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世界著名作家短篇小說叢書孫甘露是先鋒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作品有英、法、日等多種譯文,被收入海內(nèi)外多種文學選集。本書收錄了其成名作《訪問夢境》以及《信使之函》《請女人猜謎》等孫甘露非常具有代表性短篇小說5篇。 作者簡介: 孫甘露,1959年7月出生于上海。出版作品有:孫甘露文選《呼吸》《憶秦娥》《上海流水》《我是少年酒壇子》《比緩慢更緩慢》等五種,隨筆集《今日無事》,對話錄《被折疊的時間》及《孫甘露散文選》等,作品有法、英、日、俄等譯本。現(xiàn)居上海。 目錄: 憶秦娥 訪問夢境 請女人猜謎 信使之函 仿佛信使之函 當然,他不過是一個信使,而且不知道他所傳遞的信件的內(nèi)容,但是他的眼色、笑容以及舉止似乎都透露著一種消息,盡管他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卡夫卡 詩人在狹長的地帶說道:在那里,一枚針用凈水縫著時間…… 那是候鳥的天空。它們已經(jīng)在信使憂郁的視野里盤旋了若干世紀了。它們的飛翔令信使的眼球酸痛。這些冬季的街道因此在信使的想象中悠久地如此神秘而又神圣。世俗的無限世紀在信使路經(jīng)它們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可能。 信風攜帶修女般的惱怒嘆息著掠過這候鳥的天宇。信使的旅程平靜了,沉睡著的是信使的記憶。我的愛欲在信使們的情感的慢跑中陡然蘇醒。和信使交談的是一個黑與白的世界,五彩的愉悅是后來歲月的事情。 信使是和那個叫作上帝的在同一個平凡的早晨一塊醒來的。在上帝做健身操第五節(jié)“感官的倒立”時,信使赤裸的雙腳蹚過處女之泉往塵封之海走去。 我們知道有一個看到這一懸置景象的人,他還會看到從信使懷中羽翼般飄落的信函。沒有人會收拾這一切,因為拾遺者尚在夢寐之中,而上帝的早操已經(jīng)做到了第六節(jié)“肢體的呆照”。 信使在無須吟誦的時候降至這個難于吟誦的豐沛之地,信使必須穿過時代的郊區(qū)才能步入唾面自干的城市。 上帝的聽力有點兒問題。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調(diào)皮搗蛋,叫一個教漢語的老處女一巴掌扇成了個半殘廢。信使要去的這個地方叫耳語城,對上帝來說,它是不存在的。 耳語城的人民生活在甜美的時光的片斷里。在時光的大街上,男女老幼搖搖晃晃地行走如蟻,他們熱切的嘴唇以一種充滿期待的姿態(tài)微張著,那迷惘的神態(tài)似乎是一種勸喻,又像是在暗示他們正穿行在自我迷戀的夢幻中。他們的恒定的歷史以輪廓般的簡練掃過他們火焰般抑或茅草般的頭發(fā),輕易地洞穿他們的軀殼,時時騷擾他們的靈魂。他們凄惻的目光在黯然無語中凝視信使夢游般的浮想。 信是純樸情懷的傷感的流亡。 我?guī)缀跻詾樾攀箒碜砸槐咎摂M的著作,一個假設的城邦。信使走近這些逐漸遠去的行人和雨景,走近這倚窗側入溫暖房間的冬日北風,走近光線中夢語般慵懶的粉塵。 耳語城人民在傍晚的余光中輕輕揮動他們健康的手臂。信使立刻就看出,這是一次季節(jié)的綜合,是一次感受的速寫,是一次性愛的造句作業(yè)。 信是私下里對典籍的公開模仿。 信使反復傾聽環(huán)境的喁語,信使驚恐地在內(nèi)心獲得一種血腥的節(jié)奏一種龜裂的韻律。通過它們,我得以維持內(nèi)在的故鄉(xiāng)感和對棄我而去的幼稚經(jīng)歷的眷戀以及對街景的審美意義上的迷信。 信是自我扮演的陌生人的一次陌生的外化旅行。 夜晚的大街上是眾多的引人遐想的窗前的道別,同樣眾多的故事將不再被聆聽。信會飄逝,它和驪歌一樣沒有顏色而又任人賦予。 信是一次遙遠而飄逸的觸動。 而它必將在無可挽回的閱讀之后化為一堆紙屑。 夕陽已無處可尋,夜晚的水聲已清晰可聞,我若還不打聽一下這僅有的一夜的住所,我就不再是一個坦率的信使。 信使羅列了一下可能:在旋律中(在音樂中),在什么樂器吹奏之后的溫熱的吻印中(在某種操作之中),在誰嘆息之后的空氣悸動之中(在對感傷的思索中),在誰分辨音響的耳膜的最后一剎那期待中(在理性的猶豫不決中),在人工音響的走失之中(在對自然的溶化中),在自然空間背后的深情之中(在對超驗的趨向之中),在血液的淺浮雕前冥想般掠過的裝飾性的姿態(tài)之中(在對人腦這一器官的深刻懷疑之中),在行走的困惑和漫步的悠閑之中(在對日常生活的證偽之中),在對日出般升起的請求之中(在對命運的請求之中),在白對黑的驅逐之中(在理想之中),在強烈而獨特地扭曲著自己也扭曲著時代的抽象線條之中(在不懈的追求之中),在空氣和水和季節(jié)之中(在生命之中),在浸潤泥土的腐爛和泥土散發(fā)的芬芳之中(在誘惑和對誘惑的抗拒之中),在書寫之中,在寄發(fā)之中,在傳遞之中,在收訖之中,在拆閱之中(在信使之函中)。 信是一種狀態(tài)。 而閱讀是無所不在的。 信是一種猶猶豫豫的自我追逐,一種卑微而體面的自戀方式,是個人隱私的謹慎的變形和無意間的揭示。 在無可回避的睡眠中,《信使之函》是很久以前廣為流傳的一首歌曲。歌曲的壞脾氣的作者也是一位信使,他在我恍恍惚惚的少年時代的某日,把我領到一條僻靜的街道的一個骯臟的拐角,大大咧咧地沖我說,小孩,拿著它,這是我的禮物。他從我的睡眠中抽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舉到我的眼前。這就是那首著名的歌曲,我當場就在夢中唱了起來。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幾杯。不久,這位有點兒詩人氣質的貪杯好飲的信使在夏夜的納涼中斷了氣。 風卷云消,白日來臨。睡眠之后的寬闊情懷尚未在行走前完全蘇醒,黑夜的傳說在天亮以前剛剛走散,沿街的門就要打開,在晨曦中串門的人也就數(shù)信使了。悲涼的敘述已成過去,帳幔間一夜的喟嘆無人知曉。 信也就是一聲喘息罷了。 晝夜觀星的人自溺于可怕的心臟的湖泊。信使交替的腳步是命運之潮的兩次波瀾。我疲憊的肌體是青春脈搏在腕處的逗留,信使沿時光行走。 信是焦慮時鐘的一根指針。 在耳語城鮮為人知的歷史里,有過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積雪年代,那時的街道在每日曙光的映照下似乎包含了拯救寒冷于燦爛的莫名悲壯。 信是耳語城低垂的眼簾。 街道為另外的街道的陰影所籠罩,它們在淺灰色的肅靜中悄然度日。在街角的冷風中抖腿的不是處在變聲期的喉音濁重的小無賴,而是一位致意者。他告訴我,他本人曾經(jīng)是一位航海家。 “信使生就一張夢游者的臉孔。你看看我,我是積雪時代唯一的遺跡了。” 我聽不清他在嘀咕什么。“我站在街道旁,就像水手在甲板上。” 信是錨地不明的孤獨航行。 “那時候,人們熱衷于航海,人們需要鹽和傷口來點燃赤貧的理想。” 信是心靈創(chuàng)傷的一次快意的復制。 “不論在歷史里,還是在眼下,你是第一個向我致意的人。” “不僅如此,我也是最后一個向你致意的人,因為我是耳語城唯一的致意者。” 信是兩次節(jié)日間的漫長等待,信是悅耳哨聲中換氣般的休止,信是理智的一次象征性暈眩。 致意者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在耳語城,致意者必須是一位豐富詞匯的占有者,同時必須是一位沉默寡言的木訥的智者。航海家早年傳奇般的冒險生涯賦予他以廣博的見識和孤僻的性格,這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致意者的資格。他向我回憶他的第一個夜晚:欺騙是我的最初感覺。 信是陳詞濫調(diào)的一種永恒款式。 “從某種意義上看,你我是同一類人,信使在陸地上漫游,而航海家則在海上。我甚至認為,信使也是一個致意者。” “那樣,我們可以相互致意。” “不,我們互相向對方致以敵意。”航海家微笑道。 信是隱語者的游戲棒。 “耳語城在夜晚有若干個美好的去處。”他見我無意向他打聽,索性徑直說來,“公共澡堂是一,公共煙館是二,公共酒店是三,公共錢莊是四,公共……” “這是些招人惹眼的地方。” “不啦,如今已很少有人光顧這些地方啦。” 信使想:信是夏季的攀援植物。信使又想,信也許是馬戲表演的幕間音樂。 “熱鬧的地方讓人備感孤獨。”耳語城的居民,風姿翩翩,怎能容得了令人作嘔的擁擠。 信是遁世者的輕微耳語。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上這些公共場所轉悠一番。”我到耳語城來,是來送一封信的。 “我該不會是那個收信者吧,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收到任何信件了。我以前總是在海上給我自己寫信,每次航行歸來,我就閱讀這些來自海上的信。自從我不再出海,我就不再享受到閱讀的快樂了。” “你如此凄涼,很使我難過。但這封信顯然不是來自大海,它只是途經(jīng)大海,來自另一塊陸地。我想,它大概不是你的了。” “是的,看來這封信一定是我之外的什么人的了。” 致意者之外的耳語城人大都生就一副驕傲的面孔,他們不分男女老幼均以大無畏的氣概自豪地行走在臟了吧唧的大街上。 當信使在晨曦中匆忙趕到公共報欄前,剛好趕上一場公共斗毆。領頭的人據(jù)說在用耳語向他周圍的人說了些什么之后,在加之于肉體的拳腳尚處于醞釀階段,便已不知去向。一部分公眾自覺投身到這一場公共斗毆中,而更多的公眾則在周圍自覺地圍觀。他們的熱情溢于言表,只因耳語城人天生的素養(yǎng)決定了他們在如此壯觀的公共活動面前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 信是仇恨的啞語式的呈現(xiàn)。信是暴力的孤寂的符咒。 一點沒錯,據(jù)我打聽得來,公共斗毆是近日來耳語城人的一大余興。 信是溝壑對深淵的一次想望。 美好的天氣保佑,但愿信別是一次空靈的嘔吐。正像歷史上所有偉大的種族一樣,耳語城人也有他們引為驕傲的不朽圣地。在城郊一處牧場的畜欄邊沿,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遺跡般的庭院。在一個終將被遺忘的下午,信使行走至此。 僧侶集市。最初,我是在那個滿臉皺紋的致意者的口中,聽到這一令人困惑的名字的。 遠草更綠,近土彌香。山谷的胸脯沐浴在充足的光線中,山脈在逆光中暗含著危機般的凝固,大地則洋溢著青春的笑意。倘若有人從遠處看來,我此刻就如一個低能的朝圣者,在郊外的沙土路上蹣跚而行。 是有一個人看見了信使。他幸福的面容在窗前出現(xiàn)。在信使不斷的臨近中,僧侶集市以一種悲愴的格局自成一體。我愿意設想我此行的終點在此之中,我奉命捎來的訊息的歸宿將以畜欄邊的接納者的出現(xiàn)告一段落。 信是情人間的一次隔墻問候。 這個為信使虛設的收信者是一個文化僧侶,這是目前僧侶集市中備受推崇的一類。他的祖先無從追溯,人們只是從他的閃爍其詞中似乎感覺到他準備以畢生的精力撰寫一部回憶錄:《我的宮廷生活》。 在耳語城人悠久而又光怪陸離的以往歲月里,宮廷生活始終是各個階層熱烈議論的中心。有許多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江湖藝人,終其一生以一種純潔的、非功利的態(tài)度談論宮廷秘事,樂此不疲。他們在他人的屋檐下,以十二月的晚風和來年七月的正午的太陽作為他們談話的背景,他們以際遇恩賜給他們的顫抖和嘶啞渲染早已隨歲月遠去、湮沒不見的某個朝代某個后花園的宮苑韻事。除了他們徒勞推測的宮中波瀾,他們的一生平淡無奇。這一點信使可以想見。 信是懦夫的一次優(yōu)雅的殉難。 比之那些露宿街頭的不安的靈魂,《我的宮廷生活》的作者顯然要來得更為高貴。他所認死了的無與倫比的血緣和他的別出心裁的心不在焉得來的各類學問保證了他的臆想能夠輕而易舉地越過實際生活,毫不費力地與胡思亂想一塊進入子虛烏有的在信使看來純系匪夷所思的遠古宮中。 在一年臨近歲末的時候,這個信使尚不知其姓甚名誰的文化僧侶還未提筆早已淚水漣漣。他在詩意的哭泣中抒寫宮中哀怨的往事。 信是畏懼的一次越界飛行。 我走到這位神情疲倦的作者的窗下,我想他會在他的著作的某個較乏味的段落開始之前和我聊上幾句。信使并不是來自慰藉的源泉。 信是充作朝霞的一抹口紅。 房間的窗戶善意地虛掩著,屋內(nèi)嘩嘩的書頁翻動聲,有一種催人垂愛的溫馨之感。信使愿意看到一位將拇指含在口中玩味的垂死的兒童。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你確實打擾了我。”他用一種布道般的語氣對我說話。然后,以一種顯示習慣的自如趴到窗前,朝我伸長他的脖子。 “我正在寫友情和愛與死,我用的是一種模棱兩可的筆法,我要用力把一個句子變得荒誕不經(jīng)。你認為這是辦不到的嗎?” 我看著他將拇指從口中抽出,然后依次將食指、中指一一塞入。 “你的書還要寫很久嗎?” “是的,因為我還要寫到死者的葬禮和生者的緬懷,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葬禮和緬懷這類折磨人的事情更費時間的?我看沒有,除了在紙上復寫這類事情,我看沒有。” “據(jù)說,你在宮中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這很難說,這要等我寫完全書才能知道。人不能憑空斷定什么,我們至少要憑借紙上的字。” “那么,你的書中往事從何而來?” 他露出僧侶的微笑:“從寫作中來呀!” 信是上帝的假期銘文。 “你能讓我讀幾段你的手稿嗎?” “你想讀哪方面的呢?是女人和絲質的披巾,還是酒和紙牌,或者秋季與掃興的蟋蟀的郊游?” “哪方面都行,依你。” “依我,那就不必讀了,因為我想你最好從關鍵的山中故事讀起,但那節(jié)我還沒寫呢。” 信是一次溫柔而虛假的沉默。 “你難道不想打聽一下我從何而來?”信使將手臂搭到窗臺上。“我也許剛好來自你書中的那個宮廷。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信使看來,這位天才的作者似乎害怕什么東西與他的書發(fā)生關系。 “那是我的宮廷!”僧侶非常有教養(yǎng)地吼叫道。 這個寫書的僧侶就這樣死了。他可能死于氣急敗壞。我不知道耳語城的歷史書上有沒有這種死法的記載。因為信使要談到另一個有趣的僧侶,只好讓他死掉了。 愿他的書安息。 這是一個女性僧侶,她可以坐在冬日的草垛上數(shù)日不起。耳語城遠遠近近的人們送她一個美麗宜人的名字:溫厚的睡蓮。但實際上,她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她通常在陽光直射的午間打開生擒者的顱骨,吞吃混作一團的思維的濁液。 她有不計其數(shù)的情夫,他們?nèi)缤雒甙銇硗诙Z城和域外的荒山野嶺。每年的春季,他們?nèi)缫巴冒銖乃拿姘朔礁Z回到她的身邊,等候她的垂青。 “我總是能潔身自好。因為我已非世間俗人,我睡蓮的淫思已入化境,我的偶一為之的惡習只是欲念慣性使然。我已對犬馬般的奔走興味索然。有僧侶的格言為證:靜是一種最深刻的動。” 信是癱瘓了的陽物對精液的一次節(jié)日禮花般怒放的回顧。 溫厚的睡蓮在下午四點轉瞬即逝的微風中柔弱地抬起她的玉色手臂,用手指旁若無人地將油亮的烏發(fā)歷史性地順向腦后。此刻,僅有窗外的永恒陽光和回憶僧侶的初吻的一陣繾綣的鼻息。 她開口說話,像所有曾經(jīng)是不幸的戀人的女性一樣。她說,她說不下去。 信是初戀的旌旗。 那是個東逃西竄的人。若是在冬天,玻璃上結出了冰冷的圖案,他就在屋內(nèi)面壁枯坐,要不就焚燒那些涂滿胡亂詞句的紙片。他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過幾次著名的動亂,漸漸地他變得心灰意懶而又滿腹牢騷。在他惡狠狠地賭咒永遠離開耳語城的那個陽光明麗的秋日,他被耳語城人認定為亂世余生者的典型。當下,他就在充滿每日恩典般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中陷入了秋日街頭那無法自拔的狂亂自殘。他的唇線因心智的迷亂而抽搐。當睡蓮帶著昏沉的夢意趕到街頭時,他的五官已在他的臉龐上擰作一團。他最后是帶著白癡般的丑惡嘴臉客走他鄉(xiāng)的。 信是時光的一次曖昧的陽痿。 有些云游四方的人士在驛道上撞見他。他逢人便說他打算以自焚謝世。因為他看見了唯一的一座住宅。“在我打開的那扇門的邊上是另一扇門,透過我打開的那扇門可以看到一扇打開的門里還有一扇打開的門,F(xiàn)在,輪到我打開那扇關著的門了。” “我要打開那扇典型的門。”她說。 是耳語城人葬送了他。眾所周知,在耳語城,從古至今,僅僅有為數(shù)可憐的幾個在街頭玩把戲的蓬頭垢面游手好閑的圣人在他們貧病交迫的彌留之際得到過“典型”這一殊榮。 女僧侶的戀人那時還是個一臉稚氣的孩子,他脆弱得如同一紙奏折,他叫那么多的街頭歡呼嚇壞了。他在忐忑不安中被告知,一個當選的典型必須在耳語城正中央的僧侶廣場上披露夢囈一百至一百五十年。“溫情脈脈的耳語城人呀。”他哆嗦道。 信是待燃的瘋狂的柴堆。 圍著他的是一群巨型侏儒。因為他們太想成為巨人了,耳語城專門用來仲裁父子糾紛的亞邏輯事務所恩準他們?yōu)樾【奕恕?ldquo;耳語城唯一不受懲罰的事情就是胡說八道。笨蛋,笨蛋。真是耳語城的恥辱。” 信是情感亡靈的一次薄奠。 往事的追憶使女僧侶顯得凄惻而優(yōu)美。“我們到‘鋸木作坊’去吧。” 信使看見致意者在“鋸木作坊”外的香樟樹林里抽著卷煙。“我每周都要抽空上這兒來。”我們一塊在浮動著苦香的香樟樹林里徜徉,等候進入擁擠不堪的“鋸木作坊”。 在耳語城,“鋸木作坊”就是廟宇及寺院的同義詞,人們上這兒來領取尊嚴木片以慰憔悴之心。這些香噴噴的木片剛從一整塊布滿年輪的圓木截面上鋸下。這可是免費的。耳語城人親切地管它叫作:吱吱叫的尊嚴的源泉。 信是內(nèi)心的一次例行獨白。 “偷情者!”女僧侶散發(fā)著肉欲的嗓音浮過香樟樹耳垂般的綠色葉瓣向致意者彌漫過來。 這樹林深處的場景無疑將成為信使之旅最為色情的篇章,它無可避免地為謹小慎微的信使毫不含糊地略去。信使將從另一側面涉及芬芳的時刻或者肌膚的觸覺或者云雨之后隱隱閃現(xiàn)的意念之星。 信是一次悖理的復活。 正午的陽光之下,在我難以自圓其說的冬日偶然的戶外暖意中,《我的宮廷生活》的不容非議的作者口含木片,一臉尊嚴,腳尖朝外,以四方步穩(wěn)穩(wěn)踱來。 “泥土是松軟的。”他說道。羞紅的臉孔流露出返轉陽世的輕微激動。 “在那里!”我猜想他指的是陰曹地府。 “在那里!”他用疊句渲染氣氛。 “在那里,爸爸的,耳語城人一個也沒看見,在那里。”他繼續(xù)用疊句詠嘆。 他指的究竟是哪里?哪里?哪里?除了用與疊句相同的方式追問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信使很難設想存在著一條抑或一條以上的捷徑。永無止境的行走并不能保證信使洞察生命世界以外的往返途徑。 “我真是爸爸的背運透了。那地方節(jié)日挨著節(jié)日,連換氣的機會也找不到。誕辰,忌日,命名日,紀念日,周年,百周年,千周年,萬周年,甚至還有休息紀念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個清靜的時候。爸爸的,我跑回來了,我是回來度假的。我要像個人那樣休息!”這個鬼魂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我估計是“鋸木作坊”里太悶的緣故。 不一會兒,他豐腴的面頰已漲到橘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再度勝任情人的角色了。 信使回過頭去,女僧侶的目光在樹林間炯炯閃爍。“你是一具發(fā)光的骷髏。”她忿忿地說。 信是夫婦間對等守護的秘密。 信使和信的距離,就是外部世界和瞬間思緒的距離,就是無所不在和恍惚逗留的距離。信使是信的任性的奴仆。 信是信使的一次并不存在的任意放縱。 “我是你唯一情真意切的情人。不瞞你說,我在那里得知你在向一個過路人談論你的草垛上的戀情,而你以深切的眷戀回憶的那個最令人銷魂的情人竟不是我,這真是太不人道啦。”說到此,這個鬼魂咽了口唾沫,“難道你竟把我們倆在書齋中那非常適宜描寫的抱吻忘得一干二凈了!” “哪個書齋?那個遙遠的宮廷中的書齋么?”女僧侶反唇相譏。 “爸爸的!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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