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4日，刮了一場17年未遇的黑風暴，天昏地暗的。
17年前，1993年5月5日，那場老風，我就處在中心。
那天媽媽在地里干活，我只有十二三歲，在一邊玩，忽然就刮起了大風。朝西邊一看，半邊天都變暗了，又黑又黃的東西像海浪一樣翻滾，像一個個巨大山頭倒下來，壓過來。媽媽丟了鋤頭，拉起我就跑：“趕緊，老風來了！”
二三百米的路，我們剛跑進院子，一個黑色的大疙瘩從半空中滾過，院子里瞬間就啥也看不到了。摸進屋，屋里就跟夜晚一樣漆黑，電燈打開跟沒打開沒什么區(qū)別，60瓦的燈泡里只能看到紅色的鎢絲。我和媽媽坐在椅子上，隔了一米左右，能聽見講話卻看不見人。我坐著，一動都不敢動。
老風刮過以后，天亮了，屋里墻根都是一堆堆的細沙，桌子、被子、身上全蓋了一層土。那東西比面粉還細小。院子里，枯枝爛葉和細沙都堆成了小沙丘，被風刮來的屎殼郎也在到處爬。
后來我問哥，這是咋了，怎么刮這么大的風？
我哥很神秘地說，聽人家說是羅布泊那邊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我信以為真。村子里很多老人都傳言說是原子彈試驗……要不然，哪來那么大的威力呢？
刮老風時，正好是放學時間。我們鄰縣有些學生正好放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風暴中掉進水渠。死了好幾個。
離我們家不遠有一座山，有人承包了山腳下100畝地種了籽瓜。瓜苗剛長出三片葉子。這一年要是收成好了，能還掉幾萬元債務(wù)，還能掙不少錢。沙塵暴一過，全沒了，所有的希望都沒了。男人萬念俱灰，在被風吹破的茅草棚里，點了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
那場黑風暴，造成50人死亡，37萬公頃莊稼受災(zāi)，倒掉的房屋不計其數(shù)。
2010年4月24日的強沙塵暴，比1993年那次還要強。晚上7點多，沙墻從天而降。幾分鐘之后，整個縣城一片漆黑，漫天沙塵狂舞……真是太恐怖了。
民勤縣氣象局有一組數(shù)據(jù)，這次沙塵暴的黑灰色風墻高達。500米，從西向東，排山倒海，瞬間最大風力10級，風速達到28米／秒……地面能見度O米，持續(xù)3小時。
一夜間，樹林子就被砍倒了。沙塵這個魔鬼，也被人親手放出了籠子。
沙塵暴一起，全國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民勤。我在網(wǎng)上看到很多指責的文章：你們民勤人為什么不保護好生態(tài)？為什么要種地，破壞植被，讓全國人民吃風沙？
其實很早以前，民勤不是這樣的。我家鄉(xiāng)夾河鄉(xiāng)國棟村，原先叫做“蒿子灘”。聽聽就知道，水多，還長著許多蒿子。老人們說，七八十年前，這地方也是河漢縱橫，長年水流不斷，沿著河道還有一大片胡楊林，到了秋天，胡楊林的樹葉變黃變紅，很好看。
村子邊緣有許多柴灣，長著胡楊、沙棗樹、梭梭、紅柳、自茨、枸杞、沙米等高高低低的樹木和蒿草，植物不斷增多長大，阻截了流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個立體的生態(tài)群落。
小時候放學，我們就來到沙灘上，在樹林子邊沿抓小蜥蜴(蛇鼠子)、屎殼郎、刺猬。紅柳繁殖以后，樹根錯雜，風吹沙埋，長成一個墩。在這樣的樹根洞里，躲藏著各種有趣的小動物。有時我們用棍子、鏟子捅進刺猬窩，抓出好幾只刺猬，拿柳條編個筐裝起來。
樹林茂密，灌木叢生，沙土就固定住了。
變化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發(fā)生的。由于物價上漲，生活開支大，農(nóng)民只有土地能生錢。當時我們那兒，就連私人商店都沒有，也沒有人外出打工，大家要開荒種地，就盯上了老樹林子。相對鹽堿灘而言，那片林子的土質(zhì)要好很多，幾十年的枯枝爛葉沉積下來，土壤肥沃，只需把樹砍掉，地整平，打口井，就可以長出茂盛的莊稼。
似乎在一夜間，樹林子就被砍倒了，成了種黑瓜子的田地，沙地上只能看見一壟壟被白色塑料膜鋪成的瓜溝，樹林子從此消失了。
市場上黑瓜子的價格一路飆升，頂峰時賣到每斤7塊錢。為了多掙點錢，大家不顧一切毀林開荒。市縣政府部門、大企業(yè)、有錢人，都沒有閑著，都在跑馬圈地搞農(nóng)場。
從此，沙塵暴這個魔鬼，也被人們親手放出了籠子，漸漸變得肆無忌憚。
很多年以后，很多人一提到沙塵暴就批評民勤。在我看來，當時的農(nóng)民也很無奈，因為任何時候，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今天其他地方的人應(yīng)該感謝民勤，因為有31萬民勤人守在荒漠的最前沿，每年吹到南方去的沙塵才不至于太厲害。
2000年，我在昆明找了份搞促銷的工作，從站街發(fā)廣告、報紙開始，學習市場營銷知識，一步步做促銷員、業(yè)務(wù)員、主管、經(jīng)理……
眼界寬了，也有了對比，我開始關(guān)注家鄉(xiāng)的問題。
2001年7月，溫家寶副總理看到一份關(guān)于民勤情況的報告，他寫了批示：“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蔽冶贿@句話震撼了。若是民勤成了羅布泊，我上哪里去呀？我的家鄉(xiāng)就沒了。
后來我接觸了網(wǎng)絡(luò)，一有空就去網(wǎng)吧，不是玩游戲，而是看有關(guān)民勤、荒漠化之類的帖子，在論壇上有感而發(fā)地寫些東西。四五年中，我一期不落地看《經(jīng)濟觀察報》，讀一些書，漸漸學會了怎么思考問題。
2005年我回到蘭州工作，離家近了。每回家一次，我都會覺得情況更加嚴重了。沙漠正在向村莊逼近，每年推進十米二十米。我們那兒有句話，“沙壓墻，羊上房”。刮了一夜風，第二天，沙子堆得墻一樣高，房門打不開了，羊都上了房頂了。絕不夸張。另外，隨著石羊河水量減少，村莊越來越缺水，人們生存都面J臨著很大的危機。
再不能坐視不管了�？晌夷芨牲c啥呢？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老鄉(xiāng)，叫韓杰榮，1977年生的，大我4歲。他搞了個“拯救民勤網(wǎng)”。我倆相見恨晚，一拍即合。
他懂技術(shù)，文采也好。我喜歡寫作、攝影。我們就在網(wǎng)絡(luò)上拉起一個大圈子�！罢让袂凇边@個口號，是韓杰榮最早提出來的，在網(wǎng)上叫響了，后來從官方到民間都在用這個概念。
我們開始聯(lián)合一些報紙，發(fā)起“拯救民勤”行動。民勤的自然環(huán)境差，每個人從生下來開始，就被灌輸一種逃離的思想。民勤的教育在全國都很有名氣，因為高考是逃離的最佳方式。
逃跑太容易了，但我回到了自己的村莊。P4-6
“我傾聽人生”是我的微博名，也是我的職業(yè)狀態(tài)。
報社內(nèi)刊做普魯斯問卷，輪到我，其中一題是：“你的座右銘是什么？”我答：“雁過拔毛，賊不走空�！�
本質(zhì)上，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
每個人都一樣，來塵世走一遭，只占時空一個小角落，無比渺小、短暫，跟春草秋蟲沒大差別，我卻有一點好奇心，想窺看這世上百樣人生風景————古今中外的人、名人和凡人、親近的人和陌生的人。
不知前世修功有多深，我竟然有這般好運氣，領(lǐng)導(dǎo)委派我做“傾聽·人生”版的責任編輯。
所以普魯斯問卷的另一道題“你最喜歡的職業(yè)？”我落筆就答：“‘傾聽·人生’編輯�！�
多年不見的朋友，問我在做什么？我戲說，在傾聽人生。他說，你咋個嘎背啦。
我真當背，杭州話，就是背時。
年輕女子到草原寫生，聽說一件事：一只公狼被獵殺以后，母狼瘋了一樣，夜夜哀嚎，大白天往牧場里沖。獵人下毒肉誘殺母狼，想得到一張完整的皮，但它臨死前自己用牙把背皮撕爛，爬回狼窩，守著它的狼崽一直到死。
女子要為人類贖罪。她收養(yǎng)了奄奄一息的小狼崽，悄悄養(yǎng)在家。小狼兩個月，城市容不下了，她帶著小狼重返草原，充當起“狼媽媽”，教它生存、捕獵，直到它長大。
最后，她把帳篷搭在狼山上，目送年輕的狼跟著同伴離去�！班弧獨W！”山那邊傳來一聲悠長的狼嗥，女子淚流滿面，孤獨感油然而生，那是最后的告別。
20多年前，他當過兵，是一名真正的兵————上過戰(zhàn)場，領(lǐng)教過槍林彈雨、見識過流血犧牲的兵。
他是衛(wèi)生兵，在炮火硝煙中搶救過58名傷員，以二等功臣光榮凱旋，但20多年后的今天，在人群中，他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甚至，有些寒酸，不合時宜。
他做著一件周圍人看不懂的事情，認養(yǎng)了14位爸爸媽媽，那是死去的戰(zhàn)友的父母。
當初他親眼看見年輕的生命瞬間逝去，看見他們的嘴唇在蠕動，他今天所做的，就是為了那些無聲的囑托。
美麗的杭州西湖邊，一個僅有13歲的女學生，愛上了英姿颯爽的筧橋航空兵。那是上世紀40年代。時局動亂，軍令如山，他駕機起航，直插藍天，等降落時，已在海峽那邊。
半個世紀過去，她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過了70歲，在遙遠的他國。13歲的少女，也成了六旬婦人。愛情依然熾烈如火，分手仿佛就在昨天，每個電話都要打一小時以上，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當思念堆積得越來越濃，接下來的問題是：見，還是不見？
他有家室，她是單身，他說見，她說不見，商量好幾個回合，最后達成一致————不見。
恐怕一見就無法收拾的戀情，最好不見。不見，就永遠停在當初。
以上故事，都是當事人本人講給我和我的記者聽的，我們再講給你聽。
深夜的電話，網(wǎng)上的留言，掏心的長信……人們渴望講述，卻缺少一個安全的對象，他們想到了“傾聽·人生”。
感激命運仁慈的安排，我何德何能，得到人間如此的信任與厚愛！
珍惜每份厚愛，理解各樣人生，對得起所有人的信任，是職業(yè)操守，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多年以前的我，被冠以“小女人”，習慣“東張西望，在太陽下拾寶貝”。今天的我，在無意間撞開了一座金礦，忽然變得如此富有。
這里選擇的，是金礦一角，那些放光芒的人生。
莫小米
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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