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我們的命是這么土


作者:袁凌     整理日期:2015-12-13 14:21:23

這是騰訊年度非虛構(gòu)作家、南方傳媒兩屆年度致敬記者、著名媒體人袁凌辭職回鄉(xiāng)數(shù)年寫就的一份記錄。
  這是獻給這個時代沉默大地和大地上的人們的文字。
  重新凝視千百年來供養(yǎng)與安頓我們的土地,
  那個曾經(jīng)豐盈、充滿靈性和堅韌生命力的鄉(xiāng)村能否回來?
  這是他們的命運,也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命運!
本書簡介:
  陜西省安康市平利縣八仙鎮(zhèn),這是袁凌的家鄉(xiāng),也是這部小說集中每個人生活的地方。他們當中有在煤礦事故中失去眼睛,一身傷痛地回到家鄉(xiāng)的中年人;有一身旺盛青春在大山深處猶如困獸的年輕男人;有出國打工染上艾滋病客死異鄉(xiāng)的年輕女人;也有翻越大山只為打一個電話給自己安排后事的老婆婆……這些故事來自土地,也終將被埋入土地,而袁凌用深情而克制的文字寫下了他們的命運,使之得以被見證。這樣的鄉(xiāng)村在當下中國并不罕見,這片土地曾經(jīng)豐沛鮮明而神奇,而現(xiàn)在,它黯淡、受損、貧瘠,但幾千年以來至今,這片土地依然在為生活在其中的人提供庇護與慰藉,也在為看似遙遠的城市文明提供生存根基――如同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家鄉(xiāng)。而那些人,他們沉默地掙扎著、卑微地祈求著、也鄭重地感激著,他們不乏尊嚴,正如那些與我們血肉相連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需要一支犀利的筆寫下中國鄉(xiāng)村現(xiàn)狀,我們更需要這樣充滿溫度與細節(jié)的文字帶我們重新回到鄉(xiāng)村,重新認識土地上的人們。因為家鄉(xiāng)從未真正關(guān)閉通向她的道路,認識他們,也是認識我們自己,他們的命運,也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命運。愿我們都成為尋路者中的一人。
  作者簡介:
  袁凌,1973年生于陜西平利。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知名記者,曾發(fā)表有影響力的調(diào)查和特稿報道多篇,代表作《走出馬三家》和《守夜人高華》獲得2012、2013騰訊年度特稿和調(diào)查報道獎,暨南方傳媒研究兩屆年度致敬!赌戏街苣泛万v訊《大家》專欄作者。在《小說界》《作家》《天涯》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數(shù)十萬字。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從出生地開始》等書。騰訊書院文學獎2015年度非虛構(gòu)作家,新浪2014年度好書榜入圍,歸園雅集2014年度散文獎。
  目錄:
  怕讀袁凌的幾種理由(郜元寶序)世界空山國風哥哥幺姑一家小吳過年少女之死千里之外我家的種植史(附錄)寫給家鄉(xiāng)簌簌的土(后記)前言后記:
  寫給家鄉(xiāng)簌簌的土
  我常常遺憾,我和生身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不如我的童年伙伴們那樣深厚,他們留在那里的時間更長,根扎得更深。他們的老屋或許已經(jīng)空了,但沒有賣掉。母親已經(jīng)老了,但還在世?傆幸桓贝蹭佋诘戎麄,盡管春節(jié)回家后或許在熬夜打麻將。他們也有人開私家車回家,離開時在后備箱里毫無心理壓力地捎滿了土產(chǎn)。
  但世事就是如此,熟悉內(nèi)情的人們不出聲,身處邊緣的人在寫。就好像地頭那個姑且端茶送水的人,內(nèi)心注定充滿愧疚,一輩子也無法真正懂得土地。這樣也就使他可以寫上一輩子。很難講這件事對于誰有意義,寫東西的人、干活的人或者沉默的土地。寫作者和真實世界的關(guān)系總是浪子式的半心半意,但這一半心意或許和掏心窩子來得同等困難。這可能是上帝原諒回頭浪子的原因。
  這個集子里的九篇小說,不大近于真正的小說,只有一些寡淡的故事。它們的共性是都和土有關(guān),大致產(chǎn)生于一次回頭的嘗試。2005年,我辭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八仙鎮(zhèn)鄉(xiāng)后記:
  寫給家鄉(xiāng)簌簌的土
  我常常遺憾,我和生身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不如我的童年伙伴們那樣深厚,他們留在那里的時間更長,根扎得更深。他們的老屋或許已經(jīng)空了,但沒有賣掉。母親已經(jīng)老了,但還在世。總有一副床鋪在等著他們,盡管春節(jié)回家后或許在熬夜打麻將。他們也有人開私家車回家,離開時在后備箱里毫無心理壓力地捎滿了土產(chǎn)。
  但世事就是如此,熟悉內(nèi)情的人們不出聲,身處邊緣的人在寫。就好像地頭那個姑且端茶送水的人,內(nèi)心注定充滿愧疚,一輩子也無法真正懂得土地。這樣也就使他可以寫上一輩子。很難講這件事對于誰有意義,寫東西的人、干活的人或者沉默的土地。寫作者和真實世界的關(guān)系總是浪子式的半心半意,但這一半心意或許和掏心窩子來得同等困難。這可能是上帝原諒回頭浪子的原因。
  這個集子里的九篇小說,不大近于真正的小說,只有一些寡淡的故事。它們的共性是都和土有關(guān),大致產(chǎn)生于一次回頭的嘗試。2005年,我辭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八仙鎮(zhèn)鄉(xiāng)下,這一舉動來自于春節(jié)回家的感受。在一次散步中,我看到大河轉(zhuǎn)彎的坡岸上建起了一排小樓房,代替了從前的土屋,水泥的外表沒有裝修,在暮色中很像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大河還在平滑地流淌,但斷裂的危機感立刻抓住了我。
  實際上,從我第一次看到小溪邊有人家修直排廁所,危機感已經(jīng)開始,直到那一刻蛻去了心痛的感觸,剩下斷然的確切。我想不論如何應該回到這里,至少是呆上幾年,留下這個時段的見證。
  回到八仙之后,我在鄉(xiāng)下呆了一年,起初是和一位算命先生棲居廢棄的糧管所,后來是在前妻家的路旁小店里,依舊是半心半意地完成了見證的過程。路旁的好地到處起了樓房,梯級水電站大壩截流,上下游的河道干涸風化了。原來大河轉(zhuǎn)彎洶涌的險灘變成了一個庫區(qū)。熟悉的長輩老去,進入土中,大多有疾病,有的出于絕望而自盡。路上很少遇到年輕人。土里埋的人越來越多,活人的數(shù)目卻在削減;蛟S世事并沒有變得更壞,但卻也像是超出了最壞的設(shè)想。
  我在糧管所和小店里寫下了十來篇和土地有關(guān)的小說,但沒有一直呆下去。許多次我坐在千百年流淌的河道上,心想著要陪伴它最后的歲月,卻沒有親眼見證截流的那天。也一再起心買下某座土屋和幾分田地,真正過農(nóng)人的日子。一種不可抗拒的壓力,或許是來自于斷層本身,最終使我離開了那里。我仍舊是一個浪子,沒有真正回到土里,也沒有當好一個見證人,盡管算命先生讓我對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了一份迷信:八個字里面有六個屬土,父親給我起名時又不小心加上兩個。
  真正土命的,是那些已經(jīng)進入土中的人,包括算命先生和店里坐診的老醫(yī)生。他們的生涯缺乏曲折性,很多時候都用不上形容詞和比喻,僅有的情感表達也顯得匱乏或暴烈。對一個外來者來說,他們生活外表的臟污性、語言的粗魯性、情感的扭曲性可能更引起注意,但他們的本性是土地,也就是勞作。一年到頭絕大部分的時間在土里,以前住也是在土房里,這個事實已有足夠的說服力。一篇小說如果沒有著力去寫土,寫出那種簌簌的松散又凝聚的質(zhì)地,那也就沒有真地去寫農(nóng)民。
  我想,一篇真正寫農(nóng)民的小說,也具有田地一樣疏松又凝聚的結(jié)構(gòu),以及語言。這也是我敢于把這九篇散淡文字叫做小說的原因。
  既然當初回鄉(xiāng)的嘗試半途而廢,就讓這幾篇只有一半成色的文字,作為我們土命的一份記錄吧。
  自然,家鄉(xiāng)從未關(guān)閉通向她的道路。從深層來說,不管已經(jīng)有了多大的變動,改變的還是我們自己。田土的質(zhì)地仍舊可靠,也就提供了出產(chǎn)和安頓的可能性。除了紙上的記錄,我們更需要地上的尋找。我愿自己是尋路者中的一人。
   袁凌的語言和敘事,因?qū)Υ蟮厣畹哪耜P(guān)注而綿密細致,如清泉緩流,點滴注入,持久滌蕩。人物因此充滿情感并富于層次,鄉(xiāng)村也因此重又恢復它的豐盈、靈性和堅韌的生命力。――著名作家梁鴻
  袁凌的寫作,無論散文與小說,都是一種“在場”的態(tài)度。他始終直面底層社會的冷與無奈,冰刀般地劃破時代表象之華麗。在眾多寫作者都調(diào)臉不顧腳下這塊土地之涼薄時,他依舊撲匐其上,盡其體溫以圖敷熱那些悲寒之生命。――著名作家野夫
  如果你熟悉魯迅、廢名、蕭紅、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也許能看出他們和袁凌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著名評論家郜元寶
   我家的種植史
  一
  沙壩大梁子上,我家有一塊地。
  不知道我家的地為何要在這,掛在陡坡頂上,邊緣像是隨時會掉下來。挖土豆的時候,要倒著往上挖,把泥土和土豆一塊勾起來,免得土巴灑到坡下,沙土地本來薄,經(jīng)不過灑,要是不注意,這塊地就慢慢都沒有了,到了坡下姚家的沙壩里。
  收小豆的時候更要注意,手一碰到莢殼,小豆粒粒迸出來。提籃稍微沒攏住,沙土留不住東西,咕嚕嚕滾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人只能看著,再也不能挽回。這塊地皮太陡,長不了高桿子的苞谷。牛到不了這坡上,人負著重,只能挨著坡走。風從山上下來,一掃之下就全倒了,只有種趴地的土豆和小豆。小豆用來干什么,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在碗里,其實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小豆收回家里到哪里去了。一塊地如果實在沒有其它用處,才會派得上種小豆。
  那么應該是實在沒有其它地可分了,我家才分到這塊地。背土豆的時候,不管是從上邊去從下邊去,都要走綿長的邊坡路,陽光暴曬,感覺坡地和人都要風化了,沒有留下一絲水分,也沒有一塊完整的土巴,都像沙子一樣聚不起來。土豆一旦刨出來,身上的潮氣就像一層陰影立刻褪掉了,能夠看出從腳到頭褪掉的過程,就像濕鍋燒干了,鍋底上最后一點濕意慢慢退去。等一下就和沙土一樣燙起手來。
  有時候我弄不懂,那幾年母親和我們哪有足夠的汗水可流?恐豁敳菝,臉在帽檐下通紅透明了,汗珠掛在帽繩子上墜落,像是雨天晾衣繩上的懸吊的水珠。人濕過幾道,干過幾道,就透明了,在陽光下找不到影子,快要失去知覺。但是豆葉的微芒落進了脖頸,感到尖銳的癢痛,流汗的皮膚其實在變得更為敏感。多年后知道,是因為我們分泌了鹽分。但那些年我們的汗水并不是很咸,或許因為菜里沒有放足夠的鹽。
  在這樣一無隱蔽的坡上,地中心有一棵核桃樹。它像是在地中心的核桃樹應有的樣子,樹枝在長久的年限之后,沒有往高處沖起去,似乎貼著地面伸展,盡可能地遮住了一片蔭涼。在這里,我們不計較它擋住了多少窩土豆的光線,影響了收成。那時候,也沒有一家想到去砍掉地中或者地頭的核桃樹,它們是和土地一起到來的古老的樹木,是分不開的搭配。我們不用抬頭就望見了它,克制著到它底下去的心思,直到母親心里為我們規(guī)定的歇氣時候。時間長得無比,只有母親能堅持這個期限。除了下巴不停淌下的汗珠,她像是個全無知覺的人。但是每當她來到了心里的那個時限,直起腰來望望那棵樹,又望望我們,她總是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拉長了的“哎呀”,這樣我們就知道時候到了,可以暫時放下已經(jīng)增得過于沉重的鋤頭,走向那棵大核桃樹下,挨個拿起鐵缸子,從茶壺里倒出早上從家里提來的涼開水喝。但是一茶壺水并不夠,往往還要哥哥下坡去姚家水井提上一茶壺涼水,他總是樂于此任務,而我因為力小得不到而郁悶。
  以后我覺得,這塊地就像在遙遠的高原上,供我們掮著板鋤薅耙去朝拜,和那些磕長頭的牧民一樣。在這塊地的陽光下,能夠完整體會農(nóng)活的意思。但不能是所有的地都這樣。否則,我們生命的水分就會很快消逝。
  我家在河灘里還另有一塊地。和坡地中心的大核桃樹不一樣,河灘地中心有個大石頭。
  這個大石頭的規(guī)模近于我們家的房子。在我不記事的時候,它就成了我的干爸。據(jù)說我出生時一泡尿朝天撒,這是犯了將軍劍,命里多災星。兩歲時我燙傷了手臂,皮從手腕蛻到肩膀,當醫(yī)生的爸爸費勁心力保了下來。當年長凍瘡又爛壞了腳背。這以后母親找了高家姨爹,畫符奠酒,叫我認了這個石頭干爸,說能夠擋住我命里的災星。隊山已經(jīng)有幾塊大石頭做了小娃子的干爹,它們都是在修大寨田壘壩之中炸不掉幸存下來的。我記事以后,每年過年,要去給石頭干爸磕頭,貼一小片紅紙,并且拿一小勺飯,很鄭重地喂到石頭上面一個罅隙里去,請干爸爸吃口團年飯。干爸爸長滿了青中帶黑的苔蘚,不知道在這田中多少年代了,在它億萬年的壽命里,收過這么一個小干兒子,為它喂過幾次飯。
  大約正是因為這個干爸的原因,包產(chǎn)到戶之時,這塊地分給了我家,它顯得似乎有些太大了,應該分作兩個田坎,以大石頭為界?墒撬皇窍褚粔K起褶的床單,這么搭著,我家點出的每一行苞谷或者洋芋籠子,都拖得老長,中間要經(jīng)過一個坡度的轉(zhuǎn)折。大石頭側(cè)下方還有一股沁水,引出一條排水溝。無論如何,這不能算是一塊好地,我記得的除了大石頭,只是還在沒有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有次我跟著母親和姐姐去干活,那時媽媽算一個勞力,姐姐十二歲,剛剛開始算半個,這是我家總的勞力。隊上一個叫楊當歸的舅娘,她自稱是給我逢生的人,有點什么了不起似的,經(jīng)常把我“猛娃子”的小名諧音喊成“雞母”,因此我對她素無好感。她看見我就說,你也能掮得起板鋤啊。這使我心里很難為情,不愿搭理她。似乎是誰替我辯解了一句,說我早跟著家里干活了。我為了回敬她,也就努力拿出合格的使鋤姿勢來。
  那些包產(chǎn)到戶以前的年份,最多的記憶,是在門前的自留地里。如果說我家所有其它的地是不好的,這塊地卻把一切補償回來了。它全然不同。
  二
  開頭我種的,是在自留地邊緣又給小孩子開出來的“自留地”。家家都有這么一小片地,大人特意留下兩板鋤,給孩子正式干活前練習。這種古老的風俗,在大集體的年代仍舊保留著。
  我第一年得到的種子是六顆苞谷籽,兩塊洋芋。兩塊洋芋像是從一個整洋芋上剖下來的,它們連在一起的樣子很完整,只是還缺一個豁口。六顆苞谷籽,一窩丟兩顆。按照我們這里套種的規(guī)矩,我先擁有了兩窩洋芋,又在旁邊種下三棵苞谷,在小學課本上分別叫土豆和玉米。當然不是按照自留地里嚴格的套路方式。
  自留地里的套種太整齊了,就像姐姐們在春天的頭發(fā)間一絲不茍梳出來的紋路。她們梳頭發(fā)總是那樣精心的,“梳子梳來篦子刮”。開年十五以內(nèi),先開挖下種的是洋芋行,已經(jīng)給苞谷留出了行壟,飽滿地鼓了起來。洋芋行則往下陷,要往土里點深一些,免得逢開春落雪凍凌了。洋芋種要蹲下來,往窩里按,要把新切開的一面壓在土里,讓在石板屋閣樓上發(fā)出來一點點的芽子朝外。
  比這更早的活路,是燒火糞。它的煙子似乎是和著除夕的炊煙一起,在自留地里冒起來的。
  那個年代里沒聽說過化肥,那種晶亮閃爍的東西,似乎很難和泥土有關(guān)系。不像火糞,就地從土里燒出來,又撒回土里。天生是黑色的,只是把土更深處的土拿了出來。心里也奇怪,一樣的土,經(jīng)過這么一燒,怎么就有了神秘的肥力,能催生莊稼呢。后來明白,那些堆起來燒掉土巴的樹條子和茅草,不只是燒掉了土巴,也把它們自己燒進去,難以分開。
  這就像一頭豬或者狗死去埋掉的地方,地上的草木莊稼總是比別處茂盛得多。要是一個人死去就地埋掉,也會長出濃密茂盛的草木。墳頭的茅草總是長得像一座房屋。
  火糞堆就像一座臨時的墳,是和壘墳一樣一層層壘起來的,最下面是樹條茅草,上一層是泥土,再上一層又是樹條,一層土一層樹枝,到頂是一層土。樹條和茅草從遠處的坡上砍來,因為要砍很多堆的,要走到大莓梁。要砍下通草花、楊柳和糯米條,也有貓刺和刺苔。點火的一層要有干枯的蕨葉,留下一個燒窯似的凹槽。拿火把從最底下點起后,等蕨葉染紅了,引燃了灌木,帶著水汽的青條子唏溜溜地燒起來,冒著泡沫,有時通草花紙條爆了氣,嘭地一聲。貓刺則是嗶嗶啵啵不休,墨綠光滑的葉片很快地卷曲變黑,起火,引不起大動靜。但最嚇著人的,是土里沒篩凈的小石子,在逐漸變黑的土中,默默承受發(fā)熱的壓力,會忽然像子彈一樣迸出來。大人不讓小孩子站近看。
  晚上的火糞堆是好看的,火苗從里面現(xiàn)出來,又黑又紅,就像人們只為著取暖點燃的大火堆,周圍好遠的一圈地方都感到熱力。自留地里有三處火糞堆,就像三座點燃了的草房子。但比起點燃的火堆或者遭災的房子,火糞堆含著層層的泥土,要克制得多,它不能熄滅,也不能一下子燃盡,只是在熄滅和燃燒之間找到界限,持續(xù)地燒上幾天的時間。這樣它的火苗要埋在心里,只些微地透出,就像一個人決心長期默默地單戀,偶爾有石子椎心的痛苦,卻被它自己強行壓下去。就算一陣細雨也不能熄滅它,只是把它顯出的火苗變成煙,把煙壓低在地面上,貼著地面匍匐移動,成了化不開的乳白色。
  火糞堆燃上了頭,頂上的土巴一圈變黑了,心里的火也就熄了。它和起初抽著青枝嫩芽,露著新鮮泥土的樣子不同,變成了衰弱溫和的老人了,也再不會有自內(nèi)心迸裂而出的危險。所有的人都來接近它,像面對豬圈里一個松軟的真正的糞堆那樣,拿著薅耙板鋤耙倒了它,一箬箕一背簍地就近撒進洋芋壟里去,和已經(jīng)丟進去的豬屎糞混合。在自留地里冒出了幾天的火糞堆消逝了,化在一整塊地里。洋芋和苞谷就在肥料中假寐,很快地萌芽醒過來。
  我的自留地里沒有分到豬糞,只有兩把火糞。在這件事上,大人真實的心意顯明了,他們并不在意孩子微小的自留地里長出多少糧食。雖然其外,一切顯得正式,譬如小自留地的土是特地從大地里勻下來的。那時還沒有幾家養(yǎng)豬,像所有稀少的事物之間,豬糞和口糧之間的距離很小。豬糞里的糞少草多,豬吃的也主要是草,因此豬糞雖然是黑色的,卻有一股草香,和牛糞差別不大。倒是火糞因為是燒焦的,有一種別于土巴的煙味。
  我沒有僭越的心思,火糞足夠了。
  我對第一窩洋芋印象不深。苞谷子點下后,過了幾天,似乎還下了雨,至少是有濕氣,至少是我的心里想著是這樣,苞谷苗長了出來。就像在一場不真實的事情中應有的樣子,雖然見過了年年大人的地里長出苞谷苗,這件事的真沒有什么問題。可是在屬于自己的地里,甚至不只是自家的地,自己播種的手下,長出苗來,感覺還是有些忐忑,不是完全可靠的一件事情。畢竟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樣,大人那樣若無其事,是有著某種別的能力。
  不過它現(xiàn)在是長出來了。就和竹子發(fā)筍子一樣不容分說,無需人力,一下子鋪滿了整個自留地邊緣。
  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接下來是散苗。窩里長出兩棵苗,不能留下來?傄裟强孟嘈涡〉,留下大的才能長得好。這里從大人處來的道理,無可懷疑。我卻有了猶豫。
  同一窩的兩棵苗都是我種出來的。也算不上有大有小,只是一棵比另一棵稍粗一點兒;蛘咭采愿咭稽c兒。既然這樣,當時為什么不只丟一顆。但丟兩顆是規(guī)矩。
  把苞谷苗拔出來的過程是要忍著心動的,小小的苞谷苗,才往開的長,根上帶著小小的苗兒耗去了養(yǎng)分癟了的苞谷籽,它已經(jīng)盡責。卻要被拔掉了。家里養(yǎng)孩子不是這樣的,大的小的都要心疼,我是小的。
  輕輕地一拔,苗就離了土,拿在手心里了。但我不知怎么辦。它現(xiàn)在還青翠新鮮,跟沒離開土時一樣。丟在被太陽曬熱的土上,它會很快發(fā)殃,扭起來,變成一個死去的東西的樣子。我想到把它栽下來,它還能活。但我的地太小,沒有地方。
  這是它的命。就像三舅家丟了的二女子。不知道她長到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或許是跟所有人不一樣的一個少女;蛟S她會帶來和玉表姐蓮表姐完全不同的東西?墒撬齺G了,就什么也沒有。這棵散下來的苞谷苗只能丟掉,甚至不能稍微埋在土里,怕它還陽,一定要在地面上暴曬死掉。
  我忍著心腸這樣做,有些疑心挑選留下的幾棵,并不會得到好處,卻也會隨之死亡,讓我顆粒無收。但它們好好地立著,果然比以前更快地長了起來。
  從種地那一刻開始,意味著我稍稍有點長大了。我得學會忍心,這是一件大人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里有了事,我和也種自留地的哥哥,很快有了小小的爭執(zhí)。
  我們的地界相鄰,感覺我地里的土被破到了他的地里去。整整一塊土的起走,這不是小事情。我立刻同他吵了起來,并在清晨無人的時候從他地里挖回來。早晨有濕氣,他立刻發(fā)現(xiàn)了泥土被挖走的印子,又挖回去。我們就這么爭執(zhí)起來。
  實際也可能完全相反,他根本沒有挖我的,我只是出于疑心先挖了他的。或許我心里看上了他地里的土比我厚,苗長得比我深,就像他的人個子比我高,這是我起疑心的來源。我們的爭執(zhí)只好通過大人調(diào)解。
  那些充滿濕氣的早晨,禾苗和瓜葉青得要滴出水來。我特意走到自留地邊上,用晨尿給它們帶來營養(yǎng)。這是我比大人們要有利的地方,他們無法精心地照顧幾棵苗。
  苗在一寸一寸地長,快得和我的生長不能比,我吃了東西卻不見長。它變得越來越粗壯,失去了原來的靈秀,在踏實的同時似乎有一點惋惜。后來,它竟然超過了我。在我的小自留地里,也長出了大莊稼。它像沒種過痘的楊家坪女娃子一樣出了天花。到開始背馱,意味著它真正成人了,我培育了一株比我成熟的東西,這個結(jié)果讓我?guī)缀跤行┎话。它的生命似在我掌握之中,卻并非我能理解把握的。我看著它的馱一點點充實起來,變成了長圓棒子,冒出大人的胡須,胡須又變黑了。它有點像個老人了,那些男性的老先人。對于老先人我總是躲得遠遠的,他們的手里有敲人腦殼的煙鍋子,身上掛著煙袋。這個老人,我卻要掰彎它的頭,摘下它身上的東西。苞谷就一無所有了,忽然變成那些女性的先人們,身上的衣服簌簌作響,腰除下了重量,像是生過了孩子,再也伸不直。哦,我拿走的是苞谷的孩子。就像有人從媽媽懷里拿走了那時的我。
  我自留地的兩窩洋芋由我自己挖掉,納入了家里的洋芋堆。苞谷則由我自己燒掉吃了,分給了家里人一份。只想分給媽媽,但她當然是會分給全家的,包括也有了自產(chǎn)的哥哥。姐姐已經(jīng)過了這個年齡,她的勞動歸入了大地里。哥哥的出產(chǎn)也同樣。讓我有點失望,我結(jié)出來的苞谷并不大,就和我的人一樣。什么樣的手里栽出什么樣的糧食,哥哥的就比我稍大一些。實習之后,我們的小塊地并入了大自留地,我獨立種植的歷史結(jié)束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種只屬于我的莊稼。
  當然,它實際上屬于全家,就像過年考試成績好,爸爸買的獎勵炮子由我炸,實際上是屬于全家的,我也不敢去炸。畢竟,我是這個家里的人。我的小自留地屬于大自留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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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命是這么土的作者是袁凌,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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