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北京,1912


作者:穆儒丐     整理日期:2015-11-04 14:23:35

作者是一位奇人:歷經(jīng)清朝、民國、新中國,作品曾被私人收購、焚毀,成為民間禁書史上奇觀。
  本書是一本奇書:首部翔實記錄旗人命運的長篇京味小說,一段民國版“茶花女”的愛情奇遇。
  本書記載的是一部奇史:書里真切細膩地再現(xiàn)了百年前老北京的社會風貌,還有一個理想主義者想要改變中國的心路歷程。
  正如本書編者陳均所言:這本書寫的是世相(社會小說),但探尋的依然是從古至今的知識分子之寄托:這個社會為何會墮落,而且還將墮落下去?理想的社會到底在哪里?
  本書簡介:
  滿族青年寧伯雍留學日本六年,回國后遇上辛亥革命,聽說老同學在前門外經(jīng)營《大華日報》,便去求職,成為記者。
  從京郊到城里后,寧伯雍看到了一個日益變化的北京城。他在龍泉寺認識了梆子小花旦白牡丹,并與沛上逸民等人組織團體捧白牡丹。從此白牡丹漸漸走紅,后被維二爺獨占,厭棄寧伯雍等人。寧伯雍又認識了妓女秀卿。秀卿對高官富商冷眼冷語,對寧伯雍卻另眼相待,兩人漸生情愫。秀卿不幸患病,臨死前將母親和弟弟托付給寧伯雍……
  作者簡介:
  穆儒丐: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早的白話小說家之一和享譽一時的劇評家。1884年(也有一說為1883年)生于北京西郊香山的旗人家庭。1905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1911年回國。1916年至沈陽。1945年返回北京,先后從事秘書、教師、報紙編輯等職業(yè)。1953年被聘為北京文史研究館館員。1961年2月15日逝世。著有數(shù)量眾多的小說、隨筆、戲曲評論和岔曲作品,但因其特殊的經(jīng)歷,被后人所忽略。
  陳均:文學博士,現(xiàn)任教于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編訂朱英誕、穆儒丐、顧隨等作家的作品及京昆史料文獻多種。出版有專著《中國新詩批評觀念之建構》、《京都聆曲錄》及詩集《亮光集》、小說《亨亨的奇妙旅程》等。
  目錄:
  第一章021
  第二章040
  第三章069
  第四章084
  第五章107
  第六章130
  第七章153
  第八章164
  第九章176
  第十章194
  第十一章206
  第十二章220
  第十三章237
  第十四章252
  第十五章278第一章021
  第二章040
  第三章069
  第四章084
  第五章107
  第六章130
  第七章153
  第八章164
  第九章176
  第十章194
  第十一章206
  第十二章220
  第十三章237
  第十四章252
  第十五章278
  原書序跋283
  前言奇人·奇書·奇史
  陳均
  列位看官,現(xiàn)在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位奇人,一本奇書,一部奇史。為何如此說法?且待我慢慢講來。
  一
  一位奇人,即本書的作者穆儒丐。穆儒丐并不姓穆,因他是旗人,本無所謂穆姓!叭遑ぁ笔撬奶,即是“九儒十丐”之意,自況是落魄潦倒的讀書人!澳隆眲t是來自他的奇人·奇書·奇史
  陳 均
  列位看官,現(xiàn)在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位奇人,一本奇書,一部奇史。為何如此說法?且待我慢慢講來。
  一
  一位奇人,即本書的作者穆儒丐。穆儒丐并不姓穆,因他是旗人,本無所謂穆姓!叭遑ぁ笔撬奶,即是“九儒十丐”之意,自況是落魄潦倒的讀書人。“穆”則是來自他的名——穆嘟哩,在滿語里是“龍”或“辰”之意,所以他又自號“辰公”?傊3i_門見山,自述云:燕趙悲歌之地,長安賣漿之家,有廢人焉……
  ——他出生在北京西山的健銳營(里面住的都是當年乾隆征大小金川的精銳部隊),出生于1883年或1884年(現(xiàn)在還有爭議),先是在晚清政治改革中被送到日本早稻田大學學歷史地理,又繼續(xù)學政治經(jīng)濟學。學成回國后,卻發(fā)現(xiàn)一無所用,正好趕上了民國取代清廷,于是寄身于北京剛剛興起的小報業(yè),作為記者,經(jīng)歷了那幾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臺”的亂局。
  ——他開始寫小說,寫他所熟悉的北京城的“墮落”,寫這座城池的種種世相,寫旗人在這清朝民國易代中的悲慘遭遇,寫彼時最紅最火的娛樂業(yè)及明星(梅蘭芳、荀慧生等)的發(fā)跡史和黑幕。換言之,他從雨果等西洋作家那里得到了觀察社會的方式,而將讀書人的志向寄托于文學。卻不料,又因為小說,砸掉了飯碗(因小說《梅蘭芳》被“小說中人”砸了報館),后來遠遁東北謀生;出版了小說,又被私人(“小說中人”)收購、焚燒一空……可謂是中國民間禁書史的奇觀。
  ——他半輩子生活在東北,每天在當?shù)貓蠹埳蠈懜魇礁鳂拥奈淖郑ㄐ≌f、劇評、散文、話劇、翻譯……),寫的大多是他念念不忘的北京。譬如這部名為《北京,1912》[原名《北京》,今為便于讀者理解,易為此名。
  ]的小說,就是從北京遷徙至東北時所寫。從早年的《徐生自傳》《梅蘭芳》《北京》(我稱之為“北京三部曲”,寫的都是時代鼎革之際的老北京)到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如夢令》(1943年出版,從清末民初寫到了三四十年代的北京),可以說,在穆儒丐的筆下,呈現(xiàn)了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北京大觀。
  ——他是旗人,回到滿洲人的“龍興之地”,他在文字上竭力探索滿洲人何以興起,因此寫了一部滿洲興起的歷史小說《福昭創(chuàng)業(yè)記》(這部小說被孔夫子網(wǎng)站的諸多賣家標注為“評書”,也被學者命名為“制造英雄”),他裹挾在“偽滿洲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里,卻又如往昔帝國的讀書人一般,翹首北京,心懷天下。
  ——他在晚年回到北京,更名改姓、默默無聞、平靜地度過了這段晚景時光,似乎很少人去追究他在東北的歷史(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東北,他曾經(jīng)有過家庭子女,現(xiàn)在似乎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他是穆儒丐,一位曾經(jīng)“丈夫胸懷沖天志”、寫過數(shù)以百萬計文字的文人。只因他還寫岔曲[一種起源于滿族的單弦藝術,因創(chuàng)始者名為寶曉岔,故名岔曲。
  ],所以在八角鼓票房里,還有人回憶起這位孤獨的老人,還演唱他寫的若干曲子。最后見到他的身影,是在一張?zhí)旖虬私枪拿沂胀降暮嫌吧,照片上印的時間卻是他去世(1961年)的次年,因此又給后世留下了懸念。
  二
  一本奇書,說的就是本書。非是“王婆賣瓜”,作為編者的我來替已成“古人”或“近人”(現(xiàn)在已找不到家人后代)的作者穆儒丐吹噓,而是本書確乎有著重要而稀缺的價值,因此也就讓我不辭辛勞地將它從湮滅約九十年的歷史塵埃里拾撿起來(上一次在中國大陸出版還是1924年),重新鄭重地向諸位介紹一番。
  ——這是一本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無名,在滿族文學、戲曲、語言學、老北京文化諸領域大名鼎鼎的小說。如今的現(xiàn)代文學史,即使數(shù)十年來經(jīng)過了數(shù)次重寫,周作人、張愛玲、錢鐘書取代了以往的左翼作家巨頭,坐上了前排的交椅,但都始終與穆儒丐無關。因他——一位研究東北淪陷區(qū)文學的學者在專著里偶爾提及穆儒丐——只是一位通俗文學作家而已。“北京三部曲”或其他作品,亦是少人認真對待,或者仍是棲于舊刊和早已絕版的民國舊書。但是在另外一些領域里,情形卻大不相同,穆儒丐的形象轉而“高大上”,成為重要的研究對象或不可或缺的人物。
  ——在滿族文學(或旗人文學)里,最重要的大人物是誰呢?清代的有曹雪芹,有納蘭性德,有西林太清,有文康……民國呢?有老舍,有穆儒丐,有王度廬,有郎紅浣……穆儒丐大體上和老舍相當,都書寫了亂世之中的旗人、風雨飄搖時代的老北京。只不過老舍乃新文學中人,有時亦聽“將令”。猶記一位民俗學家常人春曾憤然而言:北京的警察怎么可能是《四世同堂》里那樣的!而穆儒丐,全然與新文學無涉,或者并無此影響。
  ——在近世戲曲里,穆儒丐是重要的劇評家,盡管還遠遠未被認識。他將伶人的歷史當作《史記》來寫,故有《伶史》一書,亦是空前絕后的奇書一部,此是最早的研究晚清民初戲曲的專書之一。他寫了小說《梅蘭芳》,這本“實名制”小說敘述京城乃至全國最走紅的伶人、亦被后世當作中國戲曲的“代表”的梅蘭芳,卻是寫梅氏的歌郎經(jīng)歷。被焚燒數(shù)十年后,又被研究者發(fā)掘出來,用來探討彼時的戲曲生態(tài)。而讀者諸君看到的本書,其三分之一,寫的是白牡丹,即四大名旦之另一位:荀慧生。寫荀慧生如何成名,作者皆是親歷,因此歷歷在目。這段歷史在現(xiàn)今荀慧生傳記里多付諸闕如,或可參照之。
  ——在語言學研究里,穆儒丐的這本書乃是研究北京話的重要文本。日本學者太田辰夫將本書作為漢語及北京話教材,還專門寫文章討論這部社會小說,探討小說中的老北京話的釋義。本書的注釋雖簡略,亦有一些難點沒有解決(書中有些老北京俗語,問及相關人士,也無人知曉),但實實是從這位日本學者的文章中獲益匪淺。
  ——在老北京文化里,穆儒丐應當有著更重要的價值。因穆氏所描寫的,是自晚清至民國的老北京,F(xiàn)今諸多回憶“老北京”的文史書籍,于穆儒丐而言,不過是經(jīng)過時代之變,加速“墮落”后的“新北京”而已。本書即是描寫了辛亥前后的北京,其地理、其人物、其政治經(jīng)濟,皆如在面前。穆儒丐另有《北京夢華錄》,亦是將兒時的北京與彼時的北京時時對比,從中亦可見北京社會文化之變遷。然而,這些僅僅是穆儒丐反復書寫北京的文本中,具有代表性的極少數(shù)的幾種而已。
  三
  一部奇史,即本書乃是北京之奇史,書中所寫及、道及的種種世相,有些或許耳熟,曾被書寫,如八大胡同。(但八大胡同與國會之關聯(lián),誰又寫得那么翔實明晰可感?)而大多細節(jié)很少見諸新文學諸多作家筆下。以我看來,這或是因為新文學作家大部分都是老北京的外來者(除老舍外),文學史上所謂“京派”,也不過是寓居于北京的外地文人而已。他們可以描摹北京的風俗與風景(如卞之琳寫“垃圾堆上放風箏”),但對老北京的細節(jié)缺乏理解,對老北京的前生今世,更是茫然少知。他們所書寫的其實是新北京的新生活,即便是好談古、好抄書、好風土的周作人也是如此。而穆儒丐這些彼時寄身于報業(yè)的文人,或與今日之專欄作家相仿,但不僅僅寫“美文”“時評”,還要寫新聞、劇評、打油詩、岔曲……簡直是樣樣都干。而且他們本身即是北京土生土長(多是旗人),對老北京社會、文化及生活的變化極其敏感,因而事事皆流露于筆下,而化作彼時老北京的一份極真實又極富情感的見證。以下舉本書中所涉及的數(shù)個事件為例——
  旗人之命運。本書中幾乎無處不有。鼎革之后,旗人之遭遇極其悲慘,但亦有分化。書中人物大多是旗人,因此本書亦可稱作一部辛亥之后的旗人“變形記”。大多數(shù)旗人墮入社會底層,如主人公寧伯雍(亦是穆儒丐之自況,穆后來改姓寧)從郊外進北京城,在萬壽山所雇人力車夫,便以滿語呼之。彼時之旗人,無生存手段者,男多以人力車夫為業(yè)(因此老舍的祥子也以擁有自己的人力車為奮斗目標),女則多墮入娼門。觀此段描寫,與魯迅《一件小事》、胡適之人力車夫詩相比,可見差異。魯迅文、胡適之詩僅止于對人力車夫的崇拜或同情,人力車夫只是勞苦大眾的符號,而穆儒丐所寫這一場景則涉人力車夫之因果。
  書中亦寫墮入娼門之旗人婦女,至少有兩種:一是桂花,為其母主動送入窯子,成為八大胡同里的紅人,被議員包養(yǎng),因而引發(fā)了一場鬧。欢切闱,因家貧賣笑,卻是奇女子,被主人公引為知己,后因貧病而死。此二種,皆是入娼門之旗人之命運,或者前者更常見一些,后者只是作者之理想人物(亦是才子夢)。
  書中亦寫旗人之同流合污、飛黃騰達者。如主人公寄身之《大華日報》老板白歆仁,白氏是主人公留日的同學,亦是旗人,回國后應合時勢,在國會里當議員,出入于八大胡同,又擁護袁世凱復辟。從書中描寫的細節(jié),再對照相關史實,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具有很強的自傳性。如主人公寧伯雍即是作者穆儒丐之化身,報館老板白歆仁亦真是穆氏的留日同學烏澤聲的化名,穆儒丐來到北京城謀職,就是棲身于烏澤聲擔任經(jīng)理的《國華報》(惜《國華報》今已不存,不然可見更多細節(jié)),烏澤聲投入進步黨(可說是進步黨的黨鞭),被列入安福系家譜之孫輩。烏氏鼓吹袁世凱當皇帝,時《國華報》新聞常自稱“臣記者”,亦是民國報界的一大笑談。書中,主人公指責老同學背棄往日理想,亦是有據(jù)可查。因彼時留日的部分滿族學生,曾創(chuàng)辦《大同報》,提倡君主立憲,穆儒丐、烏澤聲都曾贊襄其事。而這群留學生的領袖,滿洲宗室恒鈞,此時也在國會為議員,成為國民黨人。因此,往昔的這群朋友,滿懷天下之大志,在其所屬的階層傾覆后,走上了迥然相異的道路。也可由此見及辛亥之后旗人知識分子的分化。
  書中所寫白牡丹,亦可一說。因這也是穆儒丐關心的伶史的一部分,但與穆氏寫《伶史》、寫梅蘭芳不同,穆氏寫白牡丹,除揭露北京的社會問題外,更多是一段傷心史。這段故事,以主人公發(fā)現(xiàn)白牡丹開始,到看戲結識一幫朋友組織白社,捧白牡丹成名(今日仍能見到《國華報》組織童伶競選,白牡丹選為童伶博士之記載),又幫助白牡丹脫離師傅之束縛,出錢請老師教白牡丹皮黃,如此等等。但白牡丹成名后,即為有錢有勢者奪去,他亦對這幫早期白社成員棄之如敝履。查之此段戲界往事,今多不見提起,說起荀慧生(“白牡丹”為其唱梆子時的藝名),亦說起為師傅所困,不能解脫,但多敘述為好友尚小云所救,全然無穆儒丐在內(nèi)的這批早期白社成員的影蹤。但書中所述大體應為真事。去東北之后,穆氏在《盛京時報》寫劇評,亦提及捧白牡丹之傷心事。此外,在《戲雜志》的某一期,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段文字,可與書中白牡丹事相印證。那是因《戲雜志》上登載《白牡丹傳》,結果有人打抱不平,認為其傳少了一段重要內(nèi)容,所以投了一篇《白牡丹傳補遺》,以下摘錄茲文片段,可對照之:
  ……民國二年,友人朱佩弦、秋吟籟、劉弦伯、張夢詞輩,組織白社于燕京,以詞兒(白牡丹)為社長,騷壇健將,咸屬而和之。時人稱勝焉。顧爾時之詞兒,為秦腔花衫。師事龐姓,性極蛇蝎,常不使之有片刻歡。后雖荷朱秋劉張諸公之垂青,得稍見天日,而每出必以三禿(龐氏子,習丑,蠢如鹿豕。偶與詞兒配演《小放!,是猶以金盞玉杯盛狗矢也)偕。三禿貪狼,多與之錢,則可減少詞兒之磨折,故朱秋劉張諸公,皆不惜以阿堵物為詞兒謀幸福也。學戲時代之困苦,大率類是。個中黑幕,實有不忍言之者矣。嗣詞兒病嗓,啞不成聲,皮相者頓現(xiàn)其炎冷之態(tài),獨朱秋劉張諸公之憐惜不稍替,乃商之龐氏。(時詞兒未出師,伶界慣例,未出師前,有所舉動,未得師氏允許,不可。)而為詞兒謀重振之方,易二黃之轍。龐氏至此,不得不允其求。乃由朱秋劉張諸公,鳩資延聘陳桐云,不數(shù)年而藝大進,小嗓亦穎脫而出。此蓋彼蒼之有造于詞兒也。然茍不遇朱秋劉張諸公,則詞兒之為詞兒,未可知矣。
  這一段敘述,和書中幾乎一般無二,只不過穆氏用了化名。這也可足證穆氏寫白牡丹成名史之親歷性與細節(jié)之真實。但是,此文只是說了故事的開始(美好之佳話),卻沒有道出故事的結局(丑惡之現(xiàn)實)。后來的捧白牡丹者里,為何不見“朱秋劉張諸公”的身影?答案即是在穆氏此書里了。
  本書之細節(jié),大多可玩味,也可與其時之新聞相對照。我在讀《順天時報》《群強報》時,曾對其社會新聞及劇評等欄頗為留意,也時加記錄。讀穆氏此書也往往有此感。如書中,主人公進城見西四牌樓被燒,此即1912年正月十二日之時,據(jù)云袁世凱為阻止國民黨代表將政府南遷之議,而縱兵擄掠之事。此外,穆氏還寫及萬松野人,萬松野人正是創(chuàng)辦《大公報》的英斂之,亦是旗人,在香山創(chuàng)辦慈幼院。北京現(xiàn)正提倡“三山五園”文化,而讀穆氏此書,便可知“三山五園”在晚清至民國初年的衰落了。而山川人物的衰敗,不僅僅是旗人以及其所居住的北京城的命運,亦是一個時代的文化的結束。
  書中主人公甫進1912年之北京城,便見兵火之象,此后以記者之業(yè),遂見及北京城中的蕓蕓眾生,遭遇形形色色之社會怪狀,除以上所述種種外,尚有和尚喬裝娶妻,有畫秘戲圖的無賴成為教育雜志編輯,有監(jiān)獄式的孤兒院,有種種沒落之旗人家庭……
  雖然穆氏所寫,乃是如此之北京奇觀,但又不能僅僅以奇觀文學視之。也即,并非是魯迅所謂之“黑幕小說”。換言之,穆氏寫的是世相(社會小說),但探尋的依然是從古至今的知識分子之寄托:這個社會為何會墮落,而且還將墮落下去?理想的社會到底在哪里?
  乙未七夕次夕于燕北園"
  民國元年三月,在由西山向青龍橋[青龍橋:位于今頤和園北宮門外,為明清以來由西山通往海淀的交通要道。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京時,慈禧太后即經(jīng)由此橋出京,倉皇逃往山西。]的道上,有一個青年,騎著一頭驢,年紀約有二十八九歲,他在驢背上,態(tài)度至為閑雅,不住地向北山看那仲春的景色。在他所騎的驢前面,另有一頭驢,馱著他的行李。驢后面跟著兩個村童,手內(nèi)替他提著小皮包,一邊叱著驢,一邊還玩耍。青年也不管他們,只顧看他的山景。
  這時約有午前十點余點,前兩天的春雨,把道路灑得十分潔潤,一點塵土也揚不起。那山上草木,被雨沾潤,都發(fā)了向榮的精神,一陣陣放來清香,使人加倍地爽快。那道路兩旁的田間,麥苗已然長起來了,碧生生的一望無邊,好似鋪了極大的綠色地衣,把田地都掩蓋住。驢子所經(jīng)過的地方,時時有成雙成對的喜鵲,由麥田里飛起來,鳴噪不已地飛到別的田地里去。趕驢的小童,見了這些喜鵲飛鳴,便由路上拾起石子,追擊它們?yōu)閼颉?br/>  那山麓間的農(nóng)村,也有用秫秸圍作墻院的,也有用天然石筑成短垣的,院子里面都栽著小棗、山桃、苦杏等樹。那桃、杏樹已然開了花,紅白相間,籠罩著他們的茅屋,襯著展然欲笑的春山,便是王石谷[
  王石谷,即王翚(1632─1717),常熟人,被稱作“清初畫圣”,與王鑒、王時敏、王原祁合稱山水畫家“四王”。
  ]所畫的《杏林歸牧圖》,也無此風致。
  如今利用這青年在路上行著,且敘敘他的家世。這青年,姓寧名和字伯雍,上有父母,下有兄弟,世居這西山麓下,雖無多余財產(chǎn),卻世世守著幾本破書。伯雍幼時,由小學而中學而高等,受了幾年良好教育,陶鑄的品行學問[指造就出很好的品行學問。
  ],很有出人頭地的地方,因為公家有考送留學生之舉,他卻考中,便送到東洋學了幾年法政。如今他才卒業(yè)歸國,沒有半年工夫,便趕上革命的動亂,他無心問世,便在山林里,奉著他的父母隱居起來。伯雍為人,并不是不喜改革,不過他所持的主義,是和平穩(wěn)健的。他視改革人心、增長國民道德,比胡亂革命要緊得多,所以革命軍一起,他就很抱悲觀。他以為今后的政局,不但沒個好結果,人的行為心術,從此更加墮落了,所以他甘心隱居,不問世事。這時他的父母,見他已然老大不小,便把頭五六年給他定的媳婦娶了過來。且喜這位娘子,倒也賢慧,能夠體貼丈夫意思,上事翁姑,下和兄弟,家庭之間,總算幸福不淺。這時有近畿一旅軍隊,營長等中上級的軍官,都和伯雍有鄉(xiāng)誼,而且還有許多同學的,知他在家賦閑,便聘他來掌書記。
  伯雍因為在家白閑著,終歸是閑不起,沒法子只得受了人家聘書。好在做幕的勾當,名義上還清高一點。當下稟明父母,擇個日子,到軍營里給人家做書記去了。他以為這些軍官,除了同鄉(xiāng)就是同學,自然容易處的。誰知這些老爺大人們,在軍營里染了滿身驕傲脾氣,動不動以階級壓人。伯雍初到營時,多少還受點禮遇,過了二十天一個月的,也就不拿伯雍當事。有時大家一起閑談,還指桑說槐的,把書呆子貶得一文不值。他們說念書好一點的,總要帶一貼[一貼:量詞,一張/一塊。
  ]酸狂樣子,看不起人,照伯雍這樣純厚端莊的,也太少了?墒侨缃窨床黄鹑说母F酸,要想當個司書生,都沒人要。當初被他們看不起的人,如今倒大馬長刀,當了營長、團長,還有當旅長的,這不上天睜開眼睛,無形中懲治他們一下子嗎?說到這里,許多老爺大人總要哈哈大笑,并且有的說:“這些窮酸也不能辦什么大事!他們的材料,自能當個司書生,不致餓死,也夠他們享受的了!”
  伯雍聽了這些話,自然有些不愿意。雖然目下念書的不值錢,也不應當這樣作踐。何況當初都是村學房圣人龕下一同長起來的,便是如今所業(yè)不同,有幸不幸之分,也不可因為自己地位一時比人家強,便這樣肆口奚落,未免使人太難堪了。從此伯雍不愿在軍營里做那會使筆的奴隸。有一天,他給營長留下一張辭呈,卷了鋪蓋,竟自回家去了。次日營長回營,知道伯雍已然辭了差使,還打發(fā)副官到伯雍家里挽留一次。伯雍婉言謝絕說:“賤質(zhì)不慣于軍營生活,諸君抬愛,異日再補報吧!”副官無法,回復營長另聘高明去了。
  這是還沒改民國那一兩個月內(nèi)的事。轉過年來,便是民國元年,伯雍依然在家賦閑。假如他有相當?shù)牟粍赢a(chǎn),丁[。涸夥辍
  ]此大革特革時代,他一定不會出來的。在山里頭侍奉父母,閉戶讀書,老老實實當一輩子山農(nóng),也就夠了。無奈他房無一間,地無半畝,仰事俯畜,不能不另謀生計,長此家居,終非了局。可巧這時有同窗友人,在前門外開了一家報館,定名《大華日報》。兩個經(jīng)理,正經(jīng)理白歆仁[白歆仁:為穆儒丐友人烏澤聲在小說中的化名,詳情另述。
  ],副經(jīng)理常守文,都是新被選的眾院議員,一個加入國民黨,一個加入進步黨,當初他們都是很有志氣的青年,如今榮膺民國代表,在議會里很占一部分勢力,由黨部支了一筆補助費,開張了這家報館。伯雍聽說他們的報銷路還不壞,打算在他們報館里賣文為生,或者充任一員編輯亦可。于是他給歆仁去了一封信,說明所以。歆仁素日很知道伯雍的筆墨有兩下子,假如得他來幫忙,于報紙聲價不無小補。而且伯雍為人狷介,最不愛提錢字,較比他人,容易打發(fā),一舉兩得,有何不可?何況他來求我,我沒去邀他,日后的薪金大小,他不能與我爭執(zhí)了。主意拿定,便給伯雍去了一封信說:“你命令我的事,已然和同人說好了,請你趕快到館,襄助一切。”伯雍見字,收拾進城。前面所述,正是他雇了驢子,進城上報館的那一天。
  伯雍一邊催促著驢,一邊看那山村景色,不知不覺,已然到了萬壽山[萬壽山:燕山余脈,頤和園內(nèi),昆明湖前。
  ]。他由驢上下來,付了驢錢,招呼了一輛車,言明雇到新街口,二十五枚銅元。到了新街口,他多給拉車的五枚,說:“我多著一件行李,這五枚給你打酒喝吧!”拉車的道聲謝,接了錢,用條破手巾,不住擦他臉上的汗。伯雍在一旁看著,老大不忍,暗道:“小二十里路,給他三十銅子,還很高興?梢姵龊官嶅X,過于不易了!边@時伯雍方要再呼一車,到宣武門外去。那拉車的見伯雍還要出城,又知他肯多花錢,便說:“先生!不必另雇車了,我送你去就完了!辈赫f:“你已然出了一身汗,跑了二十來里路,再到南城恐怕你的力氣來不及!边@時那車夫已然把汗擦干,喘息定了,連說:“行行!三四十里算什么,我就怕不掙錢!道路多跑,倒不在乎。先生,你上車吧!”伯雍說:“你既然愿意去,我仍坐你車去吧,省得費事!碑斚赂嬖V他什么地名。伯雍方要上車,這時在街心上,早擁來許多輛車,一個個你一言我一語,都說:“先生別坐他的車了,他已然跑不動了。”這個拉車的見大眾車夫搶他買賣,便大聲說道:“誰跑不動!有敢跟我賽賽的么?”還是伯雍排解了幾句,別的拉車的才散了。當下上了車,那車夫拉起來便跑。伯雍說:“你倒不必快跑,我最不喜歡拉車的賭氣賽跑,你只管自由著走便了。”車夫見說,果然把腳步放慢了些。此時伯雍在車上問那車夫道:“你姓什么?”車夫道:“我姓德!辈旱溃骸澳愦蟾攀莻固賽呢亞拉瑪[固賽呢亞拉瑪:旗人。此為滿語漢譯之詞。
  ]。”車夫說:“可不是,現(xiàn)在咱們不行了。我叫德三,當初在善撲營[
  善撲營:清代禁衛(wèi)軍之一!吧啤奔础吧谩敝。擅長相撲的人編為軍營,即善撲營。清亡后,善撲營解散,撲戶們無以為生,或設館教授摔跤,或設場賣藥,或拉人力車,或賣苦力,或流浪街頭。
  ]里吃一份餉,摔了幾年跤,新街口一帶,誰不知跛腳德三!”伯雍說:“原先西城有個攀腿祿[攀腿祿:清末善撲營撲戶名單中有“搬腿祿”。
  ],你認識么?”德三說:“怎不認得!我們都在當街廟摔過跤,如今只落得拉車了,慚愧得很!辈赫f:“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德三說:“有母親,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掙錢。我今年四十多歲,賣苦力氣養(yǎng)活他們!辈赫f:“以汗賺錢,是世界頭等好漢,有什么可恥!掙錢孝母,養(yǎng)活妻子,自要[自要:只要。
  ]不辱家門,什么職業(yè)都可以做。從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钡氯f:“還敢想從前!想起從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好在我們一個當小兵兒的,無責可負,連慶王爺還觍著臉活著呢!边@時德三已然把腳步放快,他們二人已無暇談話。伯雍抬頭看時,已然到了西四牌樓。只見當街牌樓,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下,兩面鋪戶,燒了不少,至今還沒修復起來。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鎮(zhèn)兵士焚掠北京的遺跡。
  伯雍看了這些燒殘的廢址,他很害怕地起了一種感想:“這北京城自從明末甲申那年,遭了流賊李自成一個特別的蹂躪,三百來年,還沒見有照李自成那樣悍匪,把北京打破了,坐幾天老子皇帝。便是洪楊那樣厲害,也沒打入北京。不過狡猾的外洋鬼子,乘著中國有內(nèi)亂,把北京打破了兩次,未久也就復原了。北京究竟還是北京。如今卻不然了,燒北京打北京的,也不是流賊,也不是外寇,他們卻比流賊外寇還厲害!那就是中國的陸軍,當過北洋大臣、軍機大臣,如今推倒清室,忝為民國元首,項城袁世凱的親兵。項城先生是北洋派的領袖,國家陸軍多半與他有關系。如今他的兵,在他腳底下,居然敢大肆焚掠,流賊一般的飽載而去。此例一開,北京還有個幸免嗎?哎呀!目下不過是民國元年,大概二年上就好了,二年不好再等三年,三年不好,再等四年。四年不好,再等五年。五年不好,再等六年。六年不好,再等七年、八年、九年……若仍見不出一個新興國家樣子,那也就算完了。”伯雍一邊感想著,一邊替未來的北京發(fā)愁。他總想北京的運命,一天不如一天。他終疑北京是個禍患的癥結,未來慘象比眼前的燒跡廢址,還要害怕得多。他終以北京是不可居的,還是在西山尋個無人所在,韜晦起來,較著平安。但是他房無一間,地無半畝,仰事俯畜,都得現(xiàn)抓。為饑所驅,遂把伯雍一個志行高潔、有意山林的青年,仿佛用鞭子趕到豬圈里去。他明知道一入北京,人也得壞,身子也得壞,耳目所接,一定不如澗邊清風、山間明月,但是無論怎樣與志相違,終是不能不到北京城里去,他的境遇也就很可憐了。
  伯雍在車上不住感想,車夫德三在馬路上不住飛跑。少時已出了宣武門,進了西茶倉胡同,伯雍才把他的思潮打住。又走了半里多路,進了一條僻巷,早見一個如意門,兩邊青灰墻上,寫著老大白字:大華日報社。伯雍教車站住,下了車,教車夫把行李搬到門洞內(nèi),然后遞給德三一張五吊錢的票兒,德三千恩萬謝去了。伯雍來到門房,只見有三四名館役,正在炕上躺著睡覺。伯雍叫了幾聲“借光”,才有一個由炕上爬起來,蒙眬著眼睛,懶懨懨地問伯雍說:“你是做什么的?”伯雍當時取出一張名片說:“煩勞通稟白先生一聲,就說鄙人求見!蹦丘^役此時仍是懶洋洋的,仿佛再睡一會兒才好呢,所以他很愿意來客趕緊就去了,他好再睡。只聽他打著呵欠說道:“你要見總理么?總理沒在報館!闭f罷似仍然要去睡覺。伯雍見這館役的神氣,待理不理的,知他為睡魔所困,想是昨夜不曾睡覺,也不嗔怪于他,只得把自己來歷說了一番,并不是尋常拜訪,特來到社做編輯的。那館役見說,少微[少微:稍微。
  ]把精神一振,說:“你先生在此等一等,我去回一回賬房的經(jīng)理!碑斚滤昧瞬旱拿M去了。不多時出來,和伯雍說:“請進去吧!辈弘S他進去,走入一個木板屏門里面,卻是坐西五間正房,南北各有兩間廂房,院子沒有一把掌[把掌:巴掌。
  ]大,被四面房屋欺得連太陽光也得不著。館役把伯雍讓到南廂房里,里面也有幾件木器,最重要的是一個鐵柜,證明此處是報社的“財政部”。隨墻放著一張木床,上面放著煙具。早有一個極瘦的人,由床上站起來,向伯雍一拱手,做出笑臉來說:“伯雍先生請坐請坐,我常聽我們總理提你先生,兄弟很是久仰的,頭幾天總理跟我們說,已然把你先生約來幫忙。好極了!活該我們的報紙應該發(fā)達!”這時伯雍一邊還禮,一邊問那瘦人說:“閣下貴姓?”那人說:“賤姓呂,草字子仙!辈赫f:“久仰久仰。”于是二人就木床上對面坐下,彼此周旋幾句。呂子仙煙癮未足,仍舊躺下吸煙。吸了兩口,問伯雍說:“伯雍兄于此怎么樣?”伯雍說:“倒是喜愛,還沒嘗試過。”子仙說:“不吃甚好。兄弟一生事業(yè),便為這東西給耽誤了。假若我不吃煙,內(nèi)閣總理也敢去做。”伯雍說:“現(xiàn)在闊人,誰不吃煙?皆因吃煙才能做總理。照我們不吃煙的,也無非給人家賣賣胳膊[賣賣胳膊:靠體力勞動為生。
  ]。自目下看起來,究竟是沒出息的人,吃大煙才能表示有做闊事的資格!眳巫酉梢娬f,不禁大笑說:“伯雍你這樣一個人,還會說笑話。如此看來,我這煙倒得足吸一氣!彼诌B吸了五六口,精神比從前大了些兒。伯雍細看他時,雖然瘦得不成樣兒,眼睛里卻含著機警的神氣。歆仁既然用他當賬房經(jīng)理,想必是歆仁的心腹,可以無疑了。
  此時外面已有午后四五點鐘,伯雍一個山居的人,起得絕早,自然早晚飯也早些。他此時因為行了三十多里路,雖然騎驢坐車,未免有些勞乏,肚子里尤覺饑餓,可是報館里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廚房里也不見有什么動靜。呂子仙把煙吃完,才叫館役打水,漱口凈面,原來他才起床不大會兒。伯雍無法,初來乍到,也不能便要飯吃,只得向呂子仙說:“兄弟下榻地方,想是預備出來了?”子仙道:“頭幾天便預備好了!闭f著叫來一個館役,把伯雍帶到寢室,卻是那五間上房,南套間里。伯雍到了套間一看,沿窗放著一張書案,案面上蒙的綠呢,已然看不出本色,一塊黑、一塊黃、一塊紅的,還有一圈一圈的茶污。那紙煙的燒跡,比馬蜂窩還密。案頭沿墻去處,放著一個書架,塵土積得有一錢多厚。挨著后檐墻,兩條長凳,架著一張?zhí)倏棿裁妗K男欣睿驯火^役堆在床屜上頭。此外別無陳設。惟有那墻上,因為潮濕,把糊紙霉得都變了顏色,一塊一塊的霉?jié)耜帟,蔽滿了四壁,隱隱現(xiàn)現(xiàn)的,好似郭河陽[
  郭河陽:即郭熙,北宋著名山水畫家,有《早春圖》《窠石平遠圖》《幽谷圖》等傳世,其畫山石多用卷云或鬼臉皴。
  ]云山的藍本。
  伯雍一見這屋子,也就明白他后來的運命了。他沒法子,把行李打開,向館役要了一把撣子,把案子和書架打掃打掃,把自己帶來的幾本破書,放在書架上,然后把鋪蓋就床上疊起來。他略微休息休息,又到外屋去看一看。外頭四間,卻隔成兩間。堂屋臨窗,也是一個大書案,上面放著文具,它那墨污的程度,比套間那張還厲害。挨著西墻,放著一張榆木擦漆的方桌,一邊放一把舊式大椅。此外有許多報夾子,架著那些交換報。伯雍暗道:“這間一定是編輯部了!蹦潜蔽菸蓍T上,掛著一張青布簾,下面犄角不知被什么燒去半邊。上面的污垢,與書案上的綠呢面,可稱雙絕。此時伯雍知道屋里必然無人,因為過于寂靜了,他遂把門簾揭起,到這屋里一看。兩張床上,都放著油污的寢具,大概是底下人的。他一想:“不能,底下人自有下房,這里明明是上房,怎能住底下人呢?一定是編輯先生臥榻了!边@屋窗前,也一樣放一張書案,文具倒很齊備。伯雍把各屋參觀已畢,他的感想,也不知是喜是傷。
  只見他點點頭,仍回到自己屋中。他此時餓極了,聽一聽廚房那里還沒信,也沒人來問他開飯不開飯。他暗想道:“大概飯時還早,別教老肚埋怨我了,應當吃點什么才對!毕肓T,取出二十枚銅子,喊了兩聲“來人”,卻不見有人答應。他不由暗想道:“我叫‘來人’,他們或者不愿意,叫他們一聲‘館役’試一試!币膊灰姶饝。伯雍無法,又叫一聲伙家,就短叫大哥、先生了,卻仍不見有人答應,氣得伯雍無法,暗道:“他們真會欺負人。我新來的人,就不配使令你們么?我自己有腿,會外頭去吃飯!碑斚乱鋈コ燥。只聽廂房里呂子仙喊了一聲“來人”,遂聽門房那邊四五個人一齊答應了一群:“是!彪S著就聽有一個人,連忙跑過去。只聽呂子仙和那人嚷道:“你們都干什么來著?上屋叫半天人,怎么一個答應的也沒有,快過去問問什么事!”沒一會兒,果見一個館役,到伯雍屋里問說:“先生有什么事嗎?”伯雍本來有著氣,要出去吃飯,如今見一個館役跑了過來,當時把氣減了許多。及見那館役問說:“有什么事嗎?”只得把那二十枚銅子交給那館役,說:“求你到外頭給我烙一斤餅,買一吊錢醬肘子來。”那館役見說,接錢去了。此時伯雍倒不禁好笑起來,暗道:“這些館役,怎這樣不知自愛?我叫了半天,卻一個答應的沒有。賬房經(jīng)理不過哼了一聲,五六個人,一齊答應。不用說他們心里就知有總理、經(jīng)理,把別的先生自然看不到眼里。小人常態(tài),大抵如此,姑且不必與他計較。等日后手內(nèi)富裕,給他們幾個零錢花,也就不能呼應不靈了!
  正自想著,那館役已然把餅烙來,伯雍趁熱,卷了醬肘子,飽餐一頓。因為他餓極了,在鄉(xiāng)下時,哪里這晚[這晚:這么晚。
  ]吃過飯?他吃完了,電燈早來了,俗語說得好:吃餅,離不開井[北京土語,意為餅吃多了口渴。
  ]。他此時已然不敢教館役替他泡茶,生恐碰釘子。幸虧他還明白,仍跑到呂子仙屋中。子仙一見他,便說:“你自己買飯吃做什么?咱們館里有的是廚子,餓了自管分付[分付:吩咐。
  ]他!辈赫f:“為我一個人,也沒有開飯的道理。再說飯時未到,不可破例,此時我倒很渴的了。大哥!你教他們給弄壺水來喝!弊酉烧f:“那容易。”只聽他沉著聲音叫聲“來人”,門房那邊又“嗡”的一聲,有五六個人答應起來,比司令官的命令還有效呢。隨即有個年青的館役,年約十八九歲,面皮挺俏皮的,跑過來問有什么事。子仙說:“你去給泡壺茶來,拿好葉子!蹦丘^役見說,由一張抽屜柜內(nèi)取出兩罐茶葉,問用哪個。子仙說:“糊涂!拿一包給總理喝的!蹦莻館役又由別的抽屜內(nèi),取了一包茶葉,拿了茶壺去了。少時,把茶泡來,給伯雍和子仙,每人斟了一碗,卻站在一旁。這時子仙又躺在床上,弄他的大煙。伯雍乏了,也躺在對面,因問子仙說:“館里什么時候辦事?怎么這時候編輯部里還冷清清的?”子仙說:“每日吃完晚飯才辦事呢。這時候稿子也不能來,所以他們吃了早飯,便都出去瞎跑,有聽戲的,也有看朋友的,待一會兒,就熱鬧了。串門子的也都晚上來,完了事,還可出去逛逛胡同,打八圈麻將什么的。你如今入了報館很好,究竟比你老在鄉(xiāng)下強得多!辈阂宦,便有些害怕,暗道:“晚間辦事,已然是沒益處了。辦完事,還打麻將逛窯子,那一夜還有睡覺的時候么?”
  他正自尋思著,早聽院中有了腳步聲音,也有不等進屋子,便喊叫開飯的。一陣說笑,都奔上屋去了。此時子仙因向伯雍說:“你去看看去,他們都回來了!辈旱溃骸靶值芘c他們諸位還沒會過面,求老兄給介紹一下子,我們好同手辦事!弊酉烧f:“好,我同你過去!碑斚聟巫酉赏旱搅松衔莸木庉嫴浚群投蛔○^的編輯先生見了面。一位姓張名瑤,字子玖,直隸人。一位姓王名桐,字鳳兮,京兆人。這二位都是三十上下的歲數(shù),子玖先生還是前清的一位孝廉公,他們都彼此交換了名片。另有二位少年,一位是韋少卿,一位是訛若士。若士是江蘇人,生得和女孩子一樣。少卿倒是北京人,很有文名的,不過有些怪僻性質(zhì),人人都說他狂傲。他們二人,都在《民德報》當編輯,在這邊也幫忙,所以先到這邊來發(fā)稿子,完了再回那邊去。少年人如此用功,也是很可佩服的了。
  呂子仙一一替伯雍介紹完了,仍回自己屋中去了。此時他們幾人初次對面,自然要說些久仰的話。雖然彼此聞名,當然不必拘泥,這時也不得不略事謙抑?墒鞘湓掃^來,他們便大講特講起來。張子玖此時得意揚揚地說他方才在茶室里挑了一個姑娘:“別提多好啦!頭是頭,腳是腳,才十八歲。明天一定要去住局[住局:嫖客在妓院里過夜。
  ],皆因她待我太好了!頭一天招呼,竟會有這樣的勁兒!辈阂娮泳敛畈欢嘤兴氖畞須q了,身上的衣服,臉上的氣色,在窯子里,似乎得不了什么待遇。他為什么這樣入迷呢?或者他特別有此嗜好。這時只見韋少卿指著張子玖說:“老張,你大概又提起你那窯案了。我一聽這事我腦袋就疼!窯子里哪有有情的人?再說你逛窯子,也不講什么品題,自要肯留髡[留髡:原意為留客,此處指嫖宿。
  ]的。在你就算遇了神仙,你不過恣行肉欲,在我們跟前賣弄什么,我們不愛聽!边@時訛若士方在據(jù)案大書,把十幾張宣紙信箋,已然用禿筆給抹得不成模樣。聽了韋少卿奚落張子玖,他便把筆一投,鼓掌大笑起來。完了又附和著少卿說:“老張逛窯子,跟豬八戒玩老雕一樣,什么人玩什么鳥![歇后語。指一個人的愛好體現(xiàn)了他自己的性格與修養(yǎng)。
  ]”此時張子玖臉上有些紅了,可是假做笑容,和他們辯道:“我天天逛窯子,也不是去言情,不過大爺玩樂,聊以解憂。我比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寶哥哥林妹妹一流人物,不妨彼此言情,我跟誰言去呢?只可到二等茶室里去物色知音。”旁邊王鳳兮怕他們越說越深,只得從旁取笑說:“算啦!算啦!子玖如不棄嫌,我當你的寶哥哥如何?”大家不禁大笑起來。這時只見進來一個館役問說開飯不開,鳳兮說:“快開吧!早就餓了!别^役見說,遂把外屋那張方桌放在當?shù)兀擦宋鍌座位。伯雍已然吃過飯,只得陪他們坐一坐,湊個熱鬧。大家吃完飯,便去預備發(fā)稿。伯雍頭一天到館,也不知做什么功課,只在旁邊看他們做活。只見他們把通信社的稿子,往一塊粘了粘,用朱筆亂抹一氣,不夠的,便拿了剪子,向交換報上去尋。不大工夫,新聞電報都算有了,交給館役往印刷所送。他們騰下手來,又作論說時評,還要來兩首詩。伯雍在旁邊看著,卻很驚訝的,這樣忙忙亂亂的,胡抓一氣,居然也能出兩大張報,卻是不易了。伯雍正自參觀編輯事務,只見進來一個館役,向他說:“總理來了,請您過去呢!辈阂娬f,隨那館役去了。原來這報館卻是兩個院子,由廂房旁邊一個小夾道,便可以通過那邊。那邊也另有大門,因為欲圖兩院的聯(lián)絡,所以生辟了這一條小徑,為是方便,可是總理過這邊來的時候很少,都是由這邊往那邊叫人,所以這邊的情狀,總理很難賞下貴目的。
  白歆仁每天到議院里去出席,散了會,還到黨部去辦公,最后才到報館來。每天頭一段緊要新聞,雖然關系國家大事,可是在總理看去,卻是關系報館的生死,也是他一身升沉之所系,所以等閑不肯交給編輯去做,總是他自己捉筆。他每天除了做第一條要聞,還要審查別的稿子,生恐有不謹慎的地方,所以他很覺得勞累。此刻他才由黨部里來,知道伯雍到了,舊日老同學,當然要請過來一敘。
  伯雍隨那館役進了夾道,忽的豁然開朗,只見五間廳房,前廊后廈,每根柱頂都裝一盞電燈,照得院中十分明亮。各種花木的盆桶,已被花兒匠擺設停妥。東西各有三間廂房,也都帶廊子。南面臨街,卻是連大門共五間草房。院內(nèi)格式,雖然不是什么偉大的局勢,卻很整齊潔凈。那五間廳房,都安著整扇大璃玻[璃玻:玻璃。
  ]。屋內(nèi)電燈輝煌,滿壁書畫,已然憑著燈光看見了。這時那館役把伯雍引到當院,自回去了。只見另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差役,氣度很是不凡的樣子,站在廳堂門前,預備肅客[肅客:迎進客人。
  ]打簾子。伯雍暗道:“派頭真不小哇!這里與那邊一墻之隔,居然是兩個世界!币贿呅乃,已上臺階。那差役已把簾子揭起,伯雍躬身進去,只見四間一通連,只另隔一個套間。這大廳之內(nèi),壁上掛的,案上放的,架上架的,可謂滿目琳瑯。只那桌椅一項,極時髦和中國黑木的,共有四堂,恍然到了木器鋪。伯雍正欲看看室內(nèi)陳設,只聽歆仁在套間內(nèi)嗽了一聲說:“伯雍來了!請屋里來!贝藭r那差役已然把那湖色繡花軟簾揭起,伯雍到屋里一看,只見歆仁在一張鋼絲床上仰臥著呢。見伯雍進來了,他才扎掙著起來,直咬牙皺眉的。他二人見了面,彼此對鞠一躬,然后遜伯雍在一把軟椅上坐了,他卻坐在他那把辦公用的轉心椅子上。差役獻上茶,自出外屋去了。歆仁因向伯雍說:“老同學,咱們有些日子沒見了,怎么有些日子,簡直又換了一個朝代。革命以前,你往哪里去了?我們也不知你的住址,大家都很念叨你。我們在去年八九月里,很替皇室奔走了許多日,打算仍然貫徹我們君主立憲的主張,無奈大勢已去,我們只得乘風使舵,不得不與南中首義的人聯(lián)絡。目下經(jīng)我介紹,入了進步黨的很多。守文[守文:暗指穆儒丐友人恒鈞。
  ]卻做了國民黨支部部長。當初次選舉時,我們哪里不找你!只是找不到。你若在城里,也能弄到一名議員。不然我和蒙古王公說一說[烏澤聲出身蒙古八旗,故有此語。
  ],什么蒙古議員、西藏議員,也能得一個。如今卻被別人占了去。你的為人,過于因循,在政治方面,未免過于不注意,以后卻很難了。在黨里沒有功,誰肯給你買議員。別忙,我先介紹你入黨,然后我再向黨魁替你說項!辈赫f:“那倒不必。兄弟到如今,對于政黨是抱一種懷疑,不愿人說我在哪一黨。況且政變以來,我終日在山窟窿里住著,把性質(zhì)養(yǎng)得益發(fā)疏懶。我的志愿,不過在社會上賣賣胳膊,聊博升斗,孝養(yǎng)老親,也就夠了。飛黃的事,我已不想!膘事犃耍⑽⒁恍,說:“你要替前清守節(jié)嗎?你不過是個洋舉人,還夠不上遺老資格。”伯雍說:“不管夠不夠。我的性質(zhì),只是不愿意做官。我自己知道,便是勉得一官,也弄不到好處。既然弄不好,何必一定去弄?所以我只愿在社會上做事,較比做官仿佛自由一點。我所以給你寫信,也是這個意思。論理,我向你們大家告?zhèn)幫,也能夠我活一年半載的,但是究竟沒有自己掙的吃著舒服。我如今不過欲賴筆尖,賣幾個錢,求你原諒這點微忱,給我相當?shù)膱蟪瓯懔!膘事犃,連連搖頭說:“可惜!你在同人里面,很是有出息的。不想你弄成這么一種性質(zhì)!你若老這樣,恐怕你將來要窮死!辈赫f:“那也無法。假如社會上不要我這樣的人,我不死怎的!膘事牭竭@里,似乎有點不愿意再和伯雍說話。只見他連連打呵欠,伸懶腰,不住地說:“好乏好乏!今天可累壞了!”
  伯雍見歆仁有些困怠,便說:“我看你有些勞倦,你歇一歇吧!膘收f:“我真得睡一覺!今天在議會里,為了許多議案,累得筋疲力盡,完了又到黨部辦公,真是苦事。但也無法,回頭還得編新聞。他們我誰也不敢靠,一不留神,就出毛病。有一天頭段新聞我沒管,總統(tǒng)府竟給圈出來,傳諭注意。若不是有人維持,不但報館禁不起,連我也老大不便。如今你來了,好極啦!你得多替我?guī)兔。我們的報,固然唯黨魁之馬首是瞻。對于老袁,一句話也別得罪。他不久要當中國大皇帝了,F(xiàn)在已有一群人想著那么辦,不過不便明說,將來由宣傳入手,先說共和不便于中國,然后再往帝制上做。這種風氣,我已揣摩出來了。我們不可不先事預備,所以我求你替我?guī)兔,多多注意。將來免不了大買報館,我們的報,不要落第才好!辈赫f:“這事難極了。我新來乍到,怎能統(tǒng)御別人?你不要把難題往我身上加。你是總理,責任還是你負。你就給我一個責任,不與別人沖突才好。不過我不能壞你的事便了。要緊的東西,還是你自己辦,較為穩(wěn)健。”歆仁說:“也是。沒法子,我還得累。有必要時,你得替我?guī)兔。目下咱們的報,文藝部太不好,明天你就替我辦文藝部,與別人一點沖突沒有。你看如何?”伯雍說:“那好極了。我就替你辦辦。別的不行,文藝部或者能多干兩天!
  這時歆仁又打了兩個呵欠。伯雍說:“你歇歇吧!我到外屋看看你的書畫!膘收f:“好!回頭見吧!辈簛淼酵馕,由頭看去,雖無唐宋人的真跡,由四王吳惲,直到戴文節(jié),以及成劉翁鐵的墨寶,掛滿了四壁。今人如吳昌碩、林琴南的東西,也都有幾幅。案上的古玩,也有幾件出奇的。伯雍看完這些東西,又想起方才他那間寢室和編輯部的污穢,暗道:“人是平等的嗎?平等不過是一句啞謎,不知冤死多少人了。智者、黠者、悍者、猾者,都能猜得破,說是假的。不過他們不肯說破,還拿著去冤人。人們一天不明白,還以為平等是真的,便一天一天地受人家的欺弄。他們要做不平等事,必得先說人家不平等,等到他們把人推倒,他們的不平等,比人家還厲害。不過口里還說是為平等、爭自由便了。其實他們所說的話,還是愿意人家服從他們。不然,他們既為平等,何必自己要當總統(tǒng),要當總長,要攬政權。怎見得就是你們配呢?這不是明明不做平等的事么?可是他們早早若說平等是假的,人也就不猜這啞謎了。他們由哪里如愿以償呢?”
  伯雍由后院過來,天已不早了,只見編輯部里黑洞洞,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惟有呂子仙那房里,一燈熒然,大概還在那里噴云吐霧。他以為別的先生完了事,都睡覺了,不便驚動,便到子仙屋里,果見子仙在床上吃煙呢。他見伯雍進來,由床上欠欠身說:“在這里歇歇吧!辈罕闾稍谒麑γ。子仙說:“你見著總理了!辈赫f:“見著了。”子仙說:“你們是老同學,他將來一定優(yōu)待你,你只跟著他忍著,他不久要當總長了。他當了總長,咱們都能闊。咱們的報館,原不為賺錢,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也無力擴張,可是咱們總理手眼很大,凡是跟他做事的,將來都有個位置。所以我勸你極力幫他忙,先別求眼前的便宜,如同[如同:至于。
  ]薪水什么的,可以不必跟他爭多論少。再說你們是同學,原說不到這上頭,有錢沒錢,不是一樣。說回來了,這報館跟你自己的一樣!弊酉烧f一句,伯雍答應一句,實則伯雍也無心聽他的話,知道他的話,都是替歆仁在那里做宣傳。他等子仙吸完一口煙,才問他說:“編輯部都完事了嗎?”子仙說:“都完了,就等總理頭條新聞了。他們利用這點時候,又出去逛窯子去了。只有韋少卿和訛若士,天天這邊完了事,便回他們《民德報》去,已然走了半天!辈赫f:“天氣大概不早?”子仙說:“早呢!也就十二點鐘!辈赫f:“若在家里,我早睡了。好在今天沒我的事,我睡覺去了。”說著辭了子仙,到他自己寢室,暗中摸索,把電燈捻亮,把鋪蓋放好,寬衣睡下了。他一個山居的人,平日早睡早起,鼻子里所聞的都是新鮮空氣,哪里這晚睡過覺?哪里住過這樣霉?jié)裎葑?若不是他這一天的勞累,他真不能睡好。在伯雍為人,向持達觀,人情世故,沒有他不明白的,沒有他沒看透的,所以他尚能隨遇而安。他看著世上那些形形色色,不是可笑,就是可憐,尤且[尤且:尤其。
  ]對于方才子仙那些話,他以為可笑極了。至于歆仁的狀態(tài),他更以為可憐。據(jù)伯雍的意思,總不愿歆仁做一個滑頭政客,如今自己既有相當力量,應當盡全副精神,經(jīng)營報務,在社會上廣求后援,成為言論界一個有名人物,何必利用報紙的空名,一心專想買收,做一二人的走狗,也未免過于沒出息了!他竟在政界上揣摩風氣,迎合意旨,將來究竟怎樣呢?倒替他怪發(fā)愁的了。伯雍一邊想著,耳邊只聽外屋壁鐘,嗒嗒地響,忽地交了一下。他驚道:“真不早了!”于是他打斷思潮,漸漸入了黑甜鄉(xiā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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