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四號禁區(qū)


作者:閻連科     整理日期:2014-08-26 11:17:19

鳶孩是一個獨自駐守在“四號禁區(qū)”的年輕的士兵,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警犬黃黃。他和唯一賴在禁區(qū)沒有搬家的83歲老人的孫女小菊,既是軍民關系,又是暖昧的青年男女的相戀關系。神秘秀麗的山間景色和樸實淳厚的民風讓你聯(lián)想到沈從文的邊城,同時,出人意料的故事情節(jié)和令人扼腕驚嘆的結尾,又使你唏噓不已。自然而然地,你會走進閻連科的獨特審美意境中去……
  作者簡介:
  閻連科,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1978年應征入伍,1985年畢業(yè)于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欲》、《目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等8部,中、短篇小說集《年月曰》、《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論集5部;另有《閻連科文集》12卷。曾先后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外文學獎項20余次。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荷蘭、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爾維亞等近20種語言,在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2004年退出軍界,現供職于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駐校作家。
  目錄:
  四號禁區(qū)
  和平戰(zhàn)
  中士還鄉(xiāng)
  和平寓言
  大校
  寂寞之舞四號禁區(qū)
  一
  四號封鎖區(qū)是一條狹長的漫谷,被擱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總是呈出一些蘭草的綠色,氣味也淡淡的如一塊早霧。都說圓極的太陽,原來扁成一掛白線,從遠處朝眼前梳理過來,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漸次地弱減下去,成了一片發(fā)亮的草葉,慢慢消退隱沒在遙遠的山中。此時,下士鳶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彈,收起槍來,若有所失地站在陣地的洞前,想又過去了一天,又快該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變的日子如期而至。鳶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認為,日子是從他槍膛蓋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無論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陽總是永守諾言地在他吃過晚飯之后,大約半個小時從西山消失。在晚飯之后,日落之前的半個小時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槍瞄著太陽。待太陽終要落下時,勾動一下鎖了的扳機,睜開左眼,天色倏然黑將下來,四面山野也突然沒了云流鳥叫,絕斷成一片寂靜,只還有陣地洞沿的那滴水聲,轟鳴成白色的炸音,在鳶孩的世界里嗚隆開來。鳶孩看了看槍的準星,用袖子擦了槍柄,這時候,他料定有腳步的聲音。沉靜地聽著候著,從山的那邊就有了搖晃的腳步聲,如秋末被風吹起的帶霜的樹葉,歪歪仄仄地擺了過來。
  他想,她來了。
  她果然就來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曬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曬干的木柴,由遠至近地到來。她總是拿著繩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濕柴讓風吹日曬,背一捆干柴這當兒如期而至。她總是像在夜飯半小時后落日的時光一樣,不提早,不誤后,在他收槍、驗槍和夜幕前的寂靜之時,她就悄然來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槍里沒有子彈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見天都是這句老話!
  她今年十七。無論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開一個不知何時蓋在那兒的瓦片,你都能看見一株冒土的芽兒,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齡。鳶孩看見她的時候,總想到陣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開花,秋天也開,一年兩季,黃瘦的瓣兒,只消用手輕輕一碰,撲鼻的香味就纏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區(qū)邊上。其實,是住在禁區(qū)以內。當年決定在這兒開山挖洞,修陣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幾位遵著古訓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許暫時留住,但絕不允許他們的兒女住在這兒,更不允許在這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十幾年過去,幾位老人也都一一過世,只還有小菊的爺爺從七十歲熬到八十三歲,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隊上曾動員他到山外與子女團聚,八十三堅硬地搖頭不語。依著和平年月的一些準則,部隊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來禁區(qū)侍奉爺爺。不消說,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須離開這兒。那時候,這四號禁區(qū)也就禁得純純凈凈,一片的藍天白云。
  望著小菊從面前走過,鳶孩看見了月亮尾隨著落日升了上來,掛在陣地頂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暉,染成粉淡的潤紅。四號禁區(qū)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兒明亮,跟著小菊的到來而到來,跟著小菊的離去將離去。連鳥雀和蟲兒也仿佛為了抓住這最后的亮色,突然地嘰嘰啁啾,潺潺緩緩,猶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聲,鳶孩睜大眼睛,聽這蟲鳴鳥叫,白白亮亮,間或有一些紅光,鋪開來滿山遍野;看見小菊背過來扶著柴捆的手上,掛了一條藤蔓,藤蔓上開了一串粉紅的小花。他聞到了一股鮮潤厚樸的香氣,從小菊的手指尖上擴散開來。他叫了一聲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說:“柴捆兒沉吧?”
  她說:“當然呀!
  他說:“我替你背背?”
  她說:“算啦!
  他說:“小菊,你不識好歹。”
  她說:“來呀,你站住干啥!
  鳶孩養(yǎng)了一條狗,是部隊上配備的狼狗,也就是官話日常說的警犬,名叫黃黃。他朝小菊感謝地一笑,忙不迭兒把槍鎖進洞口那兼了哨樓的屋里,拍了懶著的黃黃的頭骨,黃黃就沿著青石臺階,爬到了哨樓的頂上。依著訓成的習慣,鳶孩不在陣地,黃黃便爬上哨樓執(zhí)勤,發(fā)現異常動靜,黃黃對天狂吠,鳶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趕回。幸虧極少發(fā)生這類事情。鳶孩總希望發(fā)生一件這類事情,以不負自己的軍旅生涯。已經服役了很長時間。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對往事的回憶,著實沒有什么能讓他有一陣激動。背著小菊的一捆柴火沿著被草封的路道,鳶孩渾身漫浸著莫名的快樂。當年,這兒開山鑿洞,腳下曾是一條寬展平坦的軍用馬路,這馬路上曾出操行進過一行行雄健的隊伍;在夜闌人靜之時,也曾有一輛輛偽裝好超載的軍用卡車開進洞里;待一切都完畢之后,一個團隊走了,換來一個連隊守著,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緣由,一個排、一個班,最后就成了兩個哨兵,長年累月地駐守在四號禁區(qū)?上,鳶孩到來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鳶孩一人任重道遠。這兒距連隊的一號禁區(qū)有六十里路。連長曾說過再派一個人來,無論任務還是寂寞,都需增加一個人來,可連長第二次到四號禁區(qū)檢查工作,走在這路上,只說了一句話。
  “縮編了。聽說他病輕了一半。”
  從此,這路就更加的荒蔓起來,先還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從沙石里艱難地掙出,后來水浸風吹,路兩岸各類的雜草都朝路上侵襲,連山上最難成活的一串紅,也借著秋風春雨,在這路上落了戶籍。走在這路上,鳶孩看見從小菊嘴里呼出的氣息,退回來把她的頭發(fā)刮得風吹草動,那氣息白淡淡一絲一股,散開在即刻將至的暮色里。他聞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無邊際,還夾雜了洋糖甜膩膩的味兒。他說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給我燒點水喝。
  小菊說:“燒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說:“我愛喝開水,泡上茶葉!
  她說:“沒見過茶葉,有雞蛋,荷包蛋!
  他說:“更好呀!
  她說:“你不會也喂幾只母雞呀!
  他說:“我又不是老百姓!
  連天扯地,話隨腳行,這也就走了許多路程,天也黑了下來,最后一抹余暉雖還殘留人世,卻是徹底地從四號禁區(qū)抽絲般走了。暮色的降臨,帶來了粘潤的夜氣,如剛從土地中刨出的蘊藏了千年的白色的地濕,十幾分地沁人心脾。鳶孩深極地吸了一口長氣,看見了四號禁區(qū)緊邊上那方村落的遺址,幾堵灰暗的老墻被風吹雨淋出許多小溝,十幾戶院落的地基,剝露出來像老人脫牙的牙床一樣,嶙嶙峋峋,赤裸著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間土色的瓦房,還支撐架兒,立在遺跡的中間。有一股青煙,從那房的東端山墻上掙脫出來,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紅亮,告訴外界那兒還有一戶人家。
  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鳶孩聞到了清粼粼的煮紅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蕩向遠處,他欲說什么,小菊把柴捆從他肩上卸了下來。
  他朝高處聳了肩膀,看見小菊矮了許多。
  “我給你扛到家吧!
  小菊說:“走吧你!
  他說:“你說讓我吃荷包蛋嘛。”
  她說:“說說,你還當真!
  鳶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煙。
  “你還說過你要和我結婚!
  小菊也望了那股炊煙。
  “我爺可脾氣不好。”
  鳶孩立在路邊的一塊石上不動。
  “那時候我是新兵,現在,老兵啦!
  小菊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爺脾氣不好!
  鳶孩問:
  “到底結不結呀?”
  小菊說:
  “讓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結!
  鳶孩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他以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動,正果呆地瞅著他的身影,然回頭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就把一只腳踏進了院墻門里。鳶孩有些傷心,摸了摸被柴捆壓燙的肩膀,說小菊,明天連長到陣地檢查工作,有事沒事都不能從禁區(qū)走過。小菊沒有回頭,只淡了一下腳步,就閃進了那扇沒了門的門框里。隨后,他聽到了一聲略帶彈聲的扔柴火的悶響,走了。他把路邊的一片血漿石踢進了草里,剛剛還百家爭鳴的蟲兒,這時都驚得盯著他一動不動,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遠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將下來了。
  八十三歲的老人死了。
  一切都似乎為了后來,八十三才離了人世。鳶孩住的房子是內外兩間,外屋是廚房兼了通向二層哨樓的樓梯室,里屋是臥室兼了工作間,一床鋪蓋,一部和連隊通多斷少的手搖電話,一張浸滿墨跡的桌子,還有一把發(fā)了亮還從未壞過的椅子。自然,還有軍用挎包、水壺和一支槍柄油亮的沖鋒槍,雜七雜八,似一戶人家,也儼然一個過于偏小的兵營。老兵住院走時留下這許多東西,現如今還依然這許多東西。有所改變的只是一點,老兵走時,交給鳶孩一支毛筆,半桶手工墨汁和一套《三大條令》,售說鳶孩你沒事就抄條例條令,抄著抄著天就黑了,抄著抄著你就瞌睡了,再抄著抄著就該退伍了,就該別人來抄了。鳶孩就用毛筆來抄“三大條令”,一天一頁地抄。鳶孩已經抄完了《內務條令》,共二十章四十五節(jié)二百六十七款,另有軍旗、軍徽、軍歌、報告詞和各類證件式樣五個附錄。鳶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節(jié)《保密》尤為寫得清山秀水,共計四條、第二條中有十款內容,總計二百九十四字,四十個標點符號。他把《保密》一節(jié)書寫在一張八開紙上,壓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塊如冰紋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來鳶孩續(xù)抄《紀律條令》,總計六章十三條八個附錄?沙降谝徽碌谖鍡l中的第三款時,鳶孩的毛筆僵住了,這一款說士兵在服役期間不能在駐地談戀愛,更不能和駐地女青年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鳶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鳶孩就收墨洗筆,鋪床扯被,開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軋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綠意樣蕩然無存,直至過了子夜時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黃黃卻又極不合時宜地狂吠得驚天動地,繼而又跑到門口歡天喜地哼哼嘰嘰。
  鳶孩驚乍說誰呀,小菊在門外說我呀,你快開門,我爺死了。
  來不及多想,鳶孩把門打開,夜氣帶著山坡的林味和石頭上冰硬的寒涼,撲面而來,把泄進門里的月光沖得一抖一動。
  他說:“咋回事兒?”
  小菊說:“我爺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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