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曲 作者:錢定平 記得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位上海作家這么寫過,要在上海找一家最完善的現(xiàn)代化劇場,只有蘭心。特別,拿建筑的玲瓏和設(shè)施的完備來說,蘭心甚至在遠東也罕有其匹。 瞧一瞧當時的上海,這話大致不大會錯。那片東流去、遮不住、不思量、自難忘的記憶里,蘭心戲院一度是上海高檔文化盛宴的代名詞!暗教m心去!”常?梢月犚娙藗冞@么說。講話的人大都是西裝翩然,旗袍婀娜。在這座華洋雜處、紙醉金迷的大都市里,還保持著一腔文化的自我和民族的價值,上法國俱樂部或德國總會么?難免會沾上一股西崽味;到鬧市中的“卡爾登”(長江劇場)么,又缺了點靜謐風致。得乎其中,唯有蘭心。 蘭心自打開辦那天起,就從娘胎里帶來了藝人的一種超脫和雅韻。她脫胎于19世紀中葉上海的兩個西洋“愛美劇社”:“浪子”和“好漢”。愛美的意思是業(yè)余愛好者,于是就少了行業(yè)桎梏,又多了票友風雅。蘭心,她身居“法租界”,卻并不依靠領(lǐng)事巡捕“罩”著;她演外國戲,卻并不排斥中國的好劇本;她是半殖民地的文化產(chǎn)物,卻上演過郭沫若的《孔雀膽》和夏衍的《離離草》;那時西班牙人雷馬斯獨占上海電影放映場館,蘭心并不逐鹿中原,只是偶爾放幾部有文化品位的影戲;經(jīng)常出入蘭心的人士,即使在“奧菲斯”做事,也自認與無知的洋老板保持適度的文化矜持;蘭心的外國名字是取自拉丁,原是古羅馬大演說家、散文家西塞羅在家鄉(xiāng)的學苑,古樸馨香;譯為“蘭心”,可以說是聲情并美,就像希臘首都“雅典”的翻譯;蘭心小巧精致,最適合演文化濃郁的話劇,或者聽歐洲的室內(nèi)樂……總之,蘭心一瓣,可以說是半殖民地文化人心之避難所。 瞥一眼蘭心的周邊,也像眾星拱月,烘托得有聲有色。從蘭心向南閑步走去,直到國泰電影院,是上海馬路最好的一段,F(xiàn)在雖然半邊給東洋氣占據(jù)了,仍舊抹不掉片片飛花,流光溢彩。一踏上這路段,人們就不禁以感情呼吸,又用思緒觀看。且不說那錦江北樓,美國常春藤大學的建筑色,單看那綴滿一路的兩層群房,就可圈可點。那頭國泰的外文名為Cathay,譯得音義并茂。夾在古羅馬和大中華之間的茂名南路,櫥窗斑斑點點,就像珍珠一串,連綴著,偎依著,逶迤著。我覺得,街道和房子會對日月天光起反射作用似的,一年四季總是亮堂堂的。特別是金風乍起,女士們換的秋裝剛夠朦朧了輪廓,留給人的是模糊的無盡想象;又鍍上了一層反光,同那片片飛舞的金黃落葉一樣妙曼風致。我覺得,茂名南路乃是世界大都會最值得懷念的路段之一。在開頭的轉(zhuǎn)角處,就是蘭心。叫人頻頻懷想巴黎文化區(qū),圣日耳曼林陰道也在轉(zhuǎn)角處的172 號,便有一爿富樂和咖啡館。富樂和是阿拉貢、巴特、“新小說”羅伯格里耶等諸家、圣羅朗、貝爾蒙多、拉康,一直到薩特和波伏娃這些人的文化淵藪。富樂和周圍遠遠沒有蘭心開闊,濃郁的文化馥郁卻有幾分相像———可我們的蘭心或者國泰咖啡館又在哪兒呢?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次走過蘭心,我不禁大大一愣,蘭心居然風貌依稀。她孤單地佇立在路口轉(zhuǎn)彎角,像一位風雨飄零的淑女,濃濃靜穆中含著淡淡幽怨,但不改孤寂嫻靜的風骨。記憶中,蘭心不像大光明或文化廣場,她沒有墮落成批斗的屠場。蘭心躲過了這一劫,靠她的小巧玲瓏,還有那片超然氣韻。文化不可侮也正像佳人不可污,等到上海的文化在幾劫輪回中終于酒醒夢回,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蘭心的余韻猶然可人,一下子認出了舊人風致。 蘭心已經(jīng)高壽一百三十有六,如果從那兩位“愛美”合并算起的話。打1931年她在現(xiàn)在的地址正式開幕,也是七十二歲但還娟好宜人的一位璧人,F(xiàn)在,蘭心以“上海首家懷舊經(jīng)典劇場”而“整新如舊”,值得慶賀。我想引用幾句描寫當年蘭心舊貌的話語,作為結(jié)束: 內(nèi)設(shè)七百二十三座:四九零在正廳,二三三在樓廳;每座的視線都適中于舞臺;座位的本身都寬暢和舒適,較普通戲院的椅子為大!┨檬歉畸惖膹V闊的和透氣的。樓座的平面上有著美麗的走廊。白色水泥粉刷著和美麗的磚石嵌砌著外部,全院是幽靜、清爽和現(xiàn)代化,完備與舒適的設(shè)置。 生硬的白話讀起來恍如隔世,的確,今與昔也真隔了一整個世界,城市也跳了一大段時空。我覺得,懷舊也者不很恰當。文化不應該老是憶往懷舊,須要常變常新。舊蘭心已經(jīng)奏完了一段心曲,建筑可以整新如舊,內(nèi)涵更能除舊布新,文化豈能從一而終?新蘭心自有新使命,播種自個的新鮮生命,演奏自己的華彩樂章。一曲難忘過后,就是翠堤春曉! -------- 解放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