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從北京某區(qū)委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林震的角度,以處理麻袋廠黨支部的問題為中心情節(jié)展開敘述,塑造了林震、劉世吾等建設時期的知識分子形象,是較早反映社會主義制度下同官僚主義作斗爭的文學作品。 曾經的青春、理想、激情,在日益體制化的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中,會面臨怎樣的挑戰(zhàn)?作品在揭露體制內的官僚主義的同時,也從個人理想角度對體制性文化和體制化了的人進行了批判。 作者簡介: 王蒙,1934年10月生于北平(現(xiàn)北京),祖籍河北南皮。14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并從事地下工作。1950-1957年從事青年團的工作,并開始寫作長篇處女作《青春萬歲》。1962-1979年在新疆工作。1979年回京后歷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常務副主席、《人民文學》主編,中共中央委員,文化部長,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等職,F(xiàn)為國務院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此外,還在國內多所大學任教授、名譽教授。有小說、散文、詩歌、評論、自傳及古典典籍研究專著等一千余萬字的著作,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國外出版,曾獲國內外諸多獎項。 目錄: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瑣談 自傳斷片: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文學與我 毛澤東五談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節(jié)選) 王蒙創(chuàng)作年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一 三月,天空中紛灑著的似雨似雪。三輪車在區(qū)委會門口停住,一個年輕人跳下來。車夫看了看門口掛著的大牌子,客氣地對乘客說:“您到這兒來,我不收錢!眰鬟_室的工人、復員榮軍老呂微跛著腳走出,問明了那年輕人的來歷后,連忙幫他搬下微濕的行李,又去把組織部的秘書趙慧文叫出來。趙慧文緊握著年輕人的兩只手說:“我們等你好久了。”這個叫林震的年輕人,在小學教師支部的時候就與趙慧文認識。她的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兩只大眼睛閃著友善親切的光亮,只是下眼皮上有著因疲倦而現(xiàn)出來的青色。她帶林震到男宿舍,把行李放好、解開,把濕了的氈子晾上,再鋪被褥。在她料理這些事情的時候,常常撩一撩自己的頭發(fā),正像那些能干而漂亮的女同志們一樣。 她說:“我們等了你好久,半年前就要調你來,區(qū)人民委員會文教科死也不同意,后來區(qū)委書記直接找區(qū)長要人,又和教育局人事室吵了一回,這才把你調了來。” “可我前天才知道。”林震說,“聽說調我到區(qū)委會,真不知怎么好。咱們區(qū)委會盡干什么呀?” “什么都干。” “組織部呢?” “組織部就做組織工作。” “工作忙不忙?” “有時候忙,有時候不忙! 趙慧文端詳著林震的床鋪,搖搖頭,大姐姐似的不以為然地說:“小伙子,真不講衛(wèi)生。瞧那枕頭布,已經由白變黑;被頭呢,吸飽了你脖子上的油;還有床單,那么多褶子,簡直成了泡泡紗……” 林震覺得,他一走進區(qū)委會的門,他的新的生活剛一開始,就碰到了一個很親切的人。他帶著一種節(jié)日的興奮心情跑著到組織部第一副部長的辦公室去報到。副部長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劉世吾。在林震心跳著敲門的時候,他正仰著臉銜著煙考慮組織部的工作規(guī)劃。他熱情而得體地接待林震,讓林震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坐在辦公桌邊,推一推玻璃板上摞得高高的文件,從容地問: “怎么樣?”他的左眼微瞇,右手彈著煙灰。 “支部書記通知我后天搬來,我在學校已經沒事,今天就來了。叫我到組織部工作,我怕干不了,我是個新黨員,過去當小學教師,小學教師的工作與黨的組織工作有些不同……” 林震說著他早已準備好的話,說得很不自然,正像小學生第一次見老師一樣。于是他感到這問屋子很熱。三月中旬,冬天就要過去,屋里還生著火,玻璃上的霜花融解成一條條的污道子。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他想掏出手絹擦擦,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沒有找到。 劉世吾機械地點著頭,看也不看地從那一大摞文件中抽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紙袋,拿出林震的黨員登記表,銳利的眼光迅速掠過,寬闊的前額下出現(xiàn)了密密的皺紋。他閉了一下眼,手扶著椅子背站起來,披著的棉襖從肩頭滑落了,他用熟練的毫不費力的聲調說: “好,好,好極了,組織部正缺干部,你來得好。不,我們的工作并不難做,學習學習就會做的,就那么回事。而且,你原來在下邊工作得……相當不錯嘛,是不是不錯?” 林震覺得這種稱贊似乎有某種嘲笑意味,他惶恐地搖頭:“我工作做得并不好……” 劉世吾的不太整潔的臉上現(xiàn)出隱約的笑容,他的眼光聰敏地閃動著,繼續(xù)說:“當然也可能有困難,可能。這是個了不起的工作。中央的一位同志說過,組織工作是給黨管家的,如果家管不好,黨就沒有力量!比缓笏坏葐柧图右越忉專骸肮苁裁醇夷?發(fā)展黨和鞏固黨,壯大黨的組織和增強黨組織的戰(zhàn)斗力,把黨的生活建立在集體領導、批評和自我批評與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基礎上。這些做好了,黨組織就是堅強的、活潑的、有戰(zhàn)斗力的,就足以團結和指引群眾,完成和更好地完成社會主義建設與社會主義改造的各項任務……” 他每說一句話,都干咳一下,但說到那些慣用語的時候,快得像說一個字。譬如他說“把黨的生活建立在……上”,聽起來就像“把生活建在登登登上”,他純熟地駕馭那些林震覺得相當深奧的概念,像撥弄算盤珠子一樣靈活。林震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仍然不能把他講的話全部把握住。 接著,劉世吾給他分配了工作。 當林震推門要走的時候。劉世吾又叫住他,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隨意神情問: “怎么樣,小林,有對象了沒有?” “沒……”林震的臉刷地紅了。 “大小伙子還紅臉?”劉世吾大笑了,“才二十二歲,不忙。”他又問:“口袋里裝著什么書?” 林震拿出書,說出書名:“《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 劉世吾拿過書去,從中間打開看了幾行,問:“這是他們團中央推薦給你們青年看的吧?” 林震點頭。 “借我看看。” “您還能有時間看小說嗎?”林震看著副部長桌上的大摞材料,驚異了。 劉世吾用手托了托書,試了試分量,微瞇著左眼說:“怎么樣?這么一薄本有半個夜車就開完啦。四本《靜靜的頓河》我只看了一個星期,就那么回事! 當林震走向組織部大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放晴,殘留的幾片云現(xiàn)出了亮晶晶的邊緣,太陽照亮了區(qū)委會的大院子。人癌丁都在忙碌:一個穿軍服的同志夾著皮包匆匆走過,傳達室的老呂提著兩個大鐵壺給會議室送茶水,可以聽見一個女同志頑強地對著電話機子說:“不行,最遲明天早上!不行……”還可以聽見忽快忽慢的哐哧哐哧聲——是一只生疏的手使用著打字機,“她也和我一樣,是新調來的吧?”林震不知憑什么理由,猜打字員一定是個女的。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望著耀眼的區(qū)委會的院子,高興自己新生活的開始。 二 組織部的干部算上林震一共二十四個人,其中三個人臨時調到肅反辦公室去了,一個人半日工作準備考大學,一個人請產假,能按時工作的只剩下十九個人。四個人做干部工作,十五個人按工廠、機關、學校分工管理建黨工作,林震被分配與工廠支部聯(lián)系組織發(fā)展工作。 組織部部長由區(qū)委副書記李宗秦兼任,他并不常過問組織部的事,實際工作是由第一副部長劉世吾掌握,另一個副部長負責干部工作。具體指導林震工作的是工廠建黨組組長的韓常新。 韓常新的風度與劉世吾迥然不同。他二十七歲,穿藍色海軍呢制服,干凈得抖都抖不下土。他有高大的身材,配著英武的只因為粉刺太多而略有瑕疵的臉。他拍著林震的肩膀,用嘹亮的嗓音講解工作,不時發(fā)出豪放的笑聲,使林震想:“他比領導干部還像領導干部!碧貏e是第二天韓常新與一個支部的組織委員的談話,加強了他給林震的這種印象。 “為什么你們只談了半小時?我在電話里告訴你,至少要用兩小時討論發(fā)展計劃!” 那個組織委員說:“這個月生產任務太忙……” 韓常新打斷了他的話,富有教訓意味地說:“生產任務忙就不認真研究發(fā)展工作了?這是把中心工作與經常工作對立起來,也是黨不管黨的一種表現(xiàn)……” 林震弄不明白什么叫“中心工作與經常工作對立起來”和“黨不管黨”,他熟悉的是另外一類名詞:“課堂五環(huán)節(jié)”與“直觀教具”。他很欽佩韓常新的這種氣魄與能力——迅速地提到原則上分析問題和指示別人。 他轉過頭,看見正伏在桌上復寫材料的趙慧文。她皺著眉懷疑地看一看韓常新,然后扶正頭上的假琥珀發(fā)卡,用微帶憂郁的目光看向窗外。 晚上,有的干部去參加基層支部的組織生活,有的休息了,趙慧文仍然趕著復寫“稅務分局培養(yǎng)、提拔干部的經驗”,累了一天,手腕酸疼,在寫的中間不時撂下筆,搖搖手,往手上吹口氣。林震自告奮勇來幫忙,她拒絕了,說:“你抄,我不放心。”于是林震幫她把抄過的美濃紙疊整齊,站在她身旁,起一點精神支援作用。她一邊抄,一邊時時抬頭看林震,林震問:“干嗎老看我?”趙慧文咬了一下復寫筆,笑了笑。 三 林震是一九五三年秋天由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當時是候補黨員,被分配到這個區(qū)的中心小學當教員。當了教師的他,仍然保持中學生的生活習慣:清晨練啞鈴,夜晚記日記,每個大節(jié)日——五一、七一、十一——之前到處征求人們對他的意見。曾經有人預言,過不了三個月他就會被那些生活不規(guī)律的成年人“同化”。但不久以后,許多教師夸獎他也羨慕他了,說:“這孩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他也沒有辜負這種羨慕,一九五四年寒假,由于教學上的成績,他受到了教育局的獎勵。 人們也許以為,這位年輕的教師就會這樣平穩(wěn)地、滿足而快樂地度過自己的青年時代。但是不,孩子般單純的林震,也有自己的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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