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 夢 湖 。鄣聡菖_奧多爾·施篤姆 作者簡介: 臺奧多爾·沃爾特森—施篤姆(1817~1888),德國詩人、小說家。祖上世代務(wù)農(nóng),父子兩代以律師為業(yè)。其詩歌內(nèi)容簡樸,形式優(yōu)美,以描寫愛情、自然和鄉(xiāng)情見長。作品有詩歌《夜鶯》、《安慰》、《海岸》、《越過荒原》、《闔上我的雙眼》等;小說《在大學(xué)里》、《淹死的人》、《雙影人》、《白馬騎士》等。其主要成就在中短篇小說方面,他的中短篇小說堪稱德國文學(xué)中的佳作。 --------------- 《茵夢湖》是施篤姆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描寫已逝的童年的歡樂與幸福,抒發(fā)了對纏綿的愛情、鄉(xiāng)情的眷戀。令人讀之為其扼腕嘆息。 老人 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一位穿著講究的老人沿著街道慢慢走來。他好象是散步后回家的樣子,因為在他那雙老式的扣鞋上沾滿了塵土。他的腋下夾著一根長長的金頭手杖;他那對黑色的眼睛平靜地環(huán)顧著四周,有時又向著那座躺臥在他面前的、沐浴在黃昏氣息中的城市眺望。在這對眼睛里仿佛還隱藏著那已失去了的全部的青春,它們和那頭雪白的頭發(fā)形成了奇特的對照!磥硎莻外地人,盡管好些人禁不住要對這雙嚴肅的眼睛看上幾眼,但過路人中只有很少幾個跟他打招呼。他最后站停在一所三角頂?shù)母叻孔用媲,再一次向那座城市瞥了一眼,隨即進了門廊。隨著門鈴聲響,屋子里有人把看得見門廊的小窗洞上的綠窗帷拉了開來,于是里面露出了一個老婦人的臉容。老人用手杖招呼她!斑用不著點幻!”他用一種稍帶南方的口音說道。管家婦把窗帷重新放了下來。老人走過寬闊的門廊,然后經(jīng)過一間起居室,那里靠墻立著幾個放有花瓶的大橡木柜子;接著他又走進對面一扇門,來到了狹小的過道,這里有一道窄樓梯通向后面樓上的屋子。他慢慢地登了上去,到達上面后打開一道門,進到了一間大小適度的屋子里。這兒既安適又清靜;墻的一面擺滿了書架和書柜;另一面墻上掛了許多人物和風(fēng)景畫;鋪有綠臺布的桌子上放著好幾本打開了的書,桌子前面有一把笨重的靠背椅,上面是紅天鵝絨的靠墊!先税衙弊雍褪终确诺浇锹淅铮S即在靠背椅上坐下。他交叉著兩手,仿佛散步后在休息。當(dāng)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后來有一道月光透過玻璃窗射到了墻上的畫像上;這道光亮緩慢地移動的時候,老人的兩眼情不自禁地跟隨著它。現(xiàn)在它落到一張裝在一個樸素的黑鏡框里的小照片上。“伊利莎白!”老人低聲喚道;隨著這一聲呼喚,時間就起了變化—— 他回到了他的青年時代。 孩子 頃刻,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子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叫伊利莎白,年紀五歲左右;他自己的歲數(shù)要比她大一倍。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紅綢的小圍巾;配著她的褐色眼睛顯得很漂亮。 “萊因哈特!”她叫道,“我們放假了,放假了!今天一整天不上學(xué),明天也不去! 萊因哈特把已經(jīng)夾在臂下的石板趕忙放到門背后,隨即兩個孩子穿過屋子跑進花園,又穿越園門跑到外面的草地上。 這次出乎意料的放假對他們簡直是太有用了。萊因哈特在伊利莎白的幫助下已經(jīng)在這里蓋了一間草皮房子;他們打算在夏天的夜晚住在里面;可是還缺一條長凳。于是他馬上就動手干起活來;釘子、錘子和必需的木材都是現(xiàn)成的。在他干活的時候,伊利莎白便沿著圍墻撿野錦葵的環(huán)形花子放在她的圍裙里;她想用它們給自己做鏈子和項圈;當(dāng)萊因哈特敲彎了不少釘子終于把長凳做成,回到外面陽光下時,她已經(jīng)走得很遠,到草地的另一端去了。 “伊利莎白!”他呼喚,“伊利莎白!”她來了,一路上卷發(fā)飄拂著。“來吧,”他說,“現(xiàn)在我們的房子造好了。你跑得很熱;進來吧,?我們要坐坐新凳了。我給你講些什么聽聽。” 于是?兩個孩子一起進到屋里,在新凳子上坐了下來。伊利莎白從圍裙里拿出她的小花子圈,把它們穿在一根長線上;萊因哈特開始講他的故事:“從前有三個紡紗的女人——” “。 币晾渍f,“這個故事我都能背出來了;你別講來講去老講這一個故事呀。” 于是萊因哈特只好把三個紡炒女人的故事放到一邊,換一個被扔到獅子洞里的不幸人的故事。 “那是在夜晚,”他說,“你懂嗎?黑極了,獅子已經(jīng)睡覺了。但是即使在睡著的時候,它們有時也會打呵欠伸出它們的紅舌頭來的;這樣,那個人就發(fā)顫,以為天亮了。就在這時,突然在他周圍出現(xiàn)了一道光亮,當(dāng)他抬頭看時,有個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向他招手,然后就一直走進了巖石里。” 伊利莎白注意地聽著。“一個天使?”她問道!八谐岚騿幔俊 這只是個故事。”萊因哈特回答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天使! “喔呸,萊因哈特!”她說道,盯著看他的臉。當(dāng)他不高興地回看她時,她就遲疑地問他說:“那為什么她們老是這樣說呢?媽媽和姑姑,還有學(xué)校里也那樣講?”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說。 “可是你說,”伊利莎白說,“獅子也是沒有的嗎?” “獅子?有沒有獅子!在印度就有;在那里拜佛的教士就把它們駕在車前,用來通過沙漠。等我長大了,我要親自上那兒去。那地方比我們這里不知要漂亮幾千倍呢;那里根本就沒有冬天。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你愿意嗎?” “愿意的!币晾渍f,“不過媽媽也得跟我們一起去,還有你的媽媽! “不,”萊因哈特說,“那時候,她們太老了,不能跟我們一起去了! “我一個人去是不可以的! “你可以,到那時你就真的是我的妻子了,這樣別人就管不了你了! “可是我媽媽要哭的! “我們會回來的,”萊因哈特急躁地說;“痛快地說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旅行?你要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而且永遠也不再回來! 小女孩幾乎要哭出來了!安灰@樣兇啊,”她說道,“我是愿意跟你一起到印度去的! 萊因哈特快樂得發(fā)狂似地抓住了她的雙手,拉著她一起跑到草地上。“到印度去,到印度去!”他唱著,同時拉著她轉(zhuǎn)圈子,使得她的小紅圍巾從脖子上飛了出去?墒请S后,他突然一下松開了她的手,嚴肅地說道: “這事是不會成功的;你沒有勇氣。” “伊利莎白!萊因哈特!”這時有人在花園門口呼喚道。 “在這兒!在這兒!”孩子們回答著,便手拉著手向家里跑去。 在樹林里 這兩個孩子就這樣地生活在一起;對他講來,她常常是太幽靜,而對她說來,他又常常是太激烈,可是他們并不因此而分開,差不多所有空閑的時間他們都是一起度過的,冬天在他們母親窄小的屋子里,夏天則到樹林和田野里去!幸淮危晾桩(dāng)著萊因哈特的面受到了教師的責(zé)罵,萊因哈特就憤怒地用他的石板碰擊桌子,想把老師的怒氣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墒抢蠋煵]有注意。但萊因哈特卻再也聽不進地理課了;他不聽課,卻做了首長詩;在詩里,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小鷹,把老師比作一只灰烏鴉,伊利莎白則是一只白鴿子;小鷹發(fā)誓,一旦它的翅膀長成,它就要向灰烏鴉復(fù)仇。這位年輕的詩人眼眶里含著淚水,自己覺得很崇高;丶液螅O(shè)法弄到了一本帶有許多空頁的羊皮紙小冊子,在開頭幾頁,他細心地抄上了他的第一首詩!痪靡院笏狭肆硗獾囊凰鶎W(xué)校;在那里他在年齡相仿的男孩中結(jié)交了一些新朋友,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和伊利莎白的交往,F(xiàn)在他開始從平時他給伊利莎白講了又講的故事中選出一些她最愛聽的記下來;這樣做的時候,他常常想把自己的一些思想加進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沒有能做到。為此他只能按照他自己聽來的內(nèi)容一成不變地寫下來。后來他把這個手抄本給了伊利莎白,她把它細心地保存在她的首飾匣的一個抽屜里;每當(dāng)她有時晚上當(dāng)著他的面從他的手抄本里選一些故事讀給她母親聽時,他就感到很大的滿足。 七年的時間過去了。萊因哈特為了繼續(xù)深造必須離開城市。伊利莎白簡直不能想象,現(xiàn)在竟然要過全然沒有萊因哈特的日子。有一天,萊因哈特跟她說,他將要一如既往為她把故事寫下來,附在給母親的信里寄給她,然后她也得回信,告訴他是否喜歡這些故事,伊利莎白聽了這些話后,才高興起來。啟程的日子快到了;在走之前羊皮本里又添寫了好些詩。雖然這整個本子的構(gòu)成和絕大部分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因是伊利莎白,它們已經(jīng)漸漸占滿了一半的空白頁,但只有伊利莎白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這是在六月;萊因哈特第二天就要動身了。大家想再聚在一起快快活活地過一天。于是在附近的一個林子里,安排了一個有許多朋友參加的野餐會。乘馬車走了一小時的路程后來到了樹林的邊上。他們把裝有食品的籃子拿下車,然后步行前進。首先要穿過的是一個樅樹林;那兒陰涼而幽暗,地上到處撒滿了細細的松針。半小時后大家走出了這個黑洞洞的樅林又進入到一個清新的山毛櫸林。這兒的一切都是明亮的,綠油油的。偶爾有道日光穿過長滿濃葉的枝頭射進來;在他們的頭頂上,一只松鼠在樹枝間跳來跳去。——這一群人找到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這里古老的山毛櫸的頂枝織成了一個透明的綠葉華蓋。伊利莎白的母親打開一只食品籃子。一位老先生以司膳者自居!按蠹叶嫉轿疫@里來,你們這些小鳥們!”他喊叫說!奥犌宄医o你們講的話。現(xiàn)在你們每人拿兩個干面包當(dāng)早飯,黃油忘在家里了,夾面包的東西你們得自己去找。樹林里有的是草莓,也就是說,誰找到,就歸誰。 誰找不到,就得啃他的干面包。生活里到處都是這樣。你們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明白了!”青年人嚷嚷說。 “好,注意,”。老人又說道,“話還沒有說完呢。我們老人在當(dāng)年已經(jīng)漫游得夠了,因此我們就留在家里,也就是說,留在這幾棵大樹下,削土豆皮,生火,配備食品,十二點鐘的時候,就得把雞蛋煮出來。因此你們有義務(wù)把你們的草莓分一半給我們,我們也好拿來當(dāng)餐后的水果,F(xiàn)在你們走吧,往東或向西都可以,要老老實實。 年輕人做出各式各樣的頑皮臉色。“等一等!”這位老先生又一次喊道!捌鋵嵨也挥枚噘M口舌:誰要找不到東西,當(dāng)然也就不用交什么東西。不過你們要特別注意,這人也就別想從我們老人這里得到什么。今天你們得到了許多有益的教導(dǎo),要是你們還找到草莓的話,那么這一天也就不算白過了! 年輕人同意這個看法,開始成雙成對地出發(fā)上路。 “來吧,伊利莎白,”萊因哈特說,“我知道哪兒有成堆的草莓,你不會啃干面包的! 伊利莎白把草帽上的綠帶子打上結(jié),掛在胳臂上。“那么,走吧!彼f,“監(jiān)子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 于是他們走進了樹林,愈走愈深;他們穿過陰濕、濃密的樹蔭前行,這里一片寂靜,只是在他們頭頂上,看不見的高空處傳來老鷹的鳴叫聲。后來他們又進到了一個濃密的灌木叢,這里是這樣地濃密,以致萊因哈特必須走在前面開路,這邊折斷一根樹枝,那邊撩開一種垂藤。可是過了一忽兒,他聽到后面的伊利莎白在叫他的名字。他轉(zhuǎn)過身去。“萊因哈特!”她叫喚道,“等等我,萊因哈特!”他先看不見她,后來才看見她正在稍遠的灌木叢里掙扎;她那秀麗的小腦袋剛夠在鳳尾草的頂端浮動。他馬上又走了回去,把她從雜草叢里領(lǐng)到一塊空曠的地方,那里,藍色的蝴蝶在孤寂的花叢里飛來飛去。萊因哈特從她散發(fā)著熱氣的臉上把她的潮頭發(fā)掠開;然后他要給她戴上草帽,但她不愿意;可是后來由于他的懇求,她終于還是同意了。 “可是你的草莓到底在哪兒呢?”她終于問道,停止了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它們本來就是在這兒的。”他說,“可是蟾蜍比我們先來了一步,要不就是貂,再不也許是妖怪! “對了,”伊利莎白說道,“葉子還在這里呢;不過,可別在這個地方講妖怪。走吧,我還一點不倦,我們可以再繼續(xù)去找。” 一條小溪橫在他們面前,對岸又是樹林。萊因哈特雙手抱起伊利莎白,把她帶了過去。不久他們走出了濃密的樹蔭又來到一塊寬闊的林中空地。“這里一定有草莓,”女孩說道,“味兒香極了。” 他們在照得著陽光的地方尋找著,可是卻一無所獲!安粚Γ比R因哈特說,“這只是石南草發(fā)出的香味罷了! 遍地雜亂地長著覆盆子和荊棘,空氣里彌漫著強烈的石南香,這些石南草和短草相間地蓋滿了這兒的空地!斑@里多靜呀,”伊利莎白說:“別的人到哪兒去了呢?” 萊因哈特沒有想到要回去!暗纫坏龋猴L(fēng)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說著他把手舉向高空?墒遣]有什么風(fēng)。 “不要出聲,”伊利莎說,“我好像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 朝那方向喊一聲吧。” 萊因哈特用手做成圓筒喊道:“上這兒來!”——這兒來!” 有了應(yīng)聲。 “他們回答了!”伊利莎白說道,拍起手來。 “不,那不是回答,這只是回聲。” 伊利莎白抓住了萊因哈特的手。“我害怕!”她說。 “不要緊,”萊因哈特說,“用不著害怕。這地方很好。你到那邊樹蔭下的草叢里坐一會。讓我們休息一下;我們就會找到他們的! 伊利莎白在一棵伸展出分枝的山毛櫸樹下坐了下來,留神地向四面傾聽著。萊因哈特坐在離她不遠的一個樹墩上,默默地望著她。這時正是烈日當(dāng)空,中午炎熱的時刻。一小群閃著金光的青藍色蒼蠅鼓動翅膀在空中飛舞。在他們的四周響著輕微的嗡嗡營營的聲音。有時從樹林深處傳來啄木鳥的剝啄聲和各種林鳥的鳴叫。 “聽!”伊利莎白說,“鐘響了! “哪兒?”萊因哈特問道。” “我們的后面。你聽到了嗎?整十二點。” “那么城市就在我們后邊。如果我們朝這方向一直走去,我們就一定會碰到他們的。” 于是他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莓子不找了,因為伊利莎白已經(jīng)累了。最后從樹叢中傳來了伙伴們的笑聲;接著他們看見一幅白布耀眼地鋪在地上,這就是餐桌,上面放著許許多多的莓子。那們老先生在他的鈕孔里扣著一條餐巾,正在繼續(xù)向年輕人作道德的說教,一邊使勁地將一塊烤肉切成片。 “最后的人來了!”當(dāng)年輕人看見萊因哈特和伊利莎白從樹叢里走來時,他們叫了起來。 “到這兒來!”老先生喊道,“把手帕打開,帽子里的東西倒出來!讓我們瞧瞧,你們找到了些什么! “饑餓和口渴!”萊因哈特回答說。 “要是果真這樣的話,”老人回答說,一邊向他們端起那只裝得滿滿的盤子,“那么你們就想著吧。你們是知道那個規(guī)定的:這里不給懶漢吃東西!弊詈蠼(jīng)過勸說他還是讓了步,宴會開始了;就在這時杜松林里響起了畫眉鳥的歌聲。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萊因哈特終究還是找到了一些東西;雖然并不是草莓,卻也是長在樹林里的。回家后,他在那本舊羊皮本里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在這山坡上 風(fēng)聲靜寂; 低垂的樹枝下 坐著女孩。 她靜坐在麝香草叢里, 她坐在純潔的芬芳中; 青蠅發(fā)出嗡嗡的聲響 空中飛舞著閃亮的翅膀。 樹林是如此地寧靜, 她的眼神是這樣機敏; 在她褐色的卷發(fā)上, 流瀉著燦爛的陽光。 遠處傳來杜鵑的笑聲, 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就像森林里的仙后。 因而她不只是他的保護對象;對他說來,她同時體現(xiàn)了他青春時期一切可愛的,奇妙的事物。 站在路旁的孩子圣誕夜來到了??。——中午時刻,萊因哈特和一些大學(xué)生在市議會的地下室里一起圍坐在一張古老的橡木桌旁。 墻上的燈已經(jīng)點燃起來,因為她下室里已經(jīng)光線昏暗。可是到的客人卻寥寥無幾,侍役們都閑散地靠在墻柱上。在這圓頂屋的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個提琴師,還有一個長著秀麗的吉普賽臉容的彈弦琴的女孩。他們把樂器放在膝上,頗為冷漠地望著前方。 在大學(xué)生的桌子上響起了?開香檳酒的聲音。“喝吧,我的波希米亞的愛人!’一個有著貴族外表的年輕人喊道,一邊把滿滿一杯酒遞給這個女孩。 “我不想喝,”她說,沒有移動她的位置。 “那就唱吧!”這位闊少爺叫道,向她的膝上丟了一枚銀幣。當(dāng)琴師在她耳邊悄悄說著什么的時候,女孩用手指慢慢地掠她的黑發(fā)。但是之后她卻把腦袋向后一仰,把下頷支在她的弦琴上。“為他,我可不唱!彼f。 萊因哈特手拿著酒杯跳了起來,站到她面前! “你想干嗎?”她倔強地問道。 “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萊因哈特向下閃視著她。“我很清楚,它們是虛偽的!”——她用手掌托著她的臉腮,細細地打量著他。萊因哈特把杯子舉到嘴邊。“為你美麗而邪惡的眼睛干杯!”說著把酒喝了下去。 她笑了,急速地轉(zhuǎn)過頭來。“給我!”她說,用她黑色的眼睛盯著他的兩眼,慢慢地喝于了杯中的殘酒。然后她撥動琴弦,用深沉而富有感情的聲音唱了起來: 今天,只有今天 我是這樣美麗; 明天,啊明天 一切都成過去! 只在這時刻 你還屬于我; 死亡,啊死亡 我將獨自去。 當(dāng)提琴師快速彈奏終曲的時候,新來一個人加入了他們的團體。 “萊因哈特,我是來叫你回去的,”他說,“你跑掉了,可是圣誕禮品已經(jīng)在你那里了! “圣誕禮品?”萊回哈特問道!八僖膊粫轿疫@里來了! “什么啊!你滿屋子都是樅樹和巧克力點心的香味! 萊因哈特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他的帽子。 “你要干嗎?”女孩問道。 “我一忽兒就回來! 她的前額皺了起來!傲粝掳桑 彼p輕喚道,深情地看著他。 萊因哈特遲疑了。“我不能啊,”他說。 她大笑著用腳尖踢了他一下。“那就走吧!”她說!澳氵@沒有出息的;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些沒有出息的東西。”她轉(zhuǎn)過臉去的時候,萊因哈特慢慢地走上了地下室的樓梯。 外邊街上已經(jīng)幕色深沉;他的灼熱的前額感受到了清新的冬日的冷空氣。這里,那里到處是從窗戶里映射出來的點燃了的圣誕樹的光亮,時不時可以聽到從里邊傳來的小笛和喇叭的聲響,還夾雜著孩子們的歡呼聲。一群群乞討的孩子從這家走到那?家,要不就爬上臺階的的欄桿,想看一眼自己享受不到的場景。有時候也有這種情形,突然一扇門打開了,一陣呵責(zé)聲把一群這樣的小客人從明亮的屋子里轟到了外邊黑洞洞的巷子里。在另?外的一家門廊里有人正在唱著一首古老的圣誕之歌;其中響徹著清脆的小姑娘的聲音。萊因哈特沒有細聽這歌聲,他急速地經(jīng)過這一切,出一條街又進另一條。當(dāng)他來到他的住所門前時,天色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跌跌絆絆地上了樓梯,進了他的屋子。一股甜香撲鼻而來,使他想起了家鄉(xiāng),這股味兒就像是從家里母親放圣誕樹的屋子里散發(fā)出來似的。他用顫抖的手點燃了燈,桌上放著一個大包裹,他打開的時候,熟悉的褐色餅從里邊掉了出來。有幾個,上面用糖寫著他的名字的簡寫字母。除了伊利莎白,別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包,里面是繡得很精致的襯衣,手絹和袖口。最后是母親和伊利莎白給他的信。萊因哈特把伊利莎白的來信先打開。伊利莎白寫道: “這些漂亮的糖字一定會告訴你,是誰幫忙做了這些糕餅的;就是這同一個人為你繡了這些袖口。今年的圣誕夜在我們這里將會過得非常冷冷清清;我母親總是一到九點半鐘就把她的紡車挪到室角里。 因為你不在這里,今年的冬天顯得這樣寂寞。正巧你送我的那只紅雀也在上個星期日死掉了,我大哭了一場,我可是一直把它照料得好好的。平時,一到下午,只要陽光照到它的籠子上,它就唱起歌來。 你知道,要是它唱得太起勁,母親常常遮一塊布在上面,才能叫它靜下未,現(xiàn)在我的家里更靜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希有時來看看我們。有一次你曾跟我說,他看起來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大衣,因此只要他一進門,我就會想到你說的那幾句話,這簡直是太滑稽了。不過可別跟母親說,她是很容易生氣的!悴虏拢^圣誕節(jié)我送你母親的禮物是什么吧!你猜不著吧?送的是我自己?埃利希用炭筆給我畫了張像;我在他面前坐了三次,每次整整一小時。我很討厭讓一個陌生人把我的臉部看得這樣熟悉。我是不愿意的,可是母親勸我這樣做。她說,這會使好心的維爾納夫人非常愉快。 可是萊因哈特,你可沒有守信。你沒有寄故事給我。我常常在你的母親面前告你的狀,可她總是說,你現(xiàn)在很忙,顧不上這種孩子氣的行徑了。我可不相信,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接著萊因哈特又讀他母親的信。當(dāng)他讀完這兩封信,慢慢地把它們重新摺好收起來的時候,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思鄉(xiāng)之情。有好一會,他來回在屋子里踱著方步;他輕聲地,含含糊糊地自語說: 他差一點步入歧途 不知道哪里有出路; 站在路旁的孩子 招手叫他返回故土! 后來他走到他的書桌前,拿了些錢出來,然后又下樓來到街上。——這其間外面已經(jīng)變得安靜了些。圣誕樹上的燭火息滅了,孩子們的游行也結(jié)束了。風(fēng)呼呼地掠過孤寂的街道;老老少少都在他們的家里跟家族們坐在一起;圣誕夜的第二階段開始了。 當(dāng)萊因哈特走到市議會地下室的附近時,他聽到了從底下傳上來的提琴聲和那個彈弦琴的女孩的歌唱聲。接著地下室的門鈴響了起來,一個黑影搖搖晃晃地從寬闊的,燈光黯淡的樓梯走了上來。萊因哈特閃到房屋的陰影處,隨即很快地走了過去。過了一會,他來到一家珠寶店,買了一個鑲著紅珊瑚的小十字架,然后就順著原路折了回去。 離他住所不遠的地方,他注意到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扇高門面前,費力地想打開它!耙?guī)湍忝?”他說。那孩子沒有回答,可是卻放下了沉甸甸的門把。 萊因哈特已經(jīng)打開了門,卻又說道:“不,他們會把你趕出來的。還是跟我走吧!我給你圣誕餅。”于是他就重新把門關(guān)上,伸手拉起小女孩的手,女孩一聲不響地隨著他來到他的住所。 他出去的時候沒有滅燈!斑@是給你的餅!闭f著他把他的全部寶貝倒了一半在她的裙子里,只是里邊沒有一個是有糖字的。“現(xiàn)在你回家去吧,把餅給你媽媽一些!迸⒂悬c膽怯地抬頭望了他一眼;看起來她不習(xí)慣于受到這樣親切的接待,因而竟然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萊因哈特打開門,照她出去。于是這小女孩帶著她的糕餅就象一只小鳥似地飛快地跑下了樓,出了大門。 萊因哈特把爐子里的火撥旺,把上面蓋滿了塵土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后就坐下來開始寫信,給他的母親,給伊利莎白寫了整整一夜的信。剩下的圣誕餅放在旁邊沒有動過,可是伊利莎白做的硬袖卻已經(jīng)扣上了,配他的白絨毛衣顯得很古怪。當(dāng)冬日的陽光照射到結(jié)了冰花的窗玻璃上的時候,他還一直這樣坐著,在他對面的鏡子里映出了一張蒼白而嚴肅的臉容。 回家 復(fù)活節(jié)來到的時候,萊因哈特動身回家。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去看了伊利莎白。當(dāng)這個美麗苗條的少女微笑著向他走來的時候,他不禁說道:“你長得多高呵!”她臉紅了,卻沒有回答。在問候的時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她卻輕輕地想縮回去。他疑惑地望著她,因為過去她從來不曾這樣過;現(xiàn)在,似乎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什么隔膜!诩乙呀(jīng)住了一些日子,而且總是天天去看伊利莎白,但是這種情況始終存在。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談話過程中總是出現(xiàn)冷場,這使他難過,他擔(dān)心地極力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為了在假期里有一定的消遣,他開始教伊利莎白植物學(xué),這門課是他上大學(xué)的最初幾個月里特別愛好的。伊利莎白在一切事情上都是習(xí)慣于跟隨他,而且很好學(xué),因而很樂意接受這個建議。于是他們每星期就有好幾次要外出到田野或曠野里去。如果中午他們把裝滿花草的綠色采集箱帶回家的話,那么過不了幾小時萊因哈特又會回來,和伊利莎白一起分他們找到的東西。 一天中午就為了這個目的,他走進屋子里。伊利莎白正站在窗跟前,給一只鍍金的鳥籠插新鮮的蘩縷草,他在那里從來不曾見到過這只鳥籠。里邊有一只金絲雀在拍打著翅膀,一邊吱地發(fā)出叫聲啄食著伊利莎白的手指頭。這個地方原來是掛萊因哈特的那只鳥的。“難道我那只可憐的紅雀死后竟變成一只金絲雀了嗎?”他高興地問道。 “紅雀可是不會變成金絲雀的。”坐在圍椅里紡著紗的母親回答說。“這是你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午從他的莊院派人送來給伊利莎白的。” “從哪個莊院?” “你難道還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一個月前埃利希繼承了他父親在茵夢湖邊上的第二個莊院! “關(guān)于這事你沒有跟我提起過一個字啊! “噯,”母親回答說,“你自己也不曾有過一句話問起你的朋友啊。他是一個非?蓯郏碌哪贻p人! 母親?出去煮咖啡了。伊利莎白背向著萊因哈特,還在忙著給鳥做小涼亭!罢埬闵缘纫粫。”她說。“我馬上就完事了!薄R因哈特一反常態(tài)沒有回答。于是她就轉(zhuǎn)過身來。 在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苦惱的神情,這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你怎么啦,萊因哈特?”她問道,一面就向他身邊走去。 “我嗎?”他心不在焉地說道,兩眼夢幻般地望著她的眼睛。 “你看起來這樣憂傷!” “伊利莎白,”他說,“我受不了這只黃鳥。” 她驚訝地看著他;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澳阏婀帧!彼f。 他拿起她的雙手,她也就任他握著。不久母親又回到了屋里。 喝完咖啡,母親又到紡車前坐了下來。萊因哈特和伊利莎白來到隔壁屋里,整理他們的植物。他們數(shù)著花蕊,把葉子和花細心地攤平,然后從每一種里挑出二份標本夾在對摺紙的大冊子里壓干。這是一個晴朗的、寧靜的下午;只有隔壁屋里紡車的咿唔聲,還有一陣一陣的萊因哈特的低沉的聲音,他在說明那些植物的門類或是在糾正伊利莎白不正確的拉丁名字的發(fā)音。 “我還是沒有弄到鈴蘭!碑(dāng)他們把采集來的植物全部分門別類地整理先后,伊利莎白說道。 萊因哈特從衣袋里拿出一本白色的羊皮冊子!斑@里的這朵鈴蘭給你吧!彼f著,從里邊拿出一枝已經(jīng)半干的鈴蘭。 伊利莎白看見冊子里邊寫滿了字,就問道:“你又在編寫故事了嗎?” “這些不是故事!彼f著,把本子遞給她。 里邊寫的都是詩。大部分最長的也不過占一頁。伊利莎白便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她似乎只是看看標題:“當(dāng)她受到教師責(zé)斥的時刻!薄八麄冊诹种忻月返臅r候!薄皬(fù)活節(jié)的故事!薄八谝淮螌懶沤o我的時候!辈畈欢嗳沁@類的題目。 在她一頁接一頁地翻看下去的時候,萊因哈特偷偷地審視著她,終于他看到在她清秀的臉龐上出現(xiàn)了一層鮮嫩的紅暈,慢慢地布滿到整個的臉上。他想看她的眼睛,但是伊利莎白并沒有看他,她最后默默地把本子放在他面前。 “不要就這樣還給我啊!”他說道。 她從一只鐵皮匣里拿出一支褐色的草葉。“我把你喜歡的草枝夾在里邊。”說著她把本子放到他的手里。 他假期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動身那天的早晨終于來到了。 伊利莎白得到母親的允許伴送他的朋友上驛車,車站離她的住所有幾條街。當(dāng)他們一走出大門,萊因哈特就把手臂讓她挽著;就這樣,他和這個苗條的姑娘并肩默然地走著。他們走得離目的地愈近,他就愈感到,在這次久別之前,他必須把一件心事向她傾訴出來,這件心事關(guān)系到他未來生命中的一切有價值的甜美的事物,但他卻不知道用什么合適的話。這使他焦慮;他的步伐愈來愈慢。 “你要遲到了!彼f道,“圣瑪麗教堂的鐘已經(jīng)敲過十點了。” 可是他并不因而走得快一些。最后他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伊利莎白,你將有整整兩年見不到我——要是我那時再回來,你是否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喜歡我呢?” 她點點頭,親切地注視著他的臉。——“我也替你辯護過呢。”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替我?對誰你用得著替我辯護呢?” “對我母親。昨天晚上你回去后,我們還談?wù)摿四愫镁谩?br/> 她認為,你沒有從前那樣好了。” 萊因哈特沉默了片刻;可是過后他拿起了她的手,一邊嚴肅地注視著她那雙天真爛漫的眼睛,說道:“我還是像過去一樣好;你要堅定地相信這一點!伊利莎白,你相信嗎?” “相信的,”她說道。他放開了她的手,和她急匆匆地走過了最后一條街。離分別的時刻愈近,他臉上的表情也就愈高興;他走的速度對她講來是太快了。 “萊因哈特,你是怎么回事。 彼龁柕。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美麗的秘密!”他說道,用發(fā)光的眼睛看著她!皟赡暌院笪以倩氐竭@里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個秘密了! 就在這里時候,他們來到了車站,剛趕上要開車。萊因哈特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再見!”他說,“再見,伊利莎白。 不要忘記我說的話啊! 她搖了搖頭。“再見!”她說。萊因哈特登上車,馬就起步了。 當(dāng)車子隆隆地?走到街角轉(zhuǎn)彎處時,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可愛的身影,她正慢慢地走回家去。 一封信 將近上兩年了,萊因哈特坐在他的燈前,燈的四周堆了許多書籍和紙張,他正在等待一個跟他一起研究學(xué)習(xí)的友人。 有人上樓來了。“進來!”——來的卻是女房東!澳阌幸环庑牛S爾納先生!”說完她就走掉了。 萊因哈特自從上次回家以后,他就沒有給伊利莎白寫過一封信,也沒有從她那里接到過信,F(xiàn)在的這一封也不是她寫來的;這是他母親的筆跡。萊因哈特打開信封讀了起來,不久他就念到了下邊的一段: “在你這樣的年紀,我親愛的孩子,差不多每年都有變化,因為青年人是不甘生活得單調(diào)的。這里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如果我對你的了解沒有錯的話,那么這些變化最初不免會使你痛苦。埃利希昨天終于獲得了伊利莎白的許諾,他在最近的三個月里向她求婚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對這事她一直不能作出決定;現(xiàn)在她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她還是太年輕了些。不久就要舉行婚禮,她母親將跟他們一起走。” 茵夢湖 許多年又過去了。——在一個溫暖的春天的下午,一個有著健康的,褐色面龐的青年正行走在一條通向下方的陰涼的林蔭道上。他那雙嚴肅的灰色眼睛急切地眺望著遠處,仿佛正期待著這條單調(diào)的路途最終會有什么變化產(chǎn)生,可是這種變化卻偏偏一直不肯出現(xiàn)。到最后才算有一輛車子慢慢地由下邊往上奔來。“喂!好朋友,”這位路人向過路的農(nóng)民喊道,“這路通往茵夢湖嗎?” “一直走。”農(nóng)民回答說,碰了一下他的圓帽子。 “到那里還很遠嗎?” “先生已經(jīng)到了跟前了。用不著半袋煙的功夫,就可以到達湖邊;莊園就緊挨著湖。” 農(nóng)民過去了;路人加快步伐沿路在樹蔭下走去。一刻鐘后左邊的樹蔭忽然一下沒有了;這條路經(jīng)過一個陡坡,坡下的百年老橡樹的樹梢差不多跟坡頂一樣高。越過那些樹梢展示出一片遼闊而明亮的景色。下面深處是寧靜的、深藍色的湖水,四周差不多全被翠綠的,為陽光照耀著的樹林所環(huán)抱著;只有一個地方的樹木分了開來,露出一片遠處的景致,直到被一群青山擋住為止。正面望過去,在綠葉叢中出現(xiàn)了像雪花般的白色,那是盛開著花朵的果樹,再過去,在高高的湖岸上聳立著一所莊園,白墻紅瓦。從煙囪上飛起一只鸛鳥,緩慢地在水面上盤旋。——“茵夢湖!”路人叫了起來。仿佛他現(xiàn)在差不多已到達了他的旅程的終點;因為他一動不動地站停在那里,從他腳下的樹梢望向湖的對岸,莊園的倒影在水面上輕輕地蕩漾著。但過后他又突然繼續(xù)往前走了起來。 現(xiàn)在走的幾乎是陡直地通往山下的路,因而剛才在他腳下的樹木現(xiàn)在又有了樹蔭,可是卻也同時遮蓋了湖景,只是有時穿過枝子的隙縫透出一點湖光。不久路面又稍稍有點向上,左右兩旁的樹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沿路展開的是爬滿了葡萄藤的小丘;兩旁是茂盛的果樹,周圍到處是嗡嗡作響,在忙碌不停的蜜蜂。一位穿著棕色外衣儀表堂堂的男子迎著路人走向前來。當(dāng)他快到他身邊時,他揮動他的帽子,并用響亮的聲音喊道:“歡迎,歡迎,萊因哈特兄!歡迎你來茵夢湖莊園!” “你好啊,埃利希,謝謝你的盛意!”對方回答說。 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后,大家握了握手。“難道真的是你嗎?” 當(dāng)埃利希走近看到他老同學(xué)這張嚴肅的臉時說道。 “當(dāng)然是我呀,埃利希,你也還是你;只是看起來你比從前要更加開朗一些! 聽到這些話,一陣喜悅的微笑使得埃利希單純的臉容格外地顯得開朗起來。“是啊,萊因哈特兄,”說道,他把手再一次伸向萊因哈特,“自從那些日子以來,我交上了好運,你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他搓著雙手,快活地叫喊說:“這將是個意外!她不會料到是誰,絕不會想到!” “一個意外?”萊因哈特問道,“指的是誰?” “伊利莎白! “伊利莎白!你沒有告訴她我要來這里?” “一句話也沒有提起過,萊因哈特兄;她想不到會是你,她的母親也不會想到。我約請你來完全是偷偷進行的,為的是讓她們更加高興一些。你知道,我常常會有一些這類秘密的小計劃的。” 萊因哈特轉(zhuǎn)入了沉思;他們愈接近莊園,他的呼吸就顯得沉重起來。路左邊的葡萄園到了盡頭,接著是一大片菜園,差不多一直延伸到湖岸。那只鸛鳥在這期間已經(jīng)飛到地面,正莊重地在菜畦地里散步。“喂!”埃利希喊道,拍著手掌,“這個長腿的埃及鬼又在偷我的短豌豆稈了!”鸛鳥慢慢地飛了起來,飛向一所新屋的頂上,這所房子座落在菜園的盡頭,墻垣上蓋了一層縛上去的桃杏的枝條。“這是釀酒廠。”埃利希說道;“兩年前才蓋起來的。先父擴建了農(nóng)事室;正室卻早在祖父時期就有了。就這樣一代比一代要前進一點。” 他們邊說邊來到了一處空曠的場地,這里兩邊是農(nóng)事室,后邊以正房為界線。正房的兩則連有一道高高的花園圍墻;人們可以看到墻后是一排一排紫杉樹,丁香隨處把它們盛開的枝子垂掛到庭園里。當(dāng)那些由于日曬和勞動弄得滿臉汗珠的人經(jīng)過廣場,向這兩位朋友招呼的時候埃利希就一忽兒向這個交代些什么,一忽兒又向另一位問一些關(guān)于這天工作的問題——最后他們終于來到了住宅。他們走進高高的,陰涼的門廊,過了門廊轉(zhuǎn)入一條有些暗黑的過道。埃利希在這里打開了一扇門,隨即他們就進到了一間寬敞的花園客廳,由于對稱的窗戶為濃密的綠葉所遮蔽,使得廳堂的兩邊充滿了幽幽的綠色;可是窗戶之間兩扇高高的敞開著的翼門卻把燦爛的春日的陽光放了進來,而且從這兩扇門望出去可以看到有著圓形花壇,一行一行高聳的樹木的花園景色,中間是一條筆直的寬寬的路,順著這條路可以望到湖水,再過去就是湖對岸的樹林。當(dāng)這兩個朋友進來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向他們送來了一股芳香。 花園門前的露臺上坐著一位穿著白衣服的少女體態(tài)的女人。她站起來,迎向進來的人;可是走到半路她像生了根似地站定了,呆呆地注視著這位陌生人。他微笑著把手伸給她。 “萊因哈特!”她叫了起來,“萊因哈特!我的上帝,真是你嗎!——我們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見面了。” “好久沒有見面了,”他說,卻再也說不出什么別的話了。 因為他一聽到她的聲音,在他的心里就感覺到一種銳敏的肉體上的痛楚。當(dāng)他再看她,站在他面前的,還是那個輕盈柔和的身影,跟幾年前在他出生的城里向他告別時一個樣。 埃?利希帶著喜悅的臉容停留在門口。“那么,伊利莎白,”他說道,“對吧!你不曾料到是他,絕對想不到是他吧!” 伊利莎白用兄?妹般的眼神看了看他!澳阏婧茫@!”她說。 他親熱地把她纖細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現(xiàn)在他在我們這里了,”他說,“我們不會讓他就走的。他在外面待得這樣久,我們要使他感覺到就像在家里一樣。你瞧一瞧,他看起來多么像個外地人,變得多么高雅! 伊利莎白用?羞澀的眼光向萊因哈特臉上瞥了一眼!澳鞘且驗槲覀冇泻瞄L時間不在一塊的緣故!彼f。 正在這時候,她的母親走了進來,手臂上掛了只鑰匙袋。 “維爾納先生,”當(dāng)她一眼看到萊因哈特時,說道:“嗨,真是一位可親卻又沒有想到的客人啊。”——談話就這樣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順利地進行道。兩位婦女坐下來做她們的手工,萊因哈特吃著給他準備的點心,埃利希點上了他那結(jié)實的海泡石煙斗,坐在他身旁一邊抽煙一邊說話。 第二天萊因哈特隨同他一起去參觀田地。葡萄園,蛇麻花圃和釀酒場。一切情況都很好:那些在地里或是在鍋爐邊上工作著的人們,都帶著健康而心滿意足的神色。午飯時全家都聚集在花園客廳里,至于其他的時間,能有多久共同在一起度過,這要看主人的具體情況而定。只有晚飯以前和上午清早的時間,萊因哈特留在他自己屋里工作。這幾年來,只要他碰到那些在民間流傳的歌謠,他就把它們搜集起來,現(xiàn)在他正好著手整理這些寶貴的資料,要有可能的話,他還要在這一帶找些新的材料添進去。——伊利莎白始終很溫順,親切;她用一種近乎謙卑的感激來接受埃利希向她表露的不斷的關(guān)懷,萊因哈特有時想,當(dāng)初那個活潑的女孩想不到竟然會變成這樣一個沉靜的婦女。 從他來到這里的第二天起,他就習(xí)慣在黃昏時刻到湖岸上散步一會。那條路緊挨著花園的下面。路的盡頭,在一個凸出的土磚堆上,幾株高大的樺樹下面有一條長凳;由于這個地方朝西,大都在欣賞日落的時刻才使用它,因而伊利莎白的母親就把它叫做“黃昏凳”!幸惶彀恚R因哈特正沿著這條路散步回來,遭到了暴雨。他在一棵長在湖邊的菩提樹下躲雨;可是不久沉重的雨滴透過葉子落了下來。他完全濕透了,于是干脆聽天由命,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天差不多黑了;雨也下得愈來愈密。當(dāng)他走近“黃昏凳”時,他覺得似乎在那些發(fā)亮的樺樹的樹干間有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的形體。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當(dāng)他走近得可以看清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臉正向著他,仿佛正在等待誰似的。他相信,這是伊利莎白。但是當(dāng)他加快了步伐,想趕上她,然后和她一起穿過花園回屋去的時候,她卻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消失在暗黑的岔路上了。他不理解這是怎么會事。他差一點對伊利莎白生氣,可是他又有些疑惑,這究竟是不是她;他又不好意思向她提起這事;為了免得看見伊利莎白由花園門進來,他回來的時候甚至故意不進花園客廳。 我的母親作了主 幾天以后,將近傍晚的時刻,全家像通常這時候一樣聚坐在花園客廳里。兩邊的門敞開著,太陽已經(jīng)隱在湖對岸的樹叢后邊。 大家請萊因哈特讀幾首民歌給他們聽,那是一個住在農(nóng)村的朋友寄來的,他中午剛收到。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拿了卷紙馬上又回到客廳,這是些寫得非常整潔的散頁紙。 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伊利莎白坐在萊因哈特的旁邊。 “我們隨便拿幾首念吧,”萊因哈特說,“我自己還沒有看過呢! 伊利莎白打開稿件!斑@里還有樂譜呢,”她說,“萊因哈特,你應(yīng)該把它唱出來。” 他先讀了幾首梯羅爾人的小曲,在念的過程中,不時用半低的聲音哼幾首快樂的曲調(diào)。于是在這小小的團體里產(chǎn)生了一種普遍的歡愉!笆钦l作了這些美麗的歌呢?”伊利莎白問道。 “噯,”埃利希說道,“聽這些東西可以猜得出來,無非是些裁縫匠、理發(fā)師和這一類輕浮的浪子而已! 萊因哈特說道:“它們不是作出來的,而是生出來的,它們從云端掉了下來,像游絲一樣在地面上飄來飄去,這里,那里,同一個時候,就有成千的地方在唱著它們。從這些歌里可以找得到我們自己的經(jīng)歷和痛苦;就仿佛是我們大家都幫著一起寫出來的。” 他拿起了另一頁:“我站在高山上……” “我知道這個!”伊利莎白叫了起來!澳愠鰜戆桑R因哈特,我?guī)湍阋黄鸪!庇谑撬麄兂鹆四莻典調(diào),它是這樣地神秘,簡直難以使人相信,這是從人的腦子里想出來的;伊利莎白用帶點模糊的女低音伴著男高音。 這期間伊利莎白的母親坐在那里忙她的針線活。埃利希交叉著雙手,凝神地傾聽著。唱完這一曲,萊因哈特默默地把這一篇放在一邊。——從湖對岸,穿過黃昏的寂靜傳來了家畜的鈴聲;他們不由自主地傾聽起來;正在這時他們聽到一個清脆的童聲唱道: 我站在高山上 望向深深的山谷…… 萊因哈特微笑著說:“你們聽到了沒有?這些歌曲就這樣一個傳一個。” “這曲子在這一帶常有人唱的。”伊利莎白說道。 “說得對,”埃利希說道,“這是牧童卡斯派爾;他正趕;厝ツ兀俊 他們又聽了一會,直到鈴聲消失在農(nóng)事室的后邊。“這些都是古老的曲調(diào),”萊因哈特說道:“它們沉睡在森林的深處;上帝知道,究竟??是誰把它們挖掘出來的! 萊因哈特又抽出了另外一篇。 天色已經(jīng)愈來愈暗;一片紅色的晚霞象泡沫那樣籠罩著湖對岸的樹林。萊因哈特展開了紙頁,伊利莎白用手拿住了紙的一端,一起看了起來。于是萊因哈特讀道: 我的母親作了主 要我另嫁他人;我心里的意中人 她要我把他忘記; 我是多么不愿意。 我埋怨我母親 她沒有做好事, 從前的尊榮 如今成了罪孽。 我該怎么辦! 我的驕傲和歡樂 只換得了我的痛苦。 啊,但愿這一切沒有發(fā)生, 啊,但愿我能走遍荒野, 到處去行乞! 萊因哈特朗讀的時候,覺得紙頁在微微顫動;他一念完,伊利莎白就把椅子輕輕往后推開,默默地走到花園里去了。她母親的眼光追隨著她。埃利希想跟出去;可是她母親說道: “伊利莎白出去有點事。”于是他就留了下來。 外面,愈來愈濃的夜色籠罩在花園里,湖面上。飛蛾嗡嗡地成群飛過開著的門。從門外飄進一陣一陣濃重的花草樹木芳香;從水中傳來了青蛙的鳴叫聲,窗下有只夜鶯在歌唱,花園的深處另有一只附和著;月亮升上了樹梢。萊因哈特對那個方向望了一會,那是伊利莎白秀美的身影在枝葉繁茂的小徑中消失的地方;后來他把那些稿紙卷起來,向在座的人告了罪,就穿過屋子走向湖岸。 樹木默默地聳立在那里,把它們暗黑的身影遠遠地投向湖面,湖心浴在沉悶的月色的霧氣中。有時從樹叢中傳來輕柔的沙沙的顫動聲;可是這不是風(fēng),那只是夏夜發(fā)出的聲息。 萊因哈特一直沿著湖岸走去。他發(fā)現(xiàn)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有一朵白色的睡蓮。他忽然產(chǎn)生了要到近處去看看它的欲望;于是他脫掉衣服,下到了水里。水是淺的,銳利的水草和石子刺痛他的腳,他總是找不到能讓他游水的合適地點。直到后來,他才忽然一下踩到了深水處,水開始在他頭上旋轉(zhuǎn),過了一會他才又浮到水面上。現(xiàn)在他劃動手腳繞著圈游了起來,直到他認清了剛才入水的地方。過了一會他又看到了那朵蓮花;它孤單單地在那些閃亮的大葉子中間!赜芜^去,時而把手臂舉出水面,那時往下掉落的水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可是,他和蓮花之間的距離仿佛一點沒有改變;只是在他往后回顧時,看見他身后湖岸上的夜霧愈來愈濃郁?墒撬⒉灰虼朔艞壡靶校喾此崞鹆司窭^續(xù)朝著這個方向游去。最后他終于來到了這朵蓮花的附近,他甚至可以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楚地辨認出那些銀色的花瓣;可是就在同時他卻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張網(wǎng)里;那些從湖底浮上來的潮濕的草莖?把他赤裸的四肢纏繞住了。這片不可知的湖水是這樣黑沉沉地圍住了他,在他身后,他聽到了一個條魚的跳躍聲;在這生疏的水中他突然感到了莫明的恐懼,于是他使勁掙脫了水草網(wǎng),一口氣急急地游回到了岸上。當(dāng)他從岸上再回頭看時,只見那朵睡蓮還像先前那樣遙遠地,孤寂地浮在那黑沉沉的湖心上。——他穿好衣服,慢慢地走回家去。當(dāng)他從花園走進客廳時,發(fā)現(xiàn)埃利希和伊利莎白的母親正在為一次業(yè)務(wù)上的短途旅行作準備,第二天就要啟程。 “這么深夜你去什么地方了?”那位母親向他大聲問道。 “我嗎?”他回答說;“我想去拜訪那朵睡蓮;可是沒有能做到。” “真叫人不可理解!”埃利希說道!斑@朵睡蓮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跟它從前是認識的,”萊因哈特說道;“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伊利莎白 第二天下午,萊因哈特和伊利莎白在湖對岸散步,一會兒穿越樹林,一會兒又到那高高的凸出的湖岸上。埃利希曾叮囑過伊利莎白,要她在他和她母親出門期間帶領(lǐng)萊因哈特去看看附近一帶最美麗的景色,尤其是從湖對岸望向莊園這邊的風(fēng)景。于是他們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最后伊利莎白疲倦了,她在一些伸展出的枝子的陰影里坐了下來。萊因哈特對著她靠在一根樹干上;這時候,他聽到在樹林的深處有杜鵑的啼叫聲,他忽然想起,這一切情景從前仿佛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他用一種奇特的微笑看著她問道:“我們要去找草莓嗎?” “這不是草莓的季節(jié)。”她回答說。 “可是這季節(jié)快到了! 伊利莎白默默地搖搖頭,然后站了起來,兩人又繼續(xù)漫步前去;當(dāng)她在他身邊這樣走著的時候,他的眼光終是一再地轉(zhuǎn)向她;因為她的步態(tài)是這樣美,就仿佛她是被她的衣服托著走似的。他常常不自覺地落后一步,以便能把她整個的身影攫進他的眼簾。就這樣他們來到了一處長滿了雜草的空曠的場地,從那里可以遠遠地看到伸展出去的田野景色。萊因哈特彎下身去,從雜草叢生的地上摘了一樣?xùn)|西。當(dāng)他重又抬起頭來的時候,在他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痛苦的表情。“你認得這種花嗎?”他問道。 她疑惑地望了他一限。“這是石南花。我在林子里常常能摘到這種花! “在我家里有一本舊冊子,”他說;“我平時常常在里面寫一些歌和詩歌;但是好久以來我不再寫了。在冊子里夾有一朵石南花;不過那是一朵已經(jīng)枯萎的石南花。你知道,是誰送給我的嗎?”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但是眼簾低垂了下來,注視著他手中的那朵花。他們就這樣站了很久。當(dāng)她抬眼再望他時,他看見她的兩眼滿含著淚水。 “伊利莎白,”他說,“我們的青春消失在那些青山的后邊了。如今它在哪里呢?” 他們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并肩向著湖邊走去?諝鈵灍,西邊出現(xiàn)了烏云!耙吕子炅恕!币晾渍f道,一邊加快了腳步。萊因哈特默默地點點頭,兩人急速地沿著湖岸趕到了他們的船邊。 渡河的時候,伊乎莎白把她的手放在船舷上。萊因哈特一邊劃船一邊望著她;但她的眼光卻越過他看往遠處。于是他的視線往下落到了她的手上;這只蒼白的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臉容所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他在這只手上看到了暗示隱痛的微細的特點,這種特點往往出現(xiàn)在那些夜晚的時候放在傷痛的心口上的女人的纖手上!(dāng)伊種莎白覺察到他的眼睛停留在她的手上時,她就讓它慢慢地從船舷滑到了水里。 他們到達莊園時,有一輛磨刀的車子停在正房前面。一個長著滿頭黑垂鬈發(fā)的男子正在熱心地踩動磨輪,唇齒間哼哼著吉普賽人的曲調(diào),同時一只被拴在車子上的狗躺在旁邊喘氣。門廊里站著一個穿得很破爛的女孩子,她的美麗的臉容顯得有點恍惚,她伸出手來向伊利莎白乞討。 萊因哈特正要掏口袋;可是伊利莎白搶在他前面,急速地把她錢袋里所有的錢都倒在向她伸出的手里。隨即她急急地轉(zhuǎn)身走去,萊因哈特聽到她啜泣著上了臺階。 他想攔住她,可是再一想,他就停在臺階前了。女孩還是呆呆地站在門廊里,手里拿著她討到的錢!澳氵想要什么呢?”萊因哈特問道。 她吃了一驚。“我不想要什么了。”她回答說;然后把頭轉(zhuǎn)向了他,用迷惑的目光看了看他,慢慢地走向門口。他叫出了一個名字,可是她已經(jīng)聽不見;她垂著腦袋,兩臂交叉在胸前經(jīng)過庭園走出去了。 死亡,啊死亡 我將獨自去。 一首古老的曲調(diào)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了;停了一會,她才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坐下來想工作,可是思想不能集中。經(jīng)過一小時無望的嘗試后,他就來到起居室。那里沒有人,只有陰涼的綠色幽光;伊利莎白的縫紉桌上放著一條紅緞帶子,這是她下午圍在脖子上的。他把它拿在手里,可是這令他痛苦,于是他又把它放了下來。他的心情不能平息,于是又走向湖邊,他解開了船,把它劃到對岸,將剛才同伊利莎白一起走過的全部路程重新又走了一次。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在院子里他碰到了牽著馬去放牧的車夫;出門的人正巧剛回來。在他進門廊的時候,聽到埃利希在花園客廳里來回踱步。他沒有進去見他;他靜站了一會,然后輕輕地上樓進到了自己的屋里。他在窗旁的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他要自己相信,仿佛他聽到了下面籬樹間的夜鶯的鳴叫;其實他聽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聲。樓底下的屋里一切都已安寧,夜晚正漸漸逝去,而他卻沒有感覺到。——他就這樣一點鐘一點鐘地坐著。最后他站了起來,走向開了的窗房跟前。樹葉間滴著夜晚的露水,夜鶯停止了歌唱。深藍的夜空逐漸為東方升起的淺黃色的微光所掩蓋;一陣清風(fēng)吹拂著萊因哈特發(fā)熱的額部;第一只云雀歡躍地飛向高空。——萊因哈特忽然轉(zhuǎn)身走向桌子;他摸索著尋找鉛筆,找到后,他就坐下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行字。他寫完后,拿起帽子和手杖,把紙條留放在那里,悄悄地開了門,走到樓下的門廊里。——晨曦依然籠罩著每個角落;一只大貓在草席上伸展著身子,他天意間向它伸出了手,而它就對此弓起了腰。外面花園里,麻雀在樹枝間歡騰跳躍,告訴大家: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這時他聽到樓上屋子有門響;有人下樓來了,他抬眼看時,卻見伊利莎白站在他面前。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臂上,她的嘴唇在動,可是他聽不到一個字。“你不會再來了,”她終于說道!拔抑溃灰_我;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永遠不會了!彼f道。她的手落了下來,再也沒有說話。他經(jīng)過門廊走向大門;過后再一次又轉(zhuǎn)過身來。她還在原處一動不動地站著,用失神的目光看著他。他向前走了一步,向她伸開了兩臂,可是一下忽又猛然回過身去走出了大門!饷娴氖澜缭≡谇逍碌某抗饫,掉在蜘蛛網(wǎng)里的露水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再也沒有回頭;他急速地走向前去;莊園漸漸地在他的后邊消失了,在他面前展開了廣闊的世界。 老人 月光不再射向玻璃窗,天黑了下來;老人依然合著雙手坐在他的靠背椅里,他凝神望著屋子的空間。漸漸地圍繞在他四周的這片瞣/oo眬的昏暗在他眼前變成了一個寬闊的幽暗的湖面;黝黑的水波一個接一個推向前方,愈來愈深,愈來愈遠,到最后一個的時候,是這樣遙遠,以致老人的視力幾乎很難達到,只見那里在寬闊的葉子中間孤寂地飄浮著一朵白色的睡蓮。 屋子的門開了,一線亮光進到了屋里!澳銇淼煤脴O了,勃麗吉泰,”老人說道,“你把燈放在桌上吧! 他們靠背椅拉到桌前,拿起一本打開了的書本,又埋頭于那消耗了他青春時期精力的學(xué)習(xí)上。 孫鳳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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