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走過西藏


作者:馬麗華     整理日期:2012-02-10 17:37:59

   目 錄

   ◎◎◎ 自 序
   ◎◎◎ 藏北游歷
   第一章 西部開始的地方
   第二章 文部遠風景
   第三章 北上無人區(qū)(1)
   第三章 北上無人區(qū)(2)
   第四章 藏北:一片不可耕的土地
   第五章 日益不原始的漠風(1)
   第五章 日益不原始的漠風(2)
   第六章 東四縣風采(1)
   第六章 東四縣風采(2)
   第七章 冰雪大江原
    
   ◎◎◎ 西行阿里
   第一章 扎達——土林環(huán)繞的地方(1)
   第一章 扎達——土林環(huán)繞的地方(2)
   第二章 普蘭——雪山環(huán)繞的地方(1)
   第二章 普蘭——雪山環(huán)繞的地方(2)
   第三章 永遠愉快的科加(1)
   第三章 永遠愉快的科加(2)
   第四章 在神山岡仁波欽的一次精神之旅(1)
   第四章 在神山岡仁波欽的一次精神之旅(2)
   第五章 荒原小城獅泉河鎮(zhèn)
   第六章 日土——湖泊環(huán)繞的地方
   第七章 昨天的太陽,永恒的太陽
    
   ◎◎◎ 靈魂像風
   第一章 查古村的歲時祭祀
   第二章 山環(huán)水繞的雪絨山谷
   第三章 邊緣風景:活佛克珠的戲劇人生
   第四章 布滿神靈的鄉(xiāng)野
   第五章 雅魯藏布流經(jīng)的地方
   第六章 朝圣者的靈魂
   第七章 何處是你靈魂的故鄉(xiāng)  

  
   自 序
    

     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四年,我在西藏十八年。

     十八年完成了一個過程——情感上的和認識上的。

     是對這一階段的完成,而非終結。人生乃一大過程,其間包含了一系列中小過程。

     是人生年歲中彌足珍貴的一個階段,純粹的有效生命時間。

     對于未來者,西藏是個令人神往的佛界凈土;對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對于離去者,西藏,你這曾經(jīng)的家園讓多少人魂牽夢繞——西藏,就其實在的意義來說,更是一個讓人懷想的地方。

     有些時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懷念。在懷念的時候,被懷念者本來的價值也許就會一點一點地呈現(xiàn)出來。但西藏在想起我來的時候,我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呢?是一個逗留得太久,熱情也持續(xù)得太久的行吟詩人吧,是一個喜歡張望人家的生活情景、喜歡打探人家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個執(zhí)迷投入但始終不徹不悟不知圣者為何物的朝圣香客吧。西藏看我在這片高大陸上走來走去,一定很納悶——

     那么多年了,她在找什么呢?

     ——其實并沒有刻意去尋找什么。只不過聽憑了直覺的引領罷了,喜歡這樣過日子罷了。然而無意中我得到了很多。海底生物的化石,石器和陶片之類,接近了只有這片土地上才有的自然風景和人生風景,認識了那么多的人,生發(fā)過那么多感想,一言難盡……

     不意我現(xiàn)在竟然想要結束這一階段了,有些心急,急不可耐。這種"想要結束"的感覺似乎自前年就已萌動。前年在西藏鄉(xiāng)下拍片,年底結束前的那些日子就格外不耐煩;去年春夏在成都做電視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后期——"為什么總也做不完呢!"去年秋天寫《靈魂像風》——"怎么還寫不完呢!"今天將用最后的幾個小時把這篇序言改完應該就是完成結束了吧,無疑這將耗去我僅存的一點兒耐心。

     急于結束的是什么呢?位置?視角?形態(tài)?思想方法?包括生活方式?

     也許還是潛移默化地接受了生命輪回的觀念,所不同的只是,想要在今生即實現(xiàn),使每一階段的人生都不同于前,使這一輩子享用性質(zhì)不同的幾回人生?

     十八年,成長起又一代人的時間,對于我們來說,充滿了那么多的故事。從路的這端走向那端,為時代所驅(qū)使,渾身滿是時代的烙印。那時我們正年輕,單純,熱情,有勁兒,無牽無掛,無尊無卑,盲目而蒙昧,由于傻氣而可愛。我們走向西藏高大陸,緩緩行駛在青藏線上,一路灑下激情的歌。在五道梁,那個差不多令人聞風喪膽的五道梁,高于海平面五千多米的地方,我們下車吃午飯的時候,男同學打籃球,女同學挑水……理想主義火焰在胸中燃燒,不斷地添加以浪漫主義的柴薪……

     ——那可真是陳年往事了。如今再不是那個豪歌豪飲者的形象了。

     那是我們西藏故事的開頭。

     我對于西藏農(nóng)村的錯覺也從進藏之初開始,以至于妨礙了我對藏文化的主體農(nóng)業(yè)文化的認知,只是在最近的幾年問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

     開始的情形是這樣的:進藏后第一個春節(jié)剛過,我就參加了全稱為"黨的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前往堆龍德慶縣最偏遠的一個區(qū)。那里以農(nóng)為主,兼有牧業(yè)。那時"文革"雖已結束,但那場破除舊習俗的全民運動已蕩滌了城鄉(xiāng)每一角落。從春種到秋收,我在那里度過了整個的莊稼生長季,和百姓們一起參加勞動,背肥,鋤草,收割。一起學習、討論,也還偶爾舉行一次批判會,把已成死老虎的領(主)代(理人)分子批斗一番。這個村莊安居樂業(yè)。這期間在鄰區(qū),倒是發(fā)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兒:有人從事地下宗教活動被檢舉,那些宗教用品被作為活教材舉辦了展覽,用來進行階級斗爭教育。我們接到了通知,乘坐馬車沿青藏路的這一段去往鄰區(qū)的區(qū)公所,聽取情況介紹,并參觀作為罪證而現(xiàn)在被稱作文物的那些佛像和法器。

     那時我對于西藏農(nóng)村的總體印象是,除了語言和主食的不同,和內(nèi)地的鄉(xiāng)村沒什么兩樣啊。雖然日常生活中有少許差別,例如,人們從不用肩,沒有過"挑"的概念和動作,無論背水,背筐,背石頭,用的都是背,繩帶繞過胸部和肩腳下方。那時我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會有人冒險告知我,是由于肩上有命燈、體神和戰(zhàn)神的緣故——鄉(xiāng)村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面貌遲至第十八年才由《靈魂像風》傳達出來。

     起初幾年的日子就這樣走過來了:節(jié)奏緩慢,內(nèi)容簡單,那時的天空晴朗但沒什么光彩。越到后來,路況和境遇都顯得復雜而崎嶇,上空風云變幻,飛沙走石,足跡和心跡都轟轟烈烈地進行著。最后,這個最后也許就是當下,結束的時候可能會是戛然而止。

     這一過程,是內(nèi)在體驗的深化和生命質(zhì)量的提高。

     個體生命的進行今天看來仍不足道。它的價值也許只體現(xiàn)在完成了這幾本書。

     大凡一個人樂意離開他自己的本土文化,去往異族異邦之地,想要獲得的一定是差異、未知,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經(jīng)驗。后來的幾年間,我之所以熱衷于牧區(qū)、藏北,正是基于對那種游牧生活以往全然無知。這熱情持續(xù)了若干年,直到走遍了那四十萬平方公里上的每一縣份,包括只能在嚴寒季節(jié)穿越的無人區(qū)。多年的藏北之行使我獲知了牧民生活的完整印象,他們古老的精神世界的全部:神山崇拜和格薩爾王的傳說。再有就是,每想起西藏,首先映入腦際的就是藏北風光:天有多藍,云有多白;天有多低,云有多近……

     《藏北游歷》就記述了這些。

     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之交的三個月里,我第一次去藏東昌都地區(qū),第一次沿川藏線穿越西藏的大森林。遮天蔽日的黑綠色林莽中,淡綠的松蘿猶如流蘇飄逸如簾。夜晚松濤如吼。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間,民居的木房子顯示著另外一種生活傳統(tǒng)。次年春季,歷時七天我乘坐解放牌貨車走完了自成都至拉薩二千四百多公里的川藏線。那時,色霽拉山的杜鵑鋪天蓋地如火如茶;又一年秋季在錯高湖畔,我體驗了今生所能領略感受的終極之美。夏季里泛濫的湖水復歸澄澈,在紅綠黃相交織的山野的懷抱里沉醉著。湖心島童話般地鋪設于碧波之中,秋葉婆娑隱現(xiàn)著小小的寺宇、經(jīng)幢。島上千年古松挺立,經(jīng)霜愈益青蔥。隔湖望去只有島心一株巨松通體燦爛,猶如黃金鑄成。那時我正醉心于弗雷澤的《金枝》,金枝正是遠古森林之王的權力象征。從此這湖、這島、這金松便就成為腦際中最高貴渺遠的意境了。

     ——雖然過后我從林芝農(nóng)牧學院高原生態(tài)研究所的專家那里得知,這只是一株因病而枯死的古松,在它漸漸萎黃時就曾救助過它,未果。遺憾之余,我說,它雖死猶生,雖死猶榮。愿它的靈魂守護著它,五冬六夏,一道金黃的風景。

     這個高原生態(tài)研究所所長是徐鳳翔,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姐,黃宗英所寫《小木屋》的女主人,生態(tài)保護的傳教士,同時主張科學地開發(fā)利用自然資源,一位積極的生態(tài)保護主義者。她利用一切可能之機,甚至在她路過的地方也召集會議進行傳教。如今她的弟子和信徒眾多。我曾幾次訪她未遇。那一次她的年輕的弟子問我,注意到錯高湖南岸山坡上的闊葉林帶沒有。當然。那片叢林的色彩隨時令變化而變化,春夏青翠,深秋紅黃,冬季落葉,作為觀賞,是再美不過的了。但是,那是一片次生林。是原始森林被砍伐后重新栽植的。原生林是云杉,它們一去不復返了。氣候和濕度都不再相宜了。

     林芝給了我無與倫比的美意境,我沒能把它寫成一本書,是深入和道行都不夠的原因吧。

     也還是在這個農(nóng)牧學院,一九七九年第一次昌都之行的歸途中,我們住在這個學院的招待所。從高音喇叭里,我聽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的消息。那時我心里一動,這消息對于一個國家對于我個人的重大意義后來才漸漸顯現(xiàn)出來。那是我向著太陽歌唱的詩歌時代的發(fā)端,在西藏,茅塞初開的年代,我首先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所以我首先成為了詩人。

     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對于自我的發(fā)現(xiàn)是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呢。

     才會有后來的由己及人——人,人群,人類,人文。

     阿里地區(qū)是最后到達的一處地方,那是在九十年代初的夏秋季。那時的我已經(jīng)很有文化感了。翻閱過一些資料,實地踏勘一番,再加上想象的貫穿縫合,差一點兒就復原一個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史了,這就是《西行阿里》。

     其實這本書是極為有限的,有勝于無,聊為他人之先罷了,認真的歷史學家藏學家們不會與我對簿公堂的。至于古格王朝的衰亡,我在后來的采訪中得知有研究者又提出一些新的問題和證據(jù)。誰能說得清那個王朝究竟覆滅于金礦開采凈盡,還是象泉河河床下切,還是政教內(nèi)證導致王與瓦俱焚?且讓古阿里仍舊籠罩在這許多"……之謎"的光環(huán)里吧。

     佛教講究緣分。我與西藏,大約存在一個前生斯世之緣。我每回去每一地,看來隨意,但也每有一個緣由,機緣,怎一個緣字了得。連綴起每一回的片片斷斷,星星點點,西藏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地圖上就布滿了足跡,那些偶然的契機就成為天作之合。我今生將以走遍西藏為驕傲。

     重新認識西藏農(nóng)村是由于拍攝《西藏文化系列》這一契機。這需要反反復復地走向拉薩河畔、雅魯藏布江畔的田野村莊。隨著十多年間宗教政策的開放,鄉(xiāng)村中的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信仰的恢復令人驚異不止。而這些延續(xù)了千百年之久的文化傳統(tǒng)正是靠形式來支撐的。別小看了田野上那一次次的儀式,每一村中一兩個小神殿,一兩個時常神志不清的神職人員,一沒有了這些,地方文化史仿佛真就消失了呢。我們就這樣隨著時間的腳步走,一步步走向了鄉(xiāng)村世界的深處,走進觀念和精神的核心,走進人們的靈魂中去。

     靈魂是什么樣子的呢?

     西藏人說,靈魂像風。把這個短句拿來做書名,出自剎那靈感。

     我常想西藏的農(nóng)業(yè)牧業(yè)從何時分野的呢?在這兒,我們看到了兩種多么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精神世界。雖然他們各有其傳統(tǒng)意義上的恒定模式,既成的道路,不變的結局,都神奇得可以。這些不同而同,相異而一,真是有意味的一對組合。

     現(xiàn)在,我把這三本書合成一本出版了。這里,有農(nóng)村,有牧區(qū),有古史之地,粗略地概況出了一個西藏了吧。多年來渴望一個完成,這也是行數(shù)十萬里路、搭一百回車不辭辛勞走遍西藏的動力之一。

     其實遠沒有完成。

     且不說尚未到達的一些地方,例如墨脫,察隅,吉隆,那些邊邊角角奇異之地,由于足力心力的不濟難再到達;即使已多次去過的熟悉的地方,由于準備不夠,難以成書。例如擬想中的《藏東紅山脈》——那一帶山紅地紅,在拉薩凡見到車身車輪紅塵仆仆者,定是昌都來車無疑——例如喜馬拉雅山脈的門巴、洛巴等民族,就認識得膚淺,在藏學之外,國際上把它稱作"喜馬拉雅文化"。聽說在那里,靈魂的走向反其道而行之——惡者靈魂升天,善者靈魂入地——例如后藏日喀則地區(qū),那一片古史文化的沃土,尚待開發(fā)……

     更何況還有內(nèi)容方面無法彌補的不足。我并非博學者,對于歷史、宗教、經(jīng)濟之道時常捉襟見肘。對于藏文化中所富含的宗教內(nèi)容,不免經(jīng)常性地回避,所能淺表描述者,唯有民間宗教而已。對于如恒河沙數(shù)的佛尊、千變?nèi)f化的各類護法、度母、鬼怪、靈異之類,我從來都難以辨別。況且藏傳佛教不似其它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清晰明了,仿佛不管哪一時代、哪一地區(qū)的人們都可以向之添加一些什么,弄得它什么都是,一個大包容。我覺得研究這門宗教不僅是學問,更是一門技術。

     就這樣,一個三段式構成了我十八年西藏人生——

     在我的人本主義時期,我前所未有地發(fā)現(xiàn)了自然和自我,在這個朝向太陽歌唱的詩歌時代,我是激越的昂揚的;

     走出自我,舉目遼闊,我發(fā)現(xiàn)了這兒的土地和生活,在凝神于大地冥思的散文時代里,我悲壯地感受著苦難之美;

     對于這片高地生活的繼續(xù)參與和深入,當我從詩意和文采中下凡,當我注目于鄉(xiāng)土文化之上的社會——包括文化、經(jīng)濟、政治以及國計民生的那許多領域,我就躊躇不前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子。

     外來人盡可以去欣賞傳統(tǒng)的秩序和風光之美,但傳統(tǒng)正無奈地走向它的終極。老舊之物在逝去,而新的價值觀和新的思想感情正悄悄地輸入新一代人的生命之中。我看到過西藏生活艱辛的一面,看到了人們?yōu)楦淖儾焕硐氲纳姝h(huán)境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例如在藏北,人們想要局部地改善一下草場,推廣過草庫倫、干打壘、網(wǎng)圍欄,以便牲畜的越冬;推廣太陽能、風能的小規(guī)模發(fā)電,甚至光電站;開發(fā)無人區(qū),把趨于飽和超載的草場上的牛羊驅(qū)趕到新的草場……我親見這許多工作的事倍功半和虎頭蛇尾,能善始終者為數(shù)甚少。現(xiàn)代科技是個好東西,這一點人們已有所識?萍寂d藏的倡導者們曾向我描述了一個有關藏北現(xiàn)代牧業(yè)的神話——

     在貧瘠干旱的草原上,建立太陽能水泵,引出地下水灌溉牧草,供人畜飲用;從國外引進優(yōu)良品種,改良牛羊;抓絨剪毛,取用皮張,冬宰時除內(nèi)以外,將頭、蹄、血、腸等經(jīng)過初加工銷往國外……

     曾經(jīng)有過無以計數(shù)的夢想,展望,從各高等學府、研究機構聘請來方方面面的專家,進行各種考察,可行性研究,各類報告、方案,美好壯麗的藍圖,令人心馳神往。由此我們體會到由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有多難;改變哪怕一個地區(qū)的某個局部有多難。表現(xiàn)形式上是人才的缺乏問題,但一方面是人才奇缺,亟需人才,另一方面則是眾多人才的壯志難酬和人才流失。人才問題的背后,是否歷史的重負。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每到此時,就像與羅布桑布的對話一樣卡了殼。

     強己所難,力不能及,這是我的痛苦之源。

     由此,我總也忘不了前年在鄉(xiāng)下拍攝到的那群冰天雪地里磕頭朝圣的人,忘不了這個朝圣部落的首領羅布桑布。除了某種命定的緣分外,大約還在于某種境遇的類似和同為朝圣者的類比。尤其是,我一定試圖從他那里得到有關相同命運走向的觀照吧,不然我干嗎總想起他。

     去年歲末,在拉薩,羅布桑布打聽到我的新址,打電話說來找我呵。兩年前的秋季里他們離開青海囊謙家鄉(xiāng)磕著頭來拉薩朝圣,歷時一年多,于去年冬季到達拉薩,與我們分手也正好一年了。

     這一年里,我把大半時間耗在成都的機房里了,做十二集紀錄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后期,之后又完成了《靈魂像風》的寫作。而這套片子和這本書里就分別有描述羅布桑布他們艱辛的朝圣之旅的一集和一章。

     給他們放《朝圣部落》,請他們盤坐在紫色地毯上。頓時,一股濃濃的膻味彌漫開來,那是屬于鄉(xiāng)間帳篷里酥油生肉和煙炊的氣味。

     望著屏幕上的自己,一臉掩不住的欣喜。不時地感嘆,議論,也自嘲自曬。羅布桑布回過頭來說,把我想當汽車司機的事兒也寫到解說詞里了呵!

     我說,這一集我們下的功夫最大,編過了,又重新編,送到影視節(jié)上,沒獲獎;獲獎的是另外一集,很遺憾。但是,這一集片子就要賣到歐洲去了,你父親的歌兒也走遍了世界,看過片子的都無不驚異,很感動,都記住了"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還有些人想知道朝拜過拉薩以后你們又去了哪里,還將要做些什么,總之關心你們的命運。在成都做片子的時候還和孫亮合計過,將來再去囊謙拍你,拍和你一道朝圣的那些人。

     羅布桑布什么時候都從從容容,慢條斯理。他就這樣平淡地介紹了這支十八人的朝圣隊伍的各自去向。去年到達拉薩,在大昭寺還過愿之后,就已自行解體,各奔前程了。管家多爾丹從原路返回,牽上沿途寄養(yǎng)在老鄉(xiāng)家里的馬和牦牛,回了囊謙;仁欽羅布一家、次仁和英索母女以及胖尼姑他們搭車沿青藏線回到家鄉(xiāng);昌都江羊拉姆四姐弟繼續(xù)向西南方向朝圣;羅布桑布的父母及外甥留在了拉薩,他則和年輕力壯的江羊文色他們一路去了藏南、藏西幾座著名寺院朝圣,隨后又去了藏東一帶神山,轉(zhuǎn)山朝圣。那兒森林茂密云霧鐐繞。雖然不是磕著頭去的。也搭車也徒步,跋山涉水,從那一臉的風霜痕跡足見其旅途之艱辛。

     聽說昌都的四姐弟在越過中尼邊境時被尼方關了起來,現(xiàn)在怎樣了不知道;確切地知道的是,老尼姑次仁,回到家鄉(xiāng)后就病故了——次仁是在完成了一個終身大愿后結束了這一番輪回的,她有福了。愿她在天之靈安寧,來生好于今世。

     按照磕頭朝圣的規(guī)矩,僧人是蓄了須發(fā)的,F(xiàn)在羅布桑布的披肩長發(fā)已成光頭,就少了那份飄逸;離開了風霜雨雪的朝圣旅途,又少了一份悲壯。尤其是,這位剛滿三十歲的小伙子的臉頰、眉宇、鼻翼不適宜地布滿了褐色的斑,這是上一年所沒有的。我猜想那是由于內(nèi)部的某些病變造成的吧,肝斑或腎斑之類?傊竦墓廨x褪色,該是結束這種流浪生涯的時候了。

     只有眼睛仍是誠懇的和憂郁的,漢語說得更流利些了。

     我想再去印度朝圣,磕頭去,大概需要十年八年,我希望你們再跟上我們,拍電視。

     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為什么?

     因為世界上其它宗教雖然也有朝圣的,但磕頭朝圣的只有我們這個民族才有。去印度的路更遠更險,拍了片子一定會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

     我說我們再不會拍攝你們磕頭朝圣的事了。你今生磕一次足夠,我們拍一次也足夠。我很欽佩這種精神,但我對這種方式有所保留。羅布桑布,你真的打算以朝圣作為終生職業(yè)嗎?人生中的其它事情你考慮過沒有?

     他的眼睛里閃現(xiàn)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迷惘,他有些困難地說,那么我還能做些什么?

     就像以往所遇到的情形一樣,每當此時,談話就卡住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他的無奈,別無選擇的選擇。只好說,不管做什么,只要隨遇而安,心理平衡,就好。

     但平衡也只是暫時的平衡。除非永遠居于窮鄉(xiāng)僻壤,永遠閉目塞聽?念^的時候也專心于一念,心不旁騖,目不側視。一看、一想、一比較之間,心便不平。更何況,朝圣本身就是開闊視野的交流活動。

     我無權也無意指點羅布桑布你要這樣,不要那樣,我自己尚在大惑之中。我常想改變自己有多難,更何況他人,何況一個民族,一個國度,一種宗教,我們的地球?

     在與羅布桑布的類比中,我注意到兩點,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兩難抉擇:

     人生不能在水平的軌道上旋轉(zhuǎn),同義反復,終比一生地重復自我,應該上升并前進;而一旦脫離了己身所處的非常環(huán)境和非常行為,是否自我的失落,尤其對我這個苦難美至上主義者來說?

     換言之,當不再是"西藏的馬麗華",這個人是否還有光輝。

     回望西藏,以往的那些歲月時日,流年似水,滲入凍土層了;如風如息,蕩漾在曠野的氣流里了;化成足跡,散布在荒山谷地上了。

     再一回望,流水不見,風息不見,足跡不見,羚羊不見狼也不見,只見風干了的思想和青春委棄的褪了色的舊衣裳。

     只見一個心臟不適、步履艱難的心力交瘁的下山者,她的行囊中,唯有一本書——《走過西藏》。 







上一本:走近女死囚——生命極地寫真 下一本: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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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西藏的作者是馬麗華,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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