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歲的時候,她特別喜歡一個隱喻;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聽來的,還是從哪里讀到的?沒有關(guān)系。她想成為一種玫瑰香,一種四處擴散的香味,四處去征服。她希望就這樣空透所有男人,并通過男人,去擁抱整個世界。玫瑰四處擴散的香味:那是對艷遇的隱喻。這個隱喻在她即將成人之際開放,就像是對溫柔地與男人混雜的浪漫許諾,對空越所有男人之旅的邀請。可是,她天生又并非是一個常煥情人的女人,這個朦朧的、抒情的夢,很快就在她寧靜而幸福的婚姻中沉睡過去。 《身份》是米蘭·昆德拉第九部小說,1996年完稿于法國,以法文寫成。是作者定居法國后創(chuàng)作的被法國讀書界稱為“遺忘三部曲”的三本新作之一(另兩部為《慢》和《無知》),較為集中地顯示了他創(chuàng)作上傾向哲思化的新流向。小說形式簡短,人物與故事情節(jié)極其簡練,作者試圖在*小的空間里容納下**深度、充滿復(fù)雜性的思考。相關(guān)推薦:201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王小波推崇備至的作家作品《地平線》2014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王小波推崇備至的作家作品《緩刑》 本書簡介: 《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最細膩真摯的文字,最鮮明震撼的觀念,讓您深切體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本《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是米蘭·昆德拉作品在中國第一次正式出版。米蘭·昆德拉對作品的翻譯一向慎重,他嚴格要求翻譯其作品的人要以他直接撰寫的或親手校訂的法文本為準(zhǔn)。這位由旅居而定居而入籍法國的捷克作家早已經(jīng)視法語為他的第二母語。上海譯文版的“昆德拉”全部從法文重新翻譯,都源自法國著名的伽里瑪出版社。 作者簡介: 米蘭·昆德拉(1929~) ·小說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布爾諾:自1975年起,在法國定居。 ·長篇小說《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笑忘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不朽》,以及短篇小說集《好笑的愛》,原作以捷克文寫成。 ·小說《慢》、《身份》和《無知》,隨筆集《小說的藝術(shù)》、《被背叛的遺囑》、《帷幕》,以及新作《相遇》,原作以法文寫成。 ·《雅克和他的主人》,系作者戲劇代表作。1 一家諾曼底海濱小城中的旅館,是他們在一冊旅游指南上偶然找到的。尚塔爾星期五晚上到,先獨自過一夜,讓-馬克會在第二天中午與她會合。她將一個小行李箱放到房間里,出門在一些陌生的街巷轉(zhuǎn)了一小圈之后,回到旅館的餐廳。七點三十分,餐廳還空著。她在一張桌旁坐下,等人來招呼她。在餐廳的另一頭,靠近廚房門的地方,兩個女招待談得正歡。尚塔爾討厭提高嗓門說話,就起身穿過餐廳,在她們旁邊停下來;但她們兩人完全投入到話題中去了:“要知道,十年了。我認識這一家子。真可怕。一點兒線索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電視里都講了。”另一個接著說:“他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簡直沒法想象,這才叫可怕呀。”“是謀殺?”“四處全搜索遍了!薄敖o綁架了?”“誰會綁他?既沒錢,又無權(quán)勢。他時那些孩子和他老婆都上電視了。他們可絕望了。你想啊?” 這時候,她注意到了尚塔爾:“您知道電視上有個節(jié)目專門講失蹤的人,叫《杳無蹤跡》?” “知道!鄙兴栒f。 “您可能看到布爾迪厄一家發(fā):生的事了吧?他們是這兒的人。” “看到了,真可怕!鄙兴柣卮鹫f,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把一件談悲慘事情的話題轉(zhuǎn)到平庸的吃飯話題上。 另一位女招待終于問道:“您是來吃晚飯的吧?” “對。” “我去叫餐廳主管,您去坐吧! 她的同事又接著說:“您想一想,您一直愛著的一個人消失了,而您又永遠無法知道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可不是要發(fā)瘋!” 尚塔爾回到桌邊坐下。餐廳主管五分鐘后過來了。她點了一盤冷食,十分簡單;她可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唉,她真是不喜歡一個人吃飯! 她一邊在盤中切著火腿,一邊腦子里繼續(xù)著被女招待引起的思路:在今天這個世界里,我們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被控制,都被記錄下來,那些大商場到處有攝像機監(jiān)視我們,人們摩肩接踵,接連不斷,甚至連做愛都會在第二天被搞調(diào)查或做研究的人盤問(“你們在哪里做愛?”“你們一星期做幾次愛?”“用不用避孕套?”),一個人怎么可能避開監(jiān)視完全消失,連一點痕跡也不留下?她當(dāng)然知道這個電視節(jié)目,那名字讓她害怕:《杳無蹤跡》。這是電視上惟一能讓她心動的節(jié)目,內(nèi)容真實而悽慘,仿佛一種來自這個世界之外東西的介入,迫使電視節(jié)目放棄了它的平庸性。一位主持人用沉重的語氣,要求觀眾提供一些證詞,可以幫助找到那些失蹤者。節(jié)目快結(jié)束時,電視上打出一張張前幾集《杳無蹤跡》節(jié)目中提到過的人的照片;其中有的人已經(jīng)失蹤十一年之久了。 她想象有一天就這樣失去讓-馬克。對他一無所知,只能憑空去想象一切。她甚至都不能自殺,因為自殺就意味著背叛,意味著不愿意再等待下去,完全失去耐心。她將會一輩子都生活在一種無盡頭的可怕之中。 2 她返回房間,費了好大勁才睡著。到午夜,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之后又醒過來。夢里全是一些她過去生活中的人:她母親(去世很久了),尤其是她的前夫(她好多年沒有見過他,而且他在夢中一點也不像他本人,仿佛夢的導(dǎo)演在試鏡時選錯了演員)。夢里他與他姐姐在一起,她還是那樣有統(tǒng)治欲,那樣有活力;還有他的新妻子(尚塔爾從未見過她,但在夢中,她絲毫不懷疑她的身份);到了夢的最后,她前夫仿佛向她提出暖昧的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在尚塔爾的嘴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試圖將舌頭伸進她的唇間。尚塔爾向來厭惡兩個舌頭互相舔來舔去的感覺。事實上,正是這一吻將她弄醒了。 這個夢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她試圖弄清楚原因是什么。她想,令她如此不安的,是這個夢將她現(xiàn)在的生活完全抹去了。因為她熱愛她現(xiàn)在的生活,在任何條件下也不愿意將它與過去或?qū)碜魈鎿Q。正因為這個,她不喜歡做夢:夢將一個人生命中不同的時期一律化為同等價值,并將人所生活過的一切都拉平,使之具有一種同時性,這讓人受不了;夢否認現(xiàn)時的特權(quán)地位,使它變得不再那么重要。比方說她在這一夜做的這個夢:她生活的整整一個面都被摧毀了:讓-馬克、他們共同擁有的房子、他們共同生活過的那么多年;過去搶占了這一切的位子,一些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關(guān)系的人試圖將她捕捉到一張平庸的性誘惑的網(wǎng)中。她的嘴上感覺到了一個女人的濕潤的雙唇(這個女人長得并不賴,這個夢的導(dǎo)演在選女演員時還算挑剔),這使她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就這樣,大半夜的,她跑到浴室里,用很長時間洗嘴漱口。 3 F曾是讓-馬克的老朋友,他們在中學(xué)時代就認識了;他們總是觀點相同,什么事情上都談得攏,一直都保持接觸,直到幾年前的一天。讓-馬克突然不再喜歡他,而且做得非常絕,再也不見他了。有一天,他聽說F病重住進布魯塞爾的一家醫(yī)院,他一點也不想去探望他,但尚塔爾堅持讓他去一趟。 看到他以前的朋友使他很不舒服:他的腦海中一直記著他中學(xué)時的形象,一個脆弱的男孩,穿著總是很講究,天生顯得很細膩;在他面前,讓-馬克總覺得自己像頭犀牛。以前曾使F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得多的清秀的女性化的線條,現(xiàn)在讓他反而顯得更老了。他的臉看起來很滑稽,小極了,縮成一團,滿是皺紋,就像是四千年前死去的一位埃及公主成了木乃伊后的臉。讓-馬克看著他的兩只手臂,有一只固定著,在打點滴,一根針插在靜脈里,另一只做著大大的手勢幫助他說話。一直以來,他看著F大做手勢的時候,總覺得他的手臂跟身體相比,顯得更是細小,就像是木偶的手臂。這種感覺那天尤為強烈,因為這些天真的手勢跟談話的嚴肅內(nèi)容極為不符:F跟他講,他前幾日一直昏迷不醒,到最后醫(yī)生才將他搶救過來:“你知道那些從死亡邊緣過來的人是怎么講的。托爾斯泰在一個短篇小說中還專門講過。就是看到一個隧道,盡頭有光,代表上天世界那攝人心目的美。但我可以發(fā)誓告訴你,沒有什么光。而且,最糟糕的是,連失去知覺都做不到。你能知道一切,聽到一切。只是那些醫(yī)生,他們不知道,還在你面前什么都說,甚至說些你不該知道的事,說你完蛋了。說你的大腦已無可挽救。”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不是說我的神智當(dāng)時完全是清醒的。我對一切都有知覺,但一切都又有些變形,就像是在夢中一樣。時不時地,夢又變成了噩夢。只是在生活中,一場噩夢做一陣子也就很快結(jié)束,你一開始喊,就會從噩夢中醒過來,可我喊不出來。這是最最可怕的:喊不出來。身在噩夢,又無法呼喊! 他又沉默下來。接著又說:“我從未害怕過死亡,F(xiàn)在我怕了。我老是在想,死去之后,人還是活著的。我在想,所謂死亡就是做一場無盡的噩夢。算了,不說了,不說了。說點別的吧! 讓-馬克到醫(yī)院之前,:覺得他倆誰也不可能不提他們友情的破裂,他必須違心說幾句重歸于好的套話。但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關(guān)于死亡的念頭使得別的話題毫無意義。F雖然想說些別的,但還是接著講他的身體如何受罪。他的話使讓-馬克心情變得很糟,但沒有在他心中喚起任何感情。 4 難道他真的已如此冷漠,如此麻木?好多年前的一天,他聽說F背叛了他;唉,背叛這個詞太具浪漫色彩,太夸張,可他還是被震驚了:有一次開會的時候,讓-馬克不在場,大家對他群起而攻,使他后來丟了職位。這次會上,F(xiàn)是在場的。他在場都沒有為讓-馬克說一句辯護的話。他那喜歡大做手勢的手臂沒有為他的朋友動彈一下。讓-馬克怕自己搞錯,又仔細地打探了,當(dāng)時F確實一言未發(fā)。當(dāng)他完全確信這件事的時候,有好幾分鐘,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無窮的傷害;后來,他決定再也不見他了;一旦做出這一決定,他馬上感到一陣輕松,竟毫無緣由地有幾分快樂。 F說完了他的不幸。沉思一會兒之后,他那木乃伊公主似的小臉突然發(fā)亮了: “你還記得我們在中學(xué)時的那些談話嗎?” “不太記得,”讓-馬克說。 “你跟我談女孩子的時候,我就像聆聽一位大師一樣聽你講! 讓-馬克想了半天也沒有在記憶中找到以前的談話痕跡:“我當(dāng)時只是十六歲的黃毛小子,女孩子有什么好談的?” F接著說:“我當(dāng)耐就站在你面前,你在大談女孩子。你還記得嗎?我一直看不慣一個姣好的軀體居然可以是一臺分泌機器;我跟你說我受不了看到女孩子擤鼻涕。你當(dāng)時停下來,盯著我,然后用一種奇怪的、好像極有經(jīng)驗的、真誠的、堅決的口吻說:‘擤鼻涕?我呀,我只要看到她們的眼睛如何眨動,看到眼皮在角膜上一張一合,我就會感到一種厭惡,怎么也消除不了!氵記得嗎?” “不記得了。”讓-馬克回答說。 “你怎么會忘記了呢?眼皮一張一合。多么奇怪的想法。 但讓-馬克說的是實話;他想不起來了。況且,他并沒有努力去記憶中尋找。他在想別的事情:這就是友誼的真正與惟一的意義:為對方提供一面鏡子,讓他可以看到自己以前的形象。假如沒有朋友對回憶無休止嘮叨,這一形象就可能永遠被抹去。 “眼皮,你真的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讓-馬克說。然后,他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你難道不明白我根本不在乎你送給我的這面鏡子?” F感到十分疲乏,不再說話,仿佛對眼皮的回憶讓他精疲力竭了。 讓-馬克說:“你該睡覺了。”說完就起身了。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他感到一種想跟尚塔爾在一起的無法遏制的愿望。要是他沒有那么累的話,他肯定馬上就出發(fā)了。到達布魯塞爾前,他原想要第二天早晨在旅館里吃_頓豐盛的早餐,然后再慢悠悠地上路。但見到F之后,他把他的旅行鬧鐘調(diào)到了早晨五點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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