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當(dāng)代作家,經(jīng)典作品 本書簡介: 本書收錄了劉心武七篇中篇小說,包括《小墩子》《5·19長鏡頭》《公共汽車詠嘆調(diào)》《九龍壁》《王府井萬花筒》《五龍亭》《仙人承露盤》。 作者簡介: 劉心武,1942年出生于中國四川省成都市。曾當(dāng)過中學(xué)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xué)》雜志主編。1977年發(fā)表短篇小說《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xué)”的發(fā)軔作。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四牌樓》獲第二屆上海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1993年出版《劉心武文集》8卷。2005年起陸續(xù)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錄制播出《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節(jié)目共計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劉心武續(xù)〈紅樓夢〉》,引發(fā)國內(nèi)新的《紅樓夢》熱。2012年出版《劉心武文存》40卷。除小說與《紅樓夢》研究外,還從事建筑評論和散文隨筆寫作。2014年推出新的長篇小說《飄窗》。2016年出版《劉心武文粹》26卷。 目錄: 小墩子 0015·19長鏡頭 051公共汽車詠嘆調(diào)073王府井萬花筒103九龍壁 145五龍亭 185仙人承露盤223附錄劉心武文學(xué)活動大事記 267小墩子 姓聞的那家住在里院東屋。屋外有兩株洋槐。兩株洋槐的樹干下面挨得挺近,往上長,就一個東倒,一個西歪。入夏成為兩把碧綠的大傘,還掛滿一串又一串奶白的洋槐花,香氣飄進屋,也溢滿全院。那一年那一天,風(fēng)過樹動,枝上落下白蛾般的花瓣。聞家女主人從院外回來,推門進了屋,一眼瞧見五斗櫥最上頭一層靠西的抽屜不對勁兒,居然沒來由地往里縮了那么一箍節(jié),露出抽屜框沒上漆的木頭原色。聞家女主人到院外胡同口接了一個傳呼電話,傳喚的大媽在院里呼得很急,她沒鎖門,就一路小跑著去了。以往也有類似情況,回到家里從未感到過異常,這天卻不能不疑惑起來。她忙去拉開那退縮得反常的抽屜,那抽屜是專用來放零錢的,也就是放毛票和鋼镚兒的。抽屜剛一露出來,她的一雙眼睛便又不由得一抖。不對頭,明顯不對頭!聞家只有小小的一間屋,就那么幾樣家具;聞家夫婦都是機關(guān)干部,每月就那么點工資;聞家五斗櫥最上頭那個放零錢的抽屜里的毛票和鋼镚兒雖說最富于變化,但女主人對它們的把握卻總是精確度很高——于是她飛快地做出了判斷:抽屜里少了四毛錢,四張八成新的一角錢票子。便回想起剛才從外頭返回院里時,迎面遇到過小墩子。小墩子家就住在一進院門的地方,她往里院逛去本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她同自己擦肩而過時那臉色那眼神與往常大有不同,通紅的臉蛋或許還可以解釋為血氣過旺,那忍不住往斜里脧的眼珠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兒?聞家女主人那一年那一天站在五斗櫥前足足思忖了一刻來鐘。她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是相當(dāng)冒險的。一年多以前院里曾有一家人同小墩子家發(fā)生了糾紛,明明是小墩子家理虧,她家卻全體出動,這個跳腳罵,那個叉腰嚷,又潑又兇,無人敢勸。占理的人家沒爭到理,后半夜還有磚頭塊砸碎了玻璃窗,驚醒后拉燈披衣開門追出去,哪里還有人影兒?天亮以后也不敢再找到小墩子家問,幾個月后趕緊換房搬走。但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聞家女主人心里頭卻把四角錢看作是一筆不算小的財產(chǎn),并且把那樣的失去那筆財產(chǎn)看作是一樁非同小可的事情。她決意挽回,并且有信心彌補。聞家女主人拿口鋼精鍋裝些米,坐到洋槐樹下的小竹椅上,仔仔細細地揀起米里的稗子和砂粒來。其實她手指頭的仔細是半真半假,一雙眼睛時不時瞟向公用自來水管,那才是真正用心所在。那一年那一天北京的大雜院里已經(jīng)蓋起了許多的小廚房。說是小廚房,其實有的已不僅是廚房而分明是住房。這樣,院子的空曠部分就越變越小,最后全成了些短徑彎道。聞家女主人家門口虧得有兩株洋槐樹,算是留下了一個難得的方形空地。但坐在小竹椅上,朝公用自來水管那里望去,卻猶如從喇叭嘴這頭,朝喇叭口那頭窺視,視野十分的狹窄。視野雖狹窄,她卻有信心捕捉到小墩子的身影。因為她知道每到傍晚此刻,小墩子必會提著家里的鐵桶去公用自來水管那兒接水。果然!小墩子出現(xiàn)了。小墩子顯然是想躲避來自她這個方向的視線,因此似乎在盡量緊縮自己的身體。但既稱墩子,可見也難縮成麻稈,那拱出的臀部尤其具有叛賣性質(zhì)。因此,剛一閃露,聞家女主人便輕快地走攏過去,借助自來水砸在鐵桶底兒上的聲響掩護,湊攏小墩子的耳邊說——“小墩子!來!大姐有幾句話跟你說!”她把水龍頭擰上,桶并沒有滿。但小墩子竟棄桶于不顧,隨著她到了她家屋里。至今回憶起來,聞家女主人還參不透,小墩子怎么會一點兒沒有耍賴,沒有申辯,沒有撒潑……她竟直挺挺站在聞家女主人面前,兩只手的指頭鉤在一起,雙眼只盯著自己腳面。小墩子大概14歲的樣子,她頭發(fā)濃密,發(fā)絲粗硬,黑而油膩,亂蓬蓬地堆在頭上,到耳邊才潦潦草草地編成了兩條短辮;她臉龐圓乎乎胖嘟嘟的,皮膚黃黑,但鼓起的臉蛋上卻有著兩團艷艷的紅暈;她沒有洗干凈自己的習(xí)慣,耳后和脖子黑糊糊的,一雙粗大的手更是積垢成痂,她的臉頰靠近下巴的地方有明顯的癬痕;她的眉毛挺濃,一雙眼睛卻細長無神,總像沒睡醒似的;她的嘴唇厚而豐滿,仿佛一磕一碰便會噴出血來……其時她穿著一條明顯從姐姐乃至母親那兒繼承來的藍布長褲,顯出肥大,但她穿的舊襯衣卻分明是她自己的,多次縮水后已是十分勉強地箍在她豐碩的軀體上,令人驚詫或者厭惡地覺察到她胸部的早熟……“小墩子!我去接傳呼電話的時候,你是不是進過我家?……”“你是不是開過我家柜子上的抽屜?……”也許是因為用了十分和緩的口氣,面帶著十分和善的表情,小墩子只是站著,垂著胳膊,叉著雙手手指,緊抿著嘴唇,并沒有反抗性的反應(yīng)……聞家女主人便越發(fā)柔聲細氣地說:“小墩子,頭一回吧?這可不好,多丟人!可你還小,我看你心里頭也在后悔,我不跟別人說,就是跟我那口子,也不說……小墩子,這種事情,可不能再有一回啊,人活在世上,可不能有那個不勞而獲的心,人窮不能志短哪!錢,得靠自己老老實實地掙!……”小墩子并不點頭,但額頭上、鬢角邊沁出了一串串、一片片細小的汗珠,她眼睛不再光盯著腳面,偶爾也抬起來脧聞家女主人一眼。她的這種反應(yīng),已令聞家女主人十分地欣慰。語氣便變得更加藹然了:“小墩子!你缺錢用,想買個什么,跟家里要不來,你盡管跟大姐說,大姐多了幫不起,三毛五毛的沒問題,就是三塊五塊,實在你需要,也不是不能幫你想辦法……”小墩子的眼里滴出了眼淚,是猛然滴出來的,令聞家女主人吃了一驚。更讓人吃驚的是她并沒有“淚落連珠子”,她滴出的眼淚絕不成行,能點出數(shù)來,大概左右眼加起來也不過是五六粒,那眼淚大而圓,一下子落到顴骨上,不再往下流,掛在那兒,不一會兒便干了。聞家女主人心更軟了,說:“小墩子!我找你來,不是為了問你要回那四毛錢,我是為了你好,提醒你,讓你別就這么滑下去……”小墩子突然彎下腰,用右手去掏,右腳便欠起腳跟,讓右手手指好把藏在右腳那只布鞋里的錢摳出來,那四毛錢她已經(jīng)折成了扁長的一條,黑糊糊的。小墩子把掏出的錢遞還給聞家女主人,用一反常態(tài)的蚊子樣的聲音說:“……我錯了,我再也不了……”聞家女主人有點猶豫,但最后還是忍住惡心把那從鞋里掏出來的錢接了過去。“……您別跟人說,我再也不了……”聞家女主人便使勁點頭,“我跟誰也不說,這事只當(dāng)它沒有……”前院忽然傳來小墩子她媽銳利的叫罵聲:“小墩子!你死哪兒去了!水桶就他媽這么撂著,讓人順走都他媽別吃飯了!……”小墩子便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晚上,聞家男的回來了,剛進屋,聞家女主人便一五一十把發(fā)生過的事講給了他聽。那個院子離胡同口不遠。至今那個院子的外觀內(nèi)景變化不大。多少多少年前那個院子是一戶闊人家的宅邸,但老早老早也就成為雜院了。原來的大宅門砌死了,宅門的門洞也成了一間屋子,住進了人,在原來門洞邊的墻上另開了一個院門,供人們出入。那間門洞屋,便是小墩子出生的地方。當(dāng)然不僅僅是小墩子出生的地方。她還有仨姐姐倆哥哥,都出生在那個門洞里。在那門洞里住得最久的,是她的奶奶。胡同里的人們都把小墩子的奶奶叫作祖奶奶。實在她也夠得上這條胡同里輩分最高的人。她生在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的那一年。聞家夫婦新婚后住了好一陣辦公室,后來好不容易分到了這個院里的一間東房。他倆頭一回來看房子時,剛走近院門,劈頭便看見了祖奶奶,不禁面面相覷。祖奶奶第一回呈現(xiàn)于他們面前,竟是那樣坦然地、安詳?shù)爻嗦阒仙!?dāng)然那一年那一夏似乎格外地炎熱,那一天尤甚,聞家夫婦沿路便看見了無數(shù)赤膊的男人,不過他們陡然看見祖奶奶時還是覺得觸目驚心。那一年祖奶奶已然年過七旬,她的臉皮已經(jīng)皺縮,然而她的身體卻還壯碩,皮膚雖已松弛,脂肪并未怎樣地消退,她坐在院門一側(cè)的大樹底下,坐在一把舊藤椅上,搖著一把大蒲扇,兩眼瞇著,卻依然有一對放光的眸子,并且聽覺似乎也還靈敏。正當(dāng)聞家夫婦接近院門時,小墩子和她的哥哥大錛兒追嚷著沖出了院門,這時祖奶奶就厲聲叱責(zé)他們:“干什么哪?一驚一乍的!”聞家夫婦搬進雜院以后,漸漸也就習(xí)慣了祖奶奶,習(xí)慣了她入夏以后的做派,習(xí)慣了她那“干什么驚驚乍乍”的用之萬事而皆準(zhǔn)的評論。是的,干什么驚驚乍乍?什么了不起的?值當(dāng)嗎?祖奶奶什么事沒見著過?就拿她坐在這院門口的大樹下過眼的情形說吧,有用破席卷著尸體抬出去的;有披頭散發(fā)嚎著沖出去再沒回來的;有用紅繡幔轎子,吹吹打打迎進來的;有用裝著锃亮的黃銅大轉(zhuǎn)鈴的洋車送到門口的;有五花大綁著拖出去的;有手銬子銬出去卻又坐上吉普車的;有敲鑼打鼓把紅紅的喜報送進院的;有讓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推搡著戴上紙糊的高帽子去游街的;有讓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轎車接出去又送回來的;有讓大卡車來裝走所有家當(dāng)包括一摞子破花盆搬走再不回頭的……祖奶奶的話一點兒沒錯,人應(yīng)該眼皮兒雜點,耳朵眼兒大點,心眼兒豁點,實在是犯不上見著點什么聽著點什么就驚驚乍乍的!搬進那間東屋不到一個月,有一天就聽見小墩子她爹在屋里打小墩子她媽,不知道是徒手還是用了什么家伙,反正打他家窗外一過能聽見呼哧呼哧的拍擊聲,而小墩子她媽便尖聲叫嚷著,那叫嚷聲并不凄厲,倒有些桀驁,不過聽不出叫嚷的內(nèi)容,也聽不見對打的聲音。聞家女主人頭一回聽見便忍不住想去勸止,聞家男人便對她說:“那么些個鄰居,常年住這兒的,誰都不出面,想必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勸也沒用……再說,你看——”聞家女主人順?biāo)疽獾姆较蛞豢矗《兆尤魺o其事地同院里的小姑娘們在一起跳猴皮筋,而祖奶奶更若無其事地坐在院門口的大樹底下,嘴里像是含著一枚鐵蠶豆,正搖著她那裂了縫的破蒲扇……便只好搖頭、嘆氣,然后回自己家去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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