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參加過兩屆奧運會的女子體操運動員劉璇,講述自己從5歲開始訓練,到20歲退役的體操生涯。 年幼時就鋒芒畢露的劉璇,為何直到第二次奧運會才拿到金牌? 為何還沒退役時,劉璇就篤定日后要做國際裁判? 在當時所有女子體操運動員的退役年齡為17,18歲的時候,是什么力量讓劉璇突破自身的變化和外界的輿論,堅持到第二次奧運會? 一切都讓《璇木》來告訴你!" 作者簡介: 劉璇 奧運冠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體操女隊全盛時期的隊長,中國第一位參加兩屆奧運會的女子體操選手,從體操場晉身演藝圈最成功的運動員之一。 目錄: 初芒 食得咸魚抵得渴 驚蟄 夢想,有時是個伊甸園,有時是個屠宰場 炫目 一念不起,萬念放下 后1 我似乎一直忘不了,十年前,2002年,我腦袋里產(chǎn)生復出念頭的那一段日子。那是一段伴著夢想與激情輾轉(zhuǎn)睡去又隨著噩夢醒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雖然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念頭最終沒有落實,但回想起那一陣子,仿佛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雨季,走過了一段泥濘不堪的路,狼狽不已,身心俱疲。也因此,我才對自己亮出了底牌,徹底地放下了體操。也從此,再也不會在夢里不斷重播,和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賽場上一模一樣的掉杠情節(jié)。有時候,醒來的枕邊全是淚水;也有時候,驚聲尖叫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場夢,置身于黑暗的空間之中也禁不住內(nèi)心情緒的上涌,繼而嚎啕大哭。 如果說悉尼奧運給了我一整片燦爛陽光,那么亞特蘭大奧運遺留給我的則是一大塊黑色淤青。白與黑,如是體操帶給我的幸福與辛酸,更像是我年少時代的兩條軌道,生命列車在它們上面飛馳而過。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打針吃藥是家常便飯。由于爸媽工作繁忙,奶奶義不容辭地挑起了家里的大梁,照顧我和哥哥。奶奶對我格外寵愛,生怕我受一丁點的委屈,所以常常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絕不允許我走出她的視線范圍之外。奶奶常常在飯桌上跟爸媽說:“千萬不能讓璇璇陀被別人欺負!保猛邮呛祥L沙一帶的口語,通常用來形容小姑娘。) 由于我長期跟奶奶生活,沒有被放養(yǎng),自然也就缺乏與其他小伙伴們的接觸。爸媽擔心我上學后會不適應群體生活,也擔憂我因此而受欺負。正苦于不知如何對癥下藥之際,爸爸在報紙上看到一則體操健美班的招生廣告,培訓地點趕巧是離家不遠的少年宮。經(jīng)過奶奶同意之后,爸爸就給我報了名,他希望我不僅能借此機會強身健體,亦能改善我膽怯內(nèi)向的性格。 蓬皮杜曾經(jīng)說,命運是對一個人才能考驗的偶然。也許吧,冥冥之中,這個考驗就這樣無聲地到來。 第一天去健美班上課,就遇到體校的老師來選苗子。被挑走的小朋友去了湖南省體操學校試訓,但過了幾天試訓后,因為這些小朋友的條件不合格又被退了回來。我在少年宮練了大概二十天左右時,又來了一個挑體操苗子的老師。她讓我做了幾個基本動作,主要是為了考查我的柔韌度和力量。當我透過鏡子偷偷看見她贊許的目光時,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努力想要使自己做得更好。 很多年來,我始終忘不掉那種可以給予人力量和溫暖的目光,也忘不了那一刻像是爆發(fā)小宇宙一般的生命動力。所以在往后很多的日子里,尤其是退役后下到基層去輔助體操訓練時,我都要求自己對每一個孩子給出這樣一種溫暖而有力量的眼神。長大后讀到一句話“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更加認定,鼓勵他人不僅能愉人也能悅己。 也許是因為老師這種充滿鼓勵的眼神,使得我格外努力,后來我竟成為了少年宮當時唯一一個選入湖南省體操學校試訓后沒有被退回的小朋友。而挑選我的老師,就是我的體操啟蒙教練周小林,她也是著名體操運動員陳翠婷和陸莉的啟蒙教練。 最開始走進體操房的時候,我連體操是什么都不知道。健美操和體操,對于我來說就像大白兔奶糖與放了糖的牛奶一樣,除了口感以外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因為做的動作基本上都一樣,不同的是體操房多了很多器械,還有一塊很大的淺棕色地毯。 第一次踩上去,感覺這個大地毯真好玩!在這塊四面都用白色膠布粘貼起來的大地毯上蹦蹦跳跳,我總能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魔力,我可以跳得更高,蹦得更高。雖然后來慢慢得知,自由操的地毯下面埋有一些小彈簧所以才使得蹦跳更加輕松,但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這塊地毯無疑像一個碩大的糖果紙,里面包裹著快樂的翻滾與打鬧。我也將這塊大地毯視為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游樂場,在這里每天能傻樂傻蹦幾下就甭提有多開心了?晌丛脒^啊,就是這塊大地毯,竟成了日后磨練我意志力的起始之地。 在周小林教練的帶領(lǐng)下,我每天下午都會來體校訓練。小朋友們,無論男生女生,在那個年代,都穿著一水兒的背心和短褲。 到了體操房,真正開始訓練,才知道“訓練”二字意味著咬牙吃苦。壓韌帶,下腰,搬腿,控腿,前滾翻,后滾翻,靠倒立,提倒立,趨步,側(cè)手翻以及每個關(guān)節(jié)與肌肉的力量訓練,這些體操入門的基本動作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剛開始,我還挺有興趣的。因為我天生柔韌性比較好,所以在壓腿的環(huán)節(jié),往往都能最好地達到教練的要求,而其他小朋友經(jīng)常因為不忍韌帶的撕拉而嚎啕大哭。抬頭看見小伙伴們擦拭眼淚的樣子,一瞬間練體操帶來的樂趣就跟長了翅膀一樣,飛去了九霄云外。 而我柔韌性比較好,其實是因為在訓練體操之前,媽媽常常在家里給我壓腿,鍛煉韌帶,但是媽媽從來沒有因此而希望我走上運動員這條職業(yè)道路。媽媽曾經(jīng)當過體操運動員,自然是知道練體操所要承受的枯燥與痛苦,所以小時候在家里壓腿就是為了鍛煉身體。沒想到,這種鍛煉身體的方式,竟然給我后來走向體操職業(yè)道路鋪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長大以后,媽媽曾告訴我,她起初不愿意我成為體操運動員。但是,也許體操和我們母女有緣,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一折騰,我還是成為了體操運動員。 進入體校試訓一年后,我也開始讀書了,6歲的我進入了長沙市吉祥巷小學。進校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問我是不是喜歡跳舞。我得意地說,我在練習體操。班主任問我練習體操是不是很辛苦。我搖著頭,表示自己很喜歡練體操。 后來,為了保證讀書和訓練兩不誤,經(jīng)過爸爸媽媽、教練和班主任的三方協(xié)商,我每天上午去讀書,下午一點去體校。一練就是六個小時;丶页燥埱埃要繞路去同學家問當日的課后作業(yè)。有時候,做完功課已時至凌晨。 我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命運總是在很多時候給予我不一般的照顧。在吉祥巷小學,我的班主任竟然是我哥哥的班主任。哥哥比我大六歲,他剛一畢業(yè)我就進校了,正好趕上郭老師,于是我們劉家兩兄妹都是在郭老師的麾下學習。為了照顧我的訓練和學習,郭老師特意將語文和數(shù)學兩門課程全部提到了上午,這樣一來,主課學習就得到了保障,訓練也不耽擱。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學里是否還有那種大麻繩做成的秋千。在我讀書的年代,中國很多的小學里都有大麻繩做成的大秋千。我特別喜歡蕩秋千,兩只手只要一握緊像馬尾辮一樣的麻繩,腳上就特別有勁。很多人都說湖南女生天生膽子大,也許有一定道理。那個時候,在學校蕩秋千,也沒有家長和老師的保護,幾個小女生幾乎可以把秋千蕩到水平面的高度。有時候,一個人蕩,其他同學在下面叫好。有的時候,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在秋千上,合伙蕩,蕩起來就更加刺激,常常蕩在最高處,還能松開一只手,表示自己的膽量和技術(shù)。雖然現(xiàn)在想起這些動作不免手心出汗,但在那個時候,手心腳掌可攢足了勁兒。 也許是由于蕩秋千和高低杠上擺浪的動作特別相似,所以當我開始正式準備上體操項目的時候,高低杠成為了我第一個感興趣的項目。 教練令我們站成一排,觀看比我們大的學姐在低杠上做演示。低杠,顧名思義是指高低杠里較低的杠子。剛開始練習時,低杠都是架在海綿坑上面的。在練習動作中,如果不慎掉了下來,也有海綿坑作為保護。學姐在低杠上做了擺浪的示范后,教練問我們誰愿意試試。我第一個舉手。 在1996年高低杠器械改革之前,杠子是很粗的,再加上,那時候才6歲的我,手掌很小,根本沒有辦法握住杠桿。所以抓在杠子上,稍微擺動兩下手掌就被磨破了。教練沒有叫停,我只能繼續(xù)擺浪,那種鉆心的痛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再后來,到了擺浪動作熟練之后,就在教練的要求下,必須擺成倒立。也就是說,我要在教練的保護和協(xié)助下,通過雙臂的支撐將整個身體倒立在杠子上方。 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過關(guān)下杠的,只是記得從那一刻開始我真的不再喜歡與蕩秋千類似的任何動作和游戲。因為,每次從杠上擺浪下來,我的手掌都會被磨破,而且雙臂幾乎發(fā)麻到失去知覺。 回到家,奶奶抱著我痛哭流涕,使勁埋怨爸爸說不要再讓我打童工了。奶奶說家里雖然不富裕,但養(yǎng)活一個小孫女是沒有問題的,不許我再去練習了。也許是這種家庭內(nèi)戰(zhàn)給我幼小的心理帶來了壓力,為了解決這種矛盾,我從奶奶懷里站了起來,鼓足勇氣對全家人說:“我要練體操,再苦都不怕! 奶奶和媽媽兩個人哭得跟淚人兒一樣。我一個勁兒地勸長輩不要流眼淚,自己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第二天早晨,爸爸把我叫醒,坐在我的床邊,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璇璇陀,體操這條路很辛苦啊! 那片刻,我看見爸爸眼里的淚花也滴滴垂下。 手掌被磨破,但擺浪并不會因此而停止。這,就是專業(yè)隊的訓練。 教練要求我們戴著護掌繼續(xù)在杠子上擺浪。但是護掌只是在杠子與皮肉的摩擦中起到一種緩沖的作用,等訓練起來,疼痛感依然還是會隨著身體的擺動,從手掌傳到心里。 到了夏天,在杠上做倒立。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一顆顆落在海綿坑的黃色海綿上。那個時候,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堅持完成教練的要求,我常常把那些浸染在海綿上的汗水與淚水,看作烈士公園的小雛菊。每擺一次倒立,就數(shù)數(shù),一朵兩朵三朵……二十朵,三十朵……有些小雛菊因為悶熱,很快就被蒸發(fā)了,但隨著訓練的強度加大,新開的小雛菊就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速度遍布整個海綿坑。 三個月的擺浪訓練,淘汰了一部分小隊友,也鍛煉了我們這些剩下來的小隊員的握力。有了足夠的握力,杠子終于就像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對它的熟悉度也不言而喻。在教練的帶領(lǐng)下,我們開始學習大回環(huán)。 其實,很多人都在學校里的單杠上做過大回環(huán)動作。在我記憶中,那種鐵杠子的直徑不長,而高低杠的杠子幾乎是一般鐵杠子的三四倍。在不能握全整個杠子的基礎(chǔ)上做大回環(huán),其風險度和難度是顯而易見的。經(jīng)過不斷地咬牙忍痛,忍痛咬牙,我成為了我們同批女隊員里第一個學會大回環(huán)的隊員。 那天爸爸和奶奶來體操房接我,我高興地拉著他們來海綿坑看我表演大回環(huán)。等我表演完之后,奶奶一個箭步就沖進了海綿坑,又一次抱著我哭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奶奶哭了多少次,在我記憶里,只要是關(guān)聯(lián)著體操房和奶奶的畫面,幾乎都是有淚相伴。 長大以后,聽很多體委的朋友們說起,當年在全國各省市的體工大隊訓練其他項目的場館外,都有家長前來觀看孩子訓練,唯獨體操房除外。很多人都舉過不同的例子,證明看過體操訓練的家長,要不就痛徹心扉地在體操房外涕淚滂沱;要不就將孩子從訓練場接走,徹底不回來了。小時候,我們只知道痛,不知道苦。每次有大人來家里玩,對我說,練體操很苦哇!我就說一點都不苦,甜著呢。但一旦有人說,練體操很痛吧!我就伸出小手掌回答說,嗯,真的很痛。 2010年,小鵬結(jié)婚,我們前往美國觀禮,順道參觀了小鵬妻子安琪的父親母親、著名體操運動員李小平先生和文佳女士經(jīng)營的體操館。在偌大的體操房里,孩子們練得非?鞓,把體操鍛煉視為一種課后娛樂。我們聊及兩國訓練的不同之處,文佳姐說:“國內(nèi)要的是成績,國外要的是快樂!闭f完后,文佳姐拍著我的肩膀又說:“但是只有我們這種經(jīng)歷了苦練的人,才會更加懂得如何輕松面對人生,所以,也挺好!焙髞硐肓讼,體操帶給我們這幾代運動員的是對生命的感悟,也許超越了所謂的快樂與痛苦之類的感觸。 食得咸魚抵得渴。在人生途中,對痛苦有多大的承受力,對美好就有多大的感知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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