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后的日子
作者：鄧小南
寫下這個題目，心底再一次抽緊，平時總在憋忍著的眼淚，禁不往一下子涌了上來。這一年來，我一直不敢想，一直不敢信，父親真的遠離我們而去了。家中他的書房、他的臥室，還是他熟悉的那些陳設(shè)；厚重的書柜中、寬大的書桌上，他常翻的書、常用的筆，也都一一照原樣擺放，生怕他會臨時因為找不到什么而著急。
長期以來，我和父親鄧廣銘在一起生活，對于他執(zhí)著于學術(shù)的頑強精神、他特立獨行的處事原則，應(yīng)該說體悟較深；但真正加深對于他的理解，還是在他患病住院的這半年中。
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他不曾有一刻停止對于學術(shù)事業(yè)的追求。
1997年7 月中，父親作了手術(shù)。9 月里，病情突然惡化，醫(yī)生采取了緊急措施，供氧、輸液、引流，右膊和鼻腔都插上了塑膠管子。即便如此，父親的精神也沒有垮。他說：“人是要有點精神的。沒有精神，活著就沒有意義了�！辈∏槲Ｖ氐臅r候，父親魂牽夢系的是他在家中的書房。他告訴我，在他似睡非睡之際，曾看見他那堆積盈室、無處不在的書。《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的校樣，他堅持要自己看，執(zhí)意讓我給他戴上老花鏡、拿著放大鏡，把校樣舉到他的面前。在病床上，為修改討論《辨奸論》真?zhèn)螁栴}的文章，父親數(shù)次托人從醫(yī)院中帶出字條，條上的字跡扭曲疊壓，令人讀之心酸；他準備再度考辨陳亮文集的版本源流問題，反復(fù)思索著剖析問題的路徑；他考慮重寫宋代幾位重要歷史人物的傳記，斟酌著章節(jié)次第，甚至逐一排出了工作日程……凡此種種，使我深深地體悟到支撐著父親的那股精神力量，更加理解了父親對于大事、小事那種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
以父親的倔強秉性，他不愿意多想自己的病情，而只想著還有些什么事情要做。隨著病情的反復(fù)，他的心情愈益焦慮。盡管與人談話之后總感到頭痛惡心，他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討論學術(shù)問題、交代學術(shù)工作的機會。他口授了致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函件，安排了《宋朝諸臣奏議》的出版事宜及他本人文集的編輯工作；他談到新近出版的《辛棄疾詩文箋注》還要修改；他提起《稼軒詞編年箋注》一書有不少注釋必需修訂，并且?guī)状握f：“我現(xiàn)在還不能撒手人間，有這么多問題還都得改�，F(xiàn)在嗚呼哀哉可怎么行！”
對于身后之事，父親幾乎沒有提及；但是，直面未知處境，他也曾認真回首自己的學術(shù)生涯。9 月25日那天，靜靜的病房中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父親對我講了長長的一段話，沉緩而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調(diào)中，流露出他的思考、他的信念。那神情、那話語，令人刻骨銘心。
父親說：“我已經(jīng)是九十歲的人了，不愿意留下什么遺憾——自己的遺憾、對別人的遺憾和留給社會上的遺憾�！彼f：“我這些年做的事情就是要端正學風。學術(shù)都是不斷發(fā)展的，我的認識也在進步�！疫@個人，既非才子也非庸人，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人。我的‘三十功名’是從‘塵與土’中爬出來的。這幾十年來，我在學術(shù)上沒有停頓，一是因為有大師的指導；二是因為一直處在學術(shù)中心；三是因為我所交往、包括‘交戰(zhàn)’的，都是一個時代的人物，我批評別人也是為了自己的進步。我九十歲了，還在寫文章跟人家辯論，不管文章寫得好壞，都具有戰(zhàn)斗性。我都是扎扎實實去做，也許有錯誤，自己也認錯。”
12月下旬，父親有時已經(jīng)神智恍惚，說話也相當困難。但凡他清醒之時，他仍然一如往日，惦念著外面的一切，關(guān)注著學術(shù)界的研究討論。一天，我剛進屋，他便扭過頭來詢問什么，我一時沒有聽清，他便變得愈發(fā)急切，說了幾次，我才明白，他是在問：“最近報上有什么重要的消息？”過去，他常對人說，他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的確，各類電視節(jié)目，他只看新聞聯(lián)播；家中訂閱的多份報紙、期刊，他常要從頭條讀到末版。以往我們曾經(jīng)為此與他開玩笑；而在此時，我卻喉頭哽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1998年1 月10日，張北強烈地震的那一天，父親默默地走了。帶著他畢生的成就，帶著他難以釋懷的遺憾，永遠地離開了他生活了九十一年的這個世界。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過，父親在晚年是否曾感到精神深處的孤寂。
作為女兒，我從學業(yè)到處事，都不曾使他滿意。這種愧疚，直到今日仍在嚙蝕著我的心。我曾經(jīng)顧慮，父親那渴求思想交流甚至交鋒、耿介執(zhí)拗而不肯隨和的性格，他那從不左瞻右顧而徑行直前的處世方式，是否能夠得到一向感情深摯的朋友們的理解。
父親辭世后，來自海內(nèi)外各地雪片般的唁電、傳真、信函、唁文中哀痛誠切的悼念，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安臥在蒼松翠柏、鮮花叢中的父親，您可曾想到來自八方“高山仰止”、“國失導師”的悼文？
您可曾注意到挽聯(lián)上那“直道挺儒林，矯俗唯憑孤劍勇”的字句？您可曾聽到您的幾代學生在遺像前痛哭失聲？您可曾讀到一年來您的老友們追念您的文章？您可相信，您所追求的信念、您所希望執(zhí)持的原則，會在后輩青年中舒展高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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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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