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懺悔之路


作者:懺悔之路     整理日期:2013-06-03 13:55:45


  
  懺悔之路
  
  〔美〕卡爾。艾格尼瑪羅池譯我正坐在一輛通勤巴士后排,汗津津的,往大橡樹園開去。我的手袋里有一份報紙——可以用來遮臉,像諜匪片似的——還有三只大臍橙用來讓我熬過盯梢的時間。我說不清為什么要跟蹤弗雷迪,但近來我總是夢見機床:明黃色的帶可調(diào)機頭的新星X3000 型。在夢里我赤身裸體躬在一臺X3000 上,在一個大牧場中央,那些像是用楓木或者樺木制成的人偶分散在遼闊的草原四周,立正站好,像一只只畸形的晾衣夾子。這是一種恐怖的夢——我害怕會有一個人偶用它球棒似的胳膊干翻我(這聽起來傻乎乎的但確實很嚇人)——醒來時我感到一陣嗡嗡作響的驚恐,隨后,無法解釋地,又在一絲絲懷舊之情的圍繞中舒緩過來。
  
  今早8 點45分弗雷迪出門時吻過我的臉——胡子拉碴,擦過象牙香皂,滿嘴煙臭——然后我趕上9 點03分從林務員街到大橡樹園鎮(zhèn)的班車,F(xiàn)在巴士哼嘰哼嘰到了十一里街和特洛伊街路口的一個站牌,我站在人行道上,確鑿無疑地感到自己有罪但同時又奇怪地覺得刺激。能出來曬曬太陽真好,不用躬在機床上,沒完沒了地轉(zhuǎn)著那些腦袋呀胳膊呀腿腳呀。我知道弗雷迪就在這個小鎮(zhèn)上工作,正往威廉街趕的時候我看見他了:剛從一家叫利博普的二手牛仔店出來,用兩只手拖著裝假人的箱子。我坐在路旁的一張長椅上,打開報紙,從商業(yè)版的頂欄上瞄過去。弗雷迪穿著緊繃繃的細紋套裝顯然已經(jīng)汗?jié)窳,他拽著那口老沉的大黑箱子到了擁擠的人行道上。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個深感自己罪孽深重的人。當他在暗夜皮具,一家性虐狂用品店,門前停下來的時候,看上去也并不特別的開心或者優(yōu)雅,他用套裝的袖子抹了一把前額,然后把大箱子推進店里。
  
  弗雷迪根本不樂意作什么推銷員。他努力裝出一副商業(yè)化的樣子——他的套裝嚴謹?shù)脹]治了,穿起一本正經(jīng)的單排扣簡直像個摩門教徒——但他的扎染領帶讓他露了餡。另外還有他的頭發(fā),他想盡辦法把它們綁成一個馬尾,但老是會有幾小撮碎發(fā)跑出來翹到天上,讓他看上去像一個疲憊不堪的小天使。
  
  為了讓他的職業(yè)減少一點掠奪感,弗雷迪以他所謂的“懺悔之路”為基礎發(fā)展出一套銷售哲學。在推銷的過程中他還要跟潛在買主分享一些有點不相干的東西——他會坦承一種軟弱或畏懼,或者指出相互間的厭惡。弗雷迪的理論是,這樣可以形成親密和信賴,最終既為我們的公司增進了銷售又讓他自己更加無愧于良心。到目前為止他的理論——有關(guān)增進銷售的那個部分——尚未得到證實。
  
  我把報紙搭在膝蓋上,全神貫注地剝著一只臍橙,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弗雷迪正從街對面過來,他抬手遮住太陽,往我這邊瞟。一股犯罪感的熱流涌上我的面頰,我連忙看過一旁。等他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把目光迎上去,做出一副驚奇的表情,向他招手。
  
  “嘿!”我喊!澳阍谶@兒干什么呀?”
  
  弗雷迪爬過路沿,假人箱子磕著他的膝蓋!拔摇聊ァ褪悄。怪事兒——從街對面看過來你有點像我媽。我是說,你的頭發(fā),今天有點飄飄的,或者也可能是這副墨鏡……”他搖搖頭驅(qū)走這種想象!鞍パ。有一陣子可真是迷糊了!
  
  “我要去五金店買些工具——小號V 形鑿,”我解釋說。“有點急用呢!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街磚上不耐煩地啪嗒著腳,一種讓我坐立不安的聲音。我是不是壞了他什么事情了?弗雷迪最近一直顯得很奇怪,實在太郁郁寡歡,太憂心忡忡了,沒有一點弗雷迪的樣子。星期二那天我正巧逛進辦公室,他慌慌張張地掛掉一個電話,我問他是什么電話時他說:“沒事兒!沒事兒——是一個新客戶,很有希望!蔽业念^腦立即閃回到三月份的那次事件,引發(fā)我一陣陣的猜疑和懊悔。然后到了星期三弗雷迪回家時帶了大大的一捧紫色郁金香。這東西像一串小火星濺到我身上,后來我認識到這就是報警的大火。我問他這郁金香是怎么回事,他聳聳肩膀!八鼈冿@得有點單調(diào)是嗎?我不知道。它們讓我開心。”他心不在焉地親一下我的前額。“你也讓我開心!
  
  現(xiàn)在他挨著我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拉扯著他的領帶。“你知道利博普的那個女人剛才對我說什么嗎?‘我們只要那種看起來像人的人體模型’。”他抹掉唇沿上的一排汗珠,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頰和額頭上布滿了一些淡粉色的疙瘩,神經(jīng)性皮疹大發(fā)作的前奏!八┲粭l膠皮緊身褲。你想象得到嗎?在今天這樣的天氣,這讓我分心了,我想。這讓我砸掉了生意。”
  
  “這樣好嗎?我請你吃午飯!蔽姨嶙h!半S便你要什么。我們可以去那個我最討厭的埃塞俄比亞佬餐館。”
  
  “說實話,待會兒要見個人——可以說有一點半點重要的人。但有你在更好,朱蒂絲。都是注定的,哪怕你會覺得這很愚蠢!备ダ椎蠌亩道锾统鲆粡埣t花帕巾,擦擦額頭,然后站起身,他看了看表。接著他做出一些錯亂的舉動,他把帕巾從兜里掏出來又擦了一次額頭。
  
  “嘿,怎么了,”我說著,把他拉回長椅上,松開他的扎染領帶!靶獣䞍。你看上去有點虛虛晃晃的,弗雷!
  
  “是的,我覺得不怎么好,”他不安地說!皩嶋H上,過去這一個星期我覺得簡直屎透了。興許你已經(jīng)發(fā)覺了!
  
  我謹慎地點點頭。(三月份的那個事件又在我的頭腦里重播,弗雷迪僵在沙發(fā)上,光著膀子,在看電視上歐普拉采訪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一縷縷漫射的陽光投在公寓的墻上,大麻煙淡淡的甜香味兒。)
  
  “聽我說,我還可以去喝一杯。”他又看看表,嘆了一口氣!拔铱梢哉埬愫葐幔课覀兛梢院赛c東西說說話。談談午飯。”弗雷迪在一家茶吧跟我說了射擊場的事兒。我們坐在前窗邊上看著街對面的公園里孩子們在玩野蠻的躲避球游戲。他們的叫嚷在開著空調(diào)的店堂里隱約地回蕩。弗雷迪吸著胡蘿卜汁跟我說著那個女人,肯尼遜,以及她的計劃,她想給我的人偶穿上迷彩服,然后設置在她那個三十畝地的射擊俱樂部各處,讓那些花了大價錢的俱樂部會員們朝它們開槍。很顯然肯尼遜在星期二的電話上跟他談了這些!八墒钦娴臑檫@個主意‘驕傲’呢,”弗雷迪說,他的聲音里露出一絲自覺有罪的紊亂。“她說是她的女兒想到的!
  
  “這是一個女孩兒的主意?”
  
  弗雷迪點點頭!耙粋十四歲的!
  
  想到我的假人讓人轟掉腦袋的情景我一時間被震住了!鞍 裁矗俊@就是你要說的?那些人偶?”
  
  “我一直在煩著呢。”弗雷迪盯著街對面的孩子們!拔疫@個星期簡直是糟透了。我有一種感覺——”
  
  “你是在假裝開心,我看得出來。”
  
  “就像有什么東西在跟蹤我。就像你在夜里走過杰斐遜街,路過那些破爛的汽車旅館?我覺得就像這樣。我覺得就像我身后跟著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某種東西。”他憂心忡忡地吸著果汁。
  
  “你覺得自己有罪,你是說。”
  
  “我想是的。又能怎樣?我就是覺得有罪。”
  
  有罪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共同話題。弗雷迪為三月份的事件感到有罪,為吃了青葡萄和卷心萵苣,為參與了資本主義,為沒有受過太多苦,為對我愛得不夠感到有罪。我為從哈特廣場的無家可歸者身旁走過時加快了腳步感到有罪;除此之外,我過去常為沒有對弗雷迪感到有罪的事情感到有罪而感到有罪(我對他隱瞞了這一點,也是有罪的)。但近來我把這種莫名其妙的習慣踢掉了,開始用抽煙來代替。
  
  “你可以對這事兒發(fā)火的,”弗雷迪說!拔沂钦f,它們是你的人偶。你的‘藝術(shù)’。你也可以對我跟這個女人做什么交易發(fā)火的。耶穌啊!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在經(jīng)營一個射擊場啊?這跟從前那些在安納波爾搞里根競選大會的變態(tài)狂是同一類人!
  
  “這沒什么大單的,”我說!斑@叫‘反應過度’,弗雷迪。你這叫反應過度!
  
  弗雷迪用一種震驚和不解的目光瞪著我!笆堑模≈斓俳z,這正是大單的。這最明顯不過是一個大單。我是說,在過去這一個星期我簡直是對自己惡心透了,感覺糟透了,但沒有告訴你。這很傻因為我對你來說是沒有秘密的。”
  
  “那為什么你不回話給她然后推掉呢?”我說著,努力掩飾我的惱怒。“這事兒不是讓你那么心煩嗎?”
  
  “我只是沒說。我們只在電話上談過。她提到她有個射擊場。她說——‘我在給我的射擊場找些人體模型’。然后她就談別的事情了,當時我什么都沒說!彼柭柤纭!拔抑皇菦]說!
  
  弗雷迪以前拒絕過好些訂單。十一個月前我們接到大瀑布城一家運動用品公司的電話,他們想用我們的人偶來宣傳釣魚用具。弗雷迪的聲音是“重低音”所以我在工作間都能聽見,他對那個女的說他寧可在底特律河撲騰也不會把我們的假人賣給他們。這顯然是因為那家公司當時正因其雇傭政策涉嫌歧視而卷入一場故作姿態(tài)的官司。后來官司也撤銷了。
  
  “也許我們應該不去赴這個約會,”他現(xiàn)在提議!熬吞拥羲,吹了——去看場電影或者別的。我們并不需要這個女人!
  
  “但實際上,我們正是需要她。喂?我的機床眼看就沒活兒了。什么都沒有!
  
  他嚴肅地點點頭,琢磨著這事兒!拔彝耆靼!
  
  “聽我說——我們不要討論這個了。我聽你宣揚要有開放意識要做一個傾聽者都不知有多少回了。也許你誤解了她呢,弗雷迪。也許事情沒有聽起來的那么糟呢!
  
  “我是懷疑。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告訴她我十二點鐘會在米克諾斯餐廳等她。你能相信嗎?我居然還提議請她吃午飯!彼豢舷嘈潘频膿u著頭!拔乙埞埠忘h人吃午飯。我都已經(jīng)變成這種人了。”
  
  “讓我們看看她要說什么吧,”我說!耙苍S你是對的——也許這是注定的!
  
  “我犯了大錯了。我覺得有點頭疼。”弗雷迪給我一個牛奶凍似的眼光,又看看表然后站起身!熬瓦@樣定了吧,我想。我的領子怎樣?”
  
  我給他扯扯直。“棒極了!蔽野阉F絲兒樣的頭發(fā)理順,然后捧起他汗?jié)竦哪。“你看上去非常商業(yè)化!
  
  “商業(yè)化,”他懊喪地說。“真是太棒了。”在賣假人之前,弗雷迪是心理學系大名鼎鼎的學生激進分子。我們的初次相遇是一個細雨蒙蒙的十月的星期一,在密執(zhí)安學生聯(lián)合會門前的臺階上,一次支援全美汽車工會的示威。我跟我最好的朋友提尼婭一塊去看看真正的示威是什么樣子的——兩個滿懷景仰的小女生,被我們宿舍的指導老師給的半截大麻煙弄得神魂顛倒。我們根本就不懂我們在喊些什么。我們的道德是抽象的,就像微積分。高中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是一個書呆子了,一個總是穿燈芯絨褲渾身冒著松木刨花味兒的女孩,但那天下午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了集會,我喜歡被弄得神魂顛倒,喜歡那種為一些東西而戰(zhàn),即便失敗了也覺得“值”的感覺。弗雷迪的頭發(fā)比我的還長,他高喊口號的時候長發(fā)搖擺著像一個繩錘。
  
  他喊啞了嗓子而且還染上了流感,在我宿舍的床上我用熱茶和激烈的交合來給他治療(后來提尼婭指出,我的錯誤,就是熱茶;在端茶送水之中我已下意識地產(chǎn)生了一種經(jīng)典的佛羅倫絲。南丁格爾幻想,弗雷迪在我心中的形象被徹底地庸俗化了,所有的男人都是豬)。兩周后我搬進他的公寓,弗雷迪還在治他的流感,他將此完全歸咎于大學當局。收到抗生素賬單的時候,他就轉(zhuǎn)寄給大學校長并附上一封惡毒的信索要全額付款。
  
  弗雷迪的公寓在富勒街一棟維多利亞式房子的閣樓上,有斑駁的黃色墻紙和一個棺材大小的浴室,在一種純凈狀態(tài)的幸福中我們在那里住了四年,一種只有大學生才能達到的絕對的,白癡般的喜悅。我畢業(yè)的那天晚上弗雷迪帶我爬上東搖西晃的閣樓梯子到了屋頂。我們坐在屋檐上,雙腳在空中晃悠,遠看著休倫河沒入模糊的黃昏然后進入黑暗。弗雷迪他畢業(yè)后就已經(jīng)在羅亞爾蒸餾咖啡店賣卡帕其諾濃咖啡了,但現(xiàn)在他有一個計劃:手工制作的人偶,硬木四肢,活動關(guān)節(jié)。我們自己的店鋪,我們自己的上班時間。我們自己的規(guī)章制度。還是個穿燈芯絨褲的高中書呆子的時候我就刻過木頭了。我對弗雷迪說我愛他。我對他說他的計劃聽起來棒極了。
  
  兩年前,我們經(jīng)商的第一年,我們賬上損失了兩千八百塊。六月,賣掉我心愛的84款雪維特車付了電費單。我們搬出富勒街的空中樓閣,進了底特律東邊一家中東餐館樓上的一個單居室。我們努力裝作事情沒那么糟的樣子。我掛了新窗簾,然后像灑圣水似的用硼酸藥蟑螂,弗雷迪把我們的臥室刷成紫色,還添上橙色的螺旋。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第二個星期,我們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花板漏了,黑乎乎的泥漿水掉在我們的床墊上。那天晚上我們面對面默默地吃飯。真是難以想象我們那么快就寒酸到這種地步:就著罐頭腰豆吃米飯。夜里,在我入睡前,有一種類似于絕望的感覺在我身上蠕動——呼吸困難,冒冷汗,焦急得掉淚。我想知道,在底特律這樣的城市會有什么樣的事情落到失敗者的頭上?
  
  弗雷迪堅持樂觀!拔覀冋诮⑽覀兊目蛻裘麊危痹谝粋尤為令人氣餒的星期天晚上,他冷靜地解釋。“我們還有足夠的錢可以挺過去,我們有公寓——它,好吧,它看起來像一泡屎,但還不算非常非常糟嘛——有汽車,桌上有食物。難道我們真的還需要更多嗎?”
  
  我在冰箱上貼著一張我們所需物品的清單:一張沒給弄臟的床墊,一臺新的二手機床,一個富有的慷慨的客戶,一點安全感,一點自我價值感。但弗雷迪吻我,然后用他坦率而性感的微笑對我笑著。于是我告訴他說我們什么都不需要了。
  
  然后到了六個月前,一個星期二,下午兩點鐘,弗雷迪還在伯明翰,做電話推銷。我決定早些回家,因為沒活兒干了——什么都沒有——在回公寓的路上順道去買了一瓶便宜的葡萄酒,盡量人為地提高我們的情緒。從歐內(nèi)斯特酒館往回走,陽光照著我們那棟樓的西墻,鋁合金墻板披上一層迷蒙的,蜂蜜色的光線,不知是什么緣故我被這種特殊的美打動了。我打開門。弗雷迪穿著一條短褲躺在沙發(fā)上,正在看歐普拉秀,他的頭發(fā)攤在坐墊上像一堆胡蘿卜皮。大麻煙的味道在空氣中飄浮。
  
  “出什么問題了?”我問他。“我以為你已經(jīng)出去推銷了呢?”
  
  弗雷迪坐了起來,很吃驚的樣子,然后關(guān)掉電視。“啊,對,我今早是打算要出去來著,”他說。“我原計劃一路到伯明翰去,去幾家那里的珠寶店。但是,后來……我沒去!
  
  我倒在沙發(fā)上滿心疑惑。“為什么‘沒去’呢,弗雷?你上次出去推銷是什么時候了?”
  
  弗雷迪緊緊皺著眉頭,好像聽不懂我的問題似的。最后他說,“我想是有好一陣兒了吧!蹦翘煜挛缥覀冏陲堊肋呌每Х缺戎畠r的莫樂干紅,聽弗雷迪解釋他是多么厭惡這整個兒的空虛,把產(chǎn)品銷售給那些并不真正“需要”的人,他出去做推銷的時候經(jīng)常感到一種深深的惡劣的犯罪感,就像一塊潰瘍,在他的胃里。最后,弗雷迪仔細地挑著詞匯,說他未必會在乎失敗。在失敗中也有一個苦澀的價值。
  
  “我們賠了我的車,弗雷迪!我‘愛’那部車!”
  
  “對,是的,我明白,”他說著,嗓門提高了!耙苍S,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人偶的想法不大對路。我這幾個星期已經(jīng)想到了好些新主意。你準備好了嗎?”他俯身躬在臺上,兩手拉開做出一個銀幕的樣子,像電影導演似的!跋胂脒@個:木制鞋。手工雕刻的鞋底,手工染整的皮面。想想從大瀑布城到休倫港的每一個大學生都會穿我們的木鞋!
  
  “讓我直說了吧,”我說!斑^去這幾個星期你成天就一邊抽著大煙泡一邊夢想著什么木鞋是嗎?然后就去人家商店里晃悠一下‘假裝’你是出去做推銷是嗎?”
  
  我努力想保持文明。我做不到。我說他是一個空想家,一頭叫驢,一個吃屎的大騙子。弗雷迪摑了我一掌,狠狠的,在我右邊眉骨上。我立刻就臉朝下倒在廚房地板上,弗雷迪撲到我身上,吻著我的臉,哭著。躺在那里,在我們糟糕的公寓的地板上,我想起那天下午的迷蒙的陽光,一陣幸福的刺痛穿透我的身體。多美的陽光啊!我整個兒的生活在這一小縷光景中顯得理所應當!弗雷迪喃喃不清的話語我無法理解,我只聽見一陣高調(diào)門的噪音漸漸地減弱消失了。弗雷迪默默地流淚。
  
  按弗雷迪的說法,這個世界有著太多沒有人愿意去談論的不公正。我原是傾向于贊同他的觀點的。那天下午他并沒有試圖去尋找借口,他告訴我真相。為什么我面對真相的時候就那么容易上鉤呢?那天晚上,跟過去六年的每個夜晚一樣,我挨著他睡在我們那張讓泥水弄臟了的床墊上。第二天早晨我們在飯桌上喝葡柚汁,跟每個早晨一樣。然后是夜晚,吃過晚飯,跟每個晚飯后的夜晚一樣,弗雷迪一邊收看十點檔的新聞一邊咒罵可憐的卡門。哈蘭,一個漂亮的女主持人,因為她播報的新聞總是出錯。這是他的娛樂方式,就像有些人去玩多米諾骨牌,或者到國外釣魚一樣。
  
  但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在電視機前,一邊嘲弄哈蘭小姐,一邊帶著誘人的微笑向我打眼色,我沒有笑。我想說,我懂得你,所以不要跟我說新聞又出錯了。不要跟我說不公正了。我跟著弗雷迪橫過中央街,過了那家二手店和人行道上讓我的偵察半途而廢的那張長椅。我感到激動和緊張,仿佛我正走在某種潛在危險的邊緣。那是一個筆直的懸崖。它讓我想起在弗蘭芒校務大樓的臺階上,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間涌動著的一道激流。
  
  肯尼遜,就是弗雷迪要見的那個女人,在我們剛坐下五分鐘就到了。我們起身跟她握手——她三十多歲,高個兒,留棕色短發(fā),有一副精致的,瓷娃娃似的臉貌。她的套裝(一件粉色的香奈爾裝,短到撩人的程度)看上去似乎比我的總凈值都要貴得多。她不是毫無吸引力的。弗雷迪正嚼著一片黃油面包,連忙大口咽下去,咳了起來。
  
  “你是弗雷迪吧,”她熱情地說。稍帶一點南方口音!鞍,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經(jīng)常有人這么說我,因為我的聲音。大家以為是個高個子吧,我想!彼柭柤!皬那斑@很讓我煩惱,從自尊心的角度,但現(xiàn)在沒事兒了!
  
  肯尼遜淡淡一笑。弗雷迪已經(jīng)脫去外衣,兩大塊汗?jié)n從他淺藍色襯衫的腋窩上滲出來像一對翅膀,他的樣子就像是隨時都能撲扇雙臂騰空而起似的。我猜想此刻他真正想做的事兒再沒別的了,除了沖出他的座位,沖出這家餐廳,離開這種突然間變得既讓人不舒服又令人失望的生活方式(可憐的小伙子——我偷偷從桌下伸過手去,給他的手一個安慰的緊握)。
  
  “聽說,”我說,為了打開僵局!澳阌幸粋射擊場!
  
  “對,”她說!拔矣幸粋靶場,在艦隊街。我還是個女孩的時候我爸爸在諾克斯維爾就有一個,我是大約七年前在艦隊街開業(yè)的。人們經(jīng)常感到驚訝,一個小女人經(jīng)營靶場!彼旎畹芈柫寺柤。“這是老故事了——爹迪教他的獨生女兒學射擊。是我的血統(tǒng)吧,我想!
  
  “我叔叔有一次也想教我怎么射擊來著,我七歲的時候,”弗雷迪說!鞍次业挠^點,讓一個孩子去面對獵殺,七歲這個年齡是‘過早’了。武器的純粹暴力,和那些血啊,內(nèi)臟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霸徫,我想這被稱為‘清洗’!
  
  “你是想起釣魚了吧,”肯尼遜說。“你是‘清洗’一條魚。而你給一頭鹿‘清膛’。你第一次做就該知道了。”
  
  “三十一年來他每年秋天都帶一頭鹿回家,直到上一年。他去年八月死了,得了結(jié)腸癌!笨夏徇d和我茫然地瞪了弗雷迪好一陣,然后我就明白了——懺悔之路。
  
  “唉。我非常難過,”肯尼遜說。
  
  一陣陰郁的沉默懸浮在桌面上。肯尼遜挨個兒打量著弗雷迪和我,還有她的菜單。謝天謝地,侍應生出現(xiàn)了?夏徇d點了面皮炸雞排和一杯健怡可樂,我也點了同樣一份。弗雷迪,真讓人擔心,什么都不要。
  
  “你們倆有誰曾去過靶場嗎?”肯尼遜問。
  
  弗雷迪笑著說:“噢,這個,沒有。從來沒有。我們倆都沒有。”
  
  “你們應該找時間來一次。我讓我女兒信子教你們一課。然后——誰知道呢?——也許這樣可以讓你們對人偶多一些主意!
  
  我看到弗雷迪是聽進去了。他在擺弄他的水杯,慢慢地逆時針轉(zhuǎn)動。終于他把兩只手掌平放在桌面上然后說:“好吧,肯尼遜太太,我想我需要——”
  
  “弗雷迪是……反對,”我脫口而出。
  
  肯尼遜瞪著我。
  
  “道德上的反對?梢赃@么說!
  
  “哦。”肯尼遜客氣地微笑著,仿佛她沒有聽清楚我的話。“我明白了。那么……這是什么意思呢?你怎么看呢?”
  
  “啊。是的,”我說!拔乙惨粯。在理論上!
  
  “在理論上!彼従彽攸c著頭!澳敲矗瑢ξ覀兇蠹襾碚f這漸漸就變成浪費時間了,不是嗎?”肯尼遜擠出一個笑容然后扭過頭去四處找侍應生,突然又不耐煩起來!跋嘈盼遥抑朗裁唇性庌q啦統(tǒng)計數(shù)字啦以及種種廢話連篇。我也聽過那首歌還跳過一兩次!彼┝艘谎鄹ダ椎!澳阒溃ダ椎,一見到你我就感覺這個計劃不會奏效。不是想冒犯你。”
  
  弗雷迪說,“哦,等等。別介意。沒人要引用什么統(tǒng)計數(shù)字,或者什么‘廢話連篇’。我們不要扯遠了。對,沒錯,我確實有某些道德上的反對——這未必就是一個障礙!讓我們好好談談吧,這個射擊場,更徹底一點。你明白,讓我們把它放到桌面上談。”他渾身大汗。他松開扎染領帶,干脆解下來擱在他面前的桌上。我們?nèi)硕级⒘怂靡粫䞍骸?br/>  
  “嗯。這就好了!笨夏徇d眼睛一亮!澳銊偛抛屛覔牧艘魂嚹!
  
  “讓我直說了好嗎,”我說!澳阋I些假人,給它們穿上衣服,然后用來復槍把它們轟得稀巴爛?”
  
  “本質(zhì)上說,是的!笨夏徇d說著,點點頭。
  
  “你難道不覺得這很邪門兒嗎?”
  
  侍應生把我們的午餐端來了?夏徇d拿起餐刀把她的雞肉從容地切成小塊!斑@是件新鮮事兒。外面有很多男人——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覺——都被民兵運動激起來了。我猜,是其中的男子漢氣概,無法無天的自由。星期一晚上,我在靶場看見他們,從頭到腳穿著一件虎皮紋的偽裝服。那可是在靶場呀!但這些人并不是什么部落來的瘋子——他們都是些律師和兒科大夫。”她向我揚起她修得齊整的眉毛。“他們有好些人都慫恿我開發(fā)一個‘劇情版’,就像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訓練基地,在斷墻窄巷中間設置一些人體模型。他們拿著手槍在里面闖關(guān),碰到假人就朝它們開火!彼攘艘豢谒貌徒砻蛞幌伦旖。“這是有點新奇,沒錯!
  
  弗雷迪俯身躬到他的碟子上。“但這些就不令你困擾嗎?你知道,從大處看,是不是在鼓勵這種暴力的,破壞性的行為?我是說——等等,放心,我不是想給你什么統(tǒng)計數(shù)字,這里就有一個恰當?shù)睦樱沂迨,那個帶我去打獵的人,從前總是讓我嬸嬸叫他上尉!愕娜髦蝸砹耍衔。上尉,你的鞋帶掉了。’其實他從來就沒在部隊呆過!還有他老是威脅說要宰了鄰居的哈巴狗——我親眼看見的,還小的時候!
  
  肯尼遜沒理會他!拔覀冊囉眠^塑料人體模型,但它們太容易碎了——任何二十二口徑以上的都能把它們打成碎片。我在找一種可以吸收沖力的東西。于是,木頭。你們的人偶正好合適。”
  
  “好吧,等等,”弗雷迪說!白屛覀冸x題一秒鐘。為什么我們不談談利用我們的人偶來為你宣傳‘其它’方面的業(yè)務呢?明白嗎?想一想:當你邁進射擊場大門,兩列人偶在你身旁夾道歡迎,身穿最新款的迷彩服,馬甲還有鴨舌帽。我敢‘擔!还苁鞘裁粗灰惴诺轿覀兊娜伺忌隙寄茉鲞M銷售。朱蒂絲和我可以給你做一個演示,一個樣品。我們今天下午就能做好。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甚至!
  
  “我們不賣裝備,”肯尼遜說。“除了彈藥!
  
  “我們可以為彈藥做些什么的!备ダ椎线要堅持。
  
  在懇求式的口吻之下,他的聲音里有一個小小的痛苦的音符。我想,肯尼遜聽到了。她向他轉(zhuǎn)過頭!澳汩_過槍嗎,弗雷迪?就在你扣動扳機的那個瞬間,在撞錘擊出之前,你的心跳停止,時間完全靜止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剎那。這是一種放松,以它獨有的方式。”她微笑著,仿佛正在回憶她尤為得意的那一發(fā)?吹贸鏊龑@個很熱衷!案ダ椎希阍趺戳?你看上去有點不舒服啊!
  
  “我是非常的不舒服,總的來說!
  
  “他經(jīng)常不舒服的,”我說!斑@不是什么關(guān)鍵問題!
  
  “你在發(fā)抖,”她說,于是我們?nèi)硕级⒅ダ椎系氖帧K_實正在桌布上微微顫抖。
  
  肯尼遜把手伸過桌子握住他的手。她說,“你快成一個膽小的獵人了,弗雷迪!痹诹謩諉T街一輛裝滿煤渣的十八輪大卡車把路給塞住了。弗雷迪踩下油門的時候,我們的沃拉雷車跟他的心情一個調(diào)子似的,發(fā)出一陣陣轟隆地呻吟。弗雷迪扶著方向盤,大驚小怪地細數(shù)著這次會面的一個個細節(jié)。
  
  肯尼遜喜歡我們的假人。經(jīng)侍應生的許可我在桌旁清出一小塊地方然后把一個無性別的成人尺寸的人偶放好,我曾經(jīng)給它取過名字叫槍手。我展示了槍手的硬木四肢,組合結(jié)構(gòu),和活動關(guān)節(jié)。弗雷迪默默地看著?夏徇d喝著健怡可樂在她的弗蘭克林掌上電腦上做著記錄,待我說完她描述了一個潛在的訂單,它兩位數(shù)的份量那么巨大,那么感人,我呆呆望了她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樣“可行”嗎,她小心重復著,說話的口氣就像我還是個孩子——我們能否交付第一批十六個假人,試用性的,在兩個星期內(nèi)?她擔心我們沒有足夠的勞動力。我告訴她我們今天下午會把一份合同傳真給她的(我還告訴她我們有充足的女勞動力)。“她絕對是一個心理失常的人,”現(xiàn)在弗雷迪強調(diào)說!八纳眢w語言,我是說——你注意到她用餐刀的方式嗎?非常有侵略性。她對她的肉排有強烈的侵略性。”
  
  “我倒是有點喜歡她,”我說。“我覺得她看起來相當正常。”
  
  “當然,正!S你怎么說。對我而言,我不想為這個女人,或者她的射擊場,干任何事情。她可以徑直地去推銷她的‘廢話連篇’。”他嚴厲地掃了我一眼。“看來你對這些還挺在行。也許我們該調(diào)換一下工作——你可以拖著木箱到處走走去說服人們購買他們并不需要的東西?磥砟闶怯幸粋竅門的!
  
  “總有人得做些事情。如果我留給你來做,弗雷德,我們只能躺在沙發(fā)上看歐普拉秀,穿木鞋!你倒是應該認真考慮一下是不是該丟開那個懺悔之路了。它把人們都嚇跑了!
  
  “它讓他們失去平衡,”他說。“這恰恰是它的目的所在。”
  
  弗雷迪搖下他那邊的車窗重重地靠在窗沿上。他眼角上的那些小皺紋是新的,他太陽穴上的白斑也是。一頭紅發(fā)正在變成灰白,這是一個不自然的,悲劇的場面。我掏出一支煙,點上,朝乘客席一側(cè)的窗外噴出一股得意的煙縷。他是一頭豬,按提尼婭的說法——我只跟她一個人說過歐普拉秀事件。一個人渣。他是一只糞桶。她已經(jīng)對我完全,完全失去信心了。她跟我說過一百次,邊說邊捻掉她的駱駝牌醇和型,好像她捻的是弗雷迪的臉。不過提尼婭從來沒有男朋友。我告訴她我的感覺怎樣,我試圖用我所知的比喻來跟她解釋——就像木工活兒——她瞪著我,像一塊四開板似的面無表情。
  
  “早先說過的那個計劃怎么樣?”弗雷迪問!耙粋帶閣樓的小精品店?從小處做起,靠真正的手藝和細活兒?我們?nèi)加辛!我們有店面。我們有客戶名單,盡管還小了點兒,好吧,但還不壞!彼咽稚爝^座位抓住我的手!傲硗馕疫在琢磨著幾個新主意。想想這個: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可以活動的手指。我還想過用另外的木料,不同木料的組合。櫻桃木身子上裝一個可以扭頭的楓木腦袋。各種硬果木做的胳膊。想想這該有多漂亮啊!
  
  “想想這該有多貴吧,弗雷迪。”
  
  他嘆了口氣,F(xiàn)在交通完全堵塞了,熱氣在沃拉雷的頂篷上伸著飄忽的卷須。弗雷迪放開我的手,直直望著擋風玻璃,抿著嘴!澳阋詾槲艺娴摹矚g’這一切嗎?我是說,看看我的衣服!彼呐乃牧畠r套裝!翱纯次疫@身狗日的套裝。”
  
  “我正在看!
  
  “我討厭這些。你知道我這些天都在想些什么嗎?資本設備貶值!彼岩豢|卷發(fā)從臉上撇開然后露出苦笑。“這就是我,貶值先生!
  
  “誰知道呢,弗雷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說,非常大聲!耙苍S我們需要一點時間來想想!逼嚴飶浡环N突來的寂靜,有時你在雷暴之后發(fā)現(xiàn)的那種寂靜。“你是什么意思?”弗雷迪謹慎地問。
  
  我有點想把那些夢告訴他,那些有木刨花,人偶部隊和新星X3000 型的夢。機床噩夢,其中有一些不可避免的陌生感和悲哀,似乎是一次轉(zhuǎn)錯了彎的后果,一個錯過的出口。如果我相信命運,就像弗雷迪那樣,我會對自己說操心也沒用——所有的事情都是注定的,就連最意料不到的失望也是有其用意的。但我不相信命運。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可以打發(fā)一些時間。”
  
  弗雷迪聽著。綠燈亮了他慢慢往右轉(zhuǎn),朝格蘭德河開,而不是回家。他左手邊是格蘭德河,右手邊是密執(zhí)安,我們一路來到沙利。K服裝店門前的停車場。它還在那兒,站在櫥窗里——我們賣出的第一個人偶。它戴著一副紫色的太陽鏡,木棍腿上穿著藍色游泳褲和涼鞋。在三十尺外我都能看見它土豆型的腦袋上的裂紋——我的第一個頭——而它那個堅硬的,疙疙瘩瘩的肩膀曾把我弄得直哭。弗雷迪把車子倒進停車場,從沃拉雷的座椅上躬身過來緊緊地吻住我的嘴唇。我震驚得不能回吻他。他收回身子然后摸索著我的臉——冷酷地,醫(yī)生進行復雜的X 光檢查的那種方式——我發(fā)現(xiàn)自己摒住了呼吸。后來他轉(zhuǎn)身看著那個人偶。它站在一灘散沙上,旁邊是一條淡粉色的浴巾。它粗糙的木腿曬得恰到好處。它茫然地注視著我們,就像一個觀察著深水區(qū)的救生員。我們回到家,工作間的氣溫是一百零四華氏度,一種在熱油里跋涉的感覺。弗雷迪摔開卷閘門然后退回他安裝了空調(diào)的辦公室的安全區(qū)。我打開操作臺,汗津津的,打磨著我的工具直到那些扁鑿和圓鑿像手術(shù)刀一樣閃閃發(fā)亮。舊德爾塔變速機床的卡盤上空蕩蕩的——它已經(jīng)空了兩天了,正等著一份訂單——這景象讓我像電擊一樣冷戰(zhàn)。十六個假人。
  
  我不停不歇地忙著一條胳膊的大樣直到我看見弗雷迪進了工作間,外衣搭在肩上,襯衣扣敞著。他朝我做了一個“去喝汽水”的手勢又指指外邊,歐內(nèi)斯特酒館方向。我點點頭。待他出去之后我拉掉機床電閘然后打開辦公室的門。我啟動電腦瀏覽硬盤上亂七八糟的文件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像是我們的標準訂貨單的東西。我按肯尼遜的名片鍵入她的資料然后點擊“打印”,訂貨單剛從打印機卷出半截就卡紙了。一盞黃燈傻乎乎地閃著。我拔掉那張皺巴巴的紙,插入一頁新的,再點擊一次“打印”,這回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地總算把訂單輕輕拖了出來。我干嘛那么緊張?我擔心弗雷迪會突然闖進來,瞪著眼,張著大嘴,看著這份罪孽的文件。我用他的冒牌萬寶龍筆在標著“貨主:木腦袋人偶店”的那一欄簽了名,然后在傳真機上撥肯尼遜的號碼插入那份訂單,默默地向電子傳輸之神祈禱。終于機器嗶嗶響起來了——傳輸成功——我感到一陣小小的戰(zhàn)栗,就像一只麻雀落在我的心上。
  
  我回到工作間繼續(xù)打磨那條粗糙的胳膊。這時弗雷迪帶著汽水兒回來了。他踩著滿地的刨花到了我的操作臺前拖出一張凳子,于是我關(guān)掉機床的電。弗雷迪把一瓶健怡可樂放到我面前,從操作臺上撿起一個還沒完工的頭研究起來,捧在手里翻來翻去。他沒看我,說道,“你給肯尼遜傳了訂單了?”
  
  我盡量裝作不在意似的點點頭。
  
  “我還以為你不會的呢,”他說!拔疫以為你不知道怎么用傳真機呢!
  
  我想笑,總算放心了,但弗雷迪的表情是難以辨認出來的。這到底是不是要咧嘴一笑的征兆呢?他的頭發(fā)散下來遮住了眼睛,我不能確定他是在看什么。經(jīng)過一番奇怪的前思后想他把那個沒完工的頭擺在我面前!拔以谌ゾ起^的路上想到一個新主意,”他說著,沒有那種狂熱之情!耙粋全新概念。準備好了嗎?想想這個:擬人化人偶。把我的笑臉刻在我們所有的人偶上!
  
  “我喜歡這個,”我小心翼翼地說。“讓我來干吧,弗雷迪——我下星期就雕幾個模特,等我做完肯尼遜的這批假人!
  
  “不。就今晚!彼穆曇粼诳釤岬墓ぷ鏖g里就像猛地一陣冷風!艾F(xiàn)在就做,朱蒂絲。我要讓肯尼遜看著我的臉,當她在射擊場開火的時候。我要給她一些可以瞄準的東西!
  
  我沒看他,只顧收緊一對臺鉗卡子把那個粗糙的頭在操作臺上夾牢。我挑了我最鋒利的雕刻刀。我們的工作間沉悶而沉默,我在軟松木上劃開細致的槽線,忘我地干著,很快我鑿出一個凹下巴的樣子,一個坑坑洼洼的,漂亮的鼻梁。一只眼睛的淺淺的形狀浮現(xiàn)出來,然后另一只,接著是右邊臉上一個逗號形狀的傷疤。
  
  “你沒看我呀,”弗雷迪溫柔地說!澳愀陕锊豢粗夷?”
  
  但我不能看他,我把目光牢牢盯在這塊粗糙的,未完成的木頭上。我記得有一張照片,很久以前拍的,我們倆坐在拉克姆圖書館的臺階上,在我畢業(yè)那天的上午,我穿著皺巴巴的黑禮袍,弗雷迪穿著勞動短褲和一件褪色的粉紅T 恤。我的鼻子曬得黑黑的。弗雷迪橙色的頭發(fā)披散在肩上。我們斜瞥著鏡頭,面無表情,仿佛我們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并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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