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斗穿越女王尤妮妮帶你重回故夢,尋覓紅妝美人——夢里,依稀都是各類jue色女子,綠鬢紅妝,環(huán)佩叮當(dāng),蓮步生塵而來。 壹:豆蔻梢頭年紀(jì) 聰明誤 梅花瓷 一 那一年,雪纓尚未及笄,著粉色心字羅衣,鮮紅的襖褲,赤著腳,一朵明黃的野菊綴在發(fā)際,滿手的黏土。 彼時的她正端著個尚未燒瓷的黏土青花碗,青花碗粗糙不堪,她卻當(dāng)寶似的捧在手心左瞧右瞧。抬起頭,才發(fā)覺籬笆外早站著一個瘦弱少年,一對深邃的眼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眼光烏灼灼。 雪纓自幼在鄉(xiāng)間長大,大家閨秀的那種禮數(shù)向來不講究,故毫不避諱,目光大刺刺地拋向?qū)Ψ,然后兩眼笑如彎月,笑容便如那日的陽光般明媚燦爛。 “爹,你的希望來了!”她站起身,嚷了一聲,而后向少年揮揮手:“我爹爹盼了你好久啦! “纓兒又胡言亂語!彼母赣H石滿成大步由屋里走出,沒好氣的拍了下女兒的頭,然后注意到她的臟兮兮的雙手和臉龐,臉色募的一沉:“我說過多少次……” “女兒家學(xué)什么瓷活!毖├t俏皮的吐吐舌,拉起父親身后的大徒弟明云便飛一般跑向門外,閃過少年身側(cè)之際,笑厴燦如春花,一轉(zhuǎn)身,嬌笑聲已傳自竹籬外:“爹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希望,全靠你了。” 石滿成苦笑的搖搖頭,而后向仍佇立在院外的少年招手,熱情萬分:“浩軒,我這女兒自小寵壞,不懂規(guī)矩,你莫見怪! 齊浩軒淡笑不語,一雙明亮的眸子慧黠萬分,天庭飽滿,氣宇軒昂,一望便知是個極聰明的孩子。 石滿成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個新收的徒弟果然便是他的希望。自己身為吉州窖的燒瓷師父,不說名動天下,在燒瓷這行當(dāng)卻也有些虛名。他半輩子都花在潛心鉆研祖?zhèn)鞯慕胰~燒瓷法上,終于被他有所突破,去年制成的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更是被奉為極品,被縣太爺當(dāng)貢品呈了上去,據(jù)說連皇城內(nèi)的太后都是贊不絕口。 然而自己這番手藝卻似乎要失了傳,身下唯有一女,雖是聰明伶俐,然而行內(nèi)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自己是不敢違抗的。大徒弟明云,溫和良善,是個極勤勉的人,卻少了這方面的天分。 幸虧自己在外遇到了正在尋師學(xué)藝的孤兒齊浩軒,這男孩不茍言笑,看上去孤獨(dú)寂聊,卻一眼望之便是個極有靈性之人。 石滿成老懷大慰,這少年,總算讓能他對祖師爺有個交待了。 齊浩軒進(jìn)門后,雪纓并不感到添了幾分的熱鬧。和常會說笑話哄她的明云不同,他心機(jī)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向師父請救,其余再無只言片語。 “木頭人。”雪纓每見到齊浩軒,總是這樣的稱呼,兩汪秋水波光閃動,然后便笑著跑開。 “這丫頭,你不要理會她。她娘去得早,沒人管教!笔瘽M成每次便這樣的向徒弟苦笑著抱怨:“纓兒命不好,生來便跟著我吃苦,若是生在富貴人家,也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哪會象現(xiàn)在這樣,象個野丫頭似的! 齊浩軒靜靜地聽,默而不語。 就這樣一晃便三月有余, 石滿成對這個新收的徒弟果然滿意極了,齊浩軒天資聰穎,一點(diǎn)即透,才短短三月,便把他的手藝學(xué)得個八九不離十,便是最難的揭葉燒瓷,也略有小成。 喜得他逢人便說:“浩軒這孩子,以后的作為定當(dāng)在我之上! 就這樣欣喜了沒多久,齊浩軒卻突然間向他辭了師,在石滿成面前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一語不發(fā),而后收拾行囊,離開了石家窯,離開了吉州。 他走的是那樣的堅(jiān)決,踏出院外的柴門,連頭都不回一個。 雪纓和明云在他身后怔怔的看,高聲地喊,卻仍是無法挽留,只能回過頭,去安慰她的老父。 石滿成大病了一場,整個人憔悴地瘦了一圈,每每都對著剛出窖的瓷器嘆氣:“這么好的一個苗子,唉,可惜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爹你還有明云,還有我呢!”雪纓為替老父解愁,便總是嘻笑著拿著石滿成的得意之作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翻來覆去的看,撇撇嘴:“不就是放幾朵花在盅底嗎?爹,你要教我,不出三年,我也能學(xué)得大成。” 她手中的茶盅色澤圓潤,果然便有幾株紅梅栩栩如生地映在盅底,然而此茶盅的精妙之處卻在于倒入清茶后,那幾朵寒梅花蕊便如同真的一般,在茶霧中徐徐而出,隨熱茶翻滾,暗香浮動,香茗入口,飲者唇齒留芳,感覺妙不可言。 逼真的會讓飲者錯以為果真有盛綻的紅梅在茶盅之內(nèi)。 “又胡說!”石滿成沒好氣地啐她一口:“女孩子家,還是早日嫁人為好!倍蟀涯抗鈷伒剿韨(cè)的明云身上,無奈的嘆口氣,命中注定,自己的這番手藝便只能由這個大徒弟來承授了。 聽聞嫁人,雪纓的臉微微的一紅,低下頭,露出難得的女兒扭捏神情,兩頰飛過紅霞,悄悄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明云,暗自咬著唇。 自己這一番心事,不知君可得知? 二 石滿成自己也未料到,這一場大病便拖成了重恙,流連塌上,沒過多久便拋下愛女,撒手人寰,臨終際,仍惦著自己可能要失傳的絕活,叫了兩聲浩軒的名字,便閉上了雙目。 雪纓與明云,含淚送他入了土。 韶華如春逝,轉(zhuǎn)眼已過兩年。 守孝結(jié)束的雪纓便嫁給了明云,十六為君婦,羞顏未嘗開,老父的離世讓她的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憂愁,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任性毫無心機(jī)的小丫頭。 幸得丈夫明云對她呵護(hù)有加,體貼溫柔。明云是她爹爹自幼在村中撿得,長大后身材頎長,長相頗為俊美,氣質(zhì)溫文儒雅,若換上長袍,宛然便是讀書人的模樣。也難怪村里有許多的妒忌雪纓的姑娘背地里紅著眼,酸酸的:“這樣一個人物,卻要成天和那些臭哄哄的燒瓷人為伍,真是埋沒了! 明云卻置若罔聞,把一心都撲在師父傳下的手藝上,與雪纓新婚燕爾,也是琴瑟調(diào)和,十分的恩愛。 只是有一樁,明云性情雖好,天資卻到底要遜了幾分,師父又去得早,石家窯最為精秘的揭葉燒瓷法他卻并未掌握火侯,燒出的瓷器大不如前,已有不少老主顧頗有微詞,有的更是換了別家。石家窯變得冷淡起來,連一些燒瓷的伙計(jì)也紛紛辭了去,另投他路。 明云天天愁云滿布,卻從不與雪櫻說起,身為人妻,雪纓自然也知曉了二三分,便勸他道:“不如你干脆教我,我與你一起琢磨! 明云搖頭,師父叮囑再三,燒瓷手藝傳男不傳女,自己怎敢破了規(guī)矩。 雪纓于是也不便多語,只能暗暗替他著急。果真是火燒眉毛的關(guān)頭,生活越發(fā)拮據(jù)不說,石滿成三個字的金字招牌若要招在明云的手中,自己的夫君定會愧疚一生。 如何是好。 彼時,卻突有人從京城帶書信而來,展信細(xì)讀,居然是失去音訊兩年的齊浩軒,兩人都吃了一驚,又見信上寫道如今在京城經(jīng)商,略有小成,今驚聞師父已逝心懷歉意,望能接他二人前去小住,他已聯(lián)系了幾個京城有名的燒瓷師父,明云若前去可與他們切磋燒瓷技藝,望他們能答應(yīng)。 因?yàn)榈木壒剩├t對齊浩軒仍有著淡淡的怨恨,然而信上的這個主意卻不祉是及時雨露,兩人商量后決定留下雪纓守瓷窖,明云只身一人前往京城,若能得那些名家指點(diǎn)一二,對師父的絕活也許就會有所領(lǐng)悟。 于是,明云便與愛妻道了別,離開了吉州。 那一日,清風(fēng)拂柳,曉風(fēng)輕露,兩人在岸邊含淚而別,雪纓遙立風(fēng)中,向已上小舟的郎君輕揮素手,微啟絳唇:“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彼杂鬃x書不多,這兩日卻特地去向人請教了這兩句,一遍遍地背給他聽。 京城繁華之地,處處皆是誘惑,明云你,萬不可負(fù)我。 明云著一身青衫,風(fēng)流矍鑠,站于船頭,凝望著在風(fēng)中瘦如黃花的愛妻,眼中盡是無限溫柔。 雪纓癡癡的望著那愈行愈遠(yuǎn)的小舟,望到正在與她大聲說話的良人,岸上風(fēng)急,辯不仔細(xì),卻能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形,是“放心”二字。 雪纓微笑,她,便放了心。 怎料他這一去便是大半年,一封家信都未寄回。雪纓一日日的盼,站在村口,盼得望眼欲穿,一個個過客,卻始終未見夫君的身影。 村人都說:京城繁華,明云怕是變了心。 他,怎會負(fù)她?雪纓不信,懷揣著爹爹留給她的茶盅,也上了去京城的路。 她去得匆忙,連封書信都未寄給齊浩軒,在諾大個京城轉(zhuǎn)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齊浩軒的住處。 來到齊府門口,大吃一驚,卻原來齊浩軒的家宅是這樣的豪華,整個齊府占了一個山頭,絕不是一般的大戶人家。叩了門,向探出頭的小僮表明了來意。片刻后,兩扇鐵門大開,一眾仆人在院中齊唰唰站立兩旁,竟是盛迎。 雪纓微微吃了一驚,從門口望過去,便能見到精致的庭臺樓閣,朱樓玉榭,處處都透著奢華和大氣。在京城一路便略有所聞,齊浩軒哪里是略有小成,卻原來這兩年他早是京城的首富,連皇上都親自召見過的。 爹爹果然沒看錯人,他,果然是個極聰慧的人。 “明夫人。我不知你來,招待不周,尚需多擔(dān)待!钡统恋穆曇糇郧懊骓懫,雪纓抬起頭,望見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年輕男子,著錦袍,劍眉獅鼻,留著淡淡的一字胡,臉上有著與實(shí)際年齡不符的成熟,一雙深邃的眼靜靜的盯著她瞧,眼光烏灼灼。 眼前的雪纓著素色薄衫,云鬢斜簪,淡眉清目,自然已無了當(dāng)年的豆蔻少女的青春氣息,卻隱隱透著一種別樣的美,令人心動。 雪纓有些恍然,聽聞人若富貴了,養(yǎng)移氣,居移體,形貌皆有很大改變,齊浩軒果然也如是,只是他那樣靜靜的看著她,和那年初見時,一模一樣。 她也如當(dāng)年,目光大刺刺地拋向他,輕啟絳唇:“齊大哥,明云是否在你處?” 齊浩軒臉色有些黯然,勉強(qiáng)一笑,作了個請的姿勢:“明云早已搬出我府,如今天色已晚,明夫人還是在敝府先行歇息吧! 雪纓身形一晃,險些暈倒,為何,明云并不住在齊府,那他,又在何處。 心如亂麻,雪纓隨齊浩軒進(jìn)了府,低著頭,心里暗暗地想,明日,定要向齊浩軒問個明白。 她的夫君,到底去了何處? 三 第二日一早,她便守在齊浩軒的書房門口,打了一夜的主意,定要問個明白。 “齊大哥,你果真與當(dāng)年不同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毖├t微笑,眼神中卻透著淡淡凄涼:“為何不肯與我說實(shí)話?” 齊浩軒愣住,言詞有些閃爍:“明云一表人材,在吉州仰慕他的女子也應(yīng)不少吧! “告訴我實(shí)話!毖├t神色平靜:“我早作準(zhǔn)備,你,又何苦瞞我! 齊浩軒嘆口氣,進(jìn)屋,拿出一張紙來,輕輕交予她:“李尚書之女無意中見了明云,便惹下了相思,明云,便被請去了尚書府! 雪纓兩眼定定的望著那張素箋,她雖識字不多,休書兩字,仍是認(rèn)得,而這紙上筆跡蒼勁有力,果然便是出自夫君之手。 臉色蒼白如雪,她唇邊揚(yáng)起一絲微笑,笑如黃蓮,又苦又澀,一揚(yáng)手,白紙便如飛花,飄落在地。 不用再聽齊浩軒多解釋,她便明白了一切。雪纓抬頭,聲音飄渺:“我要見他,還望齊大哥代為安排。” 此時此刻的請求,何人忍心拒絕。齊浩軒默然不語,點(diǎn)了點(diǎn)頭。 與明云的相約,是在三日后齊府后山的清明湖,那一日霧氣很重,湖水漾漾,一片氤氳之氣。明云早守在湖心亭,還是著離家時那襲青衫,風(fēng)流矍鑠,俊美非凡,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隔湖而望的佳人。 雪纓心中凄苦,明云不肯見她,就是今日的相約還堅(jiān)持要隔著湖,齊浩軒說:明云是怕若傳到李尚書耳中,徒惹是非。 她便只能這樣隔著湖癡癡的看,果然,便是她的夫君,她也曾對此事疑心過,只是書信能叫人代寫,聲音也能讓人模仿,然而明云的相貌,即使有與之相象的人,卻也騙不過與他朝夕相處的她。 仍是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神情,然而他的那顆心,卻早已變了顏色。 隔著湖水,一片氤氳之氣中,她的夫君的神情也是那般的冷漠,清清楚楚,映入她的眼中。 “明云,你告訴我,你是被逼的。”雪纓聲音微顫,哪怕他只要承認(rèn)他并非出自真心,對她也是一種安慰。 湖心亭傳來一聲嘆息,她便聽到明云輕道:“雪纓,對不起,我與紫愫相處半年,兩廂有了情意。雪纓,你還是回吉州去罷,師父的手藝我也未學(xué)得大成,勉強(qiáng)撐下去,憑空辱沒了師父的名聲! 雪纓不由笑出聲來,笑聲凄苦,兩廂有了情意?她與明云,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敵不過與旁的女子半年相處嗎?她低下頭,喃喃:“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边@句話,她在他耳旁背了無數(shù)遍,卻原來,他只當(dāng)笑話聽。 明云傳來一聲低嘆,聲音低沉,她卻聽得分明:“然而紫愫并不是芳草,她是一朵牡丹。” 她心頭一緊,尚書小姐是牡丹,自己,不過是一株野草,拿什么去爭芳斗艷。只是,夫君,你我自幼長大的情意,居然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苦笑,氤氳之中,但見明云的眼中有波光閃爍,似是水波橫流,何苦來?即已如此絕決,又何必流淚,她一橫心,話已至此,又何需再多言,于是絕然轉(zhuǎn)身,再不回頭。 回到齊府的雪纓便如同行尸走肉般,神情恍惚,卻依舊裝出歡顏,淡然的笑。她自幼性子倔強(qiáng),不肯在人前傷心,只等回房后才暗暗地哭,淚濕枕巾。 原本早應(yīng)離開齊府,然而齊浩軒卻勸她在府中休息幾日,散散心,一連幾日他噓寒問暖,令她備受感動,印象中,只記得他是個孤獨(dú)寂聊的少年,今日才知,原來也是這樣的善解人意。于是便住了幾日,心內(nèi)隱隱的知道,自己仍不死心,京城,能留一日是一日。 這一日,才把淚水抹干,卻聽見房外傳來一陣怯怯的聲音:“夫人起了嗎?還望夫人救救奴婢。” 她打開房門,是個不相識的小丫頭,怯生生,手里捧著幾塊瓷片,一見她,便跪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我將老爺?shù)膶氊愃ち,定會受重罰,還望夫人救我。” 雪纓雖是客,府中上下卻知她極得齊浩軒的看重,故小丫頭把她當(dāng)救命繩一般,兩眼巴巴地盯著她。 雪纓扶起她,將眼光拋到那幾片青瓷上,淡然一笑:“什么瓷器,是價值不菲的古董嗎?” “奴婢也不知,只是見老爺每次都捧在手中,愛不釋手,不料今日奴婢打掃書房,失手給摔碎了。夫人要救我啊。”小丫頭想起后果,便不勝惶恐,聲音都有些顫抖。 雪纓細(xì)細(xì)的看,挑眉,這幾片青瓷拼起來原來是只青花碗,看上去粗燥不堪,極其普通,絕不會是什么價值連城的東西。 只是,它怎地看上去如此的熟悉?她蹙眉,忽地手微顫,這不是那日,她瞞著爹爹偷偷地用黏土制了個尚未成形的瓷碗,后來卻不知了影蹤,她也沒多加留意。 不料卻是被齊浩軒偷偷拿走,并去燒了瓷。 還當(dāng)寶貝似的?雪纓的心募的一沉,從何時起,他竟對自己情根深種,她望了一眼仍苦苦哀求自己的小丫頭,低語:“我知曉了,此物便先放在我處罷! 這齊府,再也待不得了。 四 返回房中,匆匆將衣物放入行囊,雪纓的手輕輕觸到了那只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怔怔的取出,嘆了口氣,明云是決不會再回吉州,師父的手藝便從此失傳了嗎? 輕輕撫摸著那只茶盅,她的眼盯著那幾朵盛綻的花蕊,想起茶水入盅,那幾朵花蕊徐徐而出,在氤氳之中,隱隱約約,這景象,如何與在清明湖與明云相會時的情景,如此相象。素手細(xì)細(xì)撫摸著那幾朵逼真的梅花蕊,心中一動,父親的絕活雖是傳男不傳女,但大略制法,她也是知曉的,不過就是將盛放的梅花貼于茶碗坯體,施釉后,再將花瓣揭去入窯燒制。 然而要做得逼真,卻非手藝嫻熟,天資聰穎之人方能掌握火侯。 雪纓心中猛地一凜,手一松,梅花茶盅咣鐺一聲摔落,那幾朵梅蕊隨著碎裂的瓷片靜靜的躺在地上,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 齊府后山的清明湖,一素色薄衫女子手中執(zhí)著一把巨大的鐵錘向湖心亭狂奔而去,一路氣喘吁吁,香汗淋漓。 湖心亭,不出所料,果然四周已用門板全部圍住,且上了鎖。雪纓手執(zhí)從小丫頭處取來的鐵錘,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齊浩軒,你果真是費(fèi)盡心機(jī)。 她咬牙,使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鐵錘砸向木板,轟地一聲,破了一個洞,露出亭內(nèi)光景,陰森森。她喘口氣,再砸。 片刻后,門板轟然倒塌,雪纓怔怔的望著亭內(nèi)的半池水,水中宛然豎著一塊如真人般大小的碑,碑身全用青瓷所制。 碑身上繪的分明便是她的夫君,著一襲青衫,風(fēng)流矍鑠,俊美非凡。 手中的鐵錘應(yīng)聲而落,雪纓腳步踉蹌,抱住瓷像,失聲痛哭,她見他時,明云穿的分明是她親裁的青色衣衫,她應(yīng)早知他不會變心,卻怎會錯信?清淚一滴滴落到瓷像上,手指輕輕撫摸,指甲便似要將之生生的掐碎。 這瓷像用的分明便是上等的揭葉燒瓷法。 她靜靜倒在地上,雙手緊抱明云瓷像,衣裙浸在水中,并不自覺,雪纓的手輕撫上明云波光流動的眼,難怪當(dāng)日會覺有淚自他眼中溢出,原來是一地的水,映在瓷像的眼中。 好精妙的手藝。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耳畔聽得傳來一聲嘆息:“你,果然是在此! 雪纓不回頭,兩眼仍是癡癡的望著已成瓷像的夫君,唇角上揚(yáng),泛出一絲譏笑:“齊大哥果然是天資聰穎,只學(xué)了三個月,便已將爹爹的手藝學(xué)到大成,并青出于藍(lán)! 齊浩軒兀自站在亭外,雙手負(fù)后,默默注視著明云的瓷像,并不答話。 “用人皮燒瓷,齊大哥果然是別出心裁。”雪纓稍稍偏過頭,云鬟微亂,神色憔悴,兩眼木然的盯著他:“只是,明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害他?”忽地恍惚一笑,風(fēng)輕云淡:“是為我嗎?” 他的心砰然一動,齊浩軒把眼光從瓷像身上移開,長嘆一聲:“當(dāng)年為你父親一句話,我便從吉州離開,到京城闖出番天下。你父親說得沒錯,象你這樣的女子,應(yīng)是生在富貴人家的。然而燒一輩子瓷豈能帶來富貴?傻任医K于取得富貴,你卻嫁為人婦。你說,上天對我豈是公平?”仰頭望天,他天資聰穎,取富貴易如反掌,他以為這天下沒什么他得不到,可偏偏最想得到的,仍是錯失。 何等的遺憾。 只是想不通,他這樣的英才怎會敗給那個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平庸燒瓷匠,他,的的確確是被忌妒燒了心。 “于是你便找人學(xué)我相公的筆跡寫了休書,再找與他聲音相仿之人來與我說話嗎?”雪纓繼續(xù)癡癡的看著明云的瓷像:“我的相公是一早便被你所害嗎?”她低嘆:“可你卻不知,我相公也是出生大戶之家,那年他的父母突來認(rèn)親,要我們搬回去住,我們思量再三,終是沒答應(yīng)。因?yàn),我這樣的鄉(xiāng)間女子,自小散漫慣了。那種侯門生活,我并過不慣!彼Τ雎晛恚骸澳氵B我是怎樣的人都不了解,便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你可覺得冤枉?” 他有些錯諤,默默不語良久,忽聽她輕呼一聲,他的心一凜,才見雪纓居然撞向瓷像,頭破血流,齊浩軒急忙上前,欲攙扶伊人,卻被她猛力推開。 “我嫁相公,生死相隨,如今明云尸骨無存,我便陪著他這影子,也是,很好的。”雪纓微笑,笑如燦花:“我無需報仇,齊浩軒,你活在世上,亦不會快樂,明云的冤魂會追你一世! 這是她臨終前最后一句話。 他腳步踉蹌,面目有些猙獰,當(dāng)日揭明云人皮時,他便已把一切都拋開,什么冤魂之類,何曾怕過。只是,他到最終,仍是孤單一人,雪纓與明云,做鬼也是成雙。 他苦笑,雪纓臨死前笑的明媚燦爛,一如當(dāng)日那及笄少女,著粉色心字羅衣,紅襖褲,兩道目光大刺刺地拋向他。 那一日,他便有了心魔。 然而,如今,他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明云在世,他斗不過,明云死了,尸骨無存,空留一道影子在瓷像之上,他依舊斗不過。 他活在世上,還有何意義。 三日后,京城傳出一驚天命案,少年新貴齊浩軒居然向京城的府尹投官自首,承認(rèn)自己用活人皮燒瓷的滔天罪行,此案連皇城里的天子都給驚動。 齊浩軒最終被判了凌遲處死,京城的百姓都說活該。 此后,此后的日子依舊無風(fēng)無浪地過去了。 誰也沒留心,吉州石家窯的燒瓷絕活――揭葉燒瓷法從此便失了傳。 他原本的目的,不過是醇酒美人,風(fēng)流愜意過完一生?勺詈髤s為了改變我和師兄的命運(yùn),毅然將自己逼進(jìn)了絕境。 憶留香 文/尤妮妮 五年光陰如夢蝶 很久以后,我將一頭青絲用木簪挽成整齊的發(fā)髻,懶懶地倚在悅來客棧的門口,看秋雨潑天潑地的涮下來,有滑潤的碎玉濺我的素色芙蓉繡鞋上,腳趾感到微潤的涼意。 大堂內(nèi)有客人在大聲稱贊年輕有為的大俠龍?jiān)屎频母鞣N俠義事跡,卻也有人小聲在嘀咕,那是龍?jiān)屎圃旎螅谏倌陼r得到了一本心法秘籍,江湖的傳聞是得此秘籍者便可稱霸整個武林。 我轉(zhuǎn)身入了內(nèi)室,故意不去聽片刻后大堂內(nèi)傳來的轟然巨響。那是氣勢洶洶的俠客們將桌子掀翻的聲音。 留香曾說過,每次一到下雨,客棧內(nèi)便很容易發(fā)生打架斗毆。 秋雨綿綿,平添我無盡的煩惱,我不由無奈的嘆口氣。 陸留香,為何你明明已離我遠(yuǎn)去,卻依舊如不散陰魂般,無時無刻不讓我想起你。 算起來,已整整五年了。 五年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那你沒事跳什么崖?” 五年前的那日,我正在山后思考一個困擾了我許久的問題。 這問題便是面前的這個懸崖如此陡峭,卻為何從沒見有人失足落下去過。 我正凝神托腮想得入神,不防身后突然傳出一把沉如碧潭的聲音。 “你全家被仇人所殺嗎?你身負(fù)武林絕學(xué)嗎?你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了?” 我下意識的將頭搖成拔浪鼓,耳畔傳來沒好氣的低吼聲:“那你沒事跳什么崖?” 我被他吼得心跳飛快加速,腳下一滑,整個人便如只脫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墜了下去。 陸留香那日僅憑一把折扇便輕而易舉地將我救上了懸崖,而當(dāng)我終于從恍惚中醒來時,發(fā)覺渾身臟兮兮的自己正如如八爪魚一般緊抱住一個白衣公子不放。 咦,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白衣公子長得居然十分地俊朗,尤其那雙狹長的單鳳眼,深邃清幽,璀璨如星,眼神中帶著無限的惱意。 等等,為何要帶著惱意?我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他那身潔白如雪的錦袍已被我小手蹂躪的變成皺巴巴一團(tuán),且顏色發(fā)黑,嚴(yán)重破壞了他如神仙下凡般地的整體意境。 而他的身畔,倚著幾個巧笑盼兮的美人,個個姿容雅麗,皓月清風(fēng),瞧我一臉狼狽相,紛紛掩著唇作傾城一笑。 我突然心生邪念,很想將滿是泥濘的繡花鞋扔到那個浪蕩公子的素白錦袍上去。 于是我照做了。 其實(shí)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若是知道半個時辰后天氣會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大概便會后悔和那個故作優(yōu)雅的浪蕩公子作無謂的斗氣。 那些美女們都急先恐后地回去給他拿替換衣物,而那個可憐的受害者咬牙切齒地瞪著我,順便將手里一把折扇故作優(yōu)雅地?fù)u得啪啪直響,我們一起到了最近的悅來客棧避雨,我被雨聲弄得心煩意亂,于是開始不停地向他提問題。 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冷的天你還非要搖那把破扇子?為什么旁門左派的毒藥總是來自西域?為什么全天下的客棧都要叫悅來? 我這些千奇百怪的問題曾逼得我?guī)煾覆恢挂淮蝿舆^想清理門戶的念頭,可敬他居然堅(jiān)持著全部聽完,并且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響,盯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將目光錯開來,突然看到為尋我蹤跡而來的允浩師兄,已靜靜地站在門外守了半晌。 師兄是老實(shí)人,進(jìn)來后依慣例與陸留香行了那套一成不變的極為嫻熟的大俠客套禮儀,然后才急切奔過來問我怎么會想到去跳崖,有沒有摔傷了,摔壞了,摔傻了。 陸留香如鬼魂般倚在角落,搖了幾下折扇幽幽地嘆了一句:“其實(shí)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知道這句話是講給我聽的。 被桌子砸死的人 半柱香后,陸留香迅速的換回了衣服,依舊那一身刺目的雪白,手持扇子一副風(fēng)流倜儻的模樣。在眾多美女的崇拜目光中很瀟灑的扔下一句“雨天客棧必有人打架。” 隨即瞄了我一眼,笑得很不懷好意:“你武功如此不濟(jì),不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罷。”而后從窗口一躍而出。 眾美女迅速跟上,我看他們?nèi)绱巳A麗的退場,不由嘆口氣:“明明有樓梯,為什么每個有點(diǎn)武功的,就一定要走窗戶呢! 等我感嘆完,果然樓下很奇妙的便傳來一片打斗聲,我那向來喜歡扮俠客的允浩師兄破天荒地沒有下去一顯身手,反而很勤快的走上走下搬起桌子來。 他對我笑得和顏悅色:“師妹,陸公子說客棧里的桌子通常是最安全的躲避場所。你武功如此不濟(jì)……” 話未說完,我便勃然大怒,讓他將桌子從窗口扔了下去。 就象扔那個叫作陸留香的混蛋一樣。 悅來客棧的打斗終于告一段落,等我下了樓,看到陸留香依舊站在姹紫嫣紅中,搖著折扇默不作聲盯著我們。 大堂內(nèi)一眾人的神情古怪,目光無一例外齊涮涮看向我和師兄。 適才有兩票人馬在悅來客棧打架,打完盡興正要全部退走時,其中一人被從天而降的一張桌子砸死了。 一命嗚呼。 不用說,這劇毒又是產(chǎn)自西域 死了人的那方人馬義憤填膺地看著我和師兄,我涔涔的汗水,想扯著師兄立馬開溜,只是我忘了允浩師兄的俠客身份。 所謂俠客都是那種不用腦子思考,只憑他自認(rèn)為的真理行事,結(jié)果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師兄走上前便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說:“桌子是我扔的。大不了我賠你們一條性命就是。” 我大驚失色,眼看眾人惡狠狠就要圍住他,卻看到那個倚在一旁看好戲的家伙在美女們的簇?fù)硐,正圍著那個早已沒了鼻息的死人看個沒完沒了。 最后終于站起身,微笑著一收折扇,懶洋洋地道:“死者指甲灰白,臉色發(fā)青,連流出來的血都是深得有些濃黑色,這明明是在砸死前中了劇毒! 也就是說,就算師兄不砸死他,那倒霉鬼今日也總是難逃厄運(yùn)的。 我忙使勁鼓掌,為他精辟而準(zhǔn)確的判斷大聲喝彩。 只是死者的師兄弟并非如是想,包圍圈呼拉拉又轉(zhuǎn)了個方位,陸留香被圍在其中,瞇起眼看眼前一個怒氣沖沖的男子舉劍擺開架勢,劍花甩得極漂亮,他卻笑得促狹無比,突然便一把折扇打過去,架上對方的脖子。 而后唇角上揚(yáng),泛出一絲迷人笑意:“為什么江湖中人動起手來,總要做一些花哨的動作呢?” 他突然回頭無奈地望我一眼:“丫頭,我大概是被你感染了。” 對方漲紅了臉,卻看他收了扇子退后兩步,聲音變得低沉。 “客棧出事,問小二。小二,麻煩你檢查一下他飲用過的酒水杯盞! 我本來很想沒道義的拉著師兄趁亂離開,卻經(jīng)不起強(qiáng)烈的好奇心,縮在一旁看究竟,傾刻過后,果然查出死者喝的酒杯里被涂上了劇毒。 不用說,這種劇毒自然又是秘制,產(chǎn)自西域。 為何感覺那個風(fēng)流鬼更為有趣可愛 事已至此,想來應(yīng)該不干我和師兄什么事了,我抬頭見那些美女們對陸留香愈發(fā)地著迷,圍在他身畔鶯聲燕語,我心里不由產(chǎn)生一股強(qiáng)烈的不舒服感。扭頭便要離開,忽然看他身處花叢中,一雙眼卻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突然上前幾步,在我身畔低聲道:“丫頭,你師兄似乎很喜歡你! 我?guī)子静环(wěn),狠狠瞪了他一眼,回頭卻看并不知情的允浩師兄正牢牢的守護(hù)在武功薄弱的我面前,不由心中一動。 師兄與我算是青梅竹馬,相貌英氣俊朗,又向來朝著成為一代名俠的道路努力不止,日后大有前途。 只是不知為何,我卻覺得比起師兄,眼前這個風(fēng)流又促狹的討厭鬼,要更為有趣可愛的多。 我一個人悶頭想了足足三日,越想越覺得陸留香這個人來歷很神秘。他武功高深,又似乎對整個江湖了如指掌。 我想和師兄探討一下陸留香的身份,可又不大敢和他說話。自從那討厭鬼對我說了師兄可能對我有愛意之后,無論他做什么事,我都覺得這個傾向越來越明顯。我不知如何面對,于是只能奪路而逃。 我想都怪陸留香這個混蛋,所以我跑遍整個小鎮(zhèn)拼命尋找那道雪白的身影。 我想我真是只是為了找他算帳,而不是心里希望看到他。 真的。 原來從不知何時起,我如此的信任他 陸留香其實(shí)不算難找,他這種浪子一般除了扎在美女堆中,便是扎在酒壇里。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身畔既有美女相伴,又堆砌著一壇壇的美酒,我看他美滋滋地陷在溫柔鄉(xiāng)里,氣便不打一處來。 我想狠狠地罵他,卻不知道到底該罵什么,剛象個小野貓一般沖進(jìn)杏花樓,就看到他眉頭一皺,將手中美酒一飲而盡,搖頭道:“果然,酒樓這地方,通常不是用來打架的,就是等著有人來尋麻煩的。” 我有些怔住,連一腔怒氣都有些消退,突然便脫口而出:“陸留香,我為什么覺得你是和我們兩樣的人。” 陸留香對我說:“可是丫頭,我卻覺得你才更為神秘! 他這么說的時候,身畔只有我一個人,他喝了很多酒,卻絲毫未醉,他和我一起走出了杏花樓,并排走在大街上。燦爛的陽光照射在他那張俊秀的臉上,顯得他深邃的眼眸如星星般閃著奇異的光澤。 我正瞧得入迷,不防他那張宛若狐貍般的臉漸漸溱近,眼神幽深如古井之水。 “丫頭,你可愿意隨我浪跡天涯?” 我將頭搖成拔浪鼓,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陪你這種浪子在江湖奔波,我還不如嫁師兄這樣的大俠。” 時至今日,我仍清楚記得陸留香當(dāng)時有一絲的發(fā)怔,瞬間又恢復(fù)那極可惡的笑容。 他笑得那般地鬼黠,他說:“逗你玩呢,丫頭,這么快就泄露了你的小小心事! 我氣乎乎地別轉(zhuǎn)過頭,下定決心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半個時辰后,我這決心便拋諸九宵云外去了。那時我仍在氣頭上,故意不去看那些鶯鶯燕燕重又將陸留香圍住,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卻不防看到一身青衣的師兄騎著一乘快馬飛奔而來,臉色慘白如雪。 他說:“師妹,師父死了! 青天白日里似乎很配合地響了幾個悶雷,我下意識地回頭去望那正緊蹙眉頭沉思不語的風(fēng)流公子,急切地問他:“到底是誰干的?”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我竟將他當(dāng)作神一般的人物,如此地依賴與信任他。 師父死得很離奇 我雖然常常惹師父生氣,而且他也不一次說情愿被人一掌拍死也不愿聽我聒噪下去。但是這幾天我一直沒空去聒噪他,況且?guī)煾敢膊皇潜蝗艘徽婆乃赖摹?br/> 師父死得很離奇,沒有中毒跡象,全身也沒有傷痕,但偏偏就是氣息全無,閉著眼直挺挺地躺在了冰涼的地上。 我守著他的尸首,大滴大滴的淚如瀉般沿著臉頰便淌了下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煩意亂,驚惶莫名。 師父臨終前,身畔只有大師兄一人,他死得如此的突兀,于是所有的矛頭便全部指向了茫然若失的允浩師兄。 我不知從哪里又忽啦啦沖進(jìn)來一幫子武林人士,氣勢洶洶地宣布龍?jiān)屎七@種軾師的叛徒,名門正派中人人人得而誅之。 我淚眼蒙蒙地抬頭看陸留香正在美人們的簇?fù)硐抡f得口干舌躁,終于將所有的江湖人士全部勸走。答應(yīng)三日后定給他們一個滿意交待。 師兄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內(nèi),目光呆滯,這更讓我緊張,依他的性格,難保不會以自盡的方式來將這樁冤假錯案作個最后的了結(jié)。 陸留香是單獨(dú)一人走進(jìn)的屋內(nèi),我望向他略帶疲憊的神色,突覺一陣歉意,他與我只是萍水相逢,其實(shí)并沒有一定要來管我和師兄閑事的道理。 我正要勸他不要再管了,卻看他照例輕搖折扇,圍著師父的尸首轉(zhuǎn)了一圈,慢條斯理道:“你師父死得蹊蹺,不如我馬上去找個仵作來驗(yàn)一下尸,你們可有異議! 師兄已過度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我點(diǎn)頭說了一聲好,再抬頭看留香瞇起眼,不復(fù)一貫的嘻皮笑臉,突然便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我的心頭不由一緊。 “讓你師兄跳崖” 等仵作找來,卻根本無從下手,因?yàn)閹煾傅氖淄蝗槐悴灰娏。那時恰巧我們?nèi)齻都不在現(xiàn)場,誰也不知到底是哪方人馬將師父的尸體偷走,而且偷得這樣的了無痕跡。 如此一來,我與師兄便更加有理說不清,我看允浩師兄的臉色愈發(fā)的灰白,僵如行尸走肉,不由心頭一酸,一腔希望全托付在了陸留香身上。我紅著眼問他:“師兄難道真要以死謝罪才能收場嗎?” 那時秋風(fēng)蕭瑟,片片樹葉如枯蝶般被刮得沙沙作響。陸留香的神色從來沒有過這般的凝重,我本以為他便要這樣一直地沉默下去了,卻突然聽到他沉如碧潭的聲音。 “丫頭,你是否真的很想嫁給你的師兄?” 我不防他此時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便傻傻地點(diǎn)了下頭,他便又半晌不語,好久才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你放心吧,雖然你師兄原本的命運(yùn)并不好,只是不到最后的結(jié)局,就有扭轉(zhuǎn)的可能! 我聽了不是很明白,抬頭卻看到他雪白的身影遙站于屋外,似乎無比的凄涼。我聽他在風(fēng)中緩緩嘆口氣:“陸小鳳的摯愛薛冰死得凄慘,楚留香與張潔潔不是生離便是死別。丫頭,幸虧你沒有愛上我! 我愈聽愈糊涂,他講的這兩個人我都不認(rèn)識,不過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他的名字是這樣取來的。他說完后便收了扇子,一張俊臉在淡淡陽光下笑得無比的明媚。 “丫頭,你放心吧,我會讓你當(dāng)上一代名俠的妻子,幸福地過完這一生! 我問留香,到底怎樣才能讓師兄逃脫這一劫。 他一收折扇,斬定截鐵地回答我:“讓你師兄跳崖! 10 我們該去少林寺 于是當(dāng)朝暉透過清晨的薄霧斜射在我們?nèi)松砩蠒r,我們便已經(jīng)站在后山宛若被一刀削去了的峭壁上。 “丫頭,懸崖是要到這個時候才會發(fā)生作用的!标懥粝阖(fù)手而立,我只覺陽光將他的側(cè)影照得越發(fā)的孤單,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將身邊的鶯鶯燕燕全部遣走了,煢煢孤立的樣子,越來越不象一個浪子。 他拍拍仍有些猶豫不決的允浩師兄,微笑著鼓勵他:“不要怕,你現(xiàn)在是身負(fù)如海冤情的男主角,一跳下去,必會有高人指點(diǎn),抑或得到一本武林秘籍。以后的前途便是無可限量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男主角,不過其實(shí)師兄到了這地步,除了抱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頭,也實(shí)在是別無它法。 于是允浩師兄果然便跳了下去。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我遇到留香后,我的生活變得越發(fā)的詭異,我們每個人便如同個傀儡,接下來該發(fā)生什么事,似乎一切都盡在他掌握。 但是我并不害怕,不知為何,我對他毫無理由地就是特別地信任。只憑感覺,我認(rèn)定他不會害我。 于是我便任由他來安排我們下一步的行程,他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少林寺。” 我便隨他乘兩匹快馬,兩個月后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少林寺的山下。 少林寶剎,在江湖上一貫是如斯的莊嚴(yán)肅穆,今日卻是熱鬧非凡,幾個少林高僧領(lǐng)著一眾名門正派人士早已等侯我們多時。 我后來才知那些找尋不到師兄的江湖人士其實(shí)只是到少林寺去研究對策而已,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非要到少林,也不知道為何陸留香似乎明明知道,卻偏要挑這樣一個日子來。 留香那日對我說:“丫頭你記住,少林的作用就是用來給大家打架鬧事的,而且,它里面除了方丈,其它的和尚都不足為俱,倒是什么掃地老僧,小沙彌之類,倒要特別注意。” 他說的是那樣的風(fēng)趣,我配合地扯了扯唇角,卻始終笑不出來。 11 他說的便象是訣別時的留言 他的預(yù)言很快得到奏效,一群人三句話沒說滿立即便揚(yáng)起兵器開打。陸留香并不作長久戀戰(zhàn),拉著我從小路一溜煙逃跑,然后直奔少林寺的藏經(jīng)閣。 我氣喘吁吁地跟他隱身其中,見他兩道深邃的眼眸緊緊盯著眼前那些擺放整齊的經(jīng)書,而后輕搖折扇,微笑道:“雖然藏經(jīng)閣這個情節(jié)惡俗到狗血,卻依舊是百用百靈! 我瞪大眼,看到陰暗的角落里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如蝙蝠般蟄伏著,而后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便又從閣樓的窗口一躍而出。 那是我?guī)煾福緛碓绫阍撓г谶@個世上的人。 待我隨著留香追到山上,后面那群大小和尚隨著江湖人士與師兄打得不亦樂乎。 允浩師兄自跌下崖后,果然便撿到一本武林秘籍,苦練幾日后果然武藝和心法如風(fēng)般增長,他如獲至寶,于是每隔三日便跳崖一次,每次不是遇到個白胡子白發(fā)的高人傾盡全身功力相授,便是得到一本絕世的武功心法。 兩個月后,成為絕世奇才,為尋我們蹤影,也跟著來到少林。 山風(fēng)徐徐,天地都為之寂靜,我卻只覺腦中如塞進(jìn)一團(tuán)亂麻,理不清絲毫的頭緒。 留香仿若知我所想,薄涼指尖輕觸我發(fā)絲,語氣即淡然又溫和似水:“不要想太多,在你們這個世上,很多事都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你若想要幸福安穩(wěn)地度完一生,便不要再去刨根問底! 他說的那樣的慎重,有點(diǎn)象訣別時的留言,我感到無盡的蒼涼,心內(nèi)漸漸涌起如水般的憂傷。只是,為什么他說的是,你們這個世上? 12 身后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我下意識轉(zhuǎn)過身,看到已成為眾人焦點(diǎn)的師父,不陰不陽地干笑了幾聲,而后轉(zhuǎn)身便又要逃開。 煥然一新的允浩師兄如青鳥一般平掠過去阻了他去路,師父臉色煞時變得灰白,站在原地,茫然若失。 那日在場的所有武林人士便知道了一個陰謀,原來師兄是被師父陷害,便連那日在悅來客棧中猝死的一個幫派中人都是師父下的毒。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與我們朝夕相處了那么多時日的師父,竟然是魔教中人。 當(dāng)然這些不是我一下子悟到的,而是師父滔滔不絕地講了近半柱香功夫,邊講述邊時不是夾雜著幾聲得意的笑聲來配合一下。我發(fā)覺魔教這種東西在江湖上就象是鏟除不盡的野草,似乎永遠(yuǎn)都是不可能徹底的消失的。 而且魔教中每個人在透露出行蹤后,總會羅嗦得如最煩瑣的婦人,非得把來龍去脈著著實(shí)實(shí)交待一番。 師父講得口沫橫飛,眾人也聽得聚精會神,卻誰也沒留意到突地便有一把細(xì)如牛毛的銀針從旁飛射過來,針針見血封喉。 師父終于永遠(yuǎn)閉上了嘴。 暗器出現(xiàn)的方位,只有兩個人,我和陸留香。 我雖在江湖,卻從小對八卦的愛好遠(yuǎn)勝于習(xí)武,而陸留香卻有著絕世的武功,而來歷又是那般的神秘。 那日我怔然地站在留香的身畔,看他成為了繼師兄后第二個被江湖眾人申討的對象。 他們逼問他:“你是不是魔教中人?” 留香輕揮折扇,搖搖頭。 他們又逼問他:“你到底是什么來頭?” 留香繼續(xù)輕揮折扇,長長地嘆口氣。 我抬頭,望到他微笑的深邃雙眸,目光如水溫柔,又無盡地哀傷。 我的心猛地一慟,師兄被冤枉,我焦急彷徨,留香被冤枉,我卻感到莫名的凄苦悲傷。 我認(rèn)定他不是兇手,可是轉(zhuǎn)過身,卻看他修長的手緩緩指向我。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他說:“我的身份,我只與這丫頭說! 13 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屋外的雨奇跡般地停了,我的小女兒阿清從屋內(nèi)跑出來,赤足去踩屋檐下的水沆,有細(xì)微的水花濺到她雪白粉嫩的小臉上,她便咯咯笑出聲來。 我微笑著看得入迷,抬頭看天色已晚,還不如趁這會子替阿清那在外行俠仗義了一日的父親溫一碗解乏的酒。 誰都不曉得大俠龍?jiān)屎频钠拮樱瓉肀闶沁@個普通小鎮(zhèn)上開著一家普通客棧的老板娘。 我轉(zhuǎn)過身摘下掛在墻上的一塊菜牌,用力掰開來,里面露出一小張紙片,上面的字跡龍飛鳳舞。 這便是江湖中人人人垂涎的武林秘籍,由陸留香親筆所書,我將它分成了若干小張,分別嵌在那些不起眼的菜牌里。 說實(shí)話,字真丑。 有時最適宜用來藏東西的,反而是最顯而易見的地方。留香說的話,總是那么的有道理。 我嫣紅的纖甲撫過那一行行我早熟讀于心的字跡,其實(shí)這并非什么武功心法,這只是陸留香寫給我的近百條處世寶典。 第三十七條,長著超長白發(fā)+胡子的絕對是曠世高人,和他要拉好關(guān)系。 第三十八條,一個人喝完悶酒一定會下暴雨。 第三十九條,除了沒有名字的小嘍羅,通常人在死前都要有一大通的臨終遺言要交待,無論他受了多么重的傷。 …… 留香在最后的時刻,果然也交待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的遺言。 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囑咐我:“丫頭,行走江湖一定要多加小心,現(xiàn)在有些編劇,總喜歡將女主角給寫死。” 復(fù)而又嘆口氣,唇角泛出無奈笑意:“其實(shí)我也不想這么快回去,只是我擅自改變了劇情,穿越公司非要我回去不可。殺你師父的另有其人,你師兄日后應(yīng)該能擒獲。只是今日,我卻一定要借著這劇情穿回去! 他最后說的是:“我的男主角只做了一半就變成反派,不行,我一定要去將另一半費(fèi)用要回來! 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可我隱約知道,他是從另一個世界來到我們這個被他稱為武俠電視劇的地方。他原本的目的,不過是醇酒美人,風(fēng)流愜意過完一生?勺詈髤s為了改變我和師兄的命運(yùn),拱手將他所謂的“男主角”讓給了我?guī)熜,毅然將自己逼進(jìn)了絕境。 他最后終于住了口,優(yōu)雅的向我伸出手,冰涼指尖卻只觸及我的發(fā)絲,一掠而過,卻突兀的拍向自己的天靈蓋。 待我醒悟過來,想起失聲尖叫時,陸留香已整個人向后倒了下去。 沒有一絲鮮血,他整個人,便這樣在眾目睽睽下徹底的消失在空中,有如灰飛煙滅一般。 無影無蹤。 我遵留香所囑,對所有人宣布他便是隱藏在江湖上的魔教中人,我一字一句說出口,轉(zhuǎn)過身,心如泣血。 14 Ilove You 雨后的空氣變得越發(fā)的清新,我低首將那些菜牌都整理好欲放進(jìn)柜子里,手指觸碰到放最后幾條秘籍的菜牌,心微微一動,仍是忍不住再將它打開。 那日我在他的耳畔輕聲告訴他,其實(shí)我跟他說不想與他浪跡天涯,那是我說的一個謊言。 可我看不到他神色間有任何的波瀾,他只是一如即往的微笑,然后便岔開話題,將那份他稱之為“武俠劇百條俗套”的秘籍悄然遞給我,囑咐我仔細(xì)領(lǐng)會,務(wù)必熟記于心。 我遵他所囑,上面每一個字都看了不下十遍,只是。 我將紙重新攤開,蹙著眉頭瞧著在紙上不起眼的角落里那幾個奇怪的字體,我請教過少林懂梵文的高僧,仍是無人能解其意。 我抬頭看到行俠仗義了一日的師兄允浩已大踏步回到了家,放下佩劍,向我溫和一笑。 那日殺師父滅口的,是魔教中東瀛的忍者,日后果然被師兄查到,我們悄悄地將他們解決掉,沒讓第三個江湖中人知曉半分。 阿青已在嚷著叫肚子餓了,她牽著父親的手,親熱地在他懷里撒嬌。在這帶著涼意的秋日里,我不由心生一股暖意,迅速的將那張紙片塞進(jìn)菜牌里,藏進(jìn)柜中。 再也不去絞盡腦汁地想,那幾個寫著Ilove You的古怪字符,到底是什么意思。 畫魂 楔子 側(cè)耳傾聽,墻外正下著細(xì)雨,淅淅瀝瀝。 她自一團(tuán)漆黑中伸出手,自小洞外溱得幾滴雨水,轉(zhuǎn)過身將水滴落他干涸的唇。 溱著幾縷光線,她看到他原本俊美的臉龐因久不見陽光而變得死白,閉上雙目神色安詳,他說你不用管我了,這也是報應(yīng)……那日我初見到云璃……便已明白。 他說得語無倫次,聲如蚊蟻,她卻一字不落聽到耳中,心如刀割。在這生死關(guān)頭,他卻還在想著另一個女子,她只覺滿腹的委屈,胸中又酸又澀,如細(xì)流般涌上心頭,便化作婆娑眼淚,縱橫闌干。 帶著脂粉的淚水,一滴滴淌下去,連他的額頭都被浸濕。 他卻渾然不覺,蒼白手指無力垂到陰濕地面,指尖輕觸到旁邊一卷畫軸,上等的宣紙,裝幀也精美雅致,卻是雪白一片,空無一物。 兀自在黑暗中泛著神秘的光澤。 今日扮的,是樹妖 那夜月色清朗,小青翹著二郎腿,柔弱無骨的身子斜倚在柳樹上,一雙清瑩若水的大眼望著空中皓月,骨碌碌地轉(zhuǎn)。 樹底下一個俊朗清矍的年輕道士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樹下閉目養(yǎng)神,不防眼前卻有根毛絨絨的狐貍尾巴從頂上伸下來,晃蕩蕩拂上他挺拔的鼻,有嬌媚女聲在耳畔響起。 小道長好生俊俏,不若陪奴家一晚如何? 他連眼都未睜,不動聲色道,小青你若再坐不住,干脆先回去歇著罷。 頭上便有一樹的柳葉被拼命搖下,剛才還捏著鼻子輕聲細(xì)語的少女坐在樹梢上沖他橫眉瞪目,姚洛塵,我看我要真走了,你一人如何在沈家演戲! 樹下男子只作莞爾一笑,站起來抬頭嘆道,我讓你今晚扮的是樹妖,你將上回的狐貍尾巴拿出來作什么? 轉(zhuǎn)身走了幾步,不防小青清麗秀氣的容顏突然便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她是倒過來作飛天狀,月白色百褶裙在夜風(fēng)中飄搖,柔荑輕按在他肩頭,唇如柔花,呵氣如蘭。 洛塵,我才不要做樹妖那種丑八怪,換個別的妖精行不行? 她似逃脫至塵寰的月宮仙子,下頷有一粒朱砂痣,如同一滴潑墨,平添許多嫵媚,他卻如視而不見,輕輕推開她,任她似紙鳶般飄到柳樹上,從袖中取出一副畫軸,向她隨意揚(yáng)了揚(yáng)。 淡然道一句,不行。 小青躲在綠柳深處,狠狠的將枝葉搖得嘩嘩直響,這個臭道士每回都拿她這個軟肋來要脅她,她卻對之束手無策。 只是誰讓她的身份只是一個被鎮(zhèn)在畫紙里的游魂,而那張枯燥無味的畫紙又早讓她覺得厭倦透頂。 小青便只能在心里將姚洛塵這個名字默默罵了幾十遍。 這個臭道士! 那日深夜,白水鎮(zhèn)富戶沈家宅院中果然便有一大堆柳樹葉在空中飛來飛去,有仿若鬼叫的凄厲女聲不絕于耳。 半個時辰后,沈家請來的年輕道士姚洛塵終將這個樹妖制伏,并告知瑟瑟發(fā)抖的沈家老爺,其實(shí)它也只是圖個清靜,還望沈家從此不要打擾了它清修,指不定日后倒是守護(hù)沈家的一個鎮(zhèn)宅大仙。 沈老爺誠惶誠恐,點(diǎn)頭如小雞啄米。 藏在畫軸里的小青從縫隙里偷偷往外瞧,看著洛塵氣定神閑地接過沈老爺遞上的銀兩,便緊緊咬住唇,差點(diǎn)便笑出聲來。 他的心頭定是藏著一個心愛的女子 第二日,道人洛塵便背著他的畫軸離開了白水鎮(zhèn)。一路上,仍不免要聽那個小女子的聒躁。 小青倚在畫軸口,纖柔金蓮勾住另一端,不讓自己掉下去,托著腮看那個在陽光下玉樹臨風(fēng)的男子正神情自若地數(shù)著袋中的銀兩。 姚洛塵實(shí)則是收了雙份謝銀,因沈家老爺先前聽了風(fēng)水先生的話,欲砍了那些柳樹,重新布局庭院,卻不防上至公子小姐,下至家仆一干人等都發(fā)起急來。 柳樹隔著墻,又枝葉繁茂,向來便是沈宅內(nèi)外會情人的好地方,沈家人便溱齊了銀子,巴巴的請了他來。 演上這樣一出好戲。 不覺畫軸有些地動山搖,原來是已走到溪畔的姚洛塵彎下腰,捧得一掬清澈的溪水,小青從溪水里看他葛巾道帔,身背桃木劍的清朗身影,分明便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一修道人。 卻做著這種騙人的勾當(dāng)。 洛塵從不真正的捉妖拿鬼,他道妖鬼人畜,都是天地間一生命,何苦去無來由的傷害,不若就積點(diǎn)德罷。 小青從不信他這種冒似正義凜然的藉口,否則怎的偏將她這只妖封在畫里。她被封進(jìn)這畫中大概已年歲久遠(yuǎn),以前的記憶全無,不過洛塵尚算好相處,也從不難為她。 只是再三的問他前塵往事,他總是不肯說。 洛塵對她管得松,有時連封印都不曾貼,她便從畫卷里展開身子飄出來,在空中看他在陽光下的身影,愈發(fā)覺得皓月清風(fēng),俊朗不凡。 待話出了唇,卻偏偏口不對心。 她說你這般品行,果然還是做道士好,尋常人家哪個女子會看上你? 洛塵淡然的目光落在她額下那顆嫵媚的朱砂痣上,便移轉(zhuǎn)開來,只管繼續(xù)洗去一臉風(fēng)塵,再不理會她。 小青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還欲取笑他,卻見他的眉間籠上一股輕愁,有淡淡的憂傷從俊美的雙目中滲出。 笑意凝結(jié)在她的唇角,小青總是想姚洛塵的心頭定是藏著一個心愛又不可得的女子,視若珍寶。否則依她這樣花容月貌,一笑傾城的美人,怎的總是笑到牙都要酸了,依舊不見他假以辭色。 每次想到這里,她的心里便似有塊石頭堵著,極其的煩悶郁結(jié)。 小青的面君,比她想象中仍要快得多 這廂小青想得心中酸澀,那廂洛塵卻毫不察覺,她便沒來由的賭著氣,一聲不吭往遠(yuǎn)處飛,待漸行漸遠(yuǎn)時,才發(fā)覺自己已不知到了何處。 前方是樹林幽深,茫然迷霧,往前往后,皆不見盡頭,她便也有些懼意,她是被封在畫里的女子,若真長久不歸,便如無了棲身之所的幽魂,在人間是極其危險的。 小青正站在地上跺腳恨道那個臭道士怎的還沒找到自己,急如熱鍋蚊蟲,卻不防前方有一陣喧鬧的馬啼聲響起。 她抬頭看到一輛華麗的青驄馬車,車?yán)镉腥颂匠龊焷恚箢櫽遗蔚难墼诳吹阶约簳r,便閃出驚喜光芒,大聲道快快停車,娘娘已經(jīng)找到了。 她茫然失措,莫名其妙的看著一干衣著華麗的陌人,上前不由分說便扯著自己的衣袍要塞進(jìn)馬車。 她自然不肯,裊娜娉婷的左躲右閃,看他們追得氣喘吁吁,個個苦笑道,云璃娘娘你便別再難為我們了,陛下已苦侯了娘娘半年…… 小青蹙著眉聽這群宮中內(nèi)侍嘮叨了半晌,云里霧里便也知曉了大概,原來這個與自己極相象的云璃娘娘是當(dāng)年五皇子流落在民間時未過門的妻子,如今皇子登基成了帝,卻依舊不忘舊人,后位一直為伊人虛懸。 小青咬著唇想自己為何便不將錯就錯進(jìn)宮去看看這個癡情皇帝,也好讓找不到自己的洛塵急上幾天。 她想到一向性情淡然的洛塵若能為自己急得跳腳罵人,便止不住偷笑出聲,抬頭見到旁邊一小內(nèi)侍對著她的如花容容貌仔細(xì)盯了半晌,小聲道,可這姑娘為何唇角有個朱砂痣,這和陛下的畫像并不符啊。 她便不由分說的拉起小內(nèi)侍的耳朵,拿腔作勢的嬌嗔道,還不速帶本娘娘進(jìn)宮,小心汝等的狗命。 小青的面君,比她想象中仍要快得多,進(jìn)宮尚不及一柱香功夫,便有召見的口諭傳來。一眾宮人仍是不敢懈怠,七手八腳為她為她換上絲緞紅裙,在她臉上細(xì)細(xì)抹勻了上好的胭脂,打扮得如朵風(fēng)姿綽約的玫瑰。 待她由眾人扶著,蓮足緩步進(jìn)了內(nèi)殿,一雙秋水透過細(xì)密如扇的睫毛往上瞧,看到一個挺拔俊朗的身影,高冠束發(fā),劍眉獅鼻,膚如古銅,一雙灼灼的眼,熱切的望著她。 她只覺自己的境地十分的尷尬 咦,原來這皇帝也是個美少年,小青咬著唇看得出神,不覺廣延上前伸手扶起她,卻又立即偏過身,向另一宮裝美人笑得明朗,月兒,謝謝你為朕尋得云璃。 那美人嫩臉修蛾,清水似的瓜子臉在如云青絲下襯得愈發(fā)的楚楚動人,小腹處有微微隆起,一雙鳳目俏生生望著她,神情復(fù)雜莫名。 小青卻顧不得看她,只因角落里還有一個人,一雙深邃的眼,卻專注的望著那個大腹便便的月妃,絲毫都沒注意到煥然一新的她。 她氣得跺腳,大聲喚他的名字,姚洛塵你這個臭道士還記得來找我。 洛塵這才將目光移到她身上,微欠身,淡然道一句,云娘娘。 她想罵云娘娘你個頭,卻被廣延拉過手,笑著告訴她,不要對洛塵道長無禮,若非他相助,朕與卿大概就天人永隔了。 小青秋水瞪如銅鈴,卻看洛塵默然不語,站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君王旁邊,越發(fā)顯得低調(diào)深沉,欠身向廣延低聲道,恭喜皇上。 卻又悄然打量抿唇不語的月妃,目光不覺變得犀利。 小青卻渾然不覺,聽這一君一道說起往事,只覺一頭霧水,卻原來當(dāng)年云璃早在皇子之爭時,便被政敵所害,奄奄一息之際,道人洛塵用朱砂將她的生魂封于畫中,直待今日,完璧歸趙。 所以這個重生的云璃,唇角有粒嫵媚的朱砂痣。 洛塵雙手將畫軸遞于新君,似是松了口氣道如今物歸原主,貧道也總算是了卻樁心事。 小青在旁聽得心中恨恨,物歸原主,他原來只當(dāng)自己是件物嗎?突然便無限懊悔為何自己便要意氣用事離畫出走。若非這樣的巧遇,洛塵也未必這么快便會將自己送至宮中。 云璃的肉身早已腐爛,她這縷亡魂便只能在畫中寄存,小青冷眼看著廣延微笑著接過畫軸,卻見一旁的月妃輕蹙眉頭,纖指不斷的摩挲著小腹,立時便將畫軸隨意的交擱給旁邊宦官,輕輕扶著她,噓寒問暖,目光十二分的溫柔。 小青不免氣惱,她早無了云璃在世時的記憶,也不知五皇子當(dāng)年對自己是怎樣的情深意切,只是如今任誰都瞧得出廣延極寵愛這個如柳般柔弱的月妃。 她只覺自己的境地十分的尷尬。 月妃與洛塵 冊封皇后的儀式,因著月妃即將待產(chǎn)而耽擱了下來。月妃身孕已過大期,宮中太醫(yī)一概說還未到時辰,廣延全副身心便只在他們母子身上,根本顧不得舊人云璃。 小青便每日里在宮中游蕩,大概因著皇帝對她的冷落,宮里人人都對她很冷淡,她也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洛塵那個臭道士,他在宮中尚未離開,卻從不想到來與自己見上一面。 她帶著氣,找遍宮中每個角落,最后卻在御花園偏僻一角看到著雪色細(xì)紗羅裙的月妃,正獨(dú)自抱著那卷畫軸望天怔忡。 月妃對她的妒忌,是隱忍的,忍得連小青都覺得她太過于辛苦,卻又忍得不堅(jiān)決,故而人所共知。每回在宮中狹路相逢時,月妃便招呼都不打一個,便那般清高冷然的飄過。 小青藏在樹后看她望著畫卷的神色,憂傷又帶著幾許怨恨,頓覺大不妙,這副畫卷一直是懸于她的寢室,不知又怎會到了月妃的手上。 她再細(xì)瞧,看月妃遲疑的從袖中取出把光芒鋒利的剪子,緩緩向畫卷伸過去,不由嚇出涔涔冷汗,正欲飛過去搶奪,卻看她終于又止住,重新放回袖中,抱著畫軸向前走。 小青忙緊緊跟隨,一廂想月妃居然仗著皇帝的寵愛如此膽大妄為,又詫異她如此張揚(yáng)的抱著畫卷走,滿宮的人怎的便沒一個起疑心。 正胡思亂想間,她隱約看到另一道熟悉身影,葛巾道帔,飄逸清雅,連身都未轉(zhuǎn)過,便淡然向身后月妃道,你居然敢光天化日來找我? 她心中砰然一跳,卻見月妃將畫卷直遞過去,冷然道,你快帶她離開王宮,否則她若出了事,你可別怪我。 洛塵卻不接過,淡然道娘娘不怕自身難保,卻還有這閑心來對付別人? 小青在后面聽得蹊蹺,便看月妃適才的尖銳便消逝無蹤,掩面哭得傷心,伴著泣聲,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句話,卻實(shí)在聽不清楚。 她不耐煩起來,又悄然跟進(jìn)幾步,看洛塵在風(fēng)中負(fù)手嘆口氣,輕道一句,你又是何苦來,用這么一個笨辦法,拖得了初一拖不過十五…… 小青愈發(fā)的一頭霧水,又擔(dān)心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蹤影,便轉(zhuǎn)身飄開,一路回味著兩人對話的一詞一句,只覺自己是身陷在一個精心陰謀中,一想洛塵居然聯(lián)合著別人來對付自己,便覺滿腔的怒氣。 我自己來解決與月妃的恩怨 待小青飛落下來,便靠著塊假山石,從懷中扯著往日隨著洛塵裝神弄鬼的那些道具來出氣。 正氣憤未平,卻遠(yuǎn)遠(yuǎn)見一小宮女小聲嗔道,姐姐真是不小心,要讓皇上瞧見了,娘娘又要費(fèi)好番功夫去遮掩。 小青不由蹙眉,待那宮女近前,瞧見是她,臉便騰的紅了,急匆匆悄然退下。她愈發(fā)覺得納悶,低頭看自己手里玩的那根毛絨絨的狐貍尾巴,再想她那古里古怪的話語,不由蹙眉細(xì)想了傾刻,突然便心頭一亮。 小青起身,再往原路而去,早已不見月妃蹤影,卻只有洛塵一人,正負(fù)手對著灰色蒼穹發(fā)怔。 她哼了一聲,走上前怒氣沖沖的問他,姚洛塵,你與月妃有什么奸情,這么偷偷摸摸的見不得人。 洛塵微蹙起眉頭,原來她已將他與月妃的對話盡收入耳,只是怎的猜想的如此不著邊際,他不由啞然失笑,坦然望著她,卻答非所問。 你放心在宮中住下,有我在,月妃耐合不了你。 倒輪到她發(fā)怔,咦,聽他意思,難道倒是為了她要安身宮中?正覺微喜,又見他深邃雙目專注的盯著自己,低聲喃喃道,若非見你這一身鮮艷宮裝,我倒真未察覺你久在畫中,顏色已舊。 他道如今你看上去更為美麗,果然還是宮中適合你。 小青便一腔歡喜便化作怨氣,冷著臉罵他,臭道士你真討厭,你當(dāng)我還是你的畫中傀儡。 宮中適不適合我,憑什么要你來安排? 洛塵看她氣乎乎的似是張牙舞爪向自己撲過來,到了身側(cè),卻纖手伸向自己背后,迅速拔起他的桃木劍,抱著跑開,轉(zhuǎn)過身卻又笑得鬼黠。 對他喊了一句,臭道士,借你的劍一用,我自己來解決與月妃的恩怨。 洛塵望著她的身影飄曳而去,欲追趕上去,腳步卻遲疑,最終停佇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彼時的月妃正一個人靜靜的倚在湘妃塌上,望見有人影進(jìn)來,慵懶的打個呵欠,一雙清冷又嫵媚的鳳目透過珠簾望過去,看到笑嘻嘻望著她的小青及抱在懷中的桃木劍,不由有一絲驚恐自眸中一閃而逝。 尚自鎮(zhèn)定,冷聲問道,妹妹你這是做什么? 卻見小青已卷起珠簾走進(jìn)來,纖手執(zhí)劍便朝她的小腹輕輕比劃。 小青笑得如花燦爛,我只想瞧瞧月姐姐的肚里,到底懷的是雄還是雌…… 狐貍。 他們才是一對壁人 桃木劍劍并沒有抵上月妃的小腹,劍鋒卻已閃過銀色光芒,花容失色的月妃驚呼一聲,便有一團(tuán)毛絨絨的棕黃色身影自她裙下迅速竄出去。 小青得意的看著月妃的小腹迅速便已平坦,也不再去費(fèi)心尋找那只小狐貍身影,姿勢優(yōu)雅的收了劍,笑意盈盈的告訴對方。 你欲燒我畫,我也嚇你一跳,我們算是扯平。 卻見月妃神情卻變得凄然,淚眼婆娑的望著她,低泣道,你為何要進(jìn)宮,你若不來,我與廣延,琴瑟調(diào)和,不知有幾多的恩愛。 你為何偏偏要再出現(xiàn)? 小青有些發(fā)怔的望著她,嘆口氣想道這也真是一只癡心的狐貍。月妃愛廣延,已愛到極致,愛到心甘情愿的讓出后位,為他找尋舊妻,只為守住最后那一點(diǎn)可憐的愛。 她的修行尚不足懷上人的孩子,便用幻術(shù)將小狐貍藏在腹中,明知沒有結(jié)果,依舊一意孤行。 小青聽她哭得凄慘,不由心中也酸楚,撇撇嘴道,我走便是了,你真以為我有多留戀你這個狐貍窩嗎?、 諾大個皇宮,除了皇帝廣延,其余文武大臣,宮人宦官,其實(shí)全是滿山狐貍變成。便連朱閣長廊,一草一木,都是由狐貍的幻術(shù)變成。 廣延其實(shí)在當(dāng)年皇子之爭時并未獲勝,于是狐妖白月便讓他迷失在這座森林里,耗盡心血,變出一個王朝來讓他歡喜。 小青想這個月妃也真正是用心良苦,轉(zhuǎn)身欲走,卻看到月妃止住哭泣,一雙楚楚動人的秋水倉惶萬分。 偏過頭,她看到廣延俊朗挺拔的身影正佇立在門口,一雙灼灼的目深望著兩人,神色復(fù)雜莫名。 小青不由暗想這回糟糕,見月妃已臉色蒼白似雪,將身子貼在墻角,幾欲奪路而逃,卻不防被廣延一把拉住衣裙,再上前幾步,將之摟入身側(cè)。 五皇子廣延深吸口氣,從桌上拿起那卷畫軸,輕輕遞與對方的緋衣少女,一雙明朗的眼中,盡是歉意。 云璃,實(shí)在對不住。 你……走罷。 小青不語,默默接過畫軸,此時此境,她再多語,倒真象傻子一般了。當(dāng)年廣延在民間時流落街頭,是云璃的家人救了他,訂下的親事倒有大半是為了那份救命的恩情。 五皇子愛的其實(shí)也一直是生死相隨的白月,只是本著良心,才將后位留著給她,執(zhí)意的尋找她,其實(shí)倒多半是為了還恩。 他并不愛她。 廣延和白月緊緊相擁,站在小青面前便是一對金童玉女般的壁人。小青嘆口氣,無論廣延日后是繼續(xù)在這虛幻的宮殿中醉生夢死,抑或是和狐妖白月遠(yuǎn)走天涯,都與她是無關(guān)的了。 初見云璃 她轉(zhuǎn)身欲走,耳畔又聽得五皇子廣延極愧疚的道一句。 云璃,實(shí)在對不住。 她腳步住佇下來,不是為廣延的一句話,而是她的面前早站著另一個飄逸清朗的男子,后者神色平靜,對她身后的廣延淡然道,五皇子無需過于自責(zé)。 云璃姑娘,其實(shí)早已撒手人寰。 所謂的云璃生魂入畫,不過是個謊言,小青最初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卷最普通的畫。小青小青,她其實(shí)就是洛塵筆下繪出的一副丹青。 小青已連質(zhì)問的心思都沒有,瞪大眼看洛塵神情不見任何波瀾,輕聲道,實(shí)在對不住,小青。 我這就帶你離開。 她突然便無比的憤怒起來,這兩個眼前的男子,除了都向她表示歉意,便再無其它話語。 她站在洛塵的面前暴跳如雷如被惹怒的小野貓,她說姚洛塵,你如此隨意地安排我的命運(yùn),你以為你是我什么人? 小青不想再去管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只覺疲憊至極,抱著卷軸如行尸走肉般往外飄,卻聽到洛塵在身后輕道,云璃的的確確是死了。 在我初見她時,她便死了。我用盡所有方法,終是無法挽回。 她側(cè)過身,看到洛塵向來淡然清冷的目光中,竟有濃郁的憂傷漸漸滲出。 她只覺渾身冰涼徹骨,她終于知道洛塵藏在心底的那個人,是誰了。 也許道士姚洛塵才是最了解當(dāng)年那場白熾化的帝位之爭真相的人。因?yàn)樗^旁觀者清,而洛塵卻因?yàn)榈佬g(shù)了得,被幾個皇子都請去幫忙。 皇子們都請他施法來斗垮政敵,唯有五皇子廣延請求的是讓他保全妻母的性命。 然而彼時的洛塵,是在高山草野間修煉的隱士,心若古水,紅塵俗事均不加理會,對幾個皇子半威脅半利誘的方式不加理會,便是連廣延的請求,他都拒絕了。 只是那一日,他被軟禁在三皇子府,無意間卻走到一處清冷破舊的囚室,那里陰暗得連扇窗都沒有,連門也被堵上,只余一個用來遞送殘羹冷飯的小洞,微微透著些光亮。 洛塵不知是怎樣的窮兇極惡的囚犯,要用這樣的手段來禁閉,他在洞口探頭細(xì)看,卻瞧見一張蒼白若雪的瓜子臉,滿面的塵土下依舊掩飾不住一雙清澈若水的大眼,便這樣定定的望著他。 那時的云璃其實(shí)已經(jīng)死了。 原來她才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后來洛塵才知道了她的身份,云璃被三皇子捉了以便日后用來威脅廣延,只是她卻屢屢觸怒他,最后便被施以最殘忍的女子宮刑,幽閉。 其實(shí)云璃是一意求死。 云璃最終是咬斷舌根自盡,只是臨死前到底渴求著自由,已經(jīng)發(fā)僵的纖手就這樣伸在洞口,洛塵緊緊握住,突然心頭便感到無盡的悲傷。 洛塵在看到云璃之前,是一個清心寡欲,潛心修道的隱士,然而在那時,他便如醍醐灌頂般,在剎那間也擁有了普通人的感情。 后來成功奪得帝位的三皇子便也無暇去顧及年輕的道士洛塵,他便離開了皇子府,從此踏足紅塵,也與凡夫俗子般,整日為生計(jì)而奔波。 其實(shí)所謂大隱隱于市,也許脫胎換骨后的洛塵才真正是個道行深厚的高人,他將所有的感情,融于筆下,繪在紙上。 畫卷上赫然是栩栩如生一美人,洛塵望著那雙清瑩大眼,手微微一顫,在畫柔唇時,便有一點(diǎn)朱紅潑撒而出,映在下額。 洛塵為補(bǔ)救,便用鎮(zhèn)生魂的朱砂,再重新細(xì)細(xì)描摩,仿若一點(diǎn)朱砂痣,平添幾許嫵媚。 他繪畫時,自己也未料到,這個集自己所有感情于筆端的女子,便這樣活了。 畫中人小青,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甫有了知覺,便愛上了第一眼看到的男子,那個飄逸清冷的道士洛塵。 小青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將自己鎖在畫卷中,任由自己隨著清風(fēng)飄蕩。她隨著畫兒飄過山頭,落到草地,掛上樹梢,便連那襲鮮艷的緋色衣裙被弄臟了,也顧不得了。 洛塵大概是自己都未料到,為何自己筆下這個與云璃相貌如此相象的女子,性情卻是如此的活潑,與自己想象中的云璃,判若兩人。 于是等廣延尋來,洛塵將她作為云璃送還了他。 只是他怎的便一點(diǎn)不顧及她的感受。 風(fēng)中的畫紙無來由的便受了潮,那是畫中美人的一滴淚水,骨溜溜在紙上打著轉(zhuǎn)。 在她尚是云璃之時,以為自己愛的該是廣延,廣延卻不愛她。在她發(fā)覺洛塵愛的是云璃時,自己卻又已不是云璃。 小青想廣延愛著白月,洛塵戀著云璃,而自己這個畫中人,原來從始至終便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只是若是如此,那又何必讓她有了感情,幻化成人。 在這囚室中,陪他終老 小青任憑自己在風(fēng)中飄搖,直至最后有一只手,緊緊抓住自己所在的那卷畫軸,她連眼都懶得抬,只聽到一個陰戾又得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居然是姚洛塵的寶貝畫卷。 小青只覺快被他抓得窒息,她后來便知抓她于手心的便是剛登上帝位的三皇子,她也知道,皇帝要用她引洛塵出來。 她那時本有機(jī)會逃脫,卻自己放棄了機(jī)會。 小青實(shí)在想知道,洛塵到底會不會為了她,重新出山。 小青后來得到的答案,起初讓她極為滿意,至后來又讓她懊悔萬分,若有腸子,大概便也要悔青。 新帝大張旗鼓的著人要燒掉這副畫之時,小青在一片火光中,便看到遠(yuǎn)處有個仙風(fēng)道骨,清高飄逸的身影,大踏步走進(jìn)宮中內(nèi)殿。 她正欲宛爾一笑,卻看新帝在身后笑得猙獰,她便在畫紙上,眼睜睜的看著他伸向自己的手,尚未觸及到畫紙,便被眾侍衛(wèi)牢牢捆住,動彈不得。 只是到了這地步,洛塵依舊神情若定,似是早已料到此結(jié)局,在困局中猶自淡然微笑,只有她讀得懂他那灼灼眼神。 他讓她,速速離開。 新君其實(shí)已完全不需洛塵來相助了,他的勁敵已一一被消滅,五皇子也早已下落不明,只是他素來是個睚眥必報之人。 他不肯原諒當(dāng)年清高的道人洛塵不為他所用,也不想讓這個知道當(dāng)年秘密太多的人,流竄在民間。 洛塵想,這大概便是報應(yīng)罷,當(dāng)初他不肯應(yīng)承廣延的請求去保護(hù)他的家人,他自己最終的下場,卻居然和當(dāng)年的云璃一模一樣。 他遭的是幽閉之刑,四周一團(tuán)漆黑,門也早被卦死,窗戶都沒半扇,他在陰暗悶熱的囚室中盤膝而坐,閉上雙目,心若止水。 直至耳畔傳來吱吱之聲,睜開眼,看到洞口跑來一只雪狐,口中銜著一卷畫軸,塞進(jìn)那唯一的小洞口,而后望他一眼,便迅速跑開。 他不由怔住,傾刻便見到小青從畫上裊裊而出,一雙清瑩大眼,憂傷的望著他。她說,洛塵,放心,有我陪著你。 小青特地拜托了狐妖白月進(jìn)宮盜得畫卷,而后附身上去,在這囚室中,陪他終老。她已不去管他到底愛的是誰,他口中念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她只作充耳不聞。 洞外淅瀝的雨水一滴滴落下,便如同小青滿臉的淚水,帶著淡淡的脂粉氣,流淌成河,連她懷中洛塵的額頭,都被浸濕。 小青自朦朧淚光中打量已虛弱得閉上眼的洛塵,不由心中一酸,最后,放開了手 尾聲 第二年暮春,桃李灼灼,開遍山頭。 姹紫嫣紅間,卻有幅精致的畫卷隨著山風(fēng)搖曳,鋪陳開來,上面的人兒栩栩如生,畫的卻是個葛由道帔的道士,臉龐俊美,額上卻有著一點(diǎn)鮮紅的朱砂印。 那一日,點(diǎn)在小青下頷的朱砂,終是因著她傾瀉的淚水,也顏色褪盡,流上洛塵的額頭,陰差陽錯,便將他的生魂,封在了畫中。 不經(jīng)意間倒給了他一條生路。 那時的洛塵,已是奄奄一息,便也不知道小青是如何的將他這個畫軸推出洞口,任他在風(fēng)中飄搖而去。 而她自己,卻困在囚室中,不得出來。 畫卷上的洛塵,依舊清矍飄逸,仙風(fēng)道骨,只是眼中卻含著一抹化不開的憂傷。 人之將死時,才會明白他最掛念的人到底是誰。洛塵在囚室時,始終只想著那個有著一雙清瑩大眼的少女,她的下頷處有一滴嫵媚動人的朱砂痣。 他總以為自己愛的是云璃,其實(shí)云璃不過是一座橋梁,讓他知道了什么叫作人間的感情。而小青,才真正是橋梁通往的那處心里的柔軟。 洛塵當(dāng)時將小青送至廣延處,是為了逃離,后來卻又放手讓小青去揭破真相,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那時如何要這般的自相矛盾。 只是逝去的不會再重來。洛塵便與當(dāng)年的小青一般,任憑自己在風(fēng)中飄蕩,想著另一個沒有了棲身之所的畫魂,不知如今身在何處,是禍?zhǔn)歉!?br/> 直至那一日,有一只輕柔的手,將那卷畫軸自樹梢上取下,他睜開眼,看到那個有一雙清瑩若水大眼的少女,正掩著唇,如銅鈴般笑。 她說,咦,原來是你呀。 臭道士。 我年少時想嫁一個肯為我流淚的男子,只是待我找到時,他卻與我不是生離,便是死別。 一曲渺歌終斷腸 文/尤妮妮 『 壹 』 窗外有細(xì)雨霏霏微微落下來,有寒風(fēng)吹至庵堂,雨聲如琵琶清冷蕭索。 慧安師太緩緩走進(jìn),望向我的一雙眼精光清明,她說:“清絕,有京城的女施主執(zhí)意要來見你。你見是不見?” 京城二字入耳,我手里的木魚聲便有些亂了,師太一眼看穿我未斷俗世塵緣,故至今仍不肯為我正式剃度。 我尚自躊躇,來人已梟梟走進(jìn),我眼角余光望見整齊潔凈的裙角,色澤淡雅,鑲幾朵淺黃蠟梅,繡工精致,一望便知是出自宮內(nèi)織造局。 師太將門輕輕掩上,四下寂靜無聲,我眼角余光瞧見這京城來的貴人眼圈有點(diǎn)發(fā)紅,她說:“清絕師父,我特地來求你隨我進(jìn)宮。” 她雖是軟語求人,卻依舊掩不住高貴清雅的卓然氣質(zhì),這普天之下,難怪只有她霍蘭一人,能坐得起皇后之位,司得起國母之職。 我靜望一身便衣的皇后,待要搖頭拒絕,卻不防被她纖手緊緊相握,淚水一滴滴滑至我的手背,冰涼徹骨。我抬頭看她眼中滲出無限悲苦。 她在我耳畔低語:“妹妹,皇上怕已時日無多。我求你,去見他最后一面罷。” 她至最后無語凝咽,我手中木魚哐然掉地,抬頭望她神色凄然,低語道:“我是私自出宮,皇上怕擾你清修,不肯派人來知會你。可我不想讓他抱憾終身。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我心中酸楚,恍惚聽到皇后霍蘭在我身畔悠然嘆息。 “妹妹,你可還記得啟光四年秋,我隨皇上南下來喝你的喜酒。” 窗外的雨氣如煙如霧,我不覺恍然如夢,夢中有一個俊朗清矍的男子,在我身畔低嘆:“渺歌,我們不該相識。” 只是無論該不該,我和他,仍是錯遇在順平末年。 『 貳 』 順平二十九年五月,我正在江南玩得樂不思蜀。 我將父親從京城寄回的書信折成紙鶴用來哄路邊哭鬧的小孩,又東顧西盼,如輕佻小鹿般躲著林府一干追得氣喘吁吁的家仆。 直至鉆進(jìn)小巷,我被兩路堵截,窮途末路。我轉(zhuǎn)過身從發(fā)上取下一支碧玉簪來,簪尖直指自己胸口,帶著無比忿懣神情告訴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追兵。 “你們再逼我回京嫁人,我就死給你們看。” 我指尖往下用力,便有秾麗鮮血汩汩冒出,染紅了我的松花色夾襖,我咬著牙沖他們橫眉豎目:“還不快回去! 眾人皆驚,手忙腳亂地退出巷口。我方松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唇畔泛出一絲淺笑,卻聽到一聲長嘆,聲音低沉而緩慢。 “姑娘買的這包豬血,倒挺新鮮。”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巷尾緩緩走來一個錦衣男子,高冠束發(fā),眉目濃黑,一雙鷹眸灼灼地盯過來,似笑非笑望著我。 “素聞林家七小姐性格乖張,果然名不虛傳,不知到底要怎樣的男子,才能入得你法眼?” 我狠狠啐他一口:“你是什么人,要你管我閑事。” 父親寄回來的家書,封封都是逼婚信。 父親是三朝老臣,滿朝廷的門生,在京城勢力炙手可熱,只是膝下卻無子,我六個長姐,個個都是他籠絡(luò)皇族重臣的棋子。林家的女兒,仿若天生便是要為自已的家族而活。只是我,偏不喜歡這樣。 我將上門求親的一干名門公子,變著花樣如數(shù)轟走。從江南至京城,誰不知道林家小姐渺歌刁鉆古怪,任性驕縱。 無人知我心事。 我林渺歌真正想嫁的男子,不該是為了林家的權(quán)勢而來,他應(yīng)當(dāng)有一顆淡泊安寧的心,愿意與我攜手隱居山間,江渚花汀,焚香操琴。他沒有三妻四妾,只與我一人相守一生。他會將我如珍寶般捧在手心疼惜,甚至,他肯為了我流淚。 我扳著手指將這些條件一一數(shù)給這個陌不相識的路人聽。卻見他的劍眉越蹙越深,輕嘆一口氣道:“林七小姐,你還是不要嫁人算了。” 我為之氣結(jié),順手將那包鮮紅的豬血扔向他衣袍,血沾染上他的白衣,如迸裂開朵朵紅花,他卻望也不望,突地緩緩逼近,薄涼指尖抬起我下頷,唇間散發(fā)的溫?zé)釟庀⒅眰魅胛冶羌猓骸爸皇悄闳绱颂貏e,我真怕自己會愛上你! 說罷便揚(yáng)長而去,徒留下心煩意亂的我,盯著他腳間隨風(fēng)蕩起的玉佩發(fā)怔,玉佩上結(jié)著精致的紅穗,末稍打了個啟字。 被我折成最后一只紙鶴的那封書信上說,皇上的八皇子啟王玄祺,也微服來了江南,若來林府作客,定要小心作陪,不能怠慢。 在街頭消磨了大半日,眼前陽光也一點(diǎn)點(diǎn)地收攏,我心頭忽覺無限地委屈,窒塞在胸間,郁悶成結(jié)。 『 叁 』 后來我?guī)缀跏潜唤壷チ司┏,被關(guān)在書房中聽了父親近兩個時辰的庭訓(xùn)。 那時年邁的天子順平帝已久病纏身,太子之位卻依舊遲遲未立。各路人馬,潮水般涌向尚書府,爭取我父親這個朝中重臣的支持。父親經(jīng)過深思熟慮,本來選定啟王澤褀,有心撮合他與我的婚事,只是啟王府一向未有回應(yīng),此番澤祺回京后,更是果斷拒絕,一點(diǎn)退路都不給雙方。 父親怪我胡鬧,一廂將我罵得狗血噴頭,另一廂,又急召了六個姐夫至秘室,細(xì)細(xì)碎碎談了好幾日。 這些所謂的國家大事,與我無關(guān)。 我只管躲在翠竹窗櫳下,聞著在空中彌漫開來的青草花香,不知為何,便想起啟王玄祺,他衣衫上有著宮內(nèi)特制的熏香,清甜淡雅,十分好聞。 父親起初將寶押在啟王身上不是沒有道理的,玄祺的母親蕓妃從前便是林府焚香的丫頭,天子來我家中微服時,一眼相中,回宮后便誕下啟王,從此平步青云。蕓妃與林府也素來親近。 只是如今,父親只能重布棋局,再次選中的是二皇子玄敏,玄敏雖不為天子所愛,卻手握京城御林軍重兵,若真是到了奪嫡大戰(zhàn)的地步,手中有兵的總要多占幾分勝算。 我便在這陰云密布的京城度過了整整一個秋日,冷眼看那些皇子們絞盡腦汁,百般手段,陰謀陽謀用盡。突地便想起許久未見的啟王澤祺,想起他那日聽我那些瘋話時深深蹙起的眉頭。 象他這種自幼在權(quán)力傾軋下長大的皇子,斷然不會是肯為一個女子流淚的男兒。 只是無端地,我便時常想起他。 順平二十九年冬,蕓妃患了咳血之癥,纏綿病塌。父親和啟王那頭尚未正式撕破臉面,便囑我進(jìn)宮探望蕓妃娘娘。 引領(lǐng)我進(jìn)宮的是蕓妃的貼身侍女霍蘭,她雖是宮女,氣質(zhì)卻高貴清雅遠(yuǎn)勝我這個閨閣小姐。在她面前,越發(fā)顯得我舉止粗俗,我一時發(fā)急,手忙腳亂地將帶來的禮物都差點(diǎn)打翻。 霍蘭適時地接過,走至蕓妃寢宮門口,她便進(jìn)去通傳。我守侯在外,澤祺清瘦的身影正側(cè)對著我,從我這個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目光中滲透出的一絲無奈和憂傷。 待望見是我,眼中明顯有久別重逢的驚喜滲出,卻陡然收斂,與我目光交錯開來,規(guī)規(guī)矩矩站于蕓妃身側(cè)。 他的母妃,雖是形容憔悴,卻強(qiáng)打起十二分精神,見我進(jìn)去,便笑嘻嘻執(zhí)我之手,一雙精明的眼在我和澤祺間來回打量,軟語道:“渺歌這般美麗聰慧的可人兒,做不得我的兒媳實(shí)在是可惜。只是渺歌,啟王拒你林府婚事,實(shí)在有不得已的緣由,你不要怪罪他。” 她說得如此直白,我倒不知如何接口,又不防她將我的手交付到澤祺溫?zé)岬氖终浦,語重心長道:“林府和我們母子俱是自家人,渺歌,日后你與澤祺要互相照應(yīng)才是! 她這話十分地詭異,我抬頭看面色波瀾不驚的啟王,他察覺我的手心冰涼如雪,溫暖手心便握緊幾分,卻又感覺不妥,隨之便稍稍移開來。 我的心緒便猶如開了瓣的蓮花,重重疊疊,交錯煩雜,亂成一團(tuán)麻。 『 肆 』 順平三十年春,順平帝駕鶴西去,天子是猝死,連遺詔都未來得及寫就。宮內(nèi)外亂成一團(tuán)。 二皇子玄敏率御林軍將皇城團(tuán)團(tuán)圍住,大有逼宮之勢。父親與一干老臣,只當(dāng)默認(rèn),不作任何駁斥。 此時一身縞素的啟王卻突然秘密來訪,順平帝暴薨后,蕓妃也終于支撐不住,咳血而亡,臨終前,有親筆密信交予我的父親。 林府中人幾乎是用看待獵物的目光打量這個注定要落勢的皇子,無人去搭理他。 我微嘆口氣,橫了心將他拉至角落,偷偷告訴他:“你進(jìn)了林府,怕再也逃不出去。南墻邊有個狗洞,是我私逃出家時特意留的,你快鉆了出去保得安全! 啟王凝神望我,目光復(fù)雜莫名,又仰首望向蒼茫天空,聲音低沉:“渺歌,我不會走,你可知我從小的愿望,便是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君臨天下。” 我沒好氣正要斥他為了帝位連命都不要,卻看他望向我的一雙俊目微含憂傷,似有千言萬語,卻終于咽回肚中,絕然而去。 那日正值隆冬,天際下起了細(xì)雪,縈空如薄霧輕轉(zhuǎn),父親在看了啟王這個不速之客帶來的密信后,兀然變了臉色,立即召了六個姐夫,相熟的門生,隨啟王進(jìn)了宮。 順平三十年三月初七,我的父親將平日里積撰下來的所有人脈悉數(shù)運(yùn)轉(zhuǎn)來,與一干握有軍權(quán)的重臣,以謀逆的罪名將二皇子抓獲囚禁,將八皇子澤祺擁上了皇位,年號啟光。 后來我才知道,那日蕓妃寫給父親的密信上是啟王的生辰八字。當(dāng)初父親將蕓妃送給順平帝時,其實(shí)她已有了身孕,只是圣上并不知。 新登基的天子啟光帝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 林府人人加官進(jìn)爵,滿門風(fēng)光,個個都喜氣洋洋,唯我黯然神傷,抓一捧似白蝶般的雪貼近胸膛,只覺一顆心都凍得冰涼。 『 伍 』 啟光元年,在那次宮變中立了奇功的眾臣,除了林府,其余家都送了待字閨中的女兒進(jìn)宮,各有封賞。 這種被皇家作為籠絡(luò)工具的婚姻,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我那個意氣分發(fā)的異母哥哥,想必定是欣然接受,心滿意足罷。 沒來由地便又胸中郁結(jié)。 我雖未進(jìn)宮,林府女眷受的封賞卻遠(yuǎn)勝于其余臣子,母親與六個姐姐都被封了誥命,我隨她們進(jìn)宮謝恩,不期然地便遇到了天子新封的各位貴人,除了各門名閨秀外,被封了蘭貴人的霍蘭一身素衣,也夾雜其中。 我依宮中的禮儀向一眾娘娘行了禮,看霍蘭最低調(diào)內(nèi)斂,站在偏僻處,明顯是被其余諸妃排擠,我瞧得恍然,心里卻在想,霍蘭與澤祺是青梅竹馬長大,或許她才是天子心中最愛。只是他這樣妃妾成群的男子,到底又能將一顆心分給她幾分。 百般滋味繞于我心頭,我忽然便替霍蘭很不值,待大家入席,便有人故意串通內(nèi)侍少放一張金絲椅,霍蘭不聲不響侍立一旁,倒象是宮中伺侯她們的奴婢。 我心頭火起,不顧母親阻止,迅速便將另一張空椅拉過來置在正站我一旁的霍蘭身后,那正要坐下的貴人,絲毫無留心,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狼狽不堪。 滿室哄笑中,那本自春風(fēng)得意的娘娘臉色都發(fā)了青,轉(zhuǎn)過身看見是我,礙著林尚書家的面子,又不好發(fā)作,便暗暗啐我一口:“做不了鳳凰便永遠(yuǎn)是山雞的命,現(xiàn)在卻又這樣不安分。” 面上罵的霍蘭,卻誰都知道她在譏諷我,宮中人不知天子和林家之間的秘密,只以為是我性情刁鉆古怪,不肯進(jìn)宮為妃。 我不予理會,又感覺身畔霍蘭輕握我手,眼中盡是感激之意,我正要抱以微笑,不防有宦官報皇上駕到,一群貴人起身而立,冷不防便有人故意擠兌我,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卻感覺跌落一個寬厚胸膛。 熟悉的溫?zé)釟庀⒅北莆冶羌,我眼角余光瞅得一抹明黃,我忙起身象新帝行禮,抬頭卻望見澤祺那雙注視我的眼中,俱是關(guān)切和擔(dān)心。 我心如鹿撞,勉力讓眼光與他交錯開來,聽啟光帝蹙眉對一干妃子正色道:“以后不許再對林七小姐無禮! 原來他將適才一切俱看在眼里,只是他如此偏袒我的話語。卻便將后宮原本就不平靜的一池春水?dāng)嚨酶鼮榛靵y。 宮人不知是兄長對妹妹的愛護(hù),人人都道皇上對林七小姐顯然有意,林渺歌進(jìn)宮是必然的事。 我的心便也有如被攪得天翻地覆的春水,澤祺澤祺,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忽冷忽熱,讓我的一顆心隨之起起伏伏?你為何又要在搖身一變?yōu)槲业漠惸感珠L之后,再給我?guī)磉@樣的錯覺。 我在那日恍然才覺,原來我對這個命中的煞星早已產(chǎn)生了情愫,只是待我發(fā)現(xiàn)時,卻為時已晚,如今再要拼命遏止,便是無限地痛苦。 一月之后,我借病欲返回江南老家杭城,待要啟程之時,天子澤祺竟來相送。 我拗不過,出了內(nèi)室呃見天子,抬頭卻見他眼光神色復(fù)雜,低嘆一聲:“渺歌你走了也好。” 我心海如煎騰般難受,低頭欲退一旁,卻見相伴而來的霍貴人一雙鳳目淡淡望著我。 霍蘭如今正蒙圣寵,卻不知何故,她的眼中俱是憂傷。 『 陸 』 轉(zhuǎn)眼一別,便有三年之久。 整整三年,我早便過了出閣之齡,卻仍是云英未嫁。父親所有心思俱在宦海,數(shù)落了我?guī)状魏,也不再去理會我這欲發(fā)任性的七小姐。 其實(shí)上門示愛的父親門生眾多,其中也不乏俊朗多才的男兒,只是依舊未遇到讓我砰然心動的男子。 幸好三年的光陰,總算讓我將與澤祺的那段孽緣,徹底忘卻得干干凈。 我自已這樣認(rèn)為。 啟光四年六月,炎熱之夏。因母親抱恙,我返京探視。三年后的林家已是鮮花如烹之勢,榮耀滿天下,尚書府與皇族的關(guān)系愈發(fā)密切。我一至京,便由姐姐領(lǐng)著去向天子請安。 甫踏進(jìn)皇宮,我卻又無端躊躇起來,趁著等侯的時日,便獨(dú)自在御花園徜徉,不防看到霍蘭的窈窕身影自假山旁匆匆而過。 三年未見,霍貴人愈發(fā)地高貴端莊,只是精致眉目間滲著無邊的落慕。我怔忡望她而去,待要追隨,卻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嘆聲伴著潺潺流水傳至我的耳。 “對不住,我其實(shí)也不想辜負(fù)了林家的女子! 我舉目望去,只見一個著一襲明黃龍袍的清瘦人影正兀自站于山上觀影亭前,一道小溪從斜坡上緩緩流下,幾株楓樹綴滿紅葉,倒映水中。 我的影像也映在水中,輕微一晃,就碎了。 三年后的澤祺凝神望我,灼灼目光中掩飾不住的欣喜和熱情。 他說:“渺歌,你終于回來,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 他不說朕,不說寡人,一個“我”字,似又將我拉回在江南初見那個風(fēng)流倜儻少年時的剎那。 我三年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心里防城,被他這句話擊得潰不成軍,轟然坍塌。 我咬牙轉(zhuǎn)身便欲走開,卻忽看到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從陰暗處竄出來,手中利劍亮晃晃,筆直刺向毫無防備的啟光帝。 我腦中轟然作響,想也不想,便俯身上前為他遮擋,刺客虛晃一劍,劍鋒將我手臂割開一個血口,身后澤祺又迅速將我掩至身后,拔劍與那刺客對峙。 只是我未知身后,正是山溪,腳步不穩(wěn),便這樣擁著澤祺,一起墜落清冷溪水。 待我自水中清醒過來,滿皇宮的侍衛(wèi)已將那刺客團(tuán)團(tuán)圍住,待要活捉,他卻咬舌自盡,再問不出任何口供。 澤祺費(fèi)盡手段得來的帝位,本來便存在著諸多隱患,不管是哪方人馬,都不足為奇。況且我已并無心思去想這種問題,澤祺受了重創(chuàng),正虛弱地倚著我。大滴大滴的血,將整條溪水都要染紅。 我快哭出聲來,伸手抱住他,不防手背上的血,也一滴滴掉在水中,和他的觸到一起,便又迅速分開來。 我和他是兄妹,怎地卻不血融于水? 我募然怔住,忽看他目光迷離,迷迷糊糊告訴我:“渺歌,我試圖將你忘卻,卻越陷越深。渺歌,我再也不想與你做假兄妹! 我只覺一顆心如注了鉛般,又冷又硬,直墜入地獄般的黑暗。我勉力推開他,遠(yuǎn)處自有搭救他的侍衛(wèi)群涌而上。 我奮力游開,將頭埋在溪中,不讓人瞧見讓我臉上如泄了洪的淚水。 原來他早已知道,又或者,這分明就是他下的一個局。 澤祺,原來你如此工于心計(jì),一步步將整個林家玩弄于股掌之間。連我對你的感情,也計(jì)算在內(nèi),狠命蹂躪,毫不珍惜。只是一個人,不能如此貪心。你即得到了夢寐已久的帝位,如今又想江山美人皆得。 天底下,怎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 柒 』 我將啟光帝的秘密,如數(shù)告訴了父親。待他暗地去派人查了真相,才知蕓妃當(dāng)年的確是懷著他的骨肉進(jìn)的宮,只是誕下來時,卻是一個女孩,蕓妃為爭寵,偷偷地在民間換了個男嬰。 父親勃然大怒,召集了心腹欲將這個他一手捧上的新帝拉下馬。無奈如今已是啟光四年,澤祺的羽翼已豐,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勢單力薄的少年啟王,輕易卻動彈不得。 我在尚書府冷眼看大為光火的父親與六個姐夫開始暗地里召兵買馬,欲與天子相抗衡。這或多或少,總能讓澤祺徒添一些煩惱,只是我的心里,卻毫無報復(fù)得逞的快感。 我在第二日,便又私自回了老家杭城,迅速地接受了當(dāng)?shù)匾粋鄉(xiāng)坤之子的求親。他也是父親門生,在軍中任職,他一直都很喜歡我,當(dāng)然我心里也清楚他更喜歡的父親給他帶來的無限前途。 世上男子,向來將名利比情愛看得濃,我隨便嫁給誰,都是一樣的。 只要不是澤祺,便好。 半月之后,我在杭州行出閣之禮,眾多賓客莫不是達(dá)官顯貴,便連當(dāng)今天子也親送賀禮而來。 澤祺是由霍蘭陪伴而來,那時的霍蘭臉含喜意,略有福態(tài),已非在京城寂寥模樣。她向我說恭喜,神情懇切而真誠。我依禮叩謝,大大方方望向一旁的九五至尊,以挑釁的口氣向他討賞。 “陛下對林家如此抬愛,不知可否再賜一個大恩典?” 后來整個杭城人都知道,林家任性驕縱的七小姐,在喜堂之上公然請?zhí)熳邮账髁x妹,以公主之姿風(fēng)光下嫁。天子允,當(dāng)即封為華陽公主,夫婿享駙馬之禮遇。 我的夫君眉開眼笑,我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一起叩謝圣恩。 我向澤祺微笑,甜甜叫了一聲“皇兄”,故意視而不見他眼中隱藏得并不很好的如水憂傷。 澤祺澤祺,我要讓你聰明反被聰明誤。 再之后,我的夫君由我父親出面在京城謀了個更好的差使,他喜不自禁,只是我卻不愿跟隨,我不顧家人勸說,堅(jiān)持在杭城留下來,從此收斂小孩心性,一心一意地欲做個勤儉持家,侍奉公婆的好媳婦。 只是有時無聊起來出門散心,經(jīng)過那道熟悉的巷口,前塵往事便又隨風(fēng)而至。我想起那時我曾在這里對澤祺賭咒發(fā)誓般說非我林渺歌理想中的男子,我終身不嫁。 可到最后,拜他所賜,我嫁得如此倉促而敷衍。 我的新婚夫君至京后,便專心致志地奔于仕途,一年之中,僅回來和我見了三次面。第三次回老家探親后不足十日,他便在回京途中遭遇盜賊,被刺身亡。 父親從京城寄回急信,信上告知我,我夫君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天子為免林家勢大,刻意派的江湖殺手所為。 『 捌 』 再見澤祺時,已是一月之后。 那時是我夫君的五七之日,我一身縞素,執(zhí)一壺清酒,給我對面的貴客盞中斟滿。 其實(shí)我以為澤祺未必肯南下杭城,盡管我在相邀的書信中,挖空心思想盡了借口,甚至恨不得寫一些挑逗的詞句,誘他前來。 不過我想,他對我的性情如此相熟,我又何必故做矯揉,徒惹他懷疑。 想來我與澤祺也已一年未見,這一年之中,他想必忙于算計(jì)陰謀,兀自又成熟滄桑了不少,便連兩鬢都不經(jīng)意間染就秋霜,面龐瘦削,更添憔悴之色。 他來杭城是微服,應(yīng)我之要求,只身一人赴約,侍衛(wèi)守在室外,他與我單獨(dú)相對,我在他面前擺上我夫婿的靈牌,冷眼看他大大方方上了一柱香,神色波瀾不驚。 我再按捺不住,開門見山問他:“你可知我邀你前來,是為了殺你! 他竟含笑點(diǎn)頭,負(fù)手而立,目光灼灼望我:“朕知道,但朕不知道,你為了什么要?dú)㈦??br/> 我為之氣結(jié),恨不得啐他一口,卻又強(qiáng)行忍住,但覺萬般委屈傷心,傾刻間便淚眼婆娑,揮袖抹去。 淚眼朦朧中,只覺他神色變得憂傷,嘆口氣在我身畔低語道:“渺歌,你相信我,我并沒殺你的夫婿! 他又開始稱呼“我”這個稱謂,城府之深如澤祺,總知道以如何的手段在我心中攻城掠地。 他道:“渺歌,我此次前來赴你的約,便是為了向你證明我的光明磊落! 我唇畔泛出苦笑,親執(zhí)酒盞予他,他坦然望我,一飲而盡。 只是我在杯中,并未下毒。 我默然望他在焚香云煙里變得有些模糊的俊朗容顏,探手入懷,掏出雪亮匕首直刺他心窩。 他躲也不躲,蹙眉凝視我,我怔然望那鮮艷欲滴的血染紅他素衣,一路淌下來,我的手一軟,匕首便哐然掉在地上。 我退后幾步,耳畔清楚聽到房梁上有人小聲道:“小姐到底心軟,還需你我助上一把。” 便有兩人一躍而下,手執(zhí)利器欲再刺向受了傷的天子。 卻不防澤祺極麻利地拔出佩劍,揮劍便砍向毫無防備的刺客,更有侍衛(wèi)聞風(fēng)而進(jìn),將兩人制伏,等天子發(fā)落。 我望也不望他們,轉(zhuǎn)身走至角落,看啟光帝如何將這好戲完美收場。 時至此刻,我自然便知到底誰是殺害我夫婿的主謀。 是我的尚書父親,他的權(quán)力逐漸被天子收攏,他不甘心就此失勢,于是利用我來作餌,拼死一搏。 父親知曉唯有我才能邀澤祺單獨(dú)赴約,他為達(dá)目的,不惜讓我喪夫新寡,不惜讓我為他的陰謀陪葬。 為何我身畔所有的男子,都會在權(quán)利的光芒中迷失了自己。 我冷眼看年輕的啟光帝從懷中將一包裝著溫?zé)嶝i血的布囊緩緩取出,一雙深邃的眼凝神望我。 這場景,倒與我和他初相識時,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澤祺,這些年來,你我都經(jīng)歷太多,恐怕誰也無法再回到當(dāng)初。 年少純真時。 我行如僵尸般從他身畔走過,突然有些懊悔為何要在給他的書信上,旁敲側(cè)擊提到當(dāng)年我用來惡作劇的那個道具。 聰明如澤祺,一點(diǎn)即透。 我最初只是仍想給他一條活路,卻不知讓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昭然若現(xiàn)。 啟光五年秋,天子澤祺果斷地平定了林尚書為首的叛亂,牽連人數(shù)達(dá)幾千余人。 我的父親在知道事敗后,便服毒自盡,天子破例沒有禍及林府滿門,我上書澤祺,請他除去我華陽公主的名號,我愿剃度出家,為父親消緩罪孽。 師太為我取法號清絕,清絕情絕,其實(shí)說到底只是自欺欺人,欲蓋彌彰。 澤祺送我離開那日,秋風(fēng)如刀,寒意迫人,他在風(fēng)中默然望我,薄涼指尖拂過我發(fā)絲,他說:“渺歌,我們不該相識! 時至今日,原來你也后悔了嗎? 我心如止水,最后一次向他提出請求,希望他能納霍蘭為后。 澤祺封霍蘭為妃,實(shí)則是蕓妃當(dāng)初助他奪得帝位的一個附加的條件。宮女霍蘭,其實(shí)才是蕓妃嫡親的骨肉。 她到底是我的異母姐姐,我要澤祺好生照顧她。 『 玖 』 啟光十七年五月,我隨皇后霍蘭連夜趕至京城。一路上,她與我四目而對,相顧無言。 霍蘭如今身為天朝之后,母儀天下,貴不可言。然而她的眼中,仍是有無邊的憂傷和落慕緩緩滲出。 她說:“渺歌,我一直以為沒有你,我就能永遠(yuǎn)地奪得了皇上的心! “其實(shí)若非我從中作梗,啟光四年秋,該是我來喝你與澤祺的喜酒! 我時至今日,方才明了,原來當(dāng)年在御花園假山上,澤祺口中那個辜負(fù)的林家女子,指的卻是霍蘭。在我知曉真相之前,唯有霍蘭清楚他與我之間的情愫糾葛。 澤祺在權(quán)利與我之間,徘徊已久,他最終作了決定,竟是將得之不易的帝位拱手相認(rèn),他甚至連退位詔書都已撰好,他為霍蘭后路都已排好,欲在宗室之中,選一稚兒,由她垂簾聽政,安享后福。 我望著馬車中神情黯然的霍蘭,不由悠悠嘆口氣,同為女子,其實(shí)她要比我可憐得多。澤祺其實(shí)并不是不知,霍蘭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霍蘭為阻止?jié)伸鳟?dāng)年離京而去,特意安排了刺客將他刺傷,又費(fèi)盡心機(jī)將我要嫁人之消息延后了半個月再叫人傳至他的耳里。 十三年后的霍蘭再見我時,眼中已全無嫉妒,她唇畔泛開自嘲笑意,多年芥蒂便從此放下。她說:“渺歌,其實(shí)皇上心里從來便沒有我! 她說在我出閣之前,宮中所有的貴人,只不過皆是擺設(shè)而已,整整三年,澤祺從未寵幸一人。甚至他在清楚霍蘭所有的秘密之后,依舊立她為皇后,只為不想食言最后對我的允諾。 霍蘭說:“渺歌,你可知我有多么地羨慕你! 我掀簾望天際最后一抹余暉悄悄退去,陡留鴿灰般的暮色,少女時的我,意氣用事,也許就會將手中木魚敲上霍蘭的頭,然而如今,我對皇后已毫無恨意。 我與澤祺,注定便是一場不得善終的苦戀,即使沒有霍蘭橫生枝節(jié),也會有父親從中作梗。 忽覺十年光陰便如一夢。 三日之后,我終于見到彌留龍塌之上的啟光帝澤祺。 十三年未見,他那雙深邃雙眸仍是精光通明,只是俊朗容顏卻蒼老憔悴了不少,我備了千言萬語要與他細(xì)說,話到了口邊,卻又一句都說不上來,心中酸楚萬分,徒由他握著手,低頭掩飾目中蘊(yùn)含的淚光。 我癡癡看他唇畔含一絲微笑,聽他輕輕說:“渺歌,我錯了,若時光倒回,我愿意與你攜手隱居山間,江渚花汀,焚香操琴。我不會娶三妻四妾,只與你一人相守一生。我會將你如珍寶般捧在手心疼惜……” 他聲音愈說愈輕,至最后已無氣力,我上前為他掖好錦被,卻看到他眼角有一行清淚,蜿蜒而下,淌到臉頰,我伸手去擦拭,手剛觸及,淚卻已經(jīng)干了,了無痕跡。 我年少時想嫁一個肯為我流淚的男子,只是待我找到時,他卻與我不是生離,便是死別。 我恍然中聽他在低喃,他說:“渺歌,我們不該相識! 我將耳貼至他的唇角,終于聽清他臨終前最后一句遺言。 “這樣,你便不會為我受苦。” 我生君未老 作者:尤妮妮 楔子: “你們大人近來可好?”聲音從容穩(wěn)重,聽不出一絲喜怒哀樂。然后就是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案上的聲音。 執(zhí)棋人嘆口氣:“這是一步死棋啊。” 被蒙著面的衙役王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被人塞進(jìn)那乘金頂綠昵大轎時,還以為自己是要遭不測了。 是綠林草寇還是他們郡守大人的政敵? 他顧不得多想,喃喃地回答:“挺好的! “那么,大人的家人呢?” “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長時間的沉默,王虎在惴惴不安中聽到對方長長地吁了口氣。然后他的掌心里就多了一樣?xùn)|西,小而扁圓,冰涼透徹。 “送他走罷。”這令一下,他又被糊里糊涂地送回了家里 等王虎的娘子又驚又恐地替雙手被綁著的他掀掉蒙面巾時,他才發(fā)現(xiàn)被自己的掌心握得滿是涔涔汗水的,竟是一枚上好的翡翠玉棋。 只此一件,就是值上等身家的好東西。這就是他回答了兩句話的酬勞嗎?王虎瞪大眼,忽然想起目不能視的自己被帶進(jìn)長長的甬道時,身體無意觸到了墻壁,發(fā)出了金玉叮鐺之聲。 那里的主人到底是個怎樣擁有著通天財富的大人物啊。 一 弘治七年夏末,昌平郡黃河水漲三尺,漫延成災(zāi)。 天色黑暗如夜,河水排山倒海般的洶涌而來,在一處被卷塌的房屋前有個清瘦伶仃的女孩子,正怯怯地躲在一個水缸里。眼淚氤氳地拉著父親的手。 慈愛的目光注視過來,父親的手卻依舊堅(jiān)決地抽開去了。他是剛當(dāng)任不久的昌平郡守,即使逃得出這條命去,也必是要受朝廷嚴(yán)懲。 “敏兒,去找你的康叔叔……”細(xì)碎而低沉的話語,這便是臨終遺言,她又驚又怕地聽完,水缸便被父親狠命地推開了,漂流在洶涌的河水中宛若一葉孤舟。 雨水迷了眼,稚嫩的女童雪敏眼睜睜看著驚濤駭浪在剎那間吞沒了她唯一的親人,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攪成一團(tuán)的灰暗天地中,有一只溫暖的手將她牢牢抱起,救她出了這孤立無援的境地。 一雙深邃黝黑的眼,棱角分明的俊朗臉龐,錦衣少年如天神下凡般迎著浪頭站在一艘巨船之上。船身堅(jiān)固,有糧有水,他是有備而來。 雪敏依偎在他的懷里若驚惶未定的羔羊,現(xiàn)在總算安下心來。這是父親臨終時交待她去投靠的朋友,昌平郡最年少有為的鄉(xiāng)坤康逸。 “我會替你父親照顧你!痹诼斓膲m埃水霧中,他許下這樣的承諾。復(fù)又將一襲羽紗斗篷緊緊裹住她冷得直發(fā)顫的身子。 懷里那臉上滿是淚水和雨水的小小人兒已累得睡著了,小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胳膊,攥得那么狠,指甲幾乎就深深掐進(jìn)了他的皮肉。 很疼。康逸輕輕地蹙了下眉頭,欲輕輕拉開她的小手。一低頭,卻看到她酣睡時緊閉著的眸子中正有兩道清淚蜿蜒而下。 那令人心生愛憐的模樣,看得他不由心頭一怔,纖長的手指就緩緩觸及她的肌膚,替她將那幾滴殘淚抹開去。 再一晃眼,便是弘治十七年春了。 昌平郡每年三月初三都有極熱鬧的廟會,十五歲的少女王雪敏也換了件男裝混在人堆里,看氣宇不凡的康逸率眾富紳在土地廟前祭神起市。 集市上到處搭著席棚,玩雜耍的、唱小曲的,此起彼伏,游船如梭的湖上呦喝也一聲比一聲響亮。雪敏卻連頭都沒有回一個。 熱鬧走馬燈似地在她身邊過,她的燈芯卻只在臺上那個清俊飄逸的人身上。 康逸的身畔是這一任的昌平郡守,朝廷派下的的父母官,卻是見了康逸都要禮讓三分的。昌平郡人誰不知道,自十年前那場洪水過后,康爺捐出的撫恤銀子竟是比朝廷派放下來的還要多呢。 雪敏倚樹而立笑瞇瞇地向臺上的康叔叔眨了下眼睛,復(fù)又打開手上的荷包拿出幾粒香瓜子來磕。等瓜子磕完了,臺上幾個昌平的掌權(quán)人物也前呼后擁威風(fēng)凜凜地款款走下來。 廟會上的人群開始擁擠起來,那起先有一對父女執(zhí)著琵琶在唱小書,唱的是民女被惡少欺辱投訴無門的故事。忽爾神情變得慷慨激昂,最后兩人就抱著琵琶跪在地上,大聲喊起冤枉來。 雪敏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瞪圓了一雙大眼看康逸神情波瀾不驚地上了轎,正眼都不瞧這樁熱鬧事。徒留下一眾鄉(xiāng)坤簇?fù)碇な卮笕耍髲埰旃牡財[開陣勢開始問案子。 雪敏冷眼瞧郡守忽爾作拍案大怒狀,忽爾作痛不欲生狀,一派青天老爺?shù)哪,不由就笑出聲來。又見那一對父女磕頭擲地有聲,女兒的目光卻是向上稍抬,越過郡守,筆直地瞧向已遠(yuǎn)去的另一頂轎子。 那樣的目光帶著七分感激,三分情意,看得雪敏心里有些微的不舒服。暗暗低下頭,聽到旁邊有人喚她:“你私自出來,也不告知我一聲! 二 她回過頭,看到的竟是穿一襲靛青夾袍的康逸,口氣是責(zé)怪的卻又透著寵溺。伸出手將她的手一把牢牢地拉住,溫柔地?fù)崦活^青絲。 旁邊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力都在郡守審案上,卻也有人對兩個男子青天白日如此親昵的舉動大為詫異?狄菝ψе掖业鼐碗x去,直到走得遠(yuǎn)了,才覺懷中清秀少年打扮的雪敏早已笑得一團(tuán)。 扮起鬼臉取笑他:“康叔叔你不厚道,讓那沈家姑娘白白對著一頂空轎子拋媚眼! 雪敏這樣說著,忽而想起在半個月前他出府做買賣時,他也是這般低調(diào)樸素的打扮,臉上卻全然看不到這樣溫柔親切的神情。 康逸做的買賣,是見不得光的。 雪敏那時換的是尋常小廝的衣物,為免被康逸發(fā)覺,特地在自己那張清秀的臉上抹了些鍋灰,灰頭土臉地躲在客棧的角落里。 康逸正襟危坐在另一團(tuán)黑暗里,若鬼魅般陰冷地笑,最后站起來很隨意地手掌向下作了個堅(jiān)決果斷的動作。 距他不遠(yuǎn)處,有一個面如土色的公子哥,被幾個彪形大漢押著。就康逸揮手這一瞬間,他的頭顱便被人爽利地砍了下來,血淋淋的一路直滾到雪敏的腳下。 她不顧暴露的危險,放聲尖叫了起來。 “以后不許再跟蹤我!笔蔷娴脑捳Z,可是完全起不了作用。柔和的春風(fēng)拂過蕩漾的湖波,康逸望著如小貓般倚在他懷里撒嬌的少女雪敏,撒手無撤,毫無辦法。 待要再囑咐她,小姑娘的心思早已不在這兒,正托腮凝神看著遠(yuǎn)處那個已上了轎的青天大老爺。戲已經(jīng)唱完了,再沒什么看頭了。 雪敏無聊地打了個呵欠,轉(zhuǎn)過頭看他:“我看那沈姑娘對康叔叔很有以身相許報恩的意思,接下來康叔叔有什么打算呢?” 說完她便死死地盯著他俊朗清矍的臉龐,想看出一絲異樣的神情來,可是對方卻目光淡然:“小敏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呢?” 她頓時無語凝噎,自父親死后康逸收養(yǎng)她已整整十年,如父如兄關(guān)愛體貼。只是有些話,她卻依舊不知該從何說起。 也許再親近的人之間,也大抵都要藏著些秘密。 譬如康逸藏在青天白日里的另一個身份。她不問,他便從來不說,然而即使她問了,他也是不說的。 若非她暗自跟蹤,她不會知道他在暗地里接的這樁買賣,是用狠辣的手段解決那欺辱了沈姑娘的富家公子。然后又囑咐那對父女要走攔轎告狀的老路子。這樣方可沉冤得雪,贏得光明正大。 其實(shí)郡守也不是不知,不過既然人都死了,家里人誰又有心思來和那民女為難計(jì)較。他得名,康逸得利,兩全其美的事。 然而雪敏知道她的康叔叔并非一個簡單純粹為民除害的英雄式的人物,又或者進(jìn)一步說,他連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都不算。 雪敏的目光拋到康逸手指上新戴的一只碧玉扳指上,這是他硬生生從那具被砍了頭的惡少尸體上掰下來的。他在“替天行道”前,已向那惡少敲了不少的銀兩?狄菝孔鲆淮芜@種生意,就是發(fā)一筆橫財。 而這種生意,并非一次兩次,昌平郡的百姓有了什么難事,去康逸那里求助的次數(shù)倒要遠(yuǎn)勝于去衙門擊鼓喊冤。 雪敏低下頭半響不說話,心里想著,是否每個地方上都會出這樣一個人中龍的人物,抑或又有個稱謂,喚作地頭蛇? 她撲閃著一雙秋水只管出神,康逸卻誤會了她沉默的原因,微笑著告訴她:“走罷,去看看我新買的一艘畫舫。今日春色好,泛舟賞春是個不錯的主意。” 原來他便服前來就是為了邀自己游湖。雪敏十只手指尖互相攥緊,心如小鹿般跳。正勉力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際,忽然看到一個康逸的心腹小廝走過來,俯身在他耳畔絮絮稟告著什么。 康逸的目光便轉(zhuǎn)過去,氣定神閑地望向雪敏,唇畔露出一絲看不出絲毫異樣的微笑。 “小敏,朝廷又派新的郡守來了。下月即到任,名字喚做尹安平,新科探花,是你父親以前的得意門生。” 昌平郡的郡守向來是如女子換新衣般勤快,雪敏完全不在意,即使是這個所謂父親門生的尹安平,名字對她來說也是十分陌生的。 當(dāng)康逸從小廝手中接過一幅畫卷展開來時,她溱過頭去細(xì)看。只一眼,她就有些時光倒退的錯覺。這個新要到任的昌平父母官,年輕英俊,意氣風(fēng)發(fā),那一臉正氣的模樣,與她早已逝去多年的父親,竟有著幾分神似。 想及她的父親,雪敏的眼眶不由就有些紅了,心里忽爾泛出一絲憂傷,垂下睫毛,不肯讓身畔的康逸瞧見。 三 “康叔叔你是要對付新郡守嗎?抑或是,他要對付你?” 半月后的黃昏,一家破落客棧內(nèi),穿著身藍(lán)碎花夾襖小丫頭打扮的雪敏正坐立不安地在溫燙著銅壺里的酒。她是這樣地漫不經(jīng)心,不防手觸到了火苗,灼心地疼。 身畔自有人遞上清涼膏藥,替她細(xì)心抹開,康逸稍抬起眉角答非所問:“大人辦事的時候,小丫頭跟來做什么! 雪敏有些忿忿地推開他的手,又走到肉香撲鼻的天井院里,取下那塊已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肉,就這樣捧著大塊朵頤起來。而后嘴里咬著肉含糊不清地說話:“什么小丫頭,若我爹爹在時,大概都替我將夫婿選上了! “那么你是怪我沒替你張羅親事了?”兩道淡然的目光望過來,語調(diào)卻有些提高,顯示了他心內(nèi)隱約的不安。側(cè)過身深深地看她一眼。 依舊是那雙琉璃般清洌如水的眼,卻再不復(fù)以前般盡是對他依戀的目光。小姑娘長大了,也學(xué)會了發(fā)呆,思考,和疑慮。 也許有一日,她終究是要離他而去的。 康逸負(fù)手在后的指尖幾欲掐進(jìn)肉里,淡然道:“也好,我們府里是許久沒辦喜事了! 雪敏眨了眨眼,很隨意地拿他的袖口擦了下自己油汪汪的嘴。忽然一陣心煩意亂,她只顧一時口快,卻怎地忘了比自己年齡要大上近一輪的康逸也還未娶妻。 要說喜事,怎么也應(yīng)該先輪到他。那個心心念念想著他恩情的沈姑娘,可是隔三岔五地便去康府轉(zhuǎn)悠呢。 她將那些醬鹽姜蒜胡亂地涂在烤肉上,將話題又岔回去:“尹安平還到底來不來了?” 新郡守尹安平,據(jù)康逸得到的密報上說,是朝廷專門派來調(diào)查他的。其實(shí)前來昌平收拾他的人,是一拔拔而來,最后不是給他收拾回家了,便是成了同盟。 唯有這個尹安平軟硬不吃,鐵了心要找他的把柄,欲將這個在京城中也有名頭的“昌平一霸”徹底鏟除。 “他會來,不過我不等他了!笨狄菡f完,便起身向院子外走去,自有小廝替他備好車馬,用墨竹竿挑起篷布妥貼伺候好。 沉浸在姜蒜肉香里的雪敏怔怔地望著他,看他清俊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了然于心的神情,輕輕地?fù)u了搖頭:“你這烤肉香味方圓十里都能聞到了。尹安平可是個聰明人。” 康逸本來是要設(shè)局迷倒新郡守而后大概不是放在青樓某個歌妓的閨房里,便是脫光了衣物吊起來懸在樹上。最終是要讓這個文人氣很重的探花沒有臉面再留在昌平。 可是康逸也是個聰明人。尹安平能瞧出這無人居住的荒郊野外有烤肉著實(shí)詭異,難道他就瞧不出這個來搗亂的小姑娘根本不是為了嘴饞而烤肉吃。 雪敏便低下頭默默地不說話,心亂如麻。 四 雪敏正式見到郡守尹安平的時候,又已過了整整十個日子。 那日是尹安平親自上康府來拜會這個架子頗大的“康爺”,后者卻只是客氣敷衍地匆匆見了一面,就以有要事推脫,先行離開了客廳。 康逸這樣的直率帶有敵意的輕慢,讓尹安平暗暗心驚,一廂打量著裝飾華麗精致的康府,一廂思索著該如何應(yīng)付。 一抬頭,卻看到一個穿著秋香色鍛袍的粉嫩少女,如畫上的天仙般,靜靜地打量著他。一雙精靈卓倫的眼,似曾相識。 “雪敏小姐。”四個字脫口而出,尹安平恍如隔世地看著這個已故恩師遺留下的孤女,英俊的臉龐上盡是喜色。 雪敏一語不發(fā),她在康府時總是被打扮得如安靜嫻淑的大家閨秀,其實(shí)她心里并非是喜歡這樣的。 但是她已逝去多年的父親卻喜歡,說起來康叔叔也真是盡心盡力的在完成好友的遺愿。 雪敏嘆口氣,徑直走向眼前這個和畫卷中一般劍眉大眼的正氣少年,幾乎是無禮般地質(zhì)問:“你是來要將康叔叔置之死地嗎?” 尹安平吃了一驚,環(huán)顧了下周圍,原來諾大個廳堂內(nèi)只剩下她和他。 雪敏這樣咄咄逼人的話語卻讓他心里完全生不出一絲氣來,他想了想,光明磊落地回答她:“不是。康逸雖非善人,卻還罪不至死。若可以的話,我會將他繩之以法,家產(chǎn)充公。但會留他一命。” 雪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果然是個正派人,只因著她是故人之女,就將所有全盤托出,不知朝廷怎會派這么一個傻瓜來的。 不過有時聰明人可能就是要敗在傻瓜的手里罷。 雪敏走近他,兩眼灼灼,輕啟櫻唇:“我可以讓你將他的家產(chǎn)全部進(jìn)獻(xiàn)給朝廷,不過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你是個正人君子,定當(dāng)不會食言! 她就這樣笑盈盈地等他答復(fù),笑盈盈地看這少年郡守有些訝然地蹙起眉頭,身子忽然有些搖墜。她驀然看到在角落里,緩緩走出另一道身著錦袍的清瘦身影。 笑意緩緩消失在雪敏的唇畔,事已至此,她的心頭倒也沒有了絲毫恐怖。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皮愈來愈沉,恍惚中看到那張自己看了十年的熟悉面容對自己淡然一笑,笑含憂傷。 她的身軀跌跌撞撞地靠住了墻角,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看著將大局掌握在手的康逸,正俯身將也被迷香迷倒的尹安平攙起來,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 “郡守大人,你可愿意和我做一樁買賣! 即使將舌頭都咬出血痕來抑舊壓不去心頭的困意?墒茄┟魠s在心里努力掙扎著。這樣的場景,她不要再經(jīng)歷一次。 雪敏永遠(yuǎn)也忘不了,就是在十年前,那個身著錦袍的清俊少年富商,也是這樣客客氣氣地和她的父親在大廳說話。 可是她的父親,當(dāng)時回答的是斬釘截鐵的一個“不”字。 倘若她父親不是太正派講原則的一個人,是否也許就能逃過那場大劫,又或許,整個昌平郡的生靈就都能夠逃過。 五 “小敏。” 這兩個字從康逸唇中吐出的時候,所飽含的溫柔和情意,便連尹安平都聽出來了。 然而昏沉睡去的雪敏卻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康逸那繾綣愛戀的目光正久久地注視著自己,也不知道康逸正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抱進(jìn)臥室內(nèi)的青紗帳里,替自己蓋上棉被,防止她著涼。 康逸在自己的臥室內(nèi)和已喝了解藥清醒過來的尹安平促膝長談,就如兩個老朋友般,毫無顧忌和提防。 也許是他已不用提防,他早已事事安排好,只管提一壺清香菊花茶倒在透明的杯盞中,細(xì)細(xì)地和對方商談細(xì)節(jié)。 “如果郡守大人能讓敝人及家眷日后有個安身立命之所的話,那么敝人便自然會給大人一個上呈給朝廷的交待! 十分淡然的口氣,抿一口菊花茶的清香,康逸狹長的眼眸瞇成兩條深邃黝黑的線。 尹安平挑眉,冷然問他:“如果本大人不愿意接受這樁交易呢?難道光天化日,你敢謀害朝廷命官?”他來康府人所共知,他就不信對方膽子大到這種地步。 康逸唇畔的微笑一直優(yōu)雅地保持著,輕聲:“不敢。何況大人若真出了事,也不會在昌平郡。大人對敝人的成見頗深,日后有朝廷查案的官員問起來,若只有幾個大人的家仆作證,完全沒有可信度的! 他復(fù)又站起身,從袖里取出一粒紅艷艷的珊瑚珠來,嘆口氣:“大人一向正氣凜然,雖得天子信任,也自然有得罪的權(quán)臣。敝人手中這粒珊瑚珠出自南海,世上統(tǒng)共只有十顆。弊府現(xiàn)在只余一半。你猜另五顆在哪里?” 涔涔冷汗自尹安平的臉頰淌下,他也是極聰明的人,康逸言下之意他如何不懂。他來時也是摸了下對方底細(xì),卻不知他在昌平的權(quán)勢大至如此,甚至一直延伸到京城。 他即使要收拾自己,最后也會變成出事現(xiàn)場在昌平郡外,而整個昌平郡百姓,除了自己官衙里的人竟然都不會為他作證。又或許自己身邊也有被買通的? 即使這案子告到京城,也自然有人替康逸說話。朝中有重臣收了他的賄賂,若真要動起康逸,這關(guān)系如老根連枝盤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那么他除了接受和談,還有什么辦法? 他是個極正派的人,可并不表示是個會拿雞蛋撞石頭的笨蛋。 尹安平便在沉默中表示了妥協(xié),轉(zhuǎn)過身目光停在那個酣睡正香甜的少女身上,看得有些發(fā)怔:“康爺所說的家眷,也包括雪敏小姐?” 悠悠一口嘆氣聲回蕩在室內(nèi):“這正是敝人要與大人商量的另一件事! 康逸復(fù)又坐下來,靜靜地望著對方,纖長手指彈過琉璃杯,杯里明菊緩緩盛開,宛若他全然托出的心事:“也許大人覺得敝人是個齷齪奸詐的小人,不屑與我為伍。然而敝人在昌平郡這許多年卻自覺問心無愧。只是有一個人,我始終是對他有歉疚的。” 十年前的郡守,雪敏的父親。 尹安平聽到恩師的名字,臉上便泛起敬色,看眼前這個亦正亦邪的男子專注地望著自己,啞然失笑:“不愧是王大人門生,大人和他的神情舉止,可真是象極了! 六 雪敏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床錦被中,房間里沒有點(diǎn)燈,卻是一室的光華燦爛。 桌子上堆滿了名貴的綢緞和珠寶?椊鸫蠼q、鑲金起花西洋船、大盞的琉璃燈。尹安平在著人一樣樣清點(diǎn),瞧見她醒來了,忙上前輕輕扶她坐起端一碗?yún)o她,又軟語相問:“雪敏小姐可要吃點(diǎn)什么?” 雪敏卻無暇理會,赤著雙足走下床,火速地推開房門,在空蕩蕩的長廊里發(fā)狂似地喊:“康叔叔,康逸!你給我滾出來。” 整個康府滿眼望去依舊那樣精致華麗干干凈凈,卻換了一批官府里的差役,搬東西的搬東西,清點(diǎn)的清點(diǎn),如看個瘋子般看著她。 雪敏頹然跌坐在地,任由匆匆趕來的尹安平緩緩拉起她癱軟的身子,她回過頭,幾乎是紅著眼睛問他:“康叔叔死了嗎?” 尹安平凝視著她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點(diǎn)點(diǎn)頭,卻又迅速地在她耳畔輕聲:“報給朝廷是這么說的。你放心罷。”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尹安平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說出來的。今天自己的行為幾乎就是與私通賊匪沒什么區(qū)別了。 可是當(dāng)他看到雪敏那雙清洌如水的眼眸中漸漸有寬慰之色浮現(xiàn)時,竟然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值得的。也絲毫沒有錯處。 “康叔叔離開的時候,說了些什么呢?”雪敏恍恍惚惚地由他攙著往房間里走,行了幾步便這樣問他。 尹安平低頭想了下,告訴她:“他提到你的父親,說愧對于他! 父親。雪敏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十年前在漫天洪水里,那只瘦弱卻拼命將她塞進(jìn)大水缸的手。眼淚一點(diǎn)點(diǎn)在臉上泅滟開來,父親在臨終前交待她的話,這十年來,她從未有一日敢忘記。 “敏兒,去找你的康叔叔,勸他將不義之財全部獻(xiàn)給朝廷,他若不肯,就找機(jī)會將他捉拿歸案!” 昔日的王郡守,是個耿直清廉的好官,只是他太過于執(zhí)著正義和邪惡的區(qū)分。在他的眼里,不是黑便是白,根本就容不得康逸這樣的灰色人物存在。 在兩個時辰前,康逸就坐在這個房間里將與王郡守的恩恩怨怨告訴了尹安平,從相識,到結(jié)交成友,再到道不同不能為謀。 王郡守執(zhí)著地要他將所有財物全交出來,并不再私下管昌平郡的大小事宜。而康逸卻想捐大筆的修堤銀子來換他對自己所作之事睜只眼閉只眼。 雙方協(xié)談破裂了。 那時正值黃河水泛濫決堤,由于之前加堤的銀兩朝廷遲遲不到位,而昌平各富商均一毛不拔。最后大水將堤岸沖毀,襲卷了無數(shù)房屋,便連郡守府都被沖塌了。 由于愧疚,康逸趕來救走了郡守的遺女王雪敏,并撫養(yǎng)了她整整十年。 快要走近房門的時候,雪敏卻止住了腳步,對著一室的珍寶發(fā)怔,任由涼風(fēng)將她寬大的衣袖吹得呼呼作響。許久方長長嘆口氣:“康叔叔留給你的,只是些他私藏里最不值錢的東西而已,而且數(shù)量上也只不過是九牛一毛。” 尹安平便稍稍地睜大了眼,他是清貧人家出身,看到這些東西時已是瞠目結(jié)舌,哪里料到這個朝廷說的最會斂財之人是如此的家可敵國。 他便蹙著眉頭想,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康逸的身家,自己將這些東西報上去,十之八九是要落個追查不力之實(shí)的。 看來康逸的下落,還是要繼續(xù)追查啊。 尹安平回過頭,看到雪敏瑩瑩的淚眼里,正泛著一絲絲讓人心疼的如水憂傷。 “他到底去了哪呢?”她這樣凄楚地問他,他又如何能推脫不說。 只是,尹安平想起那時康逸是這樣告訴他的:“請大人放心,為了朝廷的面子,康逸這個人是永遠(yuǎn)也不會出現(xiàn)在世上了。” 他實(shí)在也說不出康逸的下落。他府里的那些仆人,也只是挑了些他的心腹之人跟隨,其余都給了銀子解散了。 而雪敏的歸宿,康逸卻是交給了他。雪敏是恩師之女,又清純可人,自己也的確是真心喜歡她的。 七 可是。 眼前的雪敏低下頭,將眼淚埋進(jìn)手心,任由它一滴滴從指縫間滲落。她本來是絞盡腦汁想用康逸的家財來和尹平安換他的平安。然后就與他相隱在山中塞外,相伴一生。 然而最后他帶走了財寶,甚至帶走了家仆,卻獨(dú)獨(dú)留下個她。在康逸的心里,她始終是比不過那些耀眼奪目的錢財罷。 尹安平瞧著這樣傷心難過的雪敏,輕輕嘆口氣,欲上前去替她擦拭眼淚,她卻后退了幾步,悄然避開。 他的心里便升起一股無言的悵然。他在和康逸此番交手,雖然對他的為人行事并不贊同,依舊是被對方巨大的魅力所折服了。而如今,看到王家小姐這樣傷心欲絕的神情。他便明白。 這一輩子,康逸都是在她的心里了。 弘治十八年冬,昌平郡天降大雪。 雪花成團(tuán)如羽紛飛而下,白茫茫的郡守府前,卻獨(dú)自有著一片紅艷艷的喜色。 備受百姓稱贊的昌平郡守尹安平今日新婚,娶的是昔日恩師王家的女兒。街上雖積著半尺厚的雪,仍是觀之者眾。 鼓樂喧天中,嬌滴滴的新娘子由喜婆攙扶著交到新郎官的手里。郎才女貌,白頭偕老的話不絕于耳。 從康逸這個角度看過去,只瞧得清穿大紅新郎服的尹安平笑意盈盈的臉龐,及新娘子裊裊的身影。翩遷如蝶的雪花迷了他的眼,況且他在地下呆久了,本來就不大適應(yīng)這樣亮的光線。 著一身銀灰鼠斗篷的康逸遠(yuǎn)遠(yuǎn)地再看了一會,轉(zhuǎn)身便由幾個心腹小廝接應(yīng)著走了。 為實(shí)現(xiàn)自己永不出現(xiàn)在世上的諾言,他將他的全部身家都搬到了昌平的地下。地下其實(shí)也沒什么不好,他照樣可以布置得金碧輝煌,華麗若皇宮。 只是,他總是會無端地寂寞,無端地便想起她。 “小敏……”他默默地念著這個自己思念了整整大半年的名字。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永遠(yuǎn)也不會退縮怯懦的人,可是到了最后,由于太愛,他就選擇放手。 雪敏和他始終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自從尹安平出現(xiàn),他就感覺自己是失去她了。她是如此急切地助對方來對付自己。 而他,卻對她這個潛伏在青天白日里的敵人完全束手無撤。就如十年前在洪水里將她救出來時,那個小小的玉雪可愛的孩童依偎在自己的身上時。 她的指尖將自己的皮肉都掐出血痕來,自己卻一直忍著,只為了換她一個安穩(wěn)覺。 他心中不由一痛,康逸想尹安平無論是年齡抑或是家庭背景,都是要比他更般配雪敏罷。 只是,他唇畔浮出一絲苦笑,自己始終不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啊。他今日破約而出是送賀禮來的。金織羽鍛、玉佛觀音、碧玉簪子……他故意留著大量的財寶,是提醒尹安平不要放棄自己這條大魚。 尹安平想及他的存在,雪敏多少也就還會想起他罷。 哪怕他能在她日后忙于夫君和孩子的空隙,能有一絲想起他。 就足夠了。 尾聲: 昌平郡守尹安平新婚一年后,他的衙役王虎有一日忽然便向他辭去了差事,舉家搬離至了異鄉(xiāng)。 有人說他是憑空得了筆橫財,如今在異地置地買田,日子過得十分的紅火。 而又過了一年,郡守夫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在郡守府做了許久的廚娘張嫂,也莫名地辭去了差事,回家鄉(xiāng)去了。 離開前,張嫂神秘地對熟悉的人道,那一日,她被人蒙著面,去了一處所在。眼睛雖看不到,卻聽到一個低沉安穩(wěn)的聲音。 “你們大人好嗎?” “他的家人好嗎?” 就這樣短短的兩句話。她只回答了兩個好字,便拿到了一柄青光通幽的玉如意當(dāng)作謝禮。 有了這樣值錢的珍品,她大可以回家養(yǎng)飴弄孫,何必再掙辛苦銀子。 “雪敏小姐,你說是不是呢?”張嫂離去時,正經(jīng)過郊外的土地廟,遇見了前來拜神的郡守夫人堂姐王雪敏,便拉住絮絮叨叨了好一會。 這個雪敏小姐說來也奇怪,一直拖著不肯嫁人,卻又作媒將自己本家的堂妹嫁給了前途燦爛的郡守尹安平。 實(shí)在是個怪人啊。 張嫂這樣念念叨叨地就去了,與她揮手而別的雪敏便獨(dú)自對著土地廟發(fā)怔,想起很久以前在同一個地方,康逸意氣分發(fā)地在臺上祭神又悄然向自己微笑時。 自己從未想過,原來她會永遠(yuǎn)都見不到他了。 她默默嘆口氣,想起兩句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墒强狄葸未老,兩人終究還是有緣無份。 雪敏錯以為和康逸是隔著一個她的父親。而康逸卻錯以為他和雪敏是隔著一個尹安平。 然而他們都錯了,他們隔的,只是一層薄薄的黃土。在雪敏凝神思念著她的康叔叔時,其實(shí)康逸也正在她的腳下,默默地想著她。 可是他們,彼此并不知道。 小道姑我愿娶你為妻 楔子: 那年春日,清平觀后山上的桃花開得灼灼燦爛。我極認(rèn)真地將身畔散落的粉嫩桃花瓣一片片撿起,以至走到懸崖畔邊,都未察覺。 待直起腰,才見到一只修長白暫的手正奮力抓住峭壁上的巖石,如削蔥般的十指纖細(xì)美麗,而后便瞅見一張絕美清秀的面龐,白膚鳳眼瓜子臉,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無比哀怨地望著我。 我蹲下來失神地望著她,發(fā)自肺腑地贊揚(yáng):“姐姐你長得真美! 對方的眼神卻更加哀怨,兩頰紅潤比滿山的桃花更為鮮艷,淡薄唇角勉強(qiáng)扯出一個完美弧度,伸出手死死將我的胳膊拽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我喊: “麻煩你拉我一把。小道姑! 這聲音,清朗明亮,渾厚低沉,怎么卻仿若男子的聲音? 原來這宛如天仙的美人竟是如假包換的少年郎!而且他喚我小道姑…… 既然他是男的,我是小道姑,我自然不能與他肌膚相親犯了清規(guī)。于是我理所當(dāng)然地放了手,只是他抓得那么緊,我拼命抽出,不免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從一地柔軟溫潤的桃花瓣中狼狽爬起來,感覺左臉頰奇癢難耐,火辣辣地疼。 我的手輕撫臉龐,摸到大塊大塊的疙瘩,才想起我的肌膚一向敏感脆弱,平時觸到花瓣都會奇癢莫名,更勿論適才簡直是將整個側(cè)臉埋于花堆里。頓時大驚失色,跺足尖叫。 “果然男子是禍水,尤其是美男子!” 而懸崖壁上,卻傳來同樣暴跳如雷的詛咒聲。 “你這個臭道姑,我好不容易爬上來,你居然放手!” 鐘晨,那年便是我與你的初次相遇,我后來想,我與你必定是天生八字不合,水火相克。 那年我年方十三,回觀后,整個右臉整整潰爛了一月有余,而你,則跌傷了腿,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 壹 我及笄那年,師父將我叫到大堂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落安鎮(zhèn)上第一富戶姚公子的七姨太養(yǎng)的一只貓死了,特地請清平觀舉行一次盛大的道場,只是她無閑暇下山,希望我能替她走這一趟。 其實(shí)我是觀中最小的女道姑,莫說主持道場,便是新發(fā)的拂塵都拿不大穩(wěn)當(dāng),通常是用來做掃角落或者拍蒼蠅之用,這些淘氣之事,讓我額頭并沒少挨師父的毛栗。 只是這一次,清平觀的所有道姑們非常默契地都有一個不能下山的理由。大師姐挑水時閃了腰,二師姐被石塊扭了腳,三師姐四師姐因吵架犯了戒而被罰不能出庵堂,而最為勤勞的五師姐,則由于念經(jīng)太過于勤快,而嗓子嘶啞,如今已根本開不了口。 所以縱觀清平觀上下,果然就只有我一個人有承擔(dān)這極光榮任務(wù)的資格。 我自小到大,還從未見識過山下的一草一木,有如此美差,自然十分踴躍,細(xì)細(xì)地聽師父好一番交待,便回屋收拾行李,卻不覺眼前晃過一雙滿目含笑的桃花眼,白暫的側(cè)臉垂下幾縷青絲,越發(fā)顯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他倚在門口優(yōu)雅地拍了幾下手,話一出口便象烏鴉嘴般毒辣陰損。 “小道姑,你師父竟然放你下山,不怕將姚家給砸了嗎?” 我投給他一個兇巴巴的眼神,懶得去和他計(jì)較他再怎么美麗動人,也到底是個男兒身,怎么能隨隨便便就進(jìn)道觀內(nèi)室來。 這個禍水自與我結(jié)下梁子之后,三天兩天便晃上山來,人前人后一副美麗哀怨的棄婦樣,在清平觀涕淚交零地哭訴自己三歲喪父,四歲失母,身世如此凄涼可憐,我這個毫無慈悲之心的小道姑還見死不救,明顯有謀害之嫌。 后果是我被師父罵得狗血淋頭,并被罰清掃道觀整整半年。我那時垂頭喪氣地聽師父教誨,大氣都不敢出半聲,眼角余光卻掃到鐘晨那雙狹長迷人的桃花眼中蘊(yùn)含的淚花點(diǎn)點(diǎn)早已消失不見,眼底眉梢,盡是戲謔打趣的目光。 我在那時突然很想知道前世里我到底作了什么孽,上天要派這么一個奸詐如狐的魔障來為難我。 清平觀所在的山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高,但那次我那次下山卻花了整整幾個時辰。 只因鐘晨這死都擺脫不了的瘟神,如影相隨,結(jié)果我腳才踏出道觀,便見到一眾師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至。 我感慨師姐們果然情深意重,竟一個個不顧病痛不惜違道規(guī)親來相送。卻看到閃了腰的大師姐與扭了腳的二師姐跑起來比兔子還快,因吵架而相互受罰的三師姐四師姐極親密無間合作地攔去了鐘晨的去路。嗓子嘶啞的五師姐跺著腳尖叫,那聲音亮麗清脆,直竄云宵。 師姐們團(tuán)團(tuán)將我們圍住,義憤填膺地指責(zé)我:“妙真你不守清規(guī)戒律,竟然跟男人私奔下山! 我一聲嘆息,無言以對,原來這些春心蕩漾的師姐們沒算準(zhǔn)鐘晨也會隨之下山,個個都密謀著趁這機(jī)會與如花美男日久相處,培養(yǎng)感情。 鐘晨拋給她們一臉明媚的陽光笑容,輕聲細(xì)語地說:“我很快便會回來,師姐們莫急! 她們便如傻瓜似的放了我們下山,我看鐘晨將她們一個個哄得如癡如醉,甘之如飴的樣子,不由極鄙視地給他一個白眼。 他站在山腰無比哀怨地問我:“若是別的女子有與我同行這機(jī)會,歡欣雀躍都來之不及,為何你總是一個好眼色都不肯給我?” 我手執(zhí)拂塵一副得道高人的樣子自他身畔走過,非常鄭重地告訴他:“我的志愿便是繼承師父衣缽,日后成為清平觀第一女道姑。才不會為你這種人間禍水破了清規(guī)。” 當(dāng)下再也不理,滿心只想著如何到落安鎮(zhèn)姚家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登場亮相,將我清平觀這名頭發(fā)揚(yáng)光大,傳頌萬里。 貳 說起這鎮(zhèn)上的大戶姚家,早已是盛名在外。 姚家人口并不眾多,然而姚老爺在京城有個了不得的姻親,他家的二姑娘的表舅的堂侄的表姨母的干妹妹便是當(dāng)今攜幼帝垂簾聽政的賈太后。據(jù)說賈太后在尚是先皇后妃之時,并不甚得寵,只是最得寵的華妃娘娘紅顏薄命,先皇思念成疾,不久就跟著到地下繼續(xù)恩寵華妃去了。 先皇一死,整個朝政大事一半由手握重兵的五王爺作主,另一半,自然就是母憑子貴的賈太后說了算了。 風(fēng)華正茂的太后得了勢,便如鄉(xiāng)下一夜暴富的土財主,她娘家人人都受了封賞,恨不得連賈家的螞蟻都要賞了官做。 姚家的門楣榮耀之余,便赫然如落安鎮(zhèn)一霸,動不動便將賈太后這個金字招牌叫嚷出來唬人。 我自進(jìn)落安鎮(zhèn)后,便三兩下將那個一路招搖的禍水輕易甩脫,站在姚家氣勢恢宏的大門口,一揮拂塵擺出個得道高人的駕勢,只恨不得設(shè)個個蓮花座從天而降,如菩薩一般普渡眾生地告訴他們。 “本道姑來自清平觀,是來給你們府的一只貓做道場的! 不防門口走出一個華衣少爺,如所有的紈绔公子哥般,身后照例跟一班點(diǎn)頭哈腰的狗腿子。瞇著眼一眼望到我,便得意洋洋地指過來。 “這小道姑長得俊俏,不如跟了我,回去做第八房小妾罷! 我怒目視之,轉(zhuǎn)身便要離去,卻被他們生拉死扯進(jìn)了姚府,我拼命掙扎,心頭火起,光天化日強(qiáng)搶良家道姑,而且這個所謂的公子哥還長得這么委瑣。 不知為何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鐘晨那雙嫵媚迤邐的桃花眼,我下意識地便失聲呼救:“禍水,快來救我。” 只是我的嘴被姚家的下人緊緊捂住,話語都說不清楚,我雙手緊緊扳住門框,兩腿拼命地蹬對方,蹬了許久,突然發(fā)覺那家伙如木偶般,毫無反應(yīng)。 我瞪大眼再環(huán)視四周,發(fā)覺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從前面一頂軟轎里緩緩而出的一個絕代佳人。 那個美人,櫻唇淡眉瓜子臉,吹彈可破的雪膚因著一襲瑤紅色攢色海棠裙顯得更為嫵媚俏麗。一雙山水迤邐的桃花眼,微微掃過來一眼,我心中便涌起千濤萬浪。 這美人即使磨成灰我都認(rèn)得,鐘晨這禍水雖然我一向知道他長得美,不料穿上女裝后是如此的傾國傾城。 我一語不發(fā),不知他要耍什么把戲,卻看他纖長玉手輕掩俏臉,笑吟吟地便沖那已看得瞠目結(jié)舌的姚家少爺拋了個媚眼。 后者果然魂都飛了,沖一幫下人揮揮手:“快別去管那個丑八怪道姑了?焯姹竟訉⑦@個美人搶進(jìn)府! 我沒好氣地啐了他一口,卻看“鐘美人”大大方方地便裊裊進(jìn)了府,那副順從溫柔的樣子,看得我渾身哆嗦,冷汗直冒。 叁 半柱香功夫后,我站在姚府北側(cè)的墻壁外如猴子般上竄下跳,想盡辦法依舊爬不上去那堵高高的墻。 鐘晨明明是進(jìn)府后往北而行,不知他現(xiàn)在在里面到底是什么狀況。 我托腮坐在路邊的石塊上胡思亂想了一通,獨(dú)自低聲喃喃。 難道他被發(fā)現(xiàn)是男兒身,然后被痛揍了一頓? 又或者姚家將他作為騙子送去報官了? 也可能姚家惡偏偏是喜歡男人的?那鐘晨豈不是羊入虎口? 我越想越覺得鐘鍋水總是逃不開凄慘痛苦的結(jié)局的,想想到底也是為了我而導(dǎo)致的禍端,心里難免有些不安,卻苦思無計(jì),冷不防聽到耳畔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道姑怎么一張臉皺得和豬腰子似的! 我當(dāng)下跳腳,說你全家才長得和豬腰子似呢,一抬頭看到鐘晨已換了一身白袍,那張皎好美麗的桃花臉,依舊在明媚陽光下笑如和煦春風(fēng)。 “小道姑我早便跟你說過,不要動不動就愁眉苦臉的! 我仰臉看他以極優(yōu)雅的姿勢掠過額邊的碎發(fā),半睜著狹長雙眸斜眼而睨我。 “其實(shí)什么事都應(yīng)往美好的方面想,比如現(xiàn)在的姚家少爺,雖然已被我揍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而且被綁了手腳,嘴里還塞塊麻布。但是他若是落到殺人如麻的惡匪手中,豈不是更糟! 我對他的精妙話語甚感佩服,也來不及去想,他怎地會如鬼影般從天而降,又何時有了這一番好身手。腦子里一片混亂,便只想到一個問題。 “如果姚府的人追來怎么辦?” 結(jié)果話音剛落,果然便見到一大幫姚府的家丁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身畔的美男子卻笑得風(fēng)輕云淡,溫聲寬慰我:“不要急,我有辦法! 我極崇拜地仰視他,指望他如武林高手般挾我飄然而去,不料卻看他纖手堅(jiān)定地指向我,氣定神閑地宣布。 “一切都是這個小道姑指使我這么干的。” 公堂上,明鏡高懸。 縣官大人的驚堂木拍得“啪啪”響,姚家全身包扎如粽子般的少爺由人抬著作為人證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 這家伙果然傷得不輕,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我們。 我跪在堂下對那依舊一臉春風(fēng)的禍水咬牙切齒,兩眼充血地問他。 “你為什么要陷害我! 他淡淡一笑,在我耳邊輕聲道:“小道姑你知道京城前幾月已經(jīng)接連失蹤了五個年輕男子! 莫名奇妙,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瞪他一眼,他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落安鎮(zhèn)一月前也發(fā)生了件命案?” 我被他感染,順口就道:“知道啊,不就是姚家死了只貓唄! 他嘆口氣,眼中露出象看到傻子般的憐憫眼光,越發(fā)將身子溱近我:“是死了個俊俏年少的秀才郎。他死的時候,正好姚家那只貓也死了! 我嘆口氣。非常認(rèn)真地問他:“但是禍水,我知道這個秀才和貓死的都很可憐,問題是……” 我怒視他,幾乎是用吼的:“又不是我殺的,你就算要替他們報仇雪恨,也不用來陰損我吧。!” 堂上傳來更強(qiáng)烈的怒吼聲,我抬頭看到縣官大人的臉色都變青了。 “你們這兩人竟然無視本官,你這來路不明的野道姑還咆哮公堂!給我就地仗打四十大板! 我大驚,偏過頭看鐘晨那雙狐貍眼里強(qiáng)忍住笑意,卻暗地伸出手輕觸我冰涼指尖,小聲道:“你放心,我擔(dān)保你沒事! 到這時侯,我要再信他才有鬼。沒等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將我按住,我便如殺豬般地叫:“我沒有來路不明,我從清平庵而來,我是被姚家請來做道場……” 話還未完,便被人打斷。 “你是清平庵的?” 我忙點(diǎn)頭如蒜,抬頭看到陪在姚家少爺身畔的一個中年管家打扮模樣的人沉默少傾,便向堂上拱了拱手。 “這件案子我們便撤了。我家二姑娘養(yǎng)的狗昨日死了,需要這個小道姑去做道場。” 我瞪大眼,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借口,只是再蹩腳的借口,便憑姚家一個小小管家在堂上也如此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落安鎮(zhèn)的知縣老爺都是會準(zhǔn)的。 何況他抬出來做擋箭牌的是整個落案鎮(zhèn)里與當(dāng)今太后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二姑娘。 肆 果然,到最后,這件烏龍案子連審的時間都沒有花費(fèi),我便糊里糊涂地直接跟著姚家的人走出衙門,而后往后看了一眼,頓時氣傻。 只見那始作俑者如沒事人一般,極瀟灑地拍拍袍子上的灰塵,轉(zhuǎn)身對姚家人做傾城一笑。 原來姚家壓根就沒將鐘晨做為案犯,卻一股腦子都沖我來。 我暗暗呸了他幾十下,如今這世道簡直是沒天理可言,難道長得美一點(diǎn),就能為所欲為? 正心里極不爽之時,忽然另有幾個落安鎮(zhèn)的百姓從衙門外哭哭泣泣著扛著具尸體走進(jìn)來,死者臉龐早已發(fā)黑,只是仍隱約看出生前也定是個年輕俊秀的少年。 我掩鼻往后走了幾步,看到身后的知縣老爺正側(cè)著身子與師爺嘀咕了幾聲,便輕拍驚堂木,道了一聲:“此案錯綜復(fù)雜,容后再審。” 嗬,這個落安鎮(zhèn)的知縣如此辦案,鎮(zhèn)上的百姓可真夠倒霉的。我正不屑,姚家的人倒在前面催開了。我忙跟著走前幾步,卻看鐘晨翩然若仙般大步從我身畔踏過,輕聲在我耳畔道。 “小道姑,為何每次姚家死了小貓小狗時都會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又為何知縣對這案件如此草率處理?” 我張口結(jié)舌,還沒回答,他的唇畔便又泛出一絲如狐貍般的微笑:“就你這豬腦子估計(jì)也猜不出來,我就隨便問問。不用在意。” 我怒瞪他一眼,他卻又將聲音壓得更低,似是在自言自語:“這個殺人兇手的身份,定然是不簡單! 說罷便已信步走出衙門,只傾刻功夫,已翩然遠(yuǎn)去,不知影蹤,我看他腳步輕盈,忽然很難將那個費(fèi)了半天力還爬不上山崖的人與他聯(lián)系在一處。 我輕嘆口氣,鐘晨,恐怕你的身份也不簡單吧。 我在到了落安鎮(zhèn)的第五日晚上,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我有若四歲稚兒,依偎在一個素淡伶仃的女子懷中,她的面容慈祥可親,只是最后卻豁然推開我,我緊扯她衣袖,癡纏不放。 她淚如雨下,縱橫闌干,淡薄唇形卻明明吐的是一個“滾”字。 我緊緊擁著她不肯離開,她卻依舊如煙霧一樣漸漸散開,我放聲大哭,那霧中女子的面容卻突然變成另一張絕色容顏。 笑盈盈的臉上卻毫無凄涼憂傷,那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鐘晨,明明是男兒身,卻偏偏比女子還長得美麗。 再望四周,我分明又站在清平庵山頭,摸一摸臉龐,右邊全是疙瘩腫塊,起伏不平。 那是我初遇他時跌落桃花中后的慘狀,我放聲大嚎,哭得梨花帶雨,不防他輕拂我眼中淚水,十分親昵地拍拍我的頭,象哄一只小狗一般。 “小道姑,不要動不動就愁眉苦臉的,你就當(dāng)自己臉上是貼上的桃花花鈿,對,你笑笑,你看你多美! 我呸了一聲,我這臉都象毀容了,怎么還笑得出來,可是心里,卻有一絲甜甜的,鐘晨,你竟然說我美嗎? 這是不是表明,你有點(diǎn)喜歡我? 只是,我怎么這么累,腦中混沌不堪,萬千思緒走馬燈似的轉(zhuǎn)。仿佛聽到鐘晨在對我說:“小道姑,你看姚府猝死的那只狗,它的背脊已斷裂,又是死在外面的墻根,背上還有一個鞋印。這很明顯是……” “很明顯是因?yàn)橛腥藦膲ν馓聛,無意將狗給踩死的!” 伍 我心思募地一動,渾身冷汗淋漓,終于從夢中醒來,卻覺眼前噌地一亮。 好個華麗精致的閨房,小銀鉤懸起青紗帳,案幾上一律是青瓷的器具,瓶里插幾株紅梅,銅爐里熏著暖香,煙霧氤氳中站定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高冠束發(fā)、一身白衣若雪的美男子鐘晨,他煥然一新的裝束,明顯是沐浴焚香,精心整飭了一番,這樣裝扮的鐘晨,更顯得他眉目似畫,如嫡仙下凡。 我正要呼喚他的名字,剛動了下頸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被五花大綁,手腳都麻得有些僵硬,我勃然大怒,他卻似瞧都未瞧見我,一雙眼,笑吟吟地望向青紗帳內(nèi)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 里面?zhèn)鱽硪粋女子?jì)傻蔚蔚穆曇簟?br/> “鐘郎,果然還是你待哀家最為真心,不似其它沒心肝的,個個都想著跳墻! 這又甜又軟的話語,讓我渾身打個哆嗦,卻看他低頭傾城一笑,上前躬身輕聲道:“蒙太后垂愛,這是我十世修不來的福份。” 這樣肉麻惡心的話,到了鐘晨的嘴里,卻只感到溫柔體貼,我嘴角不免抽搐,卻看到他偏過頭,很隨意地向我眨了眨眼。 雖只是波瀾一現(xiàn),其中深意,我卻明了。 我很懷疑鐘晨是不是來自京城的老資歷捕快,他對于落安鎮(zhèn)的命案分析猜測,果然命中率十分精確。 落安鎮(zhèn)的兩個俊俏后生,都是被姚府囚禁了起來最后為了逃離而均選擇跳墻這一條生路,只是他們和姚府的動物們都很不幸,一個跳下踩死了一只貓,另一個跳下踩死了一只狗。他們自己也驚動了家丁,白白送了性命。 罪魁禍?zhǔn)鬃匀皇沁@個耐不住寂寞的深宮貴婦賈太后,原來她對小白臉的愛好,從京城一直延續(xù)到了落安鎮(zhèn)。 只是她為何要這樣象做賊似的隱在落安鎮(zhèn)呢?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受了鐘鍋水的影響,不由自主地便也喜歡一路就猜想下去。終于收回心思,將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投到那個正躬身而立的鐘晨身上。 叫你這廝平時處處留情,桃花眼到處勾魂,如今算是現(xiàn)世報,被人抓去當(dāng)面首養(yǎng)著了吧。 只是,為何他一臉波瀾不驚的神情,我心里酸溜溜地想,鐘晨你當(dāng)面首還當(dāng)?shù)猛ψ虧櫟陌。正要出言譏諷,才感到自己四肢無力。 突然想到一個我早該想到的問題。 既然這里是風(fēng)騷太后和她的新任美男面首尋歡談愛的秘所,那為何我也會在這里? 陸 屋子里香霧繚繞,我被嗆得涕淚交零,在迷蒙中見到有一排宮裝侍女魚貫而入,規(guī)規(guī)矩矩向帳內(nèi)的賈太后復(fù)命。 “清平觀那些女道姑都已帶來了! 我訝然失色,勉力偏過頭,果然便見到師父師姐個個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帶了進(jìn)來,只是臉上神情卻均有些恍惚,仿若沒睡醒的模樣。 那嗆鼻的熏香愈發(fā)濃烈起來,我忽然明白,原來賈太后是用了迷香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將我們捉了來。只是她又何必要這樣大費(fèi)周折行事詭異?難道她要我們?yōu)樗切┧廊サ南嗪米龅缊觯?br/> 我正胡思亂想際,聽到那殺千刀的鐘晨正淡然道:“太后辦正事要緊,我先告退了! 帳內(nèi)嬌滴滴得讓我寒毛凜凜的笑聲又兀自響起,太后掀了帳簾,由幾個侍女扶著走出來,故做嬌柔淺淺一笑,臉上涂了起碼有十層的脂粉便簌簌地落下來。 我冷眼看她如撒嬌似的挽起鐘晨光的手,捏著嗓門說:“哀家怎地會不信鐘郎?” 鐘晨對之溫柔一笑,神情真誠自然地讓人發(fā)指。若非我瞅見他在電光火石間暗自拋過來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大概早便要忿恨地將自己滾成一個球去撞死他們這對奸夫淫婦。 其實(shí)鐘晨哪怕是對只母豬溫柔親昵,又與一心要當(dāng)清平觀第一女道姑的我有什么相干呢? 妙真妙真,平日里向來只有你嘲笑那些被鐘禍水美色迷惑的傻姑娘,其實(shí),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情根深種。 我無限苦惱,顧不上去探知太后到底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卻看到有一素衣宮女在溫聲問我五師姐。 “你心里有什么秘密,請告訴我聽罷! 我抬頭看五師姐雙眼無神,似著魔般,絮絮而語:“鐘公子怎地還不回山,這段時日可想死我了! 我頭腦也暈暈沉沉,并不忘向那個一言不發(fā)的禍水拋去個白眼,卻又聽到平日里最為莊重端莊的四師姐在迷香的作用下,也大吐心事。 “鐘公子,若你肯娶我,我一定離開清平觀,還俗與你結(jié)為夫妻,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三師姐:“鐘公子……” 二師姐:“鐘公子……” 大師姐:“鐘公子……” 賈太后的面色越來越鐵青,氣乎乎一拍案幾,嗔道:“讓你們問先皇遺詔的事,怎么盡問了些不相干的出來?” 什么先皇遺詔?好沉重的話題,我的眼皮也幾欲要垂下來,我暗暗將舌尖咬得生疼,勉力讓自己保持一絲清醒,最后看她們審問我?guī)煾笗r,她也神情恍惚,喃喃而語:“若我年輕個二十年,哪輪得到徒兒們總是將鐘公子纏住不放?” …… 鐘禍水一個踉蹌,幾欲跌倒。 太后的眉頭越蹙越深,忿忿道:“都是些什么六根不清的道姑,抑或是你們審問的功力不到家?當(dāng)年華妃身畔的心腹宮人明明是在清平觀病逝,老道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最終遺言?” 我微偏過頭望向沉呤不語的鐘晨,少傾聽他溫聲道:“太后,那宮人與華妃交情很好嗎?” 太后哼一聲道:“那兩個賤婢都是秀女出身,私下結(jié)了金蘭姐妹,虧得那時哀家知曉她有惡疾,著人在她胭脂里加了花汁,這賤婢的肌膚一觸鮮花,便會紅腫潰爛,這才少了個勁敵。否則她們合起來狐媚先皇,哪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到底支撐不住,已然昏昏欲睡,卻看鐘晨眼中有銳光一現(xiàn),唇畔泛開一絲魅惑微笑:“既然娘親有這樣的惡疾,那么女兒有,也自然不奇怪了! 他纖長的手堅(jiān)定地向我指過來,我有些許惶恐,看恍然大悟的太后剎時變得面目猙獰,抓住我的衣領(lǐng),兇神惡煞地問我:“你娘親有沒有告訴,那道傳位于五王爺?shù)倪z詔,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連反抗的氣力都沒有,迷茫地望向神色波瀾不驚的白衣美少年。 鐘禍水,你為什么要害我? 柒 娘親這個詞,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yuǎn)的記憶了。 師父曾告訴我,我的娘親那年路過清平觀時,病得很重,臨終時將方才四歲的我托付給了她。 只是我再也記不起,我在做一個小道姑前的種種,甚至娘親的長相,在記憶里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 然而如今他們卻那樣迫切地逼問我,眼前鐘晨的絕美容顏已變得越來越迷朦,我只看到他那張淡薄的嘴唇,輕輕蠕動。 “小道姑,告訴我,你娘親離世時對你說了什么?” 我搖搖頭,卻依舊昏沉不堪,我的意志已在迷香的作用下變得脆弱不堪,我的雙眸因?yàn)闊焼芏鴾I水連連,淚眼朦朧中,依稀看到鐘晨的眼里,明明閃過一絲關(guān)切。 我想用盡所有力氣沖他怒吼:“你給我滾開!滾!” 一個“滾”字從我的唇畔艱難吐出,我驀地想起,夢中那個讓我依戀卻又陌生的女子,她那般無奈地放開我的手。 我只記住了那個“滾”字。 我聲嘶力竭地沖眼前這個擾亂我生活的絕色男子怒吼:“滾!滾!滾!” 鐘晨,你怎么可以伙同那些惡人一起來欺負(fù)我。 最后氣力全無,身體如脫了線的風(fēng)箏般飄然而倒,卻覺有堅(jiān)強(qiáng)的臂膀牢牢將我接住,清朗的聲音中帶著困惑。 “袞,袞王?難道遺詔便是藏在五王爺自己的府里?” 我被他雙手緊緊抱著,突然覺得無比的疲累卻舒服,連罵人的氣力都已無半點(diǎn),卻聽到太后憤怒的聲音響起。 “鐘郎,你怎么這樣抱著她?” “來人啊……啊,你,你們是哪里來的人?你們想造翻嗎?鐘郎,你上哪里去!” 我在昏昏沉睡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鐘晨淡然而又堅(jiān)定地聲音:“王爺交待我的事已經(jīng)完成。小道姑,我們一起走罷!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幼時娘親曾拉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囑咐我:“囡囡你要記住,以后凡是和皇宮朝廷沾邊的人,切莫和他們親近! 皇宮果然便不是個正常人呆的地方,原來先皇早已清楚自己這個風(fēng)流婆娘的本性,怕她日后紅杏出墻,暗暗地還藏了一張傳給自己五弟繼位的遺詔。 遺詔是藏在五王爺袞王(瞧這倒霉名字,果然只有住在皇城里的非常人才想得出來。) 的府里,而這秘密,只有華妃和她的貼身侍婢才得知。待華妃在宮里猝死后,出宮隱藏在民間的我娘親,立時便成了你爭我搶的香餑餑。 鐘晨后來告訴我,袞王為免太后那方提前找到遺詔,特意安排人手細(xì)細(xì)搜尋,最后目標(biāo)鎖定在清平觀。 傾國傾城的鐘晨,便是他安插在太后和清平觀中最出色的棋子。 他那時睜著一雙桃花眼,百般哀怨地問我:“想我鐘某迷盡天下萬千女子,老少通吃,為何偏偏要栽在你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小道姑手里?” 我昂首挺胸,斜眼而睨之,裝做早便看穿他最起初的美男計(jì)加苦肉計(jì),兇巴巴地吃定他:“禍水,既然我都為你放棄了清平觀第一女道姑的偉大理想,你若再敢到處勾三搭四,小心我打斷你狗腿。” 他裝出一副乖乖聽話樣,看得我心頭大爽,想了想又補(bǔ)上一句:“你敢讓別人勾搭你也不行! 我在考慮日后是否要給鐘禍水帶上面紗不再見人算了,剛擺平了風(fēng)騷太后,卻不料在新王登基時,皇上的親妹妹蕓陽公主又對他一見傾心,那含情脈脈的神情,看得我恨不得一拳頭打上她粉臉。 所以還是趁早拐了他離開京城,方是正經(jīng)。 離京時,因鐘晨立了大功,便連新帝也親來相送,身畔仍跟著不死心的蕓陽公主,一雙眸子,癡癡地望著我們逐漸遠(yuǎn)去的身影。 我撇撇嘴,對身畔含笑而立的鐘晨竊竊私語:“你少和皇宮里的人有牽扯,小心公主因愛成恨,殺了你解恨! 他回眸一笑,簡直比楊妃還百媚生:“不會,他們舍不得! 我沖他做個鬼臉,轉(zhuǎn)身便欲上馬車,卻看他輕蹙眉頭,一把便轉(zhuǎn)身摟住我,十指輕輕扣上我的腰。 我佯裝質(zhì)問他:“鐘晨,我這樣沒名沒份地跟你回去,卻算是什么?” 他含笑不語,額頭有涔涔的汗?jié)B出,淡薄嘴唇緩緩啟開:“你不說我都忘了向你提親了,好吧,小道姑,你說你可愿意……” 話還未完,卻閉目不語,我一抬頭,瞧見身驕肉貴的公主還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眼里竟有晶瑩的淚水,輕扯她兄長衣袖,轉(zhuǎn)身便走。 我沖他橫眉瞪目:“讓你求個親,竟有這么難嗎?”話剛說出口,卻覺他搭住我腰的手無力的垂下,有一滴滴濃艷的血,從他雪白的袍子上蜿蜒而下,流淌成溪。 尾聲: 鐘晨,你可還記得你我初遇時,也是這般春光明媚、燕語鶯啼的時節(jié)。 清平觀后山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依舊那般粉紅嬌嫩、清淡高雅,團(tuán)團(tuán)簇簇快要將你我湮沒。 其實(shí)清平觀已非舊時模樣。師父自那日起自覺尷尬,干脆解散了道觀,一眾師姐歡欣雀躍,個個奔赴紅塵,下山嫁人去了。 整座山上獨(dú)剩下我守著這一山燦爛桃花,有時也覺寂寥,今日突想起前塵往事,所以特地來講說與你聽。你聽我絮絮叨叨了半日,不知是否已感到厭倦。 只是鐘晨,我回憶到了這里,再也不知道該如何講述下去。我清楚地記得,你與我初遇時,曾微笑著告訴我。 “小道姑,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 所以我將我們的故事,重頭細(xì)細(xì)講來,盡量將它講得戲謔而有趣,刻意去忘記那些痛苦和不快。 其實(shí)我自小在清平觀,不知挨了師父不少的打罵和師姐們的欺負(fù)。便是和你初遇時,也是因?yàn)閹熃銈児室獾箅y我,一定要我將山上的落花收拾干凈,方許吃飯。 我后來學(xué)著你的樣子,在后山放聲大笑,那時天空清澈得宛如一塊透明的琉璃,山風(fēng)將素潔光潤的桃花瓣吹上你的雪白衣袍,你如天上謫仙般,望著我淡淡的微笑。 這樣傾城溫和的微笑,大概誰也抵擋不住你的魅力,所以你說:“放心,他們不會舍得殺我。”并非妄言。 但是他們舍得殺我。 那日我在登上馬車前和你打鬧,卻忽略了剛登基為帝的袞王不動聲色的朝一干侍衛(wèi)揮手,便有人在草叢中向我放了冷箭。 只是你比箭仍快了一步。你那般迅速地?fù)踝∥业纳眢w,纖長手指摟住我的腰,蠢笨如我,竟絲毫沒有察覺。 我癡癡地看著被山風(fēng)吹落如粉蝶翩躚的瓣瓣桃花,想起你在生命的盡頭,對我說的最后半句話。 你說:“小道姑,你可愿意……” 那么今日,便由我來替你說完。 “小道姑,你可愿意嫁給我為妻! 我揚(yáng)手撫上眼前這塊冷冰冰的石碑,上面分明刻著“先夫 鐘晨”的字樣。 我唇邊泛起淡淡微笑,輕聲答你:“我自然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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