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 托馬斯·曼 我們四人又聚在一起了。 這一回,是矮個兒邁森柏爾格做東道主。我們在他的工作室里晚餐,吃得很痛快。 這是一間布置得別出心裁的工作室;富有怪僻的藝術(shù)趣味。這里既有埃特魯利和日本花瓶[注],西班牙的扇子和短劍,中國屏風(fēng)和意大利曼陀林,又有非洲的貝殼號角,古老的小雕像,五光十色的洛可可小擺設(shè),蠟制的圣母像,銅版畫,以及出自邁森柏爾格本人手筆的一些作品。這些東西在工作室內(nèi)排列得十分顯眼,而且井井有條,有的在桌上和墨架上,有的在托架上和墻壁上。墻上和地板上一樣,都覆有一層厚厚的東方絨毯和褪色的刺繡絲織物。 我們四個人,一個是身材矮小、頭發(fā)棕色、生性好動的邁森柏爾格,一個是名叫芬貝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一頭金發(fā),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國民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無論他走到哪里,總不住鼓吹婦女解放。再有醫(yī)學(xué)博士塞爾敦和我。就這樣,我們四個人圍坐在工作室中央的一張紅木桌子邊,各就各位。每個的座位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犊闹魅藶榇蠹抑朴喅鲆环莩錾牟藛巍N覀冋?wù)摿撕瞄L時間。也許還得添些地酒。邁森柏爾格又得勞累一陣子了。 博士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大椅子里,談笑風(fēng)生,而且經(jīng)常說些挖苦的話。在我們中間,他是一個專愛冷嘲熱諷的人。他閱世很深,因而一舉一動都顯得玩世不恭。他在我們四人中間是最年長的一個,也許已有三十歲左右,“生活經(jīng)歷”也最豐富。“混蛋!”邁森柏爾格說,“他這個真有趣! 事實上,人們真的可以稍稍把博士看作是“混蛋”。他的眼睛已放射出某件混沌的光澤。他有一頭剪得短短的黑發(fā),頭頂上的旅兒處,已有一小塊地方童山濯濯。臉上蓄著尖棱棱的胡子;從鼻子到嘴角處,流露出一種柳梢的神態(tài),有時甚至令人感到他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 喝“羅克弗爾”[注]時,我們又開始“促膝談心”。是塞爾敦博士用起這樣的名詞來的。他談話時口氣玩世不恭,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為人處世一向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對塵世生活抱一種漫不經(jīng)心、無所顧忌的態(tài)度,而且不時聳聳肩膀向別人提問:“沒有更好的嗎?” 可是勞貝用轉(zhuǎn)彎抹角的方式巧妙地發(fā)揮起自己的觀點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陷在軟墊椅里伸手在空中拼命打手勢。 “問題就在這里!問題就在這里!女人的社會地位之所以卑下(他從來不說‘婦女’,總是稱‘女人’,因為這樣更符合自然科學(xué)的原則),其根源在于偏見,社會愚蠢的偏見!” “干一杯吧!”塞爾敦博士輕聲地表示同情說,并且倒了一杯紅葡萄酒。這時,這個好小子更是滔滔不絕了。 “哎,你呀!哎,你呀!”他激情滿懷地繼續(xù)說,“你這個憤世嫉俗的老鬼!跟你這種人又有什么好說的!可是你們呀,”他一面說,一面挑釁地轉(zhuǎn)向邁森柏爾格和我兩人,“你們得替我說句公道話!對呢還是不對?” 邁森柏爾格剝了一只橙子。 “大家各一半,準(zhǔn)沒錯兒,”他用堅決的口氣說。 “再說下去吧,”我鼓勵談話的人。他又要議論一番了,這個人總是不肯安靜。 “根源在于社會愚蠢的偏見和鼠目寸光、缺乏公道,我說!他們干了一些區(qū)區(qū)小事——唉,天哪,這倒是怪可笑的。他們創(chuàng)設(shè)了女子高級文科中學(xué),還雇傭了一些女入,讓她們當(dāng)報務(wù)員,以為這樣就可以搪塞過去了,可是總的說來,總的說來又如何呢?這是什么觀點?這不過是性愛和色情之類的東西,真是目光短淺,駭人聽聞!” “原來如此,”博士如釋重負(fù)他說,并把餐巾扔在一邊。“這至少是逗人的。” 勞貝連看也不屑看他一眼。 “你們瞧,”他又是懇切地說下去,同時拿起一塊很大的餐后糖食揮動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送到嘴里!澳銈兦,如果兩個人相愛,而男的把姑娘誘拐了會,那末男的仍象過去一樣,是一個很有體面的人,甚至還神氣活現(xiàn),威風(fēng)凜凜——真是該死的家伙!而女人呢?她卻失去了貞操,為社會所唾棄,被人奚落,而且墮落了。是的,墮——落——了!這種觀點的道德準(zhǔn)則又何在呢?難道男人也不是一樣墮落了嗎?嗯,男人的所作所為,不是比女人更不光彩嗎?嗨,你們倒說說著!你們發(fā)表意見吧!” 邁森柏爾格望著他香煙里升起的煙霧,陷入沉思。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他好心地說。 芬貝的整個臉上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我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他反反復(fù)復(fù)說。 “人們下這樣的判斷,道義上有什么根據(jù)?” 我瞅著塞爾敦博士。他不動聲色、他用雙手握一塊小面包時,只是低頭瞧著地面,不吭一聲,臉上的表情十分嚴(yán)竣。 “還是站起來吧,”過一會兒他安詳?shù)卣f,“我要給你們講一則故事” 我們把食桌推到一邊,于是我們就能舒舒服服地在后面一個坐談的所在聊天。這里陳設(shè)雅致,鋪有統(tǒng)毯,還有小小的軟墊椅子。是在天花板上的一盞掛燈在室內(nèi)灑下了朦朧的藍(lán)幽幽的光輝。人們抽起煙來,不一會,天花板就煙霧繚繞。 “喂,講吧,”邁森柏爾格一面說,一面在四只小玻璃杯里斟上法國甜藥酒。 “嗯,我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你們聽聽,因為它對我們有重要意義,”博士說。“這倒是一篇現(xiàn)成的小說材料哪。你們知道,我以前曾動過筆! 我看不清他的臉膛。他架起二郎腿坐著,兩手插在茄克衫的側(cè)袋里,背靠安樂椅,泰然自若地仰頭望著那盞藍(lán)色的掛燈。 他沉吟了一會開始說:“我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德意志北部他故鄉(xiāng)小城市里的高級文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生。十九歲或二十歲時,他進(jìn)入P城的某所大學(xué),這是位于德意志南部相當(dāng)大的一座城市。 他是一個挺和氣的小伙子。在他面前,誰也不會發(fā)脾氣。他明朗歡快,親切和氣,所有的同學(xué)都很寵愛他。他是一個俊美、頎長的青年,臉上的線條十分柔和,棕色的眼睛生氣勃勃,弧形的嘴唇也很柔美,嘴唇上剛開始長胡子。當(dāng)他把黑色望發(fā)上那頂淺色的圓帽子推向后面,兩手插在褲袋里在街頭溜達(dá),而且好奇地環(huán)顧四周時姑娘們都向他投以愛戀的眼光。 那時他是天真無邪的,不論肉體上和心靈上都是如此。他可以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還沒有打過敗仗,還沒有真正打動過女人的心,第一個女人嘛——他找不到機會;第二個女人嘛——他還是找不到機會。 在P城住了約摸十四天光景,他就自然而然地陷入情網(wǎng)。他不象一般人那樣愛上女侍者,而是愛上了一個青年女演員,韋爾特納小姐,她在歌德劇院專扮演鐘情少女的角色。 正如作家一針見血地所指出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不過那位姑娘真的十分標(biāo)致;身材苗條,一頭淡淡的金發(fā),一雙虔誠、歡快、發(fā)藍(lán)色的眸子,嬌美的小鼻子,天真的甜美的嘴兒,還有柔嫩的、圓圓的下巴。 他先愛上了她的臉,后來又愛起她的手兒和玉臂來。有一回,當(dāng)她扮演一個古典戲劇的角色時,他看到她露出了玉臂。終于有一天,他愛起她的整個人來了。他也愛她的心靈,對她的心,迄今尚一無所知。 愛情使他花去一大筆錢。至少每隔一個晚上,他總要在歌德劇院的正廳前排座位上占一席之地。他經(jīng)常寫信向媽媽討錢,煞費苦心作出種種荒唐的解釋。他為了她撒謊。這樣就把什么都開脫了! 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熱戀著她時,他寫起第一首詩來,這是人所周知的、德國式‘恬靜的抒情詩’。 為了這個,他經(jīng)常坐到深夜,埋頭干書籍,只聽得五斗櫥上的小鬧鐘在單調(diào)地走動,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而外面則偶爾傳來微弱的孤寂的腳步聲。在胸口上面喉頭開始的地方,痛苦象一塊石頭一樣盤踞著,此刻這種痛苦已變得柔潤潮濕,淚水常常要從沉甸甸的眼睛里奪眶而出。可是他羞于真正哭出聲來,因此他只得用文字在紙上寄托自己的哀思。 他用溫婉的詩歌表達(dá)自己的感情,調(diào)子十分憂傷。詩中他把她寫得那么甜美可愛,而自己卻那么病弱疲憊,內(nèi)心深處又多么騷動不安。他恍恍惚惚地飄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純潔的玫瑰花和紫羅蘭下,甜蜜的幸福正在那兒假寐,可是他的手足給束縛住了…… 這確實是可笑的,誰都會訕笑他。這些詩句多么蠢,簡直不知所云,毫無意義?墒撬麗鬯!他愛她! 他捫心自問,也當(dāng)然覺得自己手心有愧。這真是一種可憐的、卑躬屈膝的愛情;他只是默默無言地吻她的小腳,(因為它們?nèi)绱丝蓯郏┗蛩灏椎氖,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至于她的嘴兒,”他連想都不敢想。 有一天夜間他醒過來時,忽然想象她此刻也許躺在那邊,可愛的腦袋倚在白色的枕頭上,甜美的嘴地微微張開,而那雙纖手,那雙無法形容、連嫩藍(lán)的靜脈也清晰可見的纖手卻合在一起擱在被子上。于是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把自己的臉緊靠在枕頭上,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他的相思病這時已到達(dá)了高潮,F(xiàn)在他連詩歌也寫不出了,什么東西也不再想吃了。他進(jìn)而不見熟人,深居簡出,眼睛下面有兩個很深的黑圈。他壓根兒不再用功,也不想讀書。好久以前,他買來她的一張像片,現(xiàn)在他始終在這像片面前,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淚如泉涌,苦苦相思。 一天晚上,他同友人勒林一起坐在小酒館一隅,前面擺著一杯很不錯的啤酒。勒林是他過去學(xué)校里的摯友,現(xiàn)在是高年級的醫(yī)科學(xué)生。 勒林猛地拿起大酒杯往桌子上一放。 ‘唔,克萊納,現(xiàn)在你把心事抖出來吧! ‘我的心事?’ 于是他不再堅持,把關(guān)于她和自己的事和盤托出。 勒林尷尬地?fù)u晃起腦袋來。 ‘糟了,克萊納。沒有什么辦法。你不是第一個人了,根本難以接近。她過去一直住在母親那邊。做娘的已死去相當(dāng)時間了,可是即使如此——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那末你認(rèn)為,我……’ ‘喏,我認(rèn)為,你希望……’ ‘哎,勒林! ‘……唉——是這樣:請原諒,讓我說得明白些,我萬萬想不到這事是這樣叫人動心。你就送給她一束花,給她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寫一封信,懇求她賞光給你回個信,你在等著她準(zhǔn)備親口贊美地一番! 他面色刷白,渾身戰(zhàn)栗。 ‘可是——可這個辦不到!’ ‘為什么辦不到?只要花四十芬尼,哪一個仆人都愿意出力! 他顫抖得更厲害了。 ‘老天爺,但愿能行!’ ‘現(xiàn)在她住哪兒?’ ‘我——不知道。” ‘你連這個還不知道?侍者,把地址簿拿來!’ 勒林很快就找到了。 ‘不是行了嗎?她一直住在上流社會。目前她忽然住到荷伊街6號A四樓了,你瞧,明明在這兒:伊爾瑪·韋爾特納,歌德劇院的成員……你瞧,這是一個很蹩腳的地區(qū)。她的貞操得到了報應(yīng)! ‘勒林,請你別……’ ‘噢,噢,算了。這也是你造成的,也許你應(yīng)當(dāng)吻吻她的手——好心腸的人!這一回,正廳前排座位三米的地方,你都得著眼在花束上!’ ‘區(qū)區(qū)一些錢,我又怎么放在心上!’ ‘動腦筋就好啦,’勒林夸夸其談。 第二天上午,一封真摯而感人肺腑的信隨同一束瑰麗的花束送至荷伊街。要是從她那兒得到一個答復(fù),該多好!任何答復(fù)都行。那時他要欣喜若狂地去吻物她寫的每行字了。 過了八天,屋子門口的信箱由于幾次三番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活瓣破裂了。房東太太破口大罵。 他眼睛不面的兩道黑圈更深了;他看去真是憔悴不堪。照鏡子時,他大吃一驚,后來又顧影自憐地哭了起來。 ‘你呀,克萊納,’勒林有一天毅然決然地說,‘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你真的越來越消沉了。必須采取行動。明天你干脆上她那兒! 他把一雙悲哀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干脆……上她那兒……’ ‘對! ‘哎,這可不行,她不會答應(yīng)我的! ‘寫字條畢竟是愚蠢的。我們馬上可以猜測到,她與你素不相識,不會立刻給你寫信。你必須干——脆上她那兒去。要是她有朝一日向你問安,你就幸福無邊了。那時你在她眼里就不是一個討厭鬼了。那時她就不會輕易把你攆走。——你明天就去! 他聽得頭暈?zāi)垦!?br/> ‘我明天不能去,’他輕聲說。 ‘那么你這個就毫無辦法!’勒林生氣了!憔蛣e再見她,讓自己獨個兒悶在心里!” 外面,冬天在和五月作最后一次搏斗。這些日子,他內(nèi)心展開激烈的沖突。 一天夜里,他又夢見了她。早晨他從沉睡中醒來后,打開窗子,原來春天來了。 天空十分明凈,呈淺藍(lán)色,仿佛露出溫馨的微笑。空氣中洋溢著甜甜的香氣。 他感到了春天,嗅到了它,嘗到了它,看到了它,聽到了它。他所有的感官都充滿了春天的活力。在他看來,屋子外面一道道陽光仿佛都震顫地照射在他的心坎上,使他清醒,給他鼓舞。 于是他默默吻了她的像片,穿上一件清潔的襯衫和合身的衣服,然后把胡子茬修刮干凈,徑自來到荷伊街。 這時他內(nèi)心忽然顯得少有的鎮(zhèn)靜,連他本人也幾乎驚詫不止。他仍然保持鎮(zhèn)靜。當(dāng)他踏上樓梯,站在她家門口,在名片上看到‘伊爾瑪·韋爾特納’幾個字時,他依然泰然自若,仿佛已換了一個人。 一個念頭忽然在他的心中一閃:他莫不是瘋了,他想干什么?乘沒有人看到他,不如現(xiàn)在馬上回去。 隨著最后一聲羞怯的呻吟,剛才他那種迷惘的心情終于一掃而光。這時他滿懷確鑿無疑的信心。以前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象受了催眼術(shù)一樣昏昏沉沉,如今卻顯得自由自在,雀躍歡騰,意志堅定,目標(biāo)朗確。 春天到了! 時鐘在樓房上敲出破鑼似的聲音。一個女仆走來開門。 ‘小姐在家嗎?’他落落大方地問。 ‘在家……不過請問您是……’ ‘瞧這兒。’ 他把名片送給他。當(dāng)她帶著名片往前走時,他只是緊跟在后,內(nèi)心不禁狂笑起來。當(dāng)女仆把名片送給年輕的女主人時,他已手握著帽子直挺挺地站在房間里。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陳設(shè)簡樸,家具的顏色都是暗沉沉的。 那位少女本來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這時站起身來。放在她身旁小桌上的一本書,看來已擱在一邊。他從來沒有見到她如此迷人,她扮演任何角色都沒有象現(xiàn)實中那么美。苗條的身子上,穿一件灰色的衣服,胸口的鑲邊更加淡雅,看去樸實無華,優(yōu)雅大方。她的額角上披著一絡(luò)綹金色的鬈發(fā).五月的太陽照在上面,象震顫似地閃閃發(fā)光。 他因欣喜若狂而熱血沸騰。當(dāng)她驚異地望著名片,以后又更加驚異地望著他本人時,他迅速朝她走上兩步,用惶恐不安而熱情的詞句來抒發(fā)自己熱烈的思慕之情。 ‘哎,您不……不會生我的氣吧?” ‘您突然來看我有什么事!’她高興地問。 ‘即使您不允許,我也得向您親口表明一下我的心跡:我多么崇拜您,小姐!’這時她親切地叫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接著他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下去:‘您瞧,我是一個有什么就說什么的人,在心里總是什么事……都藏不住,因此我懇求您……為什么您竟一個字也沒有回答我,小姐?’他中斷了談話,態(tài)度十分誠懇。 ‘嗯——這個我不能對您說,’她笑瞇瞇地回答,‘您那贊美的話和美麗的花束,我真由衷地感到高興,可是,……這并不能使我……馬上就……我真的沒有辦法知道……” ‘不,不,這個我并不介意,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經(jīng)您的允許擅自來訪,您真的不生我的氣吧……’ ‘哎,我怎么會生氣呢!’ 她是一個細(xì)心眼兒的人,為了防止尷尬的冷場,又連忙加上一句:‘您來P城才不久吧?’ ‘已有六星期到七星期了,小姐! ‘這么久了?我還以為,您看到我演戲只有一個半星期,那時我正好接到您那友好的來信! ‘不是這樣,小姐!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看您演戲!您扮演什么角色,我都看!’ ‘喔,那么您干嗎不早些來呢?’她天真而驚詫地問。 ‘我能早些來嗎?’他賣弄風(fēng)情地回答。他能坐在她對面推心置腹地談話,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又感到自己的地位那么不可理解,不禁害怕起來,唯恐又會象以前那樣從一場甜蜜睡夢中憂傷地醒過來。他感到異常舒適,幾乎想愜意地架起二郎腿來,后來又覺得其樂無窮,恨不得伏著身子歡呼……這一切都是愚蠢的演戲!我多么眷戀你!多么眷戀你! 她的臉兒有些鮮紅,對他歡快的答辯興高采烈。 ‘請原諒——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話說得不太聰明,您的理解力可別太遲鈍呀……’ ‘小姐,從現(xiàn)在起,我努力使自己的理解力更加靈敏起來…… ’ 他萬分激動,不能自己;卮鹆艘院螅职堰@句話重說一遍,她坐在那兒!她坐在那兒!他就在她身邊!他幾次三番抖擻精神,想認(rèn)清自己有否失去本來面目,他那得意忘形的眼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臉上和身體上游移……不錯,這是她淡淡的金發(fā),她甜美的嘴兒,她柔軟的稍稍有些雙層傾向的下巴;這里是她清脆的、孩子般的嗓音,她的談吐優(yōu)雅動人,此刻不在劇院里,口音稍帶德國南部的方言。現(xiàn)在,她不再琢磨他最后的一句回答,卻再度拿起桌上的名片,又一次仔細(xì)地熟悉他的名字來——這就是那雙他在夢魂中常常吻過的手,這雙妙不可言的纖手,而她的眸子此刻又向他顧盼。從神情中看,她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了!她又對他侃侃而談;就這樣,他們一問一答繼續(xù)聊天。有時聊天中止,就以輕松的心情扯談起彼此的出身、從事的工作以及伊爾瑪·韋爾特納扮演的種種角色來。對于她對各種角色的‘理解力’,他當(dāng)然贊譽備至,盡管她本人笑著謙讓一番,說自己對角色‘理解’得不深不透。 在她歡快的笑聲中,可以稍稍聽出劇場演出時的那種音調(diào),可是他卻大喜若狂,于是天真而親密地端詳起她的臉兒來。他看得出神,又恨不得想馬上跪下來,向她真誠地表白內(nèi)心深摯的愛戀之情。 整整一小時過去了,他終于驚惶失措地看看表,急忙站起身來。 ‘我耽誤你這么多時間,韋爾特納小姐!您早該把我打發(fā)走了!您以后會慢慢知道,對一個在您身旁的人來說,時間是……’ 他的言談舉止十分得體,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那位身為藝術(shù)家的妙齡女郎,現(xiàn)在差不多非常欽佩他。他那出自肺腑的恭維話,越來越顯示出他胸懷磊落,心地純潔。 ‘現(xiàn)在幾點鐘了?干嗎您要走了?’她驚訝地問,有些郁郁不樂,腔調(diào)與姿態(tài)比以前在舞臺上扮演時更加現(xiàn)實而令人信服。 ‘親愛的上帝呀,我已把您拖累得夠久了!整整一個小時!’ ‘哎不!對我來說,時間過得很快!’她高叫說,此刻她真的驚異不止。‘已有一小時了?那我得趕緊在頭腦里醞釀新角色了,今晚要演出呢。今天晚上你去戲院嗎?排練方面,我還心中無數(shù)哪。導(dǎo)演幾乎要揍我一頓呢!’ ‘我該什么時候把他殺掉呢?’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與其明天,還不如今天!’她哈哈大笑,一面伸手向他告別。 接著他熱情沖動地俯下身去,把他的嘴唇緊貼在她的手上,貪婪地長吻,一面吻,一面陷入沉思,對那只纖手戀戀不舍,對手上散發(fā)的香氣和此情此景,不禁心醉神迷。 她急忙把手縮回。當(dāng)他又仰頭望起她來時,他覺得她臉上有某種迷惘的表情。也許他本該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他卻認(rèn)為自己舉止不得體使她生了氣,一剎那覺得惶惶不安。 ‘為了您對我的一片盛情,韋爾特納小姐,’他急忙說,比以前顯得更加彬彬有禮,‘我衷心向您表示感謝。’ ‘別客氣。同您結(jié)識,我十分高興。’ ‘是這樣嗎?’現(xiàn)在他用以前那種真誠的聲調(diào)說!〗,有一個請求您不會拒絕吧,那就是……我還想再來看您一次! ‘當(dāng)然!……也就是說……一定要來……干嗎不來呢?’她說時稍稍有些窘。剛才他別出心裁地吻她的手,此刻這項請求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我能跟您再聊一會兒天,感到十分高興!苍敹押玫靥砹艘痪,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去。 ‘太感謝了!’ 他又欠了欠身,然后來到門外。當(dāng)他見不到她時,他感到自己又仿佛置身于夢境中。 他又感到她的手在他手中以及他嘴唇上留下的熱氣。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他那些冒失的、極度幸福的夢原來都是真的。他象醉漢那樣踉踉蹌蹌走下樓去,側(cè)身靠在欄桿上,摸了又摸,又歡天喜地在欄桿的上上下下狂吻一番。 下面,在一座從街面處稍稍縮進(jìn)的房子前面,有一塊小小的庭園或花園般的場地,左右是一叢矮矮的丁香樹,樹上的丁香花正好朵朵綻開。這時他站停身子,把熱辣辣的臉藏在涼幽幽的灌木里,貪婪地吸入這里清新的香氣,心頭怦怦亂跳。 哦,他多么愛地! 當(dāng)他走進(jìn)餐館時,勒林和其他三兩個的年青人用膳完畢已有好一會兒。他顯得十分激動,匆匆同他們打一下招呼,就坐下來。有幾分鐘工夫,他坐著不吱一聲,只是露出自負(fù)的笑容挨個兒看著他們這些人,他們坐著抽煙,什么內(nèi)情也不知道,他不覺晴晴好笑。 ‘孩子們!’他突然大叫一聲,在餐桌前彎下身子。‘你們知道新聞嗎?我真走運!’ ‘啊哈!’勒林哼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的臉。接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越過桌子向他伸出手去。 ‘熱烈向你致賀,祝你幸福,克萊納! ‘干嗎這樣?’ ‘你怎么啦?’ ‘哈哈,你們還不知道哩。今天是他的生日哪。他在慶祝生日。瞧他一眼,他不象剛出生一樣嗎?’ ‘咳!’ ‘哎呀!’ ‘祝賀你!’ ‘你呀,真該……’ ‘當(dāng)然!……跑堂的來呀!’ 他知道如何慶祝自己的生日,這是他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 他懷著焦灼的心情眼巴巴等了一星期,又上門去看她了。她對此已作過承諾。第一次相遇時由于戀愛時的羞澀在他內(nèi)心引起的種種興奮的情緒,此刻已蕩然無存。 現(xiàn)在,他們會面和交談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她允許他經(jīng)常去。 他們自由自在地談天說地,要不是交談中間有時會突然出現(xiàn)某種尷尬和拘束的局面,幾乎稱得上是融洽的。出現(xiàn)這種局面時,兩人就模模糊糊地感到惶驚不安,這種情緒通常在兩人身上同時表現(xiàn)出來。在這樣的時刻,談話就突然停頓,一秒鐘之間.他們只是默默地面面相覷,這正象第一次吻手后那樣,使以后彼此的談話一下子變得更加生硬,一本正經(jīng)。 有幾次演出后,他在她的許可下陪她回家。春日的晚上,當(dāng)他靠在她的身邊在街頭漫步時,他真是幸福無邊!她在家門前為他的殷勤向他衷心道謝,他吻了她的手,懷著既欣喜、又感恩的心情踏上歸途。 有一天晚上,他向她道別后又在離她數(shù)步的地方回過頭去。這時他看到她仍站在門邊,似乎在地上尋找些什么。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正因為她看到他迅速轉(zhuǎn)過身子去,才突然裝出了尋東西的姿太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們了!’勒林有一次對他說。‘克萊納,請接受我的敬意吧。到現(xiàn)在為止,也許沒有人能陪她一起散步。你真是一個頂呱呱的小伙子。可同時你又是一個傻瓜,她一點也沒有方法給你更多友好的表示。你真是一位道學(xué)先生!她肯定已癡心地愛上你啦!你還是快快清醒過來吧!’ 有片刻工夫,他茫然瞅著勒林。然后地恍然大悟,說:‘嘿,別再說了!’ 他渾身打戰(zhàn)。 不一會,春意已很濃了。快到五月底時,炎熱的天氣接遭而至,連一滴雨水也沒有;颐恃、陰沉沉的藍(lán)天,俯視著干枯的大地,白天里澳熱難當(dāng),一到晚上,更叫人透不過氣來,一陣有氣無力的風(fēng)吹來,越發(fā)叫人感到又悶又熱。 有一天傍晚,天氣也是這樣。我們這位老實的小伙子在城外的丘陵起伏的一片園地里獨自漫步。 他在家里真受不了。他又病了,如饑似渴地思念著她;由于以前的種種幸福,他本以為這種渴望早已獲得滿足?墒乾F(xiàn)在,他又不得不唉聲嘆氣,終日想念她。他還企求更多的! 這是勒林引起的,這個梅非斯特[注]。不過他的心腸比梅非斯特好些,而修養(yǎng)卻差些。 憑著靈敏的直覺—— 我不能說,此事如何收場…… 他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又呆愣愣地瞪起眼睛望著蒼茫的暮色。 這是勒林引起的!還不如說,是勒林看出了他的臉色又蒼白起來。他先用上粗暴的詞句,把問題實質(zhì)赤裸裸地指給他看,不然,什么都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憂郁的煙霧里呢! 在這悶熱的天氣里,他就這樣跨著疲憊而一往直前的腳步,向前越走越遠(yuǎn)。 路上他經(jīng)常聞到茉莉花的香氣,但一直找不到茉莉花樹。這時茉莉還根本不會開花,可是他一到戶外,總是聞到茉莉花甜絲絲的、令人沉醉的香氣。 倚著圍墻似的斜坡有一條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長著幾株樹木。小路的拐角處有一條長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視前方。 小路的另一側(cè)有一片傾斜而下的干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條潺潺流過的小河。小河筆直向前伸展,位于公路的另一邊,兩岸是一排白楊。那邊,沿著淡紫色的地平線,有一輛農(nóng)家的汽車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駛?cè)ァ?br/> 他坐著,呆愣愣地望著前面,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因為別的什么都沒有動靜。 而他卻一直聞到茉莉花濃郁的香氣! 整個世界都散發(fā)出一股霧氣,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靜中是一片濕熱,喚起人們強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須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獲得解脫,并讓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饑渴能在一場狂風(fēng)暴雨的洗淋后獲得滿足…… 這時他又看到這個姑娘在眼前浮現(xiàn),穿著素雅的古代服裝,玉臂又細(xì)又白,它們一定是軟軟的,涼幽幽的…… 然后他猶疑不決地站了起來,越來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當(dāng)他糊里糊涂地站在目的地門前時,心里突然萌起一陣恐懼。 此刻夜幕降臨,他的周圍一片黑暗與岑寂。在這樣的時刻,只是偶爾有個別人出現(xiàn)在郊區(qū)一帶。天上有許多影影綽綽的星星,一輪近乎圓滾滾的明月高懸著。遠(yuǎn)處,煤氣灶發(fā)出慘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門口—— 不,他本來不想去!可是內(nèi)心有某種意愿迫使他去,連他自己也不知不覺。 此刻,當(dāng)他站在那邊一動不動地仰望月亮?xí)r,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絲毫不變。 不知從哪兒還射出了更多的燈光。 燈光來自樓上,是從四樓地房間里一扇敞開的窗戶射出來的。這樣看來,她沒有上劇院演戲,她呆在家里,還沒有休息。 他哭了起來。他倚在籬笆上哭了起來,滿目凄涼。大地又靜又渴,而月亮又那么蒼日。 他哭了很久,因為這樣可以使他解一會兒渴,頭腦清醒一會兒,也可獲得一會地解脫?珊髞,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干燥,也更熱了。 他整個身子又僵住了,顯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為了——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不能屈服,而是應(yīng)當(dāng)——!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發(fā)脹。 一種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沖走了。 不過還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軟弱無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門的門柄,慢慢地拖著腳步走上樓梯。 女仆看到他在這樣的時刻來訪,不由吃了一驚,不過她說,小姐正好在家。 他來,她不必再通報女主人了;敲了幾下門后,他本人就很快把伊爾瑪?shù)钠鹁邮业哪巧乳T打開。 他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門,而是讓門開著,聽其自然;仿佛由于衰弱,他已握不住門的把手,仿佛某種默默的必然性在揮動嚴(yán)肅而近乎憂傷的手勢,指揮他站在那邊。他覺得有某種獨立的、深思熟慮的意念在違抗這種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內(nèi)心展開痛苦的思想斗爭。屈服吧,屈服吧,這樣也許是正確的——非這樣不可。 他敲門后聽到一聲輕咳,似乎想清清喉嚨說話,接著傳來她他迎面撲來。當(dāng)她的內(nèi)心同一種深沉沉的、惶惑的、無言的痛苦搏斗,而她那嬌嫩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抽搐時,他看到從她長長的絲綢樣的睫毛里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兩顆淚珠。 這時他驚懼地把兩只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絕的聲音高叫起來,喉頭也給咬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臉無血色的小腦袋望著他,這樣他倆就四目相對,眼睛一直透視到彼此的靈魂深處。從兩人的目光中,說明他們已相互愛上了。他們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歡樂而絕望的愛情,這時終于爆發(fā)出火花。當(dāng)他們年青的身子難舍難分地緊緊擁抱在一起,貼緊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轉(zhuǎn)地長吻時,從開著的窗戶中涌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沖它是多么濃香撲鼻呀。 他把她嬌柔的、幾乎是苗條的身子扶了起來,張開嘴地哺哺地說些彼此如何相愛的話。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渾身戰(zhàn)栗起來。她本來認(rèn)為他在戀愛中忸忸怩怩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德性——在談情說愛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沒有能耐——,此刻在他連續(xù)不斷的親吻下,她原來的想法開始動搖了…… 他夜間醒來一次。 月光照射著她的頭發(fā),她的手?jǐn)R在他的胸口。 這時他仰頭望著上帝,吻起她兩只半睡半醒的眼睛來,他這個小伙子比任何時候都強。 夜里下了一暴風(fēng)驟雨,大自然不再那么悶熱了。大地的空氣為之一新。 在早晨清涼的陽光下,一些重騎兵招搖過市,人們站在門口,吸入新鮮的空氣,自得其樂。 當(dāng)他在這顯得年輕的春日漫步向家中走去時,覺得四肢甜滋滋、懶洋洋的,仿佛置身于夢幻之中,他只能對著淡藍(lán)色的天空不住歡呼:哦,你這甜美的人兒,甜美的人兒,甜美的人兒。 回到家里后,他靠在書桌旁,對著她的照片陷入沉思,而且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開始認(rèn)真作一番內(nèi)省,問自己是不是一個無賴,這使他十分心痛。 可是這件事畢竟是美好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象在領(lǐng)受堅信禮時那樣,有一種莊嚴(yán)肅穆之感。當(dāng)他向外眺望鳥語調(diào)嫩的春景與和煦歡快的天空時,他感到自己又置身于深夜,仿佛他懷著默默的、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慈愛的上帝,這時他就雙手合十,熱情而溫柔地輕聲喚出她的芳名,象做虔誠的晨禱那樣。 勒林——不,這個不該讓他知道。他固然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不過他又會說他那套空話,還會說我把問題處理得那么荒唐可笑。可是一旦他回家去……嗯,那末某一天晚上就會在燈光下把他全部……他全部幸福說給媽媽聽…… 于是他又沉迷于其中了。 八天以后,勒林當(dāng)然獲悉了其中內(nèi)情。 ‘克萊納!’他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什么都知道了。你還是把事情詳細(xì)一些說給我聽聽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要是我知道你說什么,我就不會談你知道的事了!槐菊(jīng)地回答;由于自己的措詞復(fù)雜而饒有風(fēng)趣,他向提問題的友人裝出一副教訓(xùn)的神態(tài),同時伸出食指向他打手勢。 ‘瞧你的!你這小鬼真可笑!純粹的藍(lán)寶石!嗨,要開開心心,小伙子! ‘我不是很開心嗎?勒林?’他用認(rèn)真而堅定的口氣說,并且親切地握握朋友的手。 可是對這位朋友來說.這又未免太重情感了。 ‘伊爾瑪馨[注]不久不是要扮演少婦的角色嗎[注]?’他問。‘她戴起兜帽來可迷人哪!另外,我能不能做你們的家庭常客?’ ‘勒林,你真討人厭!’ 也許是勒林泄露了秘密,也許是由于我們的主人公完全疏遠(yuǎn)了熟人,徹底改變了以前的生活習(xí)慣,他那風(fēng)流韻事再也不能保住秘密了。不久,城里的入就沸沸揚揚地說開了;歌德劇院的那位韋爾特納小姐已經(jīng)“搭上了’一個年少氣盛的大學(xué)生,人們還振振有詞地說,這個大學(xué)生為人十分正派,正派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不錯,他對大伙兒都疏遠(yuǎn)了。村界在他周圍沉沒了,他陶醉于粉紅色的云霧和洛可可式的小愛神之中,每星期都顯得樂不可支。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他無時無刻不拜倒在她的腳下,向她湊過頭去用嘴吮吸她的氣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這樣度過的,F(xiàn)在,對他來說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書本中寫的‘愛情’這一陳腐透頂?shù)脑~兒。 上面所提到的伏在她腳下的那種情況,對兩個年青人的關(guān)系來說具有特征性的意義。事買很快地證明;一個二十歲的女人,在社會上比同樣年齡的男子占優(yōu)勢。向她討好始終是他的本能要求,為了對她曲意奉迎,他不得不在言詞上和行動上處處留神。除了他在談情說愛的場面中能自由自在的獻(xiàn)身外,他在與她交往過程中不得不畏首畏尾,拘拘束束。他這么遷就她,部分原因當(dāng)然是由于他全心全意地愛她,但主要卻是因為他的社會地位比她低下,象一個受她呵斥的孩子那樣,挨罵以后,又低備下氣、可憐巴巴地要求她原諒,最后他只得把腦袋緊靠在她的懷里.讓她象母親一樣懷著溫柔的同情心熱情地愛撫他。他伙在她腳旁仰頭望著她,他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去,一切都要聽她的便;她的脾氣喜怒無常,他也只好事事順從。她確實發(fā)過脾氣。 ‘克萊納,’勒林說,”我看,你倒是一個怕老婆吶。你們這對野鴛鴦啊,依我看,你對她顯得太溫良了!’ ‘勒林,你真是一頭蠢驢。這點你可不懂,也不了解。我愛她,這就是一切。我愛她不僅僅在于……哦……哦……而是因為……我就是愛她,我……哎,這是沒法說清楚的……!’ ‘你簡直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小伙子!樟终f。 ‘咳.胡說八道!’ 咳,胡說八道!什么‘怕老婆’,什么‘大溫良了’這種話,只有勒林才會再說出口來。他對這件事實在什么也不懂。他聲己又算得什么?他又算是怎么一號入呢?這種關(guān)系其實是多么簡單,多么正確。他不過把她的兩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反反復(fù)復(fù)對她說:哎,你愛我吧,你對我稍稍親切些吧,我又是多么感激你啊! 在一個美妙和煦的夜晚,當(dāng)他在街上蹈蹈獨行時,又作了一首詩,使自己也深為感動。詩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當(dāng)落日的霞光漸漸熄滅 白晝靜靜地消逝 你就虔誠地合起雙手 抬頭望著上帝 莫非他那憂傷 正注視著我 而他那默默無言的目光 訴說幸福總有一天消失。 莫非一旦春天消逝 蕭瑟的冬季又將來臨; 莫非生活的嚴(yán)酷之手 使人一再陷入迷津了 不,別把你那甜蜜的腦袋 化。心忡忡地倚在我的上面, 樹葉繁茂,陽光明媚的 春天,還笑得正歡! 別哭!痛苦在遠(yuǎn)處沉睡 啊,來吧,快來到我的腳旁! 愛情用雀躍而感激的心情 正朝著天空眺望! 可是他對這首詩一點也不動心,因為他真切地、認(rèn)真地有一種假想:這件事的結(jié)果很可能令人莫測。這也許是一種瘋瘋癲癲的念頭。寫這首詩的動機,只不過是他心血來潮,詩興大發(fā),陶醉于眼前的幸福中而感到十分欣喜、激動,因而調(diào)門憂傷而單一,旋律有一股激越而奔放的味兒。剩下的只是一種音樂節(jié)奏,他寫時只感到淚水模糊。 后來他又寫信給家人,可家人誰也看不懂。信里實際上并無任何內(nèi)容,相反地,有的只是一些非常激動的標(biāo)點符號,而無根無據(jù)的驚嘆號似乎顯得特別多。他要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告訴家人,由于考慮到這種事還不能完全公開,于是就用起含義模糊的驚嘆號來。當(dāng)他想到即使他那博學(xué)多才的爸爸也無法猜透他那些象形文字的意義時,他不由欣喜若狂地竊笑不已;這些象形文字的意義,則不外乎是:我真是幸福無——邊! 他沉浸于這種親切。愚蠢、甜蜜而又熱情沸騰的幸福中。光明匆匆過去,一會兒到了七月中旬。如果不是迎來一個明媚而令人歡欣的早晨,我們這篇故事就顯得沉悶了。 那天早晨確實無比絢麗。時間還相當(dāng)早,大約早晨九點鐘左右。太陽和煦地照著他的身子?諝庵醒笠缫还汕逍碌臍庀,正如他在她家度了第一個良宵時那天早晨一樣。 他得意洋洋地提著手杖,興高采烈地叩著手杖在雪白的人行道上漫步。他想上她那兒去。 她萬萬想不到他會去,這使他心花怒放。他本想今晨去大學(xué),可是今天,他當(dāng)然休想在那兒獲得什么。他還缺少些東西!在這樣的天氣坐在教室里!要是下雨的話,倒也罷了!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在這樣的天空下面,而他又笑得那么爽朗、溫柔……上她那兒!上她那兒!他的決定,使他心花怒放。他用口哨吹出《鄉(xiāng)村騎士》中飲酒歌的強有力的旋律”,一面信步向荷伊街走去。 他在她的屋子面前駐足,有一會兒盡情吸入了香花的香氣。對于這種樹木,他已漸漸結(jié)成了親密的友誼。每次當(dāng)他來時,他總在它面前站停,而且同它作一番短短的、默默的、熱情洋溢的對話。這時,丁香花會悄悄地、溫柔地向他預(yù)言又一次即將降臨于他身上的種種幸福,他也注視著它,仿佛某個人由于心里有很大的幸;蛲纯啵獙e人傾訴又覺得灰心絕望,毫無信心,于是不得已把滿腔激情轉(zhuǎn)而訴諸于寧靜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似乎也真的盯住他看,好象有所領(lǐng)悟似的。他久久瞅著它,仿佛它是某種有靈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可以信賴的東西;由于它有永恒的抒情性的魅力,他把它看得十分珍貴,認(rèn)為它不僅僅是他羅曼史中富有戲劇性的附加物。 在他同丁香花可愛而柔和的香氣對話、并且聽了它的預(yù)言后,他就走上樓去。他在走廊里擱下了手杖,然后門也不敲他走進(jìn)了她的起居室。他的雙手悠閑地插在淡色夏裝的褲袋里,一項圓帽推向后腦勺,因為他知道,她也許為他而憔悴呢。 ‘早上好,伊爾瑪!你也許會……’他正想說‘吃驚’這個詞,可自己卻吃了一驚。當(dāng)他進(jìn)室時,他看到她猛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來,仿佛想急急忙忙取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東西。此刻,她只是茫然把餐巾放到嘴上,站在那邊,十分驚訝地望著他。桌上擺的是咖啡和烘制的糕點,桌子一側(cè)坐著一個蓄有雪白的三角胡子的老先生,衣冠楚楚,看去頗有些身價。他嘴里正在咀嚼什么,這時驚愕地盯著他瞧。 他立刻摘下帽子,在手里尷尬地晃動。 ‘哦,對不起,’他說,‘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聽到‘你’宇,老先生就停止咀嚼,此刻注視起姑娘的臉來。 善良的小伙子看到她臉色刷白,依舊這樣站著一動不動,不由心驚膽戰(zhàn)。這時老先生的模樣兒又難看得多了,簡直象一具死尸!他的頭發(fā)看去不曾梳過似的。這會是誰呢?他為此絞盡腦汁。是她的一個親戚嗎?可她從來沒有跟他說起過!咳,他畢竟不合時宜地來了,真是太遺憾了!他本來在這兒是多么快樂!現(xiàn)在他只好走了!這真可怕,而且誰也不會說什么!——他該怎樣對待她呢? ‘怎么啦?’老先生突然開起腔來,同時翻起那灰色的、深陷的小眼睛,一閃一閃地環(huán)顧四周,仿佛還想從這神秘莫測的問題中找到答案。他的頭腦有些亂紛紛的,臉上的表情十分愚蠢,下唇松弛地搭拉著,顯得傻乎乎的。 我們的主人公突然想起應(yīng)該自我介紹一下了。他的舉止十分得體。 ‘鄙人就是……我只想——我想拜見……’ ‘這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有身價的老先生嚷道!烤瓜敫墒裁?’ ‘請原諒,我……’ ‘呸!您還不死心!您在這里完全是多余的。毛茜,對嗎?’他一面說,一面抬頭親呢地向伊爾瑪眨巴起眼睛來。 我們這位主人公雖不是什么英雄好漢,但那位老先生的話實在欺人太甚,何況由于他希望破滅,平時那副溫和的脾氣已蕩然無存。于是他頓時改變態(tài)度。 ‘先生,請允許我說幾句,’他用鎮(zhèn)靜而堅決的語調(diào)說。‘我真不懂,您有什么資格用這副腔地對我說話,特別是我認(rèn)為我至少有跟您同樣的權(quán)利呆在這個房間里! 這對老先生來說委實太過分了。人們平時是不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他的。他內(nèi)心異常激動,下唇來回抽搐。他有三次把餐巾按到膝上,好容易聲嘶力竭地進(jìn)出下面的話; ‘您這蠢小子!您這個蠢小子——您!’ 如果說青年人聽了對方回?fù)舻脑捒偹憧酥谱∽约簺]有發(fā)作,只怕那位老先生萬一是伊爾瑪?shù)挠H戚,那么現(xiàn)在,他再也沉不住氣了。由于意識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的地位,一股傲氣油然而生。至于另一個人是誰,現(xiàn)在對他卻是無所謂的。剛才他已受到對方極其粗暴的侮辱,此刻感到自己在這座屋子里也有一份享用的‘權(quán)利’,于是他急速地往房門方向轉(zhuǎn)過身去,聲色俱厲地要那位有身價的老先生立即離開屋子。 一剎那間,老先生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不一會,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他說起話來,兩只眼睛在房間里掃來掃去。 ‘原來……如此……不過……這什么話……!天哪,你說些什么來……你竟說這種話來?!’他仰頭看著伊爾瑪,似乎請求援助,可是她轉(zhuǎn)過身去,一言不發(fā)。 當(dāng)不幸的老頭兒看出從她那兒不可能指望獲得支持,而他的對手又不肯饒過他,始終以咄咄逼人的威勢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門時,他認(rèn)輸了。 ‘我就走,’他高傲而又無可奈何地說,‘我馬上就走。將來我們再算帳。您,您這個流氓!’ ‘當(dāng)然我們要算帳!’我們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剛才白白地罵了我一頓!眼前——還是出去吧!’ 老先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哼哼唧唧從椅子上掙扎起來,寬大的褲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蕩。他托住腰部,險些兒又倒在椅子。這叫他很不是滋味。 ‘我這個可憐的老人!’他踉踉蹌蹌走到門邊時甕聲甕氣說!疫@個可憐、可憐的老人!這個野蠻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發(fā)起脾氣來!贿^我們要……我們要算帳!我們要算的!我們要算的!’ ‘將來我們當(dāng)然要算帳!’殘酷地折磨他的那個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災(zāi)樂禍的語調(diào)斬釘截鐵地說。這時老紳士用哆嗦的雙手拿起大禮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蹣跚下樓!覀儺(dāng)然要算帳!’善良的小伙子溫和地又說一遍,因為老先生的那副狼狽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來!译S時聽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禮地說下去,不過根據(jù)您對我的態(tài)度看來,您對我剛才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大驚小怪吧!∪缙浞值鼐狭艘还推查_老先生不管了。只聽得老先生在樓下還在嘰里咕嚕地對一輛車子發(fā)牢騷。 現(xiàn)在他又忽然想起,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先生究竟是誰。莫非真是她的一個親戚:是伯伯,祖父一輩的人吧?天哪,那他對他也許太粗暴了。也許,老先生的本性就是這樣,干脆就是這樣!不過真是這樣,她應(yīng)當(dāng)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對整個事情似乎滿不在乎。關(guān)于這點,他到現(xiàn)在才心里亮堂。剛才,他的注意力全給那個恬不知恥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誰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當(dāng)他再回頭往她房里走去時,他躊躇了一會兒,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剛才的舉止可能有失體統(tǒng)。 他隨手關(guān)上房門,只見伊爾瑪側(cè)身坐在沙發(fā)角里,牙齒咬住麻紗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視前方,并不掉頭看他一眼。 有一剎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兒,然后十指交叉,雙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籌莫展,用幾乎是哭哭啼啼的聲音向她叫道: ‘剛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對我說說吧,老天爺!’ 她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搭腔。 他覺得身子熱一陣、冷一陣,內(nèi)心感到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但接著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剛才這幕戲不過是一場喜劇!于是挨在她身邊坐下,象長輩那樣握住她的手。 ‘喂,伊爾瑪馨,你頭腦冷靜一下吧。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誰呀?’ 死一般的沉默。 他起身站到離開她二、三步遠(yuǎn)的地方,手足無措。 沙發(fā)旁邊通往她臥室的那扇門,此時正半掩著。他突然走了進(jìn)去。床上沒有床罩;床頭柜上,他看到有什么東西十分觸目。當(dāng)他再次進(jìn)臥室時,手里拿著幾張藍(lán)紙,也就是現(xiàn)鈔。 一想到他轉(zhuǎn)眼就可以改變話題,心里很高興。他把這些鈔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說: ‘這些鈔票放在那邊,還是把它們鎖起來吧! 可是他的臉一下子白得象蠟一樣,眼睛張得大大的,兩片嘴唇一上一下瑟瑟發(fā)抖。 當(dāng)他拿著鈔票起來時,她向他翻起了兩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兩只眼睛。 有一個猙獰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發(fā)悚然的手指向他撲來,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 這位小伙子的模樣兒現(xiàn)在真是凄凄慘慘。他攤開雙手,象玩具掉在地上給打碎時的孩子那樣,用哭哭啼啼的聲音一個勁兒迸出幾個字來: ‘唉,別這樣……唉——唉,別這樣!’ 然后他懷著極大的恐懼,瘋狂地去抓她的兩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獲得拯救。接著他用苦苦哀求的聲調(diào)說: ‘請別這樣……!請——請別這樣!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說聲不吧!’ 接著他離開她的身邊,又沖到窗前哭哭鬧鬧地跪下,腦袋緊靠在墻壁。 姑娘執(zhí)拗地扭動一下身子,在沙發(fā)角里坐得更穩(wěn)了。 ‘我畢竟是劇場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這種事,大家都在干。我對圣潔的東西已膩煩了。潔身自好的結(jié)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這條路行不通。這條路,在我們這號人那兒行不通。我們不得不委身手有錢的人。我們必須睜大眼睛,看自己怎樣打發(fā)日子。干是就梳妝打扮,還有……其他的一切!詈笏置摽诙觯骸蠹叶贾溃曳凑!’ 于是他向她撲去,狠命地、象抽鞭子似地狂吻著她,吻時的聲音聽來好象他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哦你……你……!’他的全部愛情同可怕的、不樂意的念頭在絕望地搏斗…… 也許,他從這許多吻中已經(jīng)學(xué)習(xí)到:對他來說,今后愛將變成恨,肉欲將化成瘋狂的復(fù)仇;也許,它們以后會一一接踵而至。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會,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溫柔的、笑盈盈的天空下,在丁香樹前。 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動,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識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氣又如何向他迎面襲來,多么動人,多么純潔,多么可愛。 由于悲哀和憤怒,他突然用一個急驟的動作向笑盈盈的天空揮舞拳頭,橫著一條心伸手去攫取那騙人的香氣,向丁香樹的中部攫取香氣,竟把丁香樹折斷了,弄得嬌艷的丁香花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后來他就伏在家中的桌上,不吭一聲,精疲力竭。 外面,可愛的夏天明媚瑰麗。 他呆瞧著她的相片,她始終象以前那樣亭亭玉立,多么可愛,多么純潔…… 鋼琴本來向他奏出了幾段音調(diào)任常的曲子,現(xiàn)在忽然插進(jìn)了大提琴古怪的哀嘆聲,深沉而柔和的聲音涌向他的靈魂,在他心里升起了一些松松散散的、纏綿哀怨的旋律,象某種古老的、沉靜的、久已忘卻的痛苦…… ……莫非一旦春天流逝 蕭瑟的冬季又將來臨; 莫非生活的嚴(yán)酷之手 使人一再陷入迷津…… 這個愚蠢的小伙子只能痛哭流涕——這就是我能作出的、對雙方都不傷和氣的結(jié)論! 有片刻工夫,我們這圈子里的人鴉雀無古。博士講的那則故事,我聽后十分傷感,連坐在我身邊的兩個朋友似乎也免不了黯然神傷。 “完了嗎?”矮個地邁森柏爾格終于問道。 “謝天謝地,完了!”塞爾敦博士用一種在我看來近乎尖刻的語調(diào)說,接著就起身向一只插有鮮丁香花的花瓶走近,這只花瓶放在有雕飾的小壁架后面的一個角落里。 他的故事究竟在哪一點上在我心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現(xiàn)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丁香花。丁香花的香氣在故事里反復(fù)出現(xiàn)。促使博士講述這個故事的,也無疑是這種香氣,而這種香氣對我來說,也有某種強烈的感受。 “真叫人感動,”邁森柏爾格說著又點起一支香煙,同時深深嘆一口氣!斑@個故事真叫人感動?墒且卜浅F椒!” “不錯,”我表示贊同!罢驗槠椒,所以十分真實! 博士干笑一聲,他的臉問丁香花貼得更近了。 年輕的、一頭金發(fā)的理想主義者,到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說。他讓自己坐的搖椅不住搖來搖去,依舊一個勁兒吃著餐后的糖食。 “看來勞貝非常激動,”邁森柏爾格說。 “故事確實十分動人!”這個理想主者激昂地回答。這時他不再搖動椅子了,直起身來!翱扇麪柖乇緛磉想反駁我呢。關(guān)于這件事,我絲毫沒有說過他已達(dá)到了目的。按照這則故事,那個女人道義上的根據(jù)又在哪兒……” “哎,收起你的陳詞濫調(diào)吧!”博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中帶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叭绻覍ξ疫不了解,你就會觸犯我。既然一個女人今天會出于愛情而墮落,明天就也會團(tuán)金錢而墮落。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別的什么也沒有了。這里也許包含了你那大叫大嚷的道義上的根據(jù)。” “如果這故事是真的,”邁森柏爾格突然問道,“那末請說一下,你對這件事的細(xì)節(jié)怎么這樣一清二楚?再說,你又為什么對這件事如此激動呢?” 博士沉默片刻,接著突然伸出右手,用急促的、幾乎是痙攣性的動作插到丁香樹里,剛才他還在深深地、慢慢地吸入它的芳香。 “哈,老天爺,”他說,“因為我本人就是這個好小伙子呀——反正這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真的,他說這番話以及抓丁香花時那種悲憤、哀愁與野蠻的神氣,正和當(dāng)時的主人公一摸一樣……真的,對于這個“善良的小伙子”,沒有什么可以再說的了。 。墼u介] 托馬斯·曼(1875-1955),德國著名文學(xué)家。著有長篇小說《有登勃洛克一家》、《王爺?shù)钕隆,中篇小說《矮個》、《弗里傳曼先生》、《托里奧·克勒格爾》、《死于威尼斯》,短篇小說多部,劇本《菲奧倫察》等。 托馬斯·曼出身于一個富商的家庭,十六歲于艾科中學(xué)畢業(yè),后即在一家火災(zāi)保險公司當(dāng)見習(xí)生。在這期間,他仿效法國作家布爾熱和莫泊桑的風(fēng)格寫了一篇以女演員和大學(xué)生的戀愛為題材的故事,這就是1894年10月在《社會》雜志上發(fā)表的《墮落》。在此之前,他也曾寫過一些短的詩文,但被視為他處女作的則是《墮落》這篇小說。 《墮落》發(fā)表后,在文壇得到好評。著名作家理查·戴默爾看到這篇作品,大為贊賞,曾去信鼓勵他,并邀請他協(xié)助辦好雜志,從此托馬斯·曼的創(chuàng)作欲望越來越強了。1895年,他離開保險公司,到高等學(xué)校當(dāng)文學(xué)課的旁聽生,接著全力投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部部作品便相繼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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