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益舅舅百歲祭》的作者趙蘅寫了她的眼中與心里的楊憲益舅舅，展示了塵世中，不同凡響的楊憲益。憲益舅舅百歲祭的內(nèi)容大部分來源于趙蘅的個人日記和追記、趙蘅的現(xiàn)場速寫，以及趙蘅傾注畫里的文字。趙蘅將內(nèi)容真實完整地輯錄成冊，給讀者呈現(xiàn)出她眼里的楊憲益舅舅，感人至深。
作者簡介：
趙蘅，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曾獲冰心兒童圖書新作佳作獎�，F(xiàn)任國際女藝術(shù)家理事會理事暨中國分會會長，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目錄：
01YouRaiseMeUp
08斷蓬白發(fā)亦平安
22驀然回首
28和憲益舅舅仙逝前的對話
36生活因你離去而改變
60組稿手記
65憲益舅舅，揮之不去的身影！
81思念
84雪祭
88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98譯寫年華
110楊憲益有一說一
116而今往事成遺跡
137龍年種樹記
152倫敦楊憲益周年祭紀(jì)念會發(fā)言01YouRaiseMeUp
08斷蓬白發(fā)亦平安
22驀然回首
28和憲益舅舅仙逝前的對話
36生活因你離去而改變
60組稿手記
65憲益舅舅，揮之不去的身影！
81思念
84雪祭
88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98譯寫年華
110楊憲益有一說一
116而今往事成遺跡
137龍年種樹記
152倫敦楊憲益周年祭紀(jì)念會發(fā)言
154《憲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后記
156一個館和一個人
183附錄：
183《憲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南京
臥龍湖研討會選編
230后記新華網(wǎng)：從牛津到北京，從先秦文學(xué)到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從編譯館到外文出版社，這對伉儷合譯的中英文名著不下百余種，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極為罕見，堪稱翻譯工作者典范。
南方人物周刊：楊憲益可以說是最后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
人民日報：楊憲益幾乎翻譯了整個中國。
斷蓬白發(fā)亦平安
為我的憲益舅舅畫像
“斷蓬”是舅舅的一首無題詩中用的詞。母親說太棒了，矚我用上。舅舅自己說“亦平安”前添上兩個仄聲念起來就好聽了。我想起了舅舅已變得雪白的頭發(fā)。
七言律詩寫于今年的3月4日，這時他剛從五棵松外文局商品單元房搬到小金絲胡同6號。我的表妹、舅舅的小女兒楊熾夫婦翻蓋了這幢足以成為這一帶楷模的四和院平房，它比鄰前后海，過往銀錠橋，地處尚能保留一些老北京風(fēng)貌的區(qū)域。據(jù)說設(shè)計者是著名建筑學(xué)大家梁思成先生的女弟子，她將施工過程拍攝成冊，怪不得常會吸引洋人旅游者來叩門參觀。
這是舅舅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搬家。詩的后四句是：“獨身宛轉(zhuǎn)隨嬌女，喪偶飄零似斷蓬，莫怪巷深難覓跡，人生何處不相逢�！彪m然還流露出一點感傷，畢竟是回歸了失去很久的天倫生活。也讓所有惦記他的親友們，從此不用再擔(dān)心他的安危，像他獨居五棵松一年時那樣的狀況。至于對這條胡同的形容，他一點不夸張。我第一次騎車來探訪，就七拐八拐走了彎路。回家也謅了一首五言古詩抒發(fā)印象。自知古文底薄，請教敏如姨媽修正了一下。有四句我頗為得意：“鐘鼓樓遠望，鄰家鴿飛翔�！薄皣付嗉拍�，阿舅解愁腸。”
舅舅在小金絲胡同新居一連寫了五六首詩。越寫他的情緒越積極樂觀，他寫詩從來是信手拈來又直面現(xiàn)實�？偸撬拇竺妹�，我的姨媽為第一位收藏者，然后再轉(zhuǎn)告已翹首待看的小妹妹。住在南京的我母親又總愛傳送友人，她把舅舅的自傳放在枕邊，這是她的一份驕傲。
我的舅母戴乃迭于1999年秋天去世，生前她有長達十年的從憂郁到衰竭的煎熬。而我的舅舅也苦守了病妻十年。這對他們這樣的榮辱患難半個多世紀(jì)、仍恩愛如初的夫妻，無疑是非常殘酷的折磨。如果再記起20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活趨于安定祥和、譯著迭出，頻頻出訪，更不必說國家給予的各種榮銜。對比他們曾有這一段不算短的好日子，我更感到反差強烈地難以接受。那時兩人對飲是從每天的傍晚開始，這意味著書房里的打字機為主人服務(wù)了一天，可以暫時歇歇了。常會加入好酒好文的朋友們，男主人越喝越幽默，女主人越喝越直率得令人汗顏。百萬莊宿舍那不大的客廳里笑聲不斷，舅舅更是妙語成珠。有一次他講起在日本學(xué)茶道的經(jīng)歷，說著說著竟下跪到地毯上模仿起來。而我作為晚輩親戚只會在一旁傻樂�，F(xiàn)在重新回味，悟出那是他們一起度過劫難后，難得的一段精神釋放的快樂時光。自從舅母病后，舅舅先是勸阻她少喝，后來他偷偷往酒里兌涼開水，越兌越多。舅母喝出不是酒“抗議”過，卻經(jīng)不住丈夫的愛護。漸漸這客廳里完全變成舅舅一個人獨飲了。舅母照舊坐在他的對面，但已不再會風(fēng)趣談笑，她終究對自己在中國所受到的苦難能夠表達了，用她的方式。偶爾吐出幾句英文，或?qū)砜此娜藦埞诶畲�。舅舅只得在一旁默默苦笑�?br/> 搬到友誼賓館后，我和舅舅單獨聊天的次數(shù)變得多起來。我就住在對街，保姆走了，我有時會多陪舅舅坐一會兒。我知道他并不喜歡這里，像與世隔絕似的。他寫過四首遷居詩作自嘲過。我也知道白天他多操勞，主外又主內(nèi)，要服侍病人，還得時時刻刻留神，生怕舅母有個什么閃失。有一回客人問他在做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很快回答：“做家務(wù)。”有幾次我看見他在疊舅母的晾干的衣物，雖然疊的不大像樣。早年那么喜愛旅行的舅舅已變得“畏遠行”了。他辭謝了幾乎所有的出訪邀請，即使1994年到香港接受名譽博士學(xué)位，他都心不踏實，寫下了：“家有仙妻常臥病，身無神術(shù)起沉疴�！钡脑娋洹�
這會兒舅母已早早被攙進屋睡下，舅舅總可以喘口氣了吧。冬天這賓館式的公寓里彌漫著熱烘烘的暖氣，夏天窗外那濃密深色的樹葉會在晚風(fēng)里發(fā)出沙沙聲響，一切是那么的寧靜，使人暫時忘掉不幸。我們什么都談，但他從來不吐露自己的內(nèi)心有多惆悵。他的思緒依然很廣闊，我講的各種新聞其實他都知道。他依然好憂國憂民，從青年時代就這樣。他不屬于那種“窮則思變”，他是富家子弟，卻真正要愛國！這輩子惹出了多少麻煩也終不悔。而我在舅舅面前，沒有當(dāng)晚輩的怯懦，因為他絲毫沒有說教的口吻，他從來是平等的、和善的，有時還重復(fù)我突然冒出來的什么詞兒，表示贊同我的觀點。我最愛和他談保護古跡，一起譴責(zé)眼下越來越盛行的拆風(fēng)怪象，比如南京的砍樹。他說北京已不像北京了，外國朋友覺得北京不再好玩兒。他還談文學(xué)前輩的生平軼事，記性好極了。一次他非常公允地把自己和同輩大家比較長短。還有一次他把自己寫錢鐘書的手稿給我看，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舅舅的手稿。他的文章總是一遍寫完，令向來寫作遲緩的我羨慕不已。有時我們也談藝術(shù)，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更喜歡現(xiàn)代寫意的風(fēng)格。當(dāng)我跟他談自己打算要做的這事那事時，他耐心聽著，吸煙或呷一口酒，有問必答。我寫的、我畫的東西到了舅舅手里，他都是馬上看完，還直率地指出其中的毛病。每次和他聊天真是受益匪淺，我都有回家寫追記的沖動�？上铱偸敲γβ德�，很想為舅舅、舅母畫幅油畫肖像，都沒能如愿�，F(xiàn)在我很后悔在舅舅最需要幫助之時，自己沒有騰出更多的時間，去陪他過街散散步，或是多做幾個好菜。
舅母走后當(dāng)天，單位來人與舅舅商量辦后事。舅舅明確表示：“乃迭不在了，我不能再住在賓館里，這是她的待遇。后事從簡，不要骨灰，不開會，這也是乃迭的意思�！蔽以谕馕萋犃搜蹨I直往外涌。不由得想起20世紀(jì)60年代頭幾年的情景。
1960年我報考中央美院附中，就住在舅舅剛搬來的宅院里。一天下午我從考場出來，在胡同里迷了路，夜里才找到家，他就站在院門口等我。事后我母親告訴我，他看我已回來，就小聲說：“不要責(zé)怪她。”后來也是舅舅親自從北京拍來電報通知我考上的消息。我想，在舅舅的眼里，我這個他小妹妹的老二、小名叫小采的女孩就是愛畫畫，和她媽一樣。附中住校期間差不多每個周末我都來舅舅家，當(dāng)時正值困難時期，盡管舅舅他們有二等供應(yīng)，但他視之為“特權(quán)”并不喜歡。飯桌上出現(xiàn)了窩頭，舅母要求減薪，一周只見到一次紅燒肉。有一天，舅舅領(lǐng)著我和表哥、表妹們一起去看第二十六屆乒乓球賽。不記得是誰跟誰打的了，反正中國乒乓隊員個個打得特別出色，第一次贏得全部冠軍，大家也從未有過的這樣投入熱情。我們坐在東郊體育館的看臺上，賽場間隙時，舅舅發(fā)給每個孩子一份夾黃油的面包片。多少年過去了我仍記得它誘人的香味。
最近才聽表妹說她所以選擇老式宅院安家，是想給小兒一個能夠刨土挖坑、上房玩耍的童年生活環(huán)境。我們都討厭如今城市里布滿洋灰大廈。她懷念自己小時候在八寶坑船板胡同度過的幸福時光，和那兩棵槐樹，一棵棗樹。而我的記憶里是滿院子的地磚，冬天晾出剛洗過的衣服，立刻會凍得硬邦邦像盔甲似的鐵片。這個幽靜的四和院里，常會聽見年輕的舅母從南廂房里發(fā)出“嗒嗒嗒……”的打字聲�，F(xiàn)在才了解舅舅和她在那一時期共同翻譯了《奧德修紀(jì)》《羅蘭之歌》。1964年還完成了《紅樓夢》譯本中一百回的草稿。那時我已畢業(yè)了，而舅舅一家只住兩三年又搬回外文局宿舍，這般折騰的緣由我到今天讀了舅舅的新近出版的自傳才弄明白。這只是他一生所受到的種種猜疑誣告的一小段插曲罷了。
“文革”中我在鄉(xiāng)下自顧不暇，很長時間沒有舅舅、舅母的消息。我萬萬沒想到他們竟遭受過牢獄之苦，我的表哥、表妹們也發(fā)落南北。這些還是事后父親寫信告訴我的呢。1972年舅舅先于舅母出獄，我也很快由東北干校獲準(zhǔn)來京探親，這是“文革”以來我第一次見到舅舅。半百掛零的他已變得憔悴蒼老，頭發(fā)不僅花白，還因發(fā)質(zhì)太缺營養(yǎng)，新長出來的頭發(fā)直愣愣的像怒發(fā)沖冠似的。那些日子我住在他家，一天，我用一張小紙片給他勾了張半素描式的速寫，畫里的舅舅穿著半舊的白色短袖老頭衫，光著脖子昂著頭，足以表現(xiàn)那個特殊年代。他很喜歡這張畫，還說畫得多像謝富治。保留了很長時間，一搬家就難講還有沒有了�，F(xiàn)在我真想再看到它，因為那畢竟是舅舅中年時期，又是出獄后唯一的畫像��！
1996年我應(yīng)邀去巴黎國際藝術(shù)城，臨出國前舅舅一再問我需不需要錢，他說他有，沒有問題。我的臉頓時紅了。長這么大從沒拿過舅舅的錢，我知道他和舅母多年搞翻譯并不拿稿費，他沒有什么家底，過去的那個富室望族早已破產(chǎn)了。但他真的為我有機會出國而高興，他想幫助我，那么懇切。
同年的一個深秋早晨，我在倫敦國家畫廊門前，終于一次撥通了舅舅的北京電話，“喂？”是熟悉的舅舅聲音，隔著千山萬水還這么清晰。我激動極了，趕緊接上說：“我是小采，我在倫敦，你和舅母近來好嗎？”“我們挺好�！彼卮�，語氣跟在北京時一樣平緩。他不會奇怪我走了這么遠，對于歷經(jīng)人生磨難的舅舅來說，這世界發(fā)生什么翻江倒海的事，他都依然泰然處之。即便我告訴他，我馬上可以看到他年輕時見過的大師原作，他也只是說：“那好，那好�！币苍S我提起他送給母親的印象派畫冊的事，他都會這樣說：“有這回事。很久了，我不大記得了�！彼恢肋@四大本封皮已破損的畫冊早已傳給了我。母親說那是舅舅留學(xué)時，在歐洲旅行中特地買來郵寄到天津的，為了鼓勵她學(xué)畫。母親在中西女校畢業(yè)時，舅舅又遙購了五十朵白玫瑰來祝賀，那一年母親十九歲。她那張被鮮花簇?fù)淼拿利愊嗥L年懸掛在南京住宅的客廳里，令所有見過的人贊嘆不絕。印象派畫冊是1936年的版本，不知是否算得上將印象畫派引入中國的早期記錄。
我外公去世很早。我的外婆眼高志遠，使舅舅和他的兩個妹妹有幸在少年時代受到第一流的中西文化啟蒙。舅舅與生俱來的天賦得以保護發(fā)展。所以當(dāng)他一走進牛津校園，就以品學(xué)兼優(yōu)在學(xué)生中樹立了威信。他作為中國學(xué)會主席，也迷倒了一個劍橋大學(xué)圣安妮學(xué)院的女生格萊迪斯，這個出生在中國的美貌優(yōu)雅的英格蘭姑娘，后來在中國最危難的時候成了我的舅母。一天，我為自己的一篇文章去拜訪舅舅，想問問當(dāng)蕭乾伯伯作為唯一的中國記者在英國采訪倫敦大轟炸時，他在哪兒？我這才了解到，原來他攜未婚妻幸虧剛離開。壞消息是他們登船第一天下午通過收音機得知的。這次談話他還講了那次回國的路線為什么要繞到大西洋，為什么要從加拿大乘船等等�；丶椅艺襾淼貓D認(rèn)真查看他們的航線。那時我還沒讀到舅舅的自傳，不知道他真的遭遇到日本兵的野蠻盤查。如此驚心動魄的險情在他的一生里遇到許許多多，然而你在他的書中只看到輕松詼諧的筆調(diào)。你想緊張又不感到累，想難過又覺得可笑。這就是我舅舅的性格魅力。
寫到這里，我該向讀者說說舅舅最近生病的事了。
這么多年幾乎沒聽說舅舅生過病。他的長壽秘訣：“抽煙、喝酒、不運動”成了一句最具幽默的妙語。所以當(dāng)敏如姨媽打來電話告訴我，舅舅早上吐了的消息，我吃了一驚。姨媽很客氣，她知道我忙。然而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回舅舅病得不輕。
我又一次當(dāng)了“救火員”。但不同以往，只是傳遞點東西，頂多去探視住院的舅母。這回我得去找醫(yī)生，因為高齡的舅舅頭暈腿軟已無法出門了�？傻侥膬喝フ夷軌虺鲈\的大夫呢？感謝114服務(wù)幫我尋到了積水潭醫(yī)院的社醫(yī)保健科，一個風(fēng)和日暖的上午，三位白衣天使蹬門行醫(yī)，又有李主任親自掛帥，舅舅有救了！
這天瞧病他非常順從，不再那么滿不在乎總讓姨媽惦念不已。我守著他，因為需要連續(xù)掛兩瓶水。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們倆，從高高的本色木板房梁上垂下一盞“宜家”的大燈。北墻上懸掛著王世襄先生的兩行贈詩：“古來圣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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