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編著的《花兒與少年》講述了一個叫晚江的中國女子,為了尋求物質(zhì)上的幸福,和丈夫離婚并嫁到美國。10年后,兩個家庭以及兩個家庭的孩子,都來到她身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愛的依然是前夫。嬌艷欲滴的花兒,命運多舛的少年,花兒與少年的暗喻和指向是什么?從書中自能找到答案。小說寫得精彩紛呈,耐讀好看,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純粹意義上的唯美和凄清。 本書簡介: 徐晚江,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在物質(zhì)與精神的漩渦中掙扎的女人。她和丈夫同為軍區(qū)舞蹈演員,雖然貧苦但卻是幸福的一對,為了讓一家人過上像樣的生活,她與丈夫商量離了婚,嫁給了偶遇中結(jié)識的、有錢的美國老男人,十多年間,她不動聲色地掙錢把丈夫和孩子都移民到了美國,在潛意識中他們期望攢錢買上自己的房子然后踢開老男人,過上屬于自己的物質(zhì)富裕的生活。但是,事實上他們做不到,丈夫花光了妻子的錢卻投資失敗了,只好失落地回國了。而晚江卻得繼續(xù)在絕望中煎熬,為了女兒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 作者簡介: 嚴(yán)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yè)編劇。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4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shù)學(xué)院,攻讀寫作碩士學(xué)位。嚴(yán)歌苓二十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創(chuàng)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贰度隋尽贰栋咨摺贰兑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她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具有強烈的故事性、畫面性,其生動流暢的語言,細膩準(zhǔn)確的描寫,引起了海內(nèi)外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深受各界好評。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過這個,省得他老回頭對她擠眉弄眼。 這人至少一米九的個兒。二十五歲,或更年輕些。晚江斷定他不比九華年長多少。她緊咬上去,與他之間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過了一個四十歲的紅發(fā)男人和一對女同性戀。海水正藍,所有長跑者都被晚江殺下去。只耗剩了“一九○”。 她的兩條腿非常優(yōu)秀。誰若有稍好的眼力,會馬上識破:這是兩條被從小毀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又一次回頭。他向晚江眨動一下左眼,飛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樣。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丑忽美。每個長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間這樣,瞬間那樣,飄忽無定。 只差兩米了。晚江拿出當(dāng)年上彈板助跑的速度!耙痪拧稹甭犞犴g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認為不妨再給一個勾引的微笑。誰讓她找死?她這樣死追他,不就是獵物追獵手嗎?不如再進一步逗逗她。他讓她超了過去。 現(xiàn)在是獵人追兔子了。晚江想,這下你別想再往我胸脯上看,變相吃我豆腐。 “一九○”總算領(lǐng)教了晚江的實力。他動真格的了,撒開蹄子狂奔,打著響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后腦勺上。晚江絕不能讓他追上來,跟她并肩前進。那樣瀚夫瑞會誤會他年輕的妻子和“一九○”的金發(fā)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個古炮臺。轉(zhuǎn)過彎后,就徹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遠鏡,也休想繼續(xù)盯梢。晚江只能用長跑甩掉瀚夫瑞。否則他可以全職看守她,他把它看成兩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過太平洋,娶進他那所大屋,他與她便從此形影不離。他在迎娶她之前辦妥退休手續(xù),就為了一步不離地與她廝守。晚江年少他三十歲,有時她半夜讓臺燈的光亮弄醒,見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詳她。如同不時點數(shù)鈔票的守財奴,他得一再證實自己的幸運。 此后,瀚夫瑞果真說話算話:跟著晚江上成人學(xué)校,她學(xué)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樂史、美術(shù)欣賞、瑜伽,有什么他修什么,只要他能和晚江同進同出。他一生惡狠狠工作,惡狠狠投資存錢,同時將大把時間儲下,多少鐘點,多少分秒花銷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況他認為晚江疑點頗大,甚至有“前科”!扒翱啤卑l(fā)生在進成人學(xué)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師臨時有急事,晚江就給同班的墨西哥小伙子約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著她時,那墨西哥小老鄉(xiāng)著迷地盯著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兒真美麗。”往后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兒仁仁開始上學(xué)那年,晚江對瀚夫瑞說:“明天早上我要開始長跑了!卞蛉鹫f:“長跑好啊,是好習(xí)慣!钡谝粋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對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還湊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慘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張開。他深信自己會猝然死去,并在晚江眼里看到同樣的恐懼。那以后,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來,眼巴巴看晚江矯健地撒腿遠去。 那以后,晚江就這樣沿著海灣跑,投奔她半小時的自由獨立。 廢棄的炮臺出現(xiàn)了。晚江開始減速,為全面停止做準(zhǔn)備。對身體的把握和調(diào)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歲開始舞蹈訓(xùn)練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大踏步超過去,人漸漸沒了,腳步聲卻還在炮臺古老的回音里。不一會兒,紅發(fā)男人也趕上來。晚江想,他們你追我趕往死里跑圖什么?他們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戀兩口子也趕上來了。 晚江進一步放慢速度。他們這么鬼攆似的跑,又沒人等在前頭。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見九華的小卡車停在一棵大柏樹下。晚江和九華從不事先約定。九華若時間寬裕,便在這兒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門橋那一頭,晚江跑步的終點恰在他上班路線上。九華若等不及,走了,她也會獨自在這里耽誤三十分鐘,從瀚夫瑞的關(guān)愛中偷個空,透口氣。 九華見她過來,搖下車窗。她一邊笑一邊喘氣。九華趕緊把一塊舊浴巾鋪到綻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此刻折了回來,水淋淋地沖著晚江飛了個眼風(fēng)。但他馬上看到了九華。心頓時涼了下去。他心涼地看著九華為她拉開銹斑斑的車門,她鉆了進去。在他看,這個漂亮的亞洲女人鉆進了一堆移動廢鐵。他把九華當(dāng)成她相好了。 九華摘下保溫瓶上的塑料蓋,把滾燙的豆?jié){倒進去,遞給晚江。九華住在******街,那兒不少糕餅店賣鮮豆?jié){。晚江問他昨晚是不是又看電視連續(xù)劇了。他笑著說:“沒看!蓖斫f:“哼,沒少看! 九華說:“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實在有工夫,讀點書啊。你一輩子開卡車送飯盒?” 九華不接茬了。他每次都這樣,讓她的話落定在那里。九華是沒有辦法的,他不是讀書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說這些是白說。每回話說到此處,兩人便有點僵。一會兒,她開始打圓場,問他早晨忘沒忘吃維生素。又問他跟他爸通了電話沒有。九華就是點頭。一點頭,頭上又厚又長的頭發(fā)便甩動起來,便提醒了晚江,這是個缺乏照應(yīng)的孩子;二十歲是沒錯的,但一看就是從家里出逃,長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從褲腰里摸出幾張減價券。洗衣粉一盒減兩塊錢,比薩餅減一塊,火腿減三塊。九華接過去,在手里折來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著燙嘴的豆?jié){,不時從遠處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華比六年前壯實多了,那種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卻還不如他爸俊氣。她一再納悶,仁仁跟九華怎么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華從機場接回來,路易正張羅著挪家具,為九華搭床鋪。他以那永遠的熱情有余、誠懇不足的笑容向九華伸出手:“Wellcome。Howareyou?” 九華信中說他一直在念英文補習(xí)班,此刻嘴里卻沒一個英文字兒。 瀚夫瑞見兩個將要做兄弟的陌生人開頭就冷了場,便慈父般的低聲對九華說:“別人說‘Howareyou’時候,你該說:‘Fine,Howareyou?’或者:‘Verywell.Thankyou.’記住了?” 九華用力點頭,連伸出去給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紅色。他在自己臥室悶坐一會兒,不聲不響到廚房里。晚江在忙晚飯,他替她剝蒜皮,削生姜,洗她不時扔在水池里的鍋碗瓢盆。晚江不時小聲催促:“往那邊站點兒……快,我等這鍋用呢!彼銗烆^悶?zāi)X地東躲西讓,手腳快當(dāng)起來,卻處處碰出聲響。晚江冷不丁說一句:“把Soysauce遞給我。”他不懂,卻也不問,就那樣站著。晚江憐惜地擼他一把腦袋,擠開他,悄聲笑道:“哎呀悶葫蘆。記著:醬油叫Soysauce!彼厌u油瓶從吊柜里夠下來。他眼睛飛快,偷瞟一眼醬油瓶,用力點點頭。 “發(fā)一次音我聽聽。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著頭看著這半大小子,微笑起來:“不難嘛。你不肯開口,學(xué)多少年英文還是啞巴!彼抗庀蚩蛷d一甩,嗓音壓得極低,“人家路易,講三國語言……”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樣對比不公正,擠對九華。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動作語氣都是委婉慈愛:“咱們將來也上好大學(xué),咱們可不能讓人家給比下去。咱們玩命也得把英文學(xué)好嘍! 九華點了幾下頭,緩慢而沉痛,要決一死戰(zhàn)了。他十四歲的體格在國內(nèi)蠻標(biāo)準(zhǔn),一到這里,顯得又瘦又小,兩個尖尖的肩頭聳起,腳上的黑棉襪是瀚夫瑞打算捐給“救世軍”的。襪頭比九華腳要長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說:“鹽叫Salt。Salt! 他以兩個殘畸的腳立在豪華的大理石地面上,無地自容地對母親一笑。 “你看媽三十八歲了,還在每天背新單詞。”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記著幾個詞匯!澳銓W(xué)了幾年,一個詞也不肯說,那哪兒行啊……” 他點著頭,忽見晚江又把一個鍋扔進水池,得救一般撲上去洗。 晚江看著兒子的背景。他在這一剎那顯得愚笨而頑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個冷盤,六個熱菜,路易擺了花卉、蠟燭。連一年不露幾面的蘇,也從地下室出來了。穿著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頭。仁仁這年八歲,說起外交辭令來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個入席,伸手同每個人去握,最后接見她的親哥哥:“歡迎你來美國。”瀚夫瑞看著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說:“歡迎你來家里。”她的氣度很大,家也好美國也好,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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