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經典作品 ·一個敢于與命運抗爭的女人 ·一段時代陰霾下的真愛旅途 ·四段感動人心的糾葛戀情 支離破碎的家庭,含辛茹苦的母親 風雨過后,能否重現(xiàn)往日的笑語歡顏 生活,不求過得**,但求過得真實 本書簡介: 三十歲左右,漂亮、能干的齊之芳一夕之間失去了丈夫,她不得不帶著三個兒女艱難度日。盡管生活窘困,但她從沒放棄過對美好愛情和生活的渴望。消防隊隊長肖虎、狡黠的老干部李茂才,還有文藝知青戴世亮都被她深深吸引。她在家庭與愛情之間徘徊,保留著自己的尊嚴,直至暮年的齊之芳*終得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作者簡介: 嚴歌苓,享譽世界文壇的華人作家,是海外華人作家中極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無論是對于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都折射出復雜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代表作品:《小姨多鶴》、《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釵》。 源子夫,編劇、詞作者,參與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有《娘要嫁人》《仙女湖》《佛光寺傳奇》等。 引子 雪下滿了天地。 清晨昏暗的柔光,透過爬滿冰花的窗戶上,將仿佛似水年長般曲折的影子輕掠在齊之芳風韻猶存的臉上。懶懶地臥在床上蒙眬著眼睛,她頭一次體會到了蒼老是怎樣一種感覺。讓那些她本以為會終生難忘的人與事,最終在自己的腦海中化成了一片乳白色的霧氣。 “滴、滴、滴答、滴答……” 冬日陽光中些許的熱,悄無聲息地攀上了房檐處半透明的冰柱,默默消融,零落下一片斷續(xù)的水聲。 “滴、滴、滴答、滴答……” 人一生的愛恨糾結到了最后,不過也就是這般默默地消融、滑落,最終亂成十丈紅塵中一片片看不出所以然來的泥濘痕跡—— 第一章 在一個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陽光燦爛,天氣不冷不熱,時間也好像被當時社會中一片欣欣向榮的氛圍所迷惑,仿佛要長留住這段山河靜好的平凡歲月。 在一聲聲斷續(xù)的“滴、滴、滴答”的聲音中,齊之芳邊熟練地扣下電報機的機鍵,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同在電報局中工作的同事劉文英閑聊著。 那一年的齊之芳還沒有經歷后來那些讓她秀美容顏備受摧殘的滄桑歲月,而且那時候“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還沒有淪為芳齡老去后齊之芳耳邊極盡人間蕭瑟的滴水聲,而仍代表著齊之芳作為新中國新一代高級新職業(yè)女性之一——女報務員驕傲與優(yōu)雅的悅耳旋律。 “一個吻要四分錢呢!”劉文英伸了一個懶腰。 “文英,你這是在說些什么?”齊之芳故意假裝聽不懂劉文英的話。和丈夫燕達已經結婚多年的齊之芳此時已是三個孩子母親,自是過了耳朵里容不下幾句紅男綠女風言風語的時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卻不免讓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種小布爾喬亞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們這種小兩口天天干的!”劉文英邊說邊自己噘起嘴比畫著,“變成的電文,就是‘嘀嘀嗒嘀’,電報一個字不是四分錢嗎?用電報親個嘴兒,嘀嘀——嗒嘀,四分錢,多不合算啊,挨都沒挨著!四分錢夠買一塊臭豆腐乳了。” 齊之芳嘴角逸過一絲笑意,道:“那我寧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劉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齊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還這么不實惠!” “我就這么不實惠——”齊之芳隨手撫弄一下被耳機壓扁的頭發(fā),同時拉一下墨綠郵電制服裙正準備還口反擊,不想就在此時報務室的門卻“咣當”一聲被人撞開。 看著門口逆光中站著的那個黝黑色模糊人影,齊之芳的心頭頓時翻騰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肉跳心驚。 時過境遷,當一個禮拜之后齊之芳手捧丈夫遺照,帶著三個孩子像四根木頭般戳在葬禮現(xiàn)場時,她才終于琢磨過味來,自己當日那陣莫名的心驚肉跳,其實竟是一種充滿了灰黑色苦澀味道的不祥預言。 “王燕達同志為了拯救人民于烈火中不幸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 隨著王燕達生前工作消防隊的領導念完悼詞最后的幾句,架在現(xiàn)場的幾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頓時朝著夏日的藍天猛噴出一道道純粹透亮的水花。一時之間只見水花映著陽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朧,讓所有參加吊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肅穆神圣之感。眾人但覺得有一道依然英氣勃勃的性靈,正隨著這片向來出沒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飄飄搖搖不斷向上升騰到最后自去了神秘莫測的歸宿處安身。 水珠落在齊之芳仰起的臉上。一瞬間刺骨的清涼,頓時喚醒了齊之芳多日來由于忙于操持丈夫王燕達身后種種雜事的疲憊與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子二女看去,齊之芳但見頭一次遭逢這樣生離死別場面的王東、王方、王紅三個孩子,此時此刻皆已泣不成聲,自己亦不免一時之間情緒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大哭了一場。所幸齊之芳的父母兄長等人對她百般勸解安慰,才終于讓齊之芳漸漸地從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過神來,頭一次認清了眼淚于人生到底毫無用處,往者已矣,活下來的人不管怎么樣生活都還得繼續(xù)。 當然,在這之后數月里,齊之芳每當在自己家中無意間看到丈夫留下的種種痕跡之時,亦難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緒,不時避著三個孩子一個人在夜半更深之時,無聲無息地在枕頭上灑下過不少清淚。但是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由柴、米、油、鹽、醬、醋、茶組成的瑣碎現(xiàn)實人生,終讓齊之芳在不知不覺間,將往昔和丈夫之間種種舉案齊眉的恩愛記憶塵封在了心底一角。 誰知就在齊之芳漸從喪偶的悲痛中走出來些許之時,不想卻在某天無意間撞破了丈夫王燕達生前的一個情感秘密。 一個傍晚,王燕達生前工作單位消防大隊的大隊長肖虎敲開了齊之芳家的門。肖虎不但是王燕達的領導,也是王燕達的至交好友。王燕達在世的時候,肖虎時常來齊之芳和王燕達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齊之芳也算得上半個朋友。而在王燕達死后,肖虎更是每個月都要將政府給王燕達一家的烈士撫恤金交給齊之芳,所以一來二去之間,肖虎和齊之芳在相處之時反而比王燕達活著之時多了一份無話不說的親切。 這一日,肖虎來到齊之芳家,本是準備將王燕達生前鎖在單位個人儲物柜中的物品按照規(guī)定交還給齊之芳。誰知當這個牛皮紙包袱被慢慢地打開之后,齊之芳竟然在這包丈夫的遺物中,看見了一件絕不應該出現(xiàn)在其中的物品。 這件不該在王燕達遺物中出現(xiàn)的物品,是一條細毛線織的圍脖,海藍色的面,反過來里面還有用白色毛線繡的一對和平鴿和一個用深紅色毛線繡成的“愛”字。齊之芳看著這條圍脖先是一愣,在搜腸刮肚回憶了一番后,終確定這條帶有明顯曖昧氣息的圍脖,絕對跟自己和丈夫王燕達之間情事無關之后,不免當即臉色狠狠地變得一白,眼中亦飄上了幾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這不是我給他織的——”齊之芳說話時不知不覺已經變了聲氣。 隔著一張不大不小的圓形老榆木桌坐在齊之芳對面的肖虎,不免當即被齊之芳這句似輕實重的話砸得頓時一愣。所幸軍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當了幾年領導,雖然心內五味雜陳地翻騰著,但嘴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話卻絲毫沒有怠慢,兩道粗黑的劍眉一挑,當即強笑道:“之芳同志,我覺這事吧,也可能是你過去給他織的,只不過織的時間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沒有,就是我織的,我也不會往上繡這種肉麻的東西——”齊之芳回答得極其干脆利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談戀愛的時候,說的話,寫的信,相互送的東西太多了,怎么會都記得?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王東都十歲了,你當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繼續(xù)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讓他打馬虎眼的話顯得至少有幾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織,也沒有這么好的手藝?”齊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將肖虎的話頭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于何種原因,就在齊之芳這次和神秘情敵不期而遇的瞬間,她本來苦澀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時鮮活了起來,隱隱生出一種肖虎既心驚又沉迷的冷艷俊俏之色! “肖隊長,你還沒有告訴我,燕達有沒有給我留句話。還是——他給另一個人留了話?” 齊之芳不咸不淡話語中的疏遠之意,讓肖虎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誰知未等肖虎回過神來,齊之芳另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卻已然丟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隊長,我是女人,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總能猜著個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瞞著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事情到底是怎么樣?”齊之芳定定地看著肖虎,就像看著一個無意間說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達他臨走到底說了什么?” “他就讓我告訴你,他對不起你!毙÷曕洁焱赀@句話后,肖虎只覺得一陣別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達已經死在了幾個月前的救火現(xiàn)場,但是自己卻在今晚用這一句其實意思不清不楚的話,將王燕達在齊之芳心里重新殺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緒,讓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語氣上的毛刺:“之芳,作為一個女人,你是沒說的,就是……怎么嫉妒心那么強?”但是當他看見齊之芳那張又哀又怨的俏臉之時,卻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厲風行拍桌子罵人的豪邁態(tài)度。 “我嫉妒誰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性格里天生有著三分剛烈的齊之芳,自然不可能對丈夫的移情別戀輕易放過。 “人都走了,別給自己找不安寧。”肖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立刻讓齊之芳如同一個本來飽滿鮮艷的氣球,在急速漏氣癟下來時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種帶有憂郁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間明白他無意間在齊之芳面前戳破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人死如燈滅,無論王燕達生前做過多少對不起齊之芳的事,他畢竟已經死了。也因為他這一死,讓一切跟他有關的愛愛恨恨統(tǒng)統(tǒng)都跟他本人不再有絲毫干系,也使得齊之芳因為王燕達而發(fā)泄自己情緒的行為,皆成了一種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糾結。 肖虎想到此處,不由自主地以一種愛莫能助的眼神看著齊之芳。他發(fā)現(xiàn)哀婉無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適合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寡婦,讓她越發(fā)顯得美麗動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亂了,他掩飾般地嘟噥了一句“歇著吧,再見”,便逃跑似的向門口走去。 不想齊之芳卻突然激動地尖著嗓子哭了起來:“我現(xiàn)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會這么白天想他,夜里夢他了!老肖你幫幫我,告訴我實話,我就可以恨他了!你幫幫我!” 肖虎抬不動腿了,雖然他明知道任何一個哭泣的美麗女人,都可以讓一個正常的男人萬劫不復。但是他還是選擇走了回來。 肖虎拍了拍齊之芳的肩膀,齊之芳淚流滿面的臉讓他一陣走神:“聽我說,燕達心里把你當成他的……我是沒那詞兒來形容。反正你哪兒不舒服,疼得是他哎! 齊之芳卻還是抽泣不止,使勁搖著頭,拒絕敷衍式地安慰。 “我告訴你的是實話呀!燕達最后一句話就是說:跟芳子說,我對不起她。原話。我一個字沒改!毙せ⒅雷约嚎鞙S陷了,但是卻無力拒絕。 “你告訴我,王燕達是個腐化分子,在跟一個大姑娘搞腐化……我就再也不傷心了!我就跟孩子開始過我們的日子了!早知道他是個腐化分子就好了,才不會在他生命垂危時,把王紅的血輸給他!白白讓孩子疼了一場,白糟蹋了王紅的血!孩子養(yǎng)那點血容易嗎?幾十個雞蛋也養(yǎng)不出來!一家一個月才半斤雞蛋!那血白白糟蹋在腐化分子身上了!” 說完這番話,齊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來。她的無助,讓肖虎一下子慌了。當肖虎神志再次清醒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把齊之芳緊緊地抱進了懷里。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從現(xiàn)在就把他忘干凈!”不知道為什么,肖虎卻覺得齊之芳話里頭的腐化分子說的不是王燕達而是他。 肖虎輕輕地松開了自己摟著齊之芳的胳膊。 “對不起——”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在外面摟了別的女人,說一聲對不起就完事兒啦!” 齊之芳由于拿死去的丈夫王燕達沒轍,干脆掉轉了槍頭拿與王燕達一樣同是男人的肖虎開刀! “之芳同志,你別叫燕達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時語噎不知該怎么說下去,慌亂中他順口說出了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何況,有了你這樣的愛人,哪個男人還會到外面去腐化?” 肖虎剛剛幾句磕磕絆絆的話,如同一道旋起旋滅的光,引得兩人之間彌漫著一陣飄搖明滅的曖昧。 肖虎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已無法繼續(xù)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開門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著肖虎漸漸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齊之芳不知為什么竟停止了哭泣?焖汆駠魍虠椀叵せ⑦m才話中的幾層意思,齊之芳不禁雙頰上潛上一片桃花艷色,索性心一橫也拉開門追了出去。齊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問死去丈夫生前的風流韻事,還是想去聽明白肖虎剛才話語中兜兜轉轉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齊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亂,好在屋外的夜色夠濃,足夠遮掩她臉上的情態(tài)。 “那你說,王燕達不是腐化分子是什么?”齊之芳的聲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說我今晚就不讓你走! “那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國語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時候就在于它能用同一句說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發(fā)一連串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聯(lián)想。 “你見過她嗎?”齊之芳的聲音淡淡的。 “誰?” “別裝糊涂,你知道我說的她是誰! “人都不在了,還有什么可吃醋的?孩子們都睡了,你趕緊回去吧,?” “你肯定見過她,要不你干嗎這么護著她?” “我怎么會見過她?也就見過照片!一張照片又不說明什么問題。”女人的幽怨眼神,向來總會讓男人不知不覺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錯誤。肖虎似乎是想為自己解釋,又像是想為王燕達辯白,但結果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齊之芳決定乘勝追擊。 “給撕了!毙せ⒌穆曇粼絹碓叫,幾乎細不可聞。 “誰撕的?你以為你撕了照片就能幫王燕達把這事瞞到底了?”齊之芳眉毛一挑,整個人頓時又煞又艷,仿佛廟里壁畫上的阿修羅。 “我撕它干嗎?!是小王自己撕的!” “為什么?” 肖虎見再也瞞不了齊之芳,干脆有點自暴自棄地決定將所有事都抖摟干凈了事:“他都傷成那樣了,你想啊,一根木頭從背后進,從前面出,都成個血人兒了,還使勁摸出褲兜里的皮夾子,皮夾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么吃力,就趕緊幫他一把。他叫我把里面一張照片拿出來。拿出來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從我手里奪過照片。那時候他一只手上扎著輸液針管,動不了,就用牙齒幫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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