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詩選
龐培（1962- ），現(xiàn)居江蘇。
椅子
你一定得承認(rèn)這把椅子，
它在你漫長生涯中的悲涼；
讀著信時，你的神經(jīng)質(zhì)和它關(guān)聯(lián)。
你欣喜若狂時它一動不動，
一些等待在那上面悄悄死去。
你一定得承認(rèn)它的簡陋，
是某種空虛而了不起的。
黑暗中你站在它上面修理電閘，
白天你坐在那上面磨掉不少腳印，
你的腳總在椅腿邊興奮地蹭來蹭去。
坐著回憶說不清誰的腳站得更硬更直。
你一定得承認(rèn)它所稟承的血液，
有時你在上面睡著了它卻在下面
思考并像你一樣
不知不覺地老了。
陽光照耀著美麗的世界，
陰影在房頂上爬動如同
書頁在手中“ ”作響……
黑暗中一個人內(nèi)心的世界敞開，
房門口一把直直的椅子在行走。
雪夜
雪夜里我送走的是誰？
那拋灑一地的白玫瑰！
天亮?xí)r終于找到御寒的一間小屋，
那心心相印的女子，她是誰？
那夜風(fēng)中無怨無悔的白雪
吹到我的臉上，吹走我的姓名。
當(dāng)我為尋她而走進(jìn)人群，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
我只剩下一張陌生人的面孔，
在夜間車輪的鏗鏘聲中。
那去年的冷冷清清的吻，在路燈下飛旋
那少女不諳世事的指尖，懂得了感激
那大雪中的擁抱，
退縮到大雪中，
退縮進(jìn)晶瑩的雪花和雪堆里，
退縮進(jìn)黑暗的墻角。
是誰教會了她，美麗驚恐的目光？
是誰抑制了她，天亮前的溫柔？
憐憫的雪片撲打在黑夜的窗前，
像人一般廝咬，瘋狂
哦，是哪一年？在哪兒？
歌
我身體里的睡眠掌握窗外的月光
那奇妙的樂器，透過黎明深處
草木的氣息
一個帶日記本的少女走在海邊
在她頭上
我聽見我的手指在稿子上移動——
當(dāng)子夜收音機(jī)的頻道
調(diào)準(zhǔn)一個人的記憶
我走五步，從鋼琴的踏板到琴鍵
記住黑暗，機(jī)關(guān)
街道兩側(cè)的櫥窗，雨水在褪色……
風(fēng)在清晨的霧靄中
抽取口琴的音色，猶如
樹的枝干抽取春天的葉脈——
大海中的失明女人
大海中的失明女人
波浪纖小的腳
宛如黃金的鐲子
輕輕搖晃
無風(fēng)的沙灘
干凈的貝類
太陽像一名醉醺醺的水手
摘掉臉上的墨鏡
周末在一家有啤酒的店里
我不能告訴你們，我知道
寂靜。但它有時只是一條街、破舊、下著雨，
面包店門口寫著“面包”兩個字，
修腳踏車的攤頭上一位攤主正在抱怨。
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手上的油污。傍晚
風(fēng)像生銹的鋼圈掛在樹上，
秋天越過了田野，任憑鳥擊打
一條走廊上的房門和雨傘；
我看見月亮，但我不能告訴你們
月亮的光澤。
霜降之詩
冬天來得遠(yuǎn)，但它不在人們的腳步內(nèi)
樓房因落日的崩潰而震顫
夜色中有誰踉蹌了一下
他的身子
被雨水頓住
大地上的稻茬參差不齊
空氣充滿霜降時的鈍響
節(jié)令越過衣櫥里迅速枯萎的裙裾
和黃昏隱蔽著的哭泣
樹葉宛如蒼白的流星
劃過市鎮(zhèn)的長河
沒有什么哀傷，能夠追得上天氣——
在早晨的霜寒中運(yùn)行著的
一列列隆隆作響的火車
夜歌
請讓我躺在別處
接受往昔的折磨
最好用沉重的墓石
使我相信我的未來
讓我忘掉你時側(cè)著身子
像房間里家具太過笨重
像只被單身漢撞見的野貓
在房頂上跳過清晨的濃霧
哦別來糾纏我請別
再一次地請你放下花束眼淚
我看見少年的我低下頭去
在桌上自己的名字下悲嘆
星空迂回如水流
運(yùn)載小小的骸骨
厄運(yùn)已向戒指一樣
套上你跟我的指節(jié)
風(fēng)中的味道
風(fēng)中的味道有孤寂的味道
有早晨的大街上不愿醒來的靈魂的味道
有濃霧中的卡車的味道，司機(jī)
在后面的翻斗下抽煙
風(fēng)中的味道有消逝了的哭泣的味道
有別離中親人的身軀漸漸變得陌生的味道
有說不清的言辭的味道——像是在
砸壞的電視機(jī)上搜尋圖像
風(fēng)中也有古老的雨水建筑
人們的腳步踩在上面的味道
有坍塌的雪的庭院，去冬的梅
風(fēng)中有一口不為人知的痛哭的井
有少女們安靜的旅行，因為
陽光耀眼而陡增傷感……
風(fēng)中也有流浪者的味道
有飛過的雨燕身上淪喪的家園
有暴風(fēng)雨前夕的麥子
有建筑工地的味道：電石灰、水泥
灰漿和沙子——外地來的民工
在升降機(jī)前吆喝的味道
有遺忘的味道。獨(dú)居的味道。自虐的味道
有一個人頓感懊悔時的味道
有罪犯被捕前緊張的味道
有戀人們相互尋覓、眷念的味道
有一名去圖書館查找資料的學(xué)者，身上
漸漸衰老的味道
也有走廊盡頭的神職人員。身旁的著作
甜蜜的鉛字……
風(fēng)中有陰下來的云層的味道
有舊房子里木格花窗的味道
有書架上的書停止書寫后的味道
有室內(nèi)關(guān)閉了的白熾燈泡的味道
離去的客人在樓梯上停下——
一個揮之不去的痛苦念頭……
“我和黃昏擦肩而過……”
我和黃昏擦肩而過
我和黑夜有著會心的一笑
周圍是古老的石墻、陰郁的建筑
和在燕子的啁啾聲里
歸家的幽靈……
一個個收舊貨人在隔年的雨滴里
在天黑之前的街上
聲嘶
力竭地叫喊——這叫喊的聲音
使我意識到
我那久已遲鈍的心靈
已不再年輕——
大衛(wèi)·梭羅在瓦爾登湖畔
他在水流中耕地，
拔掉蒺藜種下豆莢
用空地上的陽光砍樹，造屋。
夜里握著斧頭，
靜靜等候霜降。
把它的翅膀疊到巖石后面。
默默計算著煙囪造價，
和舊門窗在北風(fēng)里的位置
——他堅持在水深齊膝的
人類的孤寂中散步，
在日出時分垂釣。
他為自己的聽覺造了一只小船——
月亮像一只垂落到我們生命中去的
測量用的鉛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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