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作者:夏有志 星期三傍晚, 當(dāng)馬蹄表的時針和分針重合在一起,也就是6點3O分的時候,我們家倏然雅靜下來。爸爸媽媽他倆和我一樣,都緊張地圍在收音機(jī)旁,屏住氣聽播音員在報節(jié)目: “下面,請聽一首童聲合唱《林中小鳥》,由豐苑區(qū)少年之家合唱團(tuán)演播! 播音員的話說完,從收音機(jī)里面發(fā)出一陣極輕極細(xì)的咝咝聲,接著,又響起了鋼琴聲。這是歌曲的引子。 錚錚的鋼琴,奏完一組琶音和一段華麗的旋律后,收音機(jī)傳來了合唱隊員的聲音。不過,這一百名合唱隊員都不唱歌詞(他們根本就沒有歌詞),他們都抿著嘴唇,只用鼻音哼著“呣——呣呣——呣——” 這個合唱歌曲共有三段歌詞,在前面兩段歌詞中,他們只唱“呣”,因為他們是伴唱,他們的口腔、鼻腔、腦腔和胸腔都變成了樂器共鳴箱:女高音,是長笛;女低音,是雙簧管;男高音,是單簧管;男低音,是英國管——這是合唱團(tuán)的指揮,馮老師親口對大家講的。 他們在鋼琴的協(xié)奏下,哼吟起悠揚(yáng)清新的旋律。 呣,呣呣,呣……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風(fēng)兒輕輕,樹葉兒颯颯,溪水淙淙,寂寞了一個冬天的大自然,現(xiàn)在是一片春意,白的吐蕊,綠的抽芽,紅的播香,露水撒下晶晶瑩瑩的珍珠……” 聽著優(yōu)美的旋律,我記起了馮老師對這個樂段的解釋。 “呣,呣呣,呣……” 突然,我的心一顫。 。 在一百人分四個聲部的哼吟中,猛地跳出一個男孩子的歌聲: 小鳥,小鳥,你一啼叫, 每一片樹葉都向你舞蹈, 丁東的小溪為你伴奏, 連露珠也向你微笑…… 歌聲那么明亮,吐字那么清晰圓潤。啊,一句句歌詞扇著音符的翅膀,輕輕快快地從收音機(jī)里飛了出來。 啊啊,我的血在涌,我的心在撞,我的眼睛有些花,我的頭有些暈;我忘記自己是不是還在沙發(fā)上坐著,我的身子輕了,我要飛了,飛向藍(lán)天白云,飛向色彩迷離的夢里…… 這個領(lǐng)唱的男孩子,正是我! 我是第一次聽自己的聲音!真想不到,我的聲音通過電流和磁場后,會變得這么響亮,這么宏大,而且,是這么甜美迷人! 啊,人們哪,你們有誰能說得準(zhǔn)我當(dāng)時的心情呢?我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圍著我旋轉(zhuǎn)。窗外的陽光是那么明媚,窗臺上的月季是那么嬌艷,空氣是那么清爽,爸爸是那么慈愛,媽媽是那么美,啊,一切的一切呀,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微笑。 啊,排練時我的擔(dān)心,現(xiàn)在全煙消云散了。 在這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埋怨過這一百人的伴唱,記得在第一次領(lǐng)唱與伴唱合練時,我遠(yuǎn)遠(yuǎn)站在合唱隊前面,當(dāng)鋼琴的引子過去,當(dāng)合唱隊員用鼻音哼出副旋律,當(dāng)我開口唱第一段歌詞時,我發(fā)覺身后的伴唱聲像海水漲潮般向我壓來,很快就把我的聲音淹沒了。我像一只寒蟬,拼全力唱也突出不了我的聲音,一賭氣我把嘴閉上了。 從音樂學(xué)院特邀來輔導(dǎo)和指揮我們唱歌的馮老師,見我不唱了,忙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抓,一捏,掐斷了伴唱,從指揮臺上走下來,悄悄問我:“徐欣,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不,伴唱的聲音那么響,把我的聲音全蓋住了,我,我一點兒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噢,原來為的這個呀。”馮老師把他的保溫水杯遞給我,“徐欣,伴唱的聲音已經(jīng)小到最低限度了,最輕——你不用擔(dān)心,將來正式演出時,你離麥克風(fēng)最近,大家的聲音是不會蓋住你的。徐欣,你的音色本來就很美,再加上伴唱的烘托,會更有色彩,更有魅力的。來,喝口水,繼續(xù)排練,好嗎?” 我沒說話,也沒喝他的水,只是低著頭坐在椅子上摳手指甲。 “徐欣,別要小性兒,咱們再合練一遍吧!瘪T老師扯扯我的衣袖,又一次低聲央求我。 “……”我輕輕掙脫他的手,還是一聲不吭。 大概是我的沉默起了作用,他幾步走上指揮臺,對合唱隊員們說了起來:“同學(xué)們,在《林中小鳥》的前兩段里,你們是什么聲部呀?” “伴唱!辈簧偃苏f。 “對,你們是伴唱。所謂伴唱,就是起陪襯、起烘托的作用——烘云托月,懂嗎?” “懂——!” “希望大家合練時,再進(jìn)一步控制住音量。要知道,你們千萬不能喧賓奪主,要像綠葉陪襯紅花那樣,只有這樣,我們的演出才能達(dá)到完美的藝術(shù)境界。大家懂了沒有?” “懂啦!”一百二十條嗓子齊聲回答。 直到這時,我才站起來走到我的位置上。 “我勝利了,哼,連馮老師也要讓我三分!”我在心里美滋滋的想。 鬢發(fā)斑白的馮老師為什么哄我?為什么一再懇求我,我心里明白,我心里像水兒一樣清。 我知道,《林中小鳥》能不能唱成功,能不能轟動,馮老師全指望我了。這不僅因為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們都在痛苦的變嗓子,他很難找得到我這樣的好嗓子,更主要還是因為月美靜子老師的緣放。 月美靜子是日本Z市小學(xué)生合唱團(tuán)的藝術(shù)指導(dǎo)老師, 前些日子她在參觀我們少年之家時聽了我唱的歌。我記得特別真切,當(dāng)我唱完《阿童木》插曲后,她像瘋了似的把我摟在懷里,激動得哇啦哇啦說個不停。我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沒完沒了地夸獎我。我知道,她的夸獎,使我在合唱隊中變得不一般起來。 “這個歌兒能否成功,關(guān)鍵在徐欣的兩段領(lǐng)唱上!蔽矣H耳聽見馮老師對別人這樣說過。 經(jīng)過馮老師的動員,合唱隊的聲音果然小了好多,可我還是覺得他們的聲音總在干擾我,我的聲音總是不夠突出。不管他們多么有表情地哼唱,我總在心里罵:哼,一群蒼蠅嗡嗡嗡! 在正式彩排時我又鬧了氣兒,為了突出我自己的聲音,有幾句歌詞我直著脖子喊了起來。 馮老師又一次屈服了,他跟合唱隊原來的輔導(dǎo)員孫老師爭吵了好一陣子,最后從四個聲部里各撤下五名隊員——這就是為什么一百二十人的合唱隊,在正式錄音時是一百人的緣故。 好啊,現(xiàn)在好了,在排練時我的擔(dān)心,今天全風(fēng)吹云散了。原來我總覺得我的聲音像根又銹又鈍的針,決不會穿透合唱隊聲音密織的帷幕的,而現(xiàn)在,從收音機(jī)播出的和聲效果看,他們的聲音倒是顯得有些弱了。 聽,伴唱跟我配合得多好呀。當(dāng)我唱跳動而節(jié)奏快的音型時,他們就輕輕哼起抒情的第二旋律,這時,他們是溫柔的春水,我是水中得意的魚兒;當(dāng)我拖著長音唱“啊——”時,他們就變成輕快的“啦啦啦啦”,這時,我就覺得我是含苞待綻的花朵,他們是活活潑潑的小雨點兒,為我淋浴,為我跳舞——總之,他們都在全力以赴為了突出我,我,我! 真可借,幾分鐘過去這首歌就結(jié)束了。啊,我多么盼望廣播電臺能天天播它一遍呀,我多么希望天天都聽一遍在伴唱襯托下我的聲音呀。 萬萬沒料到,三天后我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可是這一次,唉…… 我們合唱團(tuán)的節(jié)目在電臺播出后,把區(qū)少年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樂壞了。于是,他們東聯(lián)系西央求,借了兩輛大卡車,組織合唱團(tuán)在星期日到遠(yuǎn)郊的霞云嶺去春游。 星期天清晨,當(dāng)兩輛卡車裝滿了歡聲笑語,正準(zhǔn)備出發(fā)時,嘀嘀——一輛漂亮的上海牌小轎車駛進(jìn)大院兒。小轎車剛停下,馮老師就從里面跳出來,向四面八方喊:“徐欣,徐欣——” 聽見叫聲,我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兒,馮老師就把我從卡車上拉進(jìn)小轎車。 啊,月美靜子!她和翻譯早坐在小轎車?yán),見我進(jìn)來,她欠起身,熱情地和我握手,然后讓我坐在她的旁邊。 嗨,坐小汽車春游,我又是頭一次。 小汽車平穩(wěn)地駛到了郊外,在郊區(qū)公路上,我呼吸到春天的空氣,見到了春天的流水和花草,我覺得春天正用明亮的眸子在晴朗的高空向我眺望。 當(dāng)我們神氣的小轎車超越兩輛卡車時,我從一個個小伙伴們向我投來艷羨的眼神上,看到我自己的身價——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領(lǐng)唱,是主角,是靜子老師說的“未來的歌星”! 是的,我是比那些伴唱隊員高出一頭的人,我處處都能體會到我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剛建成專門接待外賓的飯店,我們合唱團(tuán)中只有我一個人能進(jìn)去。當(dāng)我用餐巾擦完手捏起一塊黃澄澄的奶油蛋糕時,隔著窗玻璃,我看見,那一百多人正披著塵埃就著風(fēng)坐在地上吃干糧呢! 當(dāng)然,一上車我也看到過伙伴們向我瞥來的白眼,可是我沒在意,我心想,這是他們眼氣,嫉妒,他們沒有像我一樣享受到特殊的待遇。生氣嗎?活該!誰讓你們沒有一副嘹亮動人的歌喉呢。 但是,人也真怪,當(dāng)靜子老師拉著我的手走出飯店時,我的心情變了,從坐進(jìn)小轎車以來的顫顫的狂喜,霎時間像露水給大陽曬過一般古無蹤影了。 看哪,為我伴唱過的一百多人有多高興!他們個個歡騰雀躍,人人都興奮得臉兒通紅;他們的書包摘了下來,不少人的外衣都脫了下來,唧唧喳喳,說說笑笑,一群一堆兒的都興高采烈地朝霞云嶺峰頂比劃。 怎么,他們要爬霞云嶺? 我的天,他們當(dāng)真要爬那個望著脖子酸的霞云嶺啦! 我的心癢癢啦,手心兒溫濕地出汗啦。 身輕如燕地去踩一踩那峰頂上的云霞,站在峰巔俯瞰一下四周的風(fēng)光,那該是多么,多么——啊,嘖嘖,嘖嘖。 孫老師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情,他跑過來招呼我:“徐欣,還怔什么,快和我們一起出發(fā)吧!” “不,”馮老師搶上一步,像木楔插在我和孫老師中間,“下午靜子老師要輔導(dǎo)一下徐欣的發(fā)聲,我剛跟她說好。靜子老師是培養(yǎng)童星的專家,機(jī)會難得。她明天就要回國去了! 孫老師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我說不清自己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好像丟了什么。過了會兒,靜子老師和翻譯一起來給我講課了,馮老師興致勃勃地在一邊記著筆記。 靜子老師講得很認(rèn)真,她指出我的發(fā)音還有微瑕,什么喉音太重啦,呼吸不好啦…… 我的注意力不知為什么總集中不起來,眼光總是越過靜子老師的肩頭向遠(yuǎn)方溜——哦,孫老師和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爬到半山腰了。他們漸漸遠(yuǎn)了,漸漸小了,變得像一群布娃娃:一個大一點兒的布娃娃領(lǐng)著一群小不點兒的布娃娃。遠(yuǎn)了,遠(yuǎn)了,連他們的喊叫也聽不清了…… “你在唱高音時,嘴要呈微笑形,讓聲音通過鼻腔直沖頭區(qū)……”翻譯的話,今天聽來是那么干巴無味。 啊,他們在半山腰散開了!五顏六色的衣服變成了鮮艷的彩點兒,真像誰把畫家的調(diào)色盤打翻,顏色全潑濺在纖草如毛的山上。 “每天練聲不要過于疲勞,切忌大聲喊叫,這對一個變嗓期的少年很重要……” 看,一百多人手拉手啦!呀,一條飄動的彩帶,呀,霞云嶺掛了一條漂亮的五彩項鏈! “馮老師!”我突然脫口叫了起來,“您,您讓我跟同學(xué)們一起去爬霞云嶺吧……” 可是,我沒把話說完,就把話尾咽了回去。我看見了馮老師一雙嗔怪的冷眼,我只好強(qiáng)忍住激動,木頭人一樣聽靜子老師枯燥的課。 他們已經(jīng)登上山頂了!他們肩挨肩站在山頂,看去,猶如用彩線給大山織了個絨線帽子。 靜子老師的課終于講完了。我輕輕吁了口氣,便又懇求起馮老師:“馮老師,您讓我去追同學(xué)們?nèi)グ桑屛胰グ!?br/> “不行,靜子老師晚上要參加個宴會,我們馬上就要回城,小車不能等你! “你們只管開車走好了,我跟同學(xué)們一起坐卡車回去,行嗎?”說到這句話的末尾,我的眼睛直發(fā)潮,鼻子里一陣陣發(fā)酸。 “那,好吧!瘪T老師嘆了口氣。 “好咧!”我高興得身上直顫,忙回身向靜子老師鞠了個躬,道了謝,就像脫韁的馬駒子般跑了。 風(fēng)在耳邊呼呼響, 山花野草從腳邊匆匆掠過, 我什么都忘了,只想大聲喊:“喂,霞云嶺,我來啦!哈哈!” 可是我沒喊,我記起了靜子老師剛對我講過的話,我不能迎風(fēng)大喊大叫。嗓子,嗓子啊,你是我最最珍貴的寶貝呀。 就在我想到我與眾不同的嗓子時,我腦子里嗖地竄出一個念頭來:不行,我不能照直地去追孫老師他們,因為,如果我踩著人家走過的腳印上去,不但顯不出我,而且說不定還會招來一頓譏笑呢,“喲,你怎么跟在我們屁股后面來了?”“嗨,你怎么不坐小汽車上來呀?” 這個念頭一來,我的腦子就轉(zhuǎn)開了,轉(zhuǎn),轉(zhuǎn),我猛地收住腳,哧溜溜向左一滑,我走上了另一條路。 霞云嶺是個三面慢坡一面峭壁的山峰,要是從西、南、東三面的慢坡往上爬,少說也得一個多鐘頭,孫老師他們就是從東面爬上去的;我要是繞到山的北坡,偷偷摸摸爬上去,像智取華山一樣,只用半個小時,突然從峭壁上站起一個人,大喝一聲:“呔!”——哈,到時候就等著看他們臉上那驚、奇、喜和欽佩的表情吧! 哈哈,徐欣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插翅從懸崖峭壁飛上山頂去啦! 我被這個想法弄得心發(fā)癢,什么景致也不看了,只盯著腳下的這條羊腸小道往前走。起初,羊腸小道是平緩的,平躺在大山的懷里,漸漸,漸漸,它開始傾斜了,又過了會兒,拐過兩個彎,它陡地站了起來,像一條土黃色的云梯從山尖直戳到我腳前。 “上!”我對自己說了聲,抓住頭上方的酸棗棵子,把身子往上一提,往“云梯”上爬去。這“云梯”實在太難爬了,路面像撒了一層滑石粉,一蹬一跳,沒爬幾分鐘我就汗流浹背了。我沒灰心,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滑地往上爬,爬。 忽然,我頭前的一塊大青石擋住了去路,我只好停下來觀察路徑。當(dāng)我向上,向后,向下看過幾眼后,頓時呆住了。 不知不覺中,“云梯”把我引到了絕境! “云梯”斷了,從大青石往上,全是斧砍刀削過一樣的石壁,光溜溜地像一面城墻,抓沒處抓,蹬沒處蹬;身后,呀!霞云嶺西北的兩座險峰,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逼到了我身后,隔著飄忽不定的云霧,它們像一個個巨齒獠牙的怪獸陰森森地瞪著我;腳下,是幾百米深的大溝,我像站在三四十屋高樓的邊沿上,往下看一眼就腿軟頭暈,兩只山鷹正盤旋在我的下方——長這么大,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目瞪口呆”。 怎么辦,我怎么辦呀!上不敢再上,下呢,腿肚子直抖……太陽落到西邊山后去了,周圍驟然間昏暗起來。這里荒無人煙,遠(yuǎn)處沒有住房,近處闃無一人……不會有狼吧? 日落后,山里刮起了陰冷的風(fēng)。風(fēng)使野草籟籟響,風(fēng)使荒草搖曳擺動;到處是窸窸籟籟,到處都在晃動……天色更暗了,遠(yuǎn)山近谷越發(fā)模糊,草叢石后仿佛潛藏著數(shù)不清的鬼影……啊,啊啊,誰來救我呀,誰來救我脫離險境呀! 就在這時,從山頂上傳來一個細(xì)微的聲音,游絲一般細(xì),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細(xì)聽幾乎聽不見!蚌摹摹斌?夜鶯?不,不不,是哨子響。 是,是哨音!啊,這一定是孫老師在吹哨兒,是,他準(zhǔn)是在集合隊伍,天哪,他們要下山回家去了,我,我一個人將被扔在這無人知曉的荒山大谷里啦! 快,快,聲音是現(xiàn)在惟一能救我的繩索,快抓住它,要不,再過一會兒就什么都晚了,什么都完了。 我的手哆嗦起來,我的嘴角一門兒抽搐,一陣劇烈的鼻酸弄得我雙眼模糊,我死死抓住大青石的邊緣,對著頭上的山頂拼死命呼喊起來: “孫老師!同——學(xué)——們!” 我剛喊完,幾個陌生的聲音在山谷里高叫起來: “……師!同——學(xué)——們!” 黝暗的山谷里游蕩著我的回音,它們一個比一個弱,一個比一個凄涼,像病人的呻吟,顫顫巍巍向遠(yuǎn)方飄去,直到被撞得粉碎…… “同學(xué)們!等——等——我——!” 我什么也不顧了,又用全力呼喊起來。 “……們!等——等——我!” “……等——等——我——!” 這一次,我被自己的聲音給嚇呆了。怎么,這些飄來蕩去的是我的聲音嗎?這聲音里含著多少恐懼! 它多么可憐、凄厲;它那么干澀蒼白,連7月的陽光聽到它也會失去暖意。 啊啊,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聽見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聲呀。這是失群羔羊的聲音,這是離群孤雁的聲音,啊,我呀…… 突然,一片海潮般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頭頂:“徐欣!你在哪兒?”“徐欣!別害怕,我們來拉你!”“徐——欣——!” 分不清是誰在喊,聽不清誰在說什么,凡是聲音都在向我撫慰,凡是聲音都在向我送暖;這一片紛雜的混聲是那么宏大,那么熾熱,一下子就把我凄冷的聲音給淹沒了。 隨著聲音,我頭頂?shù)纳椒迳铣霈F(xiàn)幾十個熟悉的面孔,它們被落日余暉染得粉紅放光,聚集在一起,猶如瑰麗的云霞。 不知有多少人跳到大青石上,不知伸出多少只手把我拽了上去,不知是誰用手絹給我擦淚,更不知是誰把水壺對準(zhǔn)了我的嘴…… 我又像魚兒回到了溫暖的春水里,我和同學(xué)依偎著擠在卡車?yán)铮睦锬敲刺,那么甜蜜?br/> “同學(xué)們,”卡車剛啟動不久,孫老師就大聲說,“徐欣回來了,咱們再唱一遍《林中小鳥》好不好?” “好!”五十多條嗓子齊應(yīng)。 “對!”后面的那輛卡車也在回應(yīng)。 “咱們還是由徐欣領(lǐng)唱,大家注意,在室外演唱時伴唱的音量要更輕些,好,預(yù)備——” “老師,不,不不!”我一把抱住孫老師的胳膊,“這一次,讓我和同學(xué)一起齊唱吧!老師,現(xiàn)在我特別怕聽見自己的聲音,老師……” 我說不下去了,嗓子里有團(tuán)熱辣辣的什么哽著。 “好,齊唱就齊唱。預(yù)備——唱!” 一百多人高聲唱了起來,我吞了幾口咸咸的苦澀的淚水后,偷偷抹去掛在腮邊的淚珠,跟著大家唱了起來。 盡管我唱得比正式錄音時還賣勁兒,但是此時我一點兒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完全融進(jìn)了集體之中,大家的歌聲中有我,我的歌聲中有大家,我和他們同呼吸,共感情,這是我從未品嘗過的幸福啊。 我和我至親至愛的伙伴們甜美地唱著,詩樣的歌詞駕著優(yōu)美的音符的翅翼,齊刷刷飛翔起來,越過原野,越過山巒,飄向遠(yuǎn)方…… (原載《兒童文學(xué)》198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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