在小說中卻給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藝術世界。尤為難得的是,和一些因為時代的墮落貧乏而墮落貧乏的作家不同,王小波第一次寫出了歷史創(chuàng)痛后不屈不撓的詩意與貴族氣質(zhì),對于無法毀滅的人類的尊重,使得王小波有理由躋身世界最偉大的作家行列。王小波將改寫“當代中國文學史”。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y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識她,只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樣的:雖然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jīng)住了一年監(jiān)獄,但她沒有偷過漢。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f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針。這事經(jīng)過如下:農(nóng)忙時隊長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這樣我的腰就不能經(jīng)常直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舊傷,而且我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個月,我腰痛難忍,不打封閉就不能入睡。我們隊醫(yī)務室那一把針頭鍍層剝落,而且都有倒鉤,經(jīng)常把我腰上的肉鉤下來。后來我的腰就像中了霰彈槍,傷痕久久不褪。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想起十五隊的隊醫(yī)陳清揚是北醫(yī)大畢業(yè)的大夫,對針頭和勾針大概還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赐瓴』貋恚坏桨雮小時,她就追到我屋里來,要我證明她不是破鞋。
  陳清揚說,她絲毫也不藐視破鞋。據(jù)她觀察,破鞋都很善良,樂于助人,而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她對破鞋還有一點欽佩。問題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只貓不是一只狗一樣。假如一只貓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會感到很不自在,F(xiàn)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里時,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間醫(yī)務室里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發(fā)用個手絹束住,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戳怂臉幼樱揖烷_始捉摸: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穿。這一點可以說明陳清揚很漂亮,因為她覺得穿什么不穿什么無所謂。這是從小培養(yǎng)起來的自信心。我對她說,她確實是個破鞋。還舉出一些理由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么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什么道理可講。至于大家為什么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jié)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別人就不說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陳清揚聽了這話,臉色發(fā)紅,怒目圓睜,幾乎就要打我一耳光。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過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了氣,說: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還說,假如我在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會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象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那時我面色焦黃,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fā)亂如敗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象陳清揚聽到這么個人說起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時,手心是何等的發(fā)癢。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都是因為有很多精壯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實卻沒有病。那些人其實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我例外。我的后腰上好像被豬八戒筑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為看醫(y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她產(chǎn)生一個希望,就是也許能向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有一個人承認她不是破鞋,和沒人承認大不一樣?墒俏移屗。
  我是這么想的:假如我想證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證明她不是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實際上我什么都不能證明,除了那些不需證明的東西。春天里,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后他總給我小鞋穿。我想證明我自己的清白無辜,只有以下三個途徑:
  1.隊長家不存在一只母狗;
  2.該母狗天生沒有左眼;
  3.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
  結(jié)果是三條一條也不成立。隊長家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眼確是后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槍射擊,而且槍法極精。在此之前不久,我還借了羅小四的氣槍,用一碗綠豆做子彈,在空糧庫里打下了二斤耗子。當然,這隊里槍法好的人還有不少,其中包括羅小四。氣槍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隊長的母狗時,我就在一邊看著。但是我不能揭發(fā)別人,羅小四和我也不錯。何況隊長要是能惹得起羅小四,也不會認準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認。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里像一根半截電線桿,秋收后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熱飯。當然,我也不肯無所作為。有一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羅小四的氣槍,隊長家的母狗正好跑到山上叫我看見,我就射出一顆子彈打瞎了它的右眼。該狗既無左眼,又無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讓隊長看見——天知道它跑到哪兒去了。
  
  我記得那些日子里,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里躺著,似乎什么也沒做。我覺得什么都與我無關?墒顷惽鍝P又從山上跑下來找我。原來又有了另一種傳聞,說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我給出我們清白無辜的證明。我說,要證明我們無辜,只有證明以下兩點:
  1.陳清揚是處女;
  2.我是天閹之人,沒有性交能力。
  這兩點都難以證明。所以我們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證明自己不無辜。陳清揚聽了這些話,先是氣得臉白,然后滿面通紅,最后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了。
  陳清揚說,我始終是一個惡棍。她第一次要我證明她清白無辜時,我翻了一串白眼,然后開始胡說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證明我們倆無辜,我又一本正經(jīng)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性交。所以她就決定,早晚要打我一個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這樣的打算,也許后面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大學二年級時有一節(jié)熱力學課,老師在講臺上說道:“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著下巴,眼睛看著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氣里布滿了水氣。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樹下鋪滿了枯黃的松針,在干裂的松塔之間,有兩只松鼠在嬉戲、做愛。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條紋。教室里很黑,山坡則籠罩在青白色的光里。松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動。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終沒有下來。教室里點著三盞熒光燈,有一盞總是一明一滅。透過這一明一暗的快門,看到的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情。
  老師說,世界是銀子的。然后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這句話沒頭沒尾,所以是一個謎。我把左手從腮下拿下來,平攤在桌子上。這只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爾香蕉——當然,它不是一根,而是一排厄瓜多爾香蕉。這個謎好像是為我而出的,但我很不想進入這個謎底。在我身后,黑板像被水洗過,一片漆黑地印在墻上。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這位老師皮膚白皙,個子不高,留了一個娃娃頭,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那一天不熱,但異常的悶,這間教室因此像一間地下室。老師向我走來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一陣逐漸逼近的熱力。據(jù)說,沙漠上的響尾蛇夜里用臉來看東西——這種爬蟲天黑以后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但它的臉卻可以感到紅外線,假如有只耗子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現(xiàn),它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我把頭從窗口轉(zhuǎn)回來,面對著走近來的老師。她身上墨綠的綢衫印著眾多的熱帶水果,就如鈔票上的水印隱約可見。據(jù)她說,這件衣服看上去感覺很涼快,我的感覺卻是相反。綢衫質(zhì)地緊密,就像一座不透風的黑牢,被關在里面一定是很熱的;所以,從里面伸出來的裸露手臂帶有一股渴望之意……老師在一片靜止的沉默里等待著我的答案。
  天氣冷時,老師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園里走來走去,在黑衣下面露出潔白的腿——這雙腿特別吸引別人的注意。有人說,在皮衣下面她什么都沒有穿,這是個下流的猜想。據(jù)我所知不是這樣:雖然沒穿別的東西,但內(nèi)褲是穿了的。老師說,她喜歡用光腿去蹚冰冷的皮衣。一年四季她都穿皮涼鞋,只是在最冷那幾天才穿一雙短短的皮靴,但從來就不穿襪子。這樣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還省了襪子。我就完全不是這樣:我是個駭人聽聞的龐然大物,既費衣服又費鞋,更費襪子——我的體重很大,襪子的后跟很快就破了。學校里功課很多,都沒什么意思。熱力學也沒有意思,但我沒有缺過課。下課以后,老師回到宿舍里,坐在床上,脫下腳上的靴子,看腳后跟上那塊踩出來的紅印,此時她只是個皮膚白皙、小腿健壯的小個子女郎。上課時我坐在她面前,穿著壓皺的衣服,眼睛睜得很大,但總像剛睡醒的樣子;在龐大的臉上,長著兩道向下傾斜的八字眉。我的故事開始時,天氣還不冷。這門課叫做“熱力學二〇一”,九月份開始。但還有“熱力學二〇二”,二月份開始;“熱力學二〇三”,六月份開始。不管叫二〇幾,都是同一個課。一年四季都能在課堂上遇到老師。
  我猛然想到:假如不是在那節(jié)熱力學課上,假如我不回答那個問題,又當如何……我總是穿著壓皺的土色燈芯絨外衣出現(xiàn)在教室的第一排——但出現(xiàn)只是為了去發(fā)愣。假如有條侏羅紀的蛇頸龍爬行到了現(xiàn)代,大概也是這樣子。對它來說,現(xiàn)代太吵、太干燥,又吃不到愛吃的蕨類植物,所以會蔫掉。人們會為這個珍稀動物修一個四季恒溫的恐龍館,像個籃球隊用的訓練館,或是閑置不用的車間,但也沒有什么用處。它還是要蔫掉。從后面看它,會看到一條死氣沉沉的灰色尾巴擱在地下。尾巴上肉很多,喜歡吃豬尾巴的人看了,會感到垂涎欲滴的。從前面去看,那條著名的脖子趴在地下,像條冬眠中的蛇,在脖子的頂端,小小的三角腦袋上,眼睛緊閉著——或者說,眼睛罩上了灰色的薄膜。大家都覺得蛇頸龍的脖子該是支著的,但你拿它又有何辦法,總不能用吊車把它吊起來吧。用繩子套住它的脖子往上吊,它就要被勒死了。
  我就是那條蛇頸龍,癱倒在水泥地上,就如一瓣被拍過的蒜。透過灰色的薄膜,眼前的一切就如在霧里一般。忽然,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響起了腳步聲,就如有人在地上倒了一筐乒乓球。有個穿黑色皮衣的女人從我面前走過,灰色的薄膜升起了半邊。隨著霧氣散去,我也從地下升起,搖搖晃晃,直達頂棚——這一瞬間的感覺,好像變成了一個氫氣球。這樣我和她的距離遠了。于是我低下頭來,這一瞬的感覺又好似乘飛機在俯沖——目標是老師的脖子。有位俄國詩人寫過:上古的恐龍就是這樣咀嚼偶爾落在嘴邊的紫羅蘭。這位詩人的名字叫做馬雅可夫斯基。這朵紫羅蘭就是老師。假如蛇頸龍爬行到了現(xiàn)代,它也需要受點教育,課程里可能會有熱力學……不管怎么說吧,我不喜歡把自己架在蛇頸龍的脖子上,我有恐高癥。老師轉(zhuǎn)過身來,睜大了驚恐的雙眼,然后笑了起來。蛇頸龍假如眼睛很大的話,其實是不難看的——但這個故事就不再是師生戀,而是人龍戀……上司知道我要這樣修改這個故事,肯定要把我拍扁了才算。其實,在上大學時,我確有幾分恐龍的模樣:我經(jīng)常把臉拍在課桌面上,一只手臂從課桌前沿垂下去,就如蛇頸龍的脖子。但你拿我也沒有辦法:繞到側(cè)面一看,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既然我醒著,就不用把我叫醒了——我一直在老師的陰影里生活,并且總是要回答那句謎語:世界是銀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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