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黎廣修
2012年夏天，我沿著黎廣修忽明忽暗的人生軌跡，開始了對一個偉大“傳說”的尋訪。這也是我為了“破解”黎廣修的精神之謎而踏出的第一步。
此后，我又在新版的《合川縣志》看到了關(guān)于黎廣修的更簡潔的記載：
黎廣修，字德生，出生于1815年，云門鎮(zhèn)人。幼年讀書學畫，后隨其父習練塑像。成年后，能詩善畫，尤精雕塑，為當時四川著名的民間雕塑大師。
這里最難得的是出現(xiàn)了黎廣修具體的出生年份，而對于他卒于何年，依然是一個無法考證的空白。但是對于我來說，能夠獲取黎廣修的出生之年，已經(jīng)很知足了，因為一個偉大的“傳說”，終于有了它的源頭，有了它的根基。
順著這個重要源頭和根基，我終于尋覓到了黎廣修在巴蜀大地留下的幾乎是唯一的“業(yè)績”或“故事”。
那是清代道光三十年（1850年），當時成都寶光寺的方丈妙勝禪師，為了建造該寺的羅漢堂，他北走燕趙南游吳越，托缽行化二十多年。在這個過程中，他每到一地，都要參觀當?shù)氐牧_漢堂，并不辭辛勞地把各地羅漢堂的建筑式樣和羅漢形象，細致入微地繪制下來。在他返回寶光寺后，興致勃勃地拿出一堆圖紙和募集而來的三千余兩白銀，請來各地的能工巧匠，擇定吉日，隆重開工。
當時，在施工現(xiàn)場的共有三批工匠，一批是屬于北派的“陜西幫”，另兩批是屬于南派的“川西幫”和“川東幫”。三批工匠在工作中，既互相協(xié)作又嚴密分工，既相互借鑒又各顯奇技，有過欽佩，有過爭論，有過堅持，有過放棄，看過苦痛，有過快樂。他們在長達9年的時間里，一共雕塑了菩薩、羅漢、歷代祖師像達577尊。
黎廣修那時正值壯年，是“川東幫”的一員。也許他因為得到了父親的真?zhèn)�，泥塑技藝已非同一般，從而被德高望重的妙勝禪師看中，當上了這支由南北工匠組成的泥塑大隊的領(lǐng)班人。當然，這個帶有領(lǐng)導(dǎo)性質(zhì)的職務(wù)，其實沒有什么特權(quán)，除了需要他在勞動中發(fā)揮組織才能，帶頭苦干，任勞任怨以外，還需要他具有出眾的藝術(shù)才華和獨特的鑒別能力，以保證整個工程的藝術(shù)質(zhì)量。顯然，黎廣修是稱職的，他在整個工程中，初步展示了他的聰明才智。比如，在設(shè)計羅漢堂的格局時，他采用“田字形”平面，內(nèi)中豎立4根石柱，4個棕角榫結(jié)構(gòu)，4棵大架梁。這種奇妙的構(gòu)恩，可以說是黎廣修的一大發(fā)明，他把五百羅漢置于內(nèi)柱的空檔之間，避免了平柱的遮擋，使堂內(nèi)塑像縱橫交錯，走道互通，宛若迷宮。另外，黎廣修親手雕塑的羅漢像，神態(tài)各異，無一雷同。特別耐人尋味的是，黎廣修似乎是突發(fā)奇想，竟然把清代至高無上的康熙、乾隆兩位皇帝，納入了五百個羅漢的范疇之中。這是為什么呢？原來康熙曾在鎮(zhèn)江金山寺題詩：“朕本西方一衲子，然何落到帝王家？”聰明的王公大臣們立即從詩中看出了皇上的精神秘密，于是異口同聲地把康熙玄燁稱為“老佛爺”。后來，康熙的孫子————乾隆皇帝弘歷，更好地延續(xù)了祖上的“佛緣”，以國家的力量，整理刊行了卷帙浩繁的佛教《大藏經(jīng)》。由于有了這兩位來自當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推動力量，佛教得以繁盛起來。佛教界人士也順水推舟，分別把康熙、乾隆兩個皇帝認定為五百羅漢中第295位“閣夜多尊者”和第360位“直福德尊者”的轉(zhuǎn)世者。
于是，黎廣修憑著這一證據(jù)，理直氣壯地把康熙、乾隆兩位皇帝的“真容”雕塑出來，讓他們?nèi)胱谖灏賯�羅漢的大家庭之中。當然，由于他們特殊的身份，黎廣修既不讓他們穿著僧裝，也不讓他們手拿法器，而是讓他們依然身穿龍袍，頭戴風帽，肩披錦氅，安然端坐其中。但事實上，黎廣修也有膽大妄為之處。因為他深知，即便是王權(quán)至上，但也比不過佛法無邊，因此，他沒讓兩位皇上前排就坐，凌駕于羅漢之上，而是讓他們與眾羅漢平起平坐，屈坐其中。
當然，由于雕塑的是皇帝的“真容”，黎廣修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那就是康熙皇帝臉上由于天花造成的幾顆麻子，該如何處理？如果不讓它出現(xiàn)，那就失真，如同不再是皇帝的“真容”。更何況，康熙從內(nèi)心深處一定感謝天花，是這種當時無法抵御的傳染性病毒，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他當上了皇帝。那時，天花一來，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真龍?zhí)熳�，都難以幸免�？滴踔浮樦位实�，就是在24歲時，被無情的天花奪去生命的。臨終前，順治皇帝在選定接班人時就充分考慮到了天花的因素。那時，在他的8個兒子中，恰巧第三子玄燁已出過天花，從此具有了終身的免疫能力，不會再因這一致命病毒而影響皇權(quán)的穩(wěn)定。順治皇帝于是就把帝位傳給了年僅8歲的玄燁。從此，玄燁從政六十一年，成為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著名皇帝，而且一直受到人們的擁戴和贊美。
黎廣修沒有理由不重視康熙臉上的天花之痕，他靈機一動，從天花想到了梅花。于是就在康熙的雕像上，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他真實的天花之痕，只不過把康熙那一臉的麻點變成了一朵朵小梅花。這樣一來，既逼真，又美麗，既充實，又空靈，虛虛實實，亦幻亦真，頓時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
此時，我游動在寶光寺里，感受到了南北兩派泥塑工匠在泥塑藝術(shù)上的不同風格，更領(lǐng)悟了黎廣修的不凡的藝術(shù)追求和趣味。我不想再評判孰優(yōu)孰劣、誰低誰高，我只想說，這是南北藝術(shù)的一次比較完美的交融，也是一次有益的交鋒，他們各有繼承，又各有發(fā)展，各展其長，又各具情態(tài)。
但是，我一直隱隱約約地感到，黎廣修似乎走著一條與眾不同的藝術(shù)之路，他一直在神性與人性之間徘徊，他的才華和激情似乎被某種力量壓抑著，以致他沒有勇氣完全徹底地走進活生生的現(xiàn)實之中，以便實現(xiàn)他更大的藝術(shù)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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