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種子不死
作者：紀(jì)德，羅國林 整理日期：2014-12-07 14:54:11
《如果種子不死》是紀(jì)德享譽世界的自傳作品，書名典出《圣經(jīng)·約翰福音》：“耶穌說：人子得榮耀的時候到了。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掉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奔o(jì)德取其作為書名，是反其道而用之，堅持做“仍舊是一�！钡哪穷w獨一無二的種子。紀(jì)德的自傳是一部藝術(shù)品，或者說是一位青年藝術(shù)家的真實畫像；他以令人震驚的真誠、坦率以及激情，毫無遮掩地描繪出一位空前敏感、矛盾而又多變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成長經(jīng)歷，尤其是心路歷程，被譽為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自傳之一。我生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那時我父母住在美第奇街，一套位于四層或五層樓的公寓，幾年后搬走了，故此我沒留下什么記憶。不過，我還記得那個陽臺，或者不如說站在陽臺上所看見的東西：筆直望過去的廣場和廣場上水池的噴泉。抑或更確切地說，我還記得我們站在陽臺上，把父親剪的紙龍扔出去，紙龍被風(fēng)刮著，飄過廣場上噴水池上空，一直飛進(jìn)盧森堡公園，被高高的栗樹枝掛住。
我還記得一張相當(dāng)大的桌子，大概就是餐廳的餐桌吧，所鋪的桌布垂得很低。我常常和門房的兒子鉆到底下去；門房的兒子是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孩子，有時來找我。
“你們在底下搞什么鬼？”保姆喊道。
“沒搞什么。我們玩兒�！蔽覀儼淹婢邠u得蠻響。那些玩具是為了裝樣子帶到桌子底下的。實際上我們另有玩法：一個貼近另一個，而不是一個與另一個。我們的所作所為，后來我才知道叫做“不良習(xí)慣”。
這種不良習(xí)慣，我們兩個是誰教給誰的？是誰頭一個養(yǎng)成的？我說不清。不過應(yīng)該承認(rèn)，這種不良習(xí)慣小孩子有時是能夠再創(chuàng)造的。我嗎，既無法說是什么人教我的，也無法說自己是怎樣發(fā)現(xiàn)那快樂的，而是我的記憶力回溯多遠(yuǎn)，那快樂就已存在了多久。
我深知，講述這件事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事，對我自己會有所傷害，我預(yù)感到有人會利用這些來誹謗我。但是，我的敘述唯有真實才站得住腳。權(quán)當(dāng)我寫這些是一種懺悔吧。
人當(dāng)童年，心靈應(yīng)該完全透明，充滿情愛，純潔無瑕�？墒牵洃浿形彝陼r代的心靈卻陰暗、丑惡、憂郁。
家人常常領(lǐng)我去盧森堡公園，但我不肯與其他孩子一塊兒玩，總是郁郁寡歡地呆在一邊，站在保姆身邊觀看其他孩子做游戲。他們用小桶將沙子堆成一排排漂亮的小沙堆……當(dāng)保姆扭頭看別的東西時，我冷不防沖上去，將所有沙堆踩倒。
我要講的另一件事更加古怪。大概正因為其古怪，我不那么為之感到羞愧。母親后來常常對我提起這件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事兒發(fā)生在于澤斯。我們每年去那里一趟，看望我父親的母親和其他幾個親戚，包括佛羅家?guī)讉€堂兄弟。他們在市中心有一座帶花園的老房子。事兒就發(fā)生在佛羅家這座房子里。我的堂姐長得很美，也知道自己很美。她一頭秀發(fā)黑黝黝的，從中間分開，緊貼兩鬢，側(cè)影儼然一座玉石浮雕（我后來見過她的照片），皮膚光彩照人。那皮膚的光澤我記憶猶新，因為我被介紹給她那天，她穿著連衣裙，領(lǐng)口開得特別低。
“快去親親你堂姐�！币贿M(jìn)客廳，母親就對我說（我當(dāng)時只有四歲，也許五歲）。我走過去。佛羅堂姐彎下腰，把我拉到她身前，這樣她的肩膀就袒露了�？吹饺绱藡善G的肌膚，我頓時頭暈?zāi)垦＃蝗ビH堂姐伸給我的面頰，卻被她美麗動人的肩膀迷住，照準(zhǔn)上面狠狠啃了一口。堂姐疼得大叫一聲，我則嚇得大叫一聲，隨即厭惡地吐口唾沫。我很快被拉開了，在場的人大概都驚得傻了眼，忘了懲罰我。
我找到那時的一張照片，我穿件滑稽可笑的方格罩衫，蜷縮在母親的裙子里，一副病態(tài)、頑皮的樣子，目光斜視。
我六歲上我們家搬離了美第奇街。我家的新公寓套房在土爾隆街二號三層＇岡0好處在圣絮彼斯街拐角。父親書房的窗子就臨這條街，我的臥室窗外是個大院子。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套間的門廳，因為凡是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通常在門廳里玩兒或是呆在臥室里。
媽媽見我總圍著她轉(zhuǎn)，煩，就叫我去跟“我的朋友彼埃爾”玩，即叫我獨自去玩。門廳的彩色地毯上有大幅的幾何圖案，在這些圖案上與大名鼎鼎的“朋友彼埃爾”玩彈子，再開心不過了。
一個小網(wǎng)兜裝著我所擁有的最漂亮的彈子，一顆顆全都是別人送我的，從來不與普通的彈子混在一起。每次拿出來玩，看到它們那樣漂亮，總是有一番新鮮的開心感。尤其有一顆小小的瑪瑙彈子，上面呈現(xiàn)一條赤道，還有幾條白色回歸線哩。另一顆光玉髓彈子，呈淺玳瑁色，是我用來壓陣之物。此外有一個大布兜，裝了許多灰色彈子，常常贏回來，又常常輸?shù)簦髞碚嬲辛送鎻椬拥幕锇闀r，便拿作賭注。
另一件令我著迷的玩具，是一個叫做萬花筒的新奇玩意兒。它像一種小型望遠(yuǎn)鏡，在與眼睛所貼的這一端相反的那一端，呈現(xiàn)出變化無窮的圓形花飾。那是由一些活動的彩色玻璃片構(gòu)成的，嵌在兩塊半透明的玻璃之間。這小望遠(yuǎn)鏡的內(nèi)壁貼著鏡子，整個玩具稍微動一下，兩塊半透明的玻璃之間的彩繪玻璃片，就會勻稱地變幻出魔幻般的畫面。不斷變幻的圓形花飾使我欣喜莫名�，F(xiàn)在我仿佛還真切看見那些彩繪玻璃片的顏色和形狀，最大的那塊是淺色的尖晶石，呈三角形，在自身重量的帶動下，在所有彩繪玻璃片上首先轉(zhuǎn)動，擠得其他玻璃片也轉(zhuǎn)動起來。彩繪玻璃片之中有一片是顏色很深的石榴石，幾乎呈圓形，一片鐮刀形的翡翠，一片我已不記得顏色的黃玉，一片藍(lán)寶石和三小片褐色碎晶體。它們絕不會一齊呈現(xiàn)在畫面上，一些完全隱藏、一些半隱藏在滑槽的鏡子背后，只有那塊尖晶石，因為太大，總是不會徹底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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