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羽》是厄普代克早期短篇小說的代表作結集，共19篇。這部創(chuàng)作于作者風華正茂年代的短篇集，所涉題材都是其青少年時代經(jīng)歷的曲折變形，力圖捕捉生活中遭到忽視或不期而遇的“美”，呈現(xiàn)著一種別具魅力的青澀。其中幾篇如《A&P》、《家》等，是美國各種文學作品選本中的必選篇目。
作者簡介：
約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1932.3.18—2009.1.27），集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散文家和評論家于一身的美國當代文學大師，作品兩獲普利策獎和國家圖書獎，獲得歐亨利獎等其他眾多獎項多達十數(shù)次。“性愛、宗教和藝術”是厄普代克畢生追求的創(chuàng)作標的，“美國人、基督徒、小城鎮(zhèn)和中產(chǎn)階級”則是厄普代克獨擅勝場的創(chuàng)作主題，他由此成為當之無愧的美國當代中產(chǎn)階級的靈魂畫師，被譽為“美國的巴爾扎克”。
目錄：
沃爾特布雷吉斯
揮之不去的欲念
靜物寫生
高飛
魔法師應該打媽咪嗎？
庇護感
親愛的亞歷山大
說給妻子的愛語
鴿羽
家
大天使
親愛的，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
目錄：
沃爾特布雷吉斯
揮之不去的欲念
靜物寫生
高飛
魔法師應該打媽咪嗎？
庇護感
親愛的亞歷山大
說給妻子的愛語
鴿羽
家
大天使
親愛的，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
天文學家
A&P
醫(yī)生的妻子
救生員
林中烏鴉
波士頓的幸福男人，外婆的頂針以及范寧島
硬地，教堂禮拜，一只垂死的貓，一輛換來的車
前言約翰厄普代克短篇小說的光芒
——代譯后記：
當學生的時候，我曾見到過一本叫《約翰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性、宗教和藝術》的英文書。此后，我一直懷揣這三大秘密，以之作為進入厄普代克世界的鑰匙。直到多年以后，有人從美國帶回來，我才擁有了這本書，而且版本裝幀一如多年前初見的樣子，但是很快約翰厄普代克就已經(jīng)辭世。我對厄普代克的短篇可謂喜愛備至，四處搜羅他的集子不遺余力,前不久終于基本收集齊全。這次馮濤讓我翻譯《鴿羽》，也算了卻我喜歡厄普代克短篇的夙愿。
約翰厄普代克短篇小說的光芒
——代譯后記：
當學生的時候，我曾見到過一本叫《約翰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性、宗教和藝術》的英文書。此后，我一直懷揣這三大秘密，以之作為進入厄普代克世界的鑰匙。直到多年以后，有人從美國帶回來，我才擁有了這本書，而且版本裝幀一如多年前初見的樣子，但是很快約翰厄普代克就已經(jīng)辭世。我對厄普代克的短篇可謂喜愛備至，四處搜羅他的集子不遺余力,前不久終于基本收集齊全。這次馮濤讓我翻譯《鴿羽》，也算了卻我喜歡厄普代克短篇的夙愿。
約翰厄普代克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謝靈頓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后來成為他許多作品的風俗和地理背景的來源，如房屋、衣著、風景、飲食以及在小鎮(zhèn)上活動的人物。少年時代的厄普代克生活在一個封閉的農(nóng)場，口吃的陰影伴隨了他很久。1954年哈佛大學畢業(yè)后，厄普代克去英國學習美術，回國后在《紐約人》雜志工作，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在這份雜志上發(fā)表了大量的小說、詩歌、散文和書評。從1957年開始，他就居住在波士頓北邊的伊普斯威奇和喬治鎮(zhèn)，他自稱在那里“以紙和鉛筆（或者計算機）為裝備，像一個行業(yè)的牙醫(yī)般有條不紊地從事著自己孤獨的事業(yè)�！痹诠陋毜淖非笾�，他奉獻出70多本著作：28部長篇小說、10卷詩集、10本書評散文集、兩部回憶錄、四部兒童作品、12本短篇小說集。他的短篇小說集有《同門》（1959）、《鴿羽》（1962）、《奧林格的故事》（1964）、《音樂學�！罚�1966）、《博物館和女人們》（1972）、《問題及其他故事》（1979）、《遙不可及》（1979）、《相信我》（1987）、《死后》（1994）、《愛的舔舐》（2001）、《早期短篇小說：1953－1975》（2003）、《我父親的淚水》（2009）。
1959年，厄普代克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平民院義賣市場》，這部小說以養(yǎng)老院為背景，描寫了一群老人對新院長進行的抽象抵制，開創(chuàng)了故作怪僻的寫作風格，可謂個人對福利國家表示冷漠的寓言，得到專業(yè)評論家的盛贊。他最享盛名的兔子四部曲敘述時空穿越了美國60年代到90年代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作家鍥而不舍地創(chuàng)造和營造著自己的世界。這組長篇以精確的鋪陳和坦然的情欲描寫，編年史一般記述了典型的美國普通人的婚姻與個人生活，是美國當代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的折射。他的《馬人》描寫了賓夕法尼亞一個中學教師和正值青春期的兒子之間的沖突�！斗驄D們》刻畫了住在郊區(qū)的幾對中產(chǎn)階級夫婦之間空虛的精神生活。厄普代克還寫了一組以作家自畫像為主題的貝奇系列小說。另外還有《政變》、《巴西》、《圣潔百合》、《嫁給我吧》、《S》、《東門女巫》、《羅杰教授的版本》、《恐怖分子》、《村落》等長篇。
厄普代克的三大秘密中提到了宗教。事實上，厄普代克的作品中沒有特別塑造宗教人物或者大量涉及其他宗教象征物，即便描寫到教堂，充其量用意也不過是描寫一個歷史遺址和故事中某些事件發(fā)生的場所而已。但是，他內(nèi)心充滿宗教意識，不過大家對他的信仰的確切性質(zhì)尚有爭議，是基督教還是有神論的存在主義尚無定論，其實他在辭世之前可能仍然在不休地探尋著自己的信仰。對日常生活的審美改造給厄普代克和它的虛構世界提供了通向超越的渠道，厄普代克讓讀者領略了徘徊在塵世與天國邊界的人。
我覺得，厄普代克的鮮明特質(zhì)之一就是勘探日常生活中的詩意，但絕非浪漫地美化生活。這個大概也算他的藝術秘密吧。作為一個追求風格化的作家，他非常有耐心，從不倉促地給自己的某篇作品劃上句號，雖然早期作品的結局偶有歐亨利式或者取悅讀者的嫌疑。在對日常生活耐心關注和表現(xiàn)方面，他堪與愛默生相媲美，哲學家約翰杜威曾經(jīng)把愛默生譽為日常生活的詩人。在厄普代克看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很美妙，只是我們生性渾濁、魯莽的感官不去覺察而已。厄普代克就是要賦予平凡瑣事以其應有之美。然而他不會去簡單地羅列瑣事，總要在凡俗生活中注入某種令人愉悅的快感，使日�，嵤伦兊镁哂须y以言傳的魅力。他絕不滿足于做一個在修辭方面玩弄小智小慧的作家。
性幾乎是每個作家都可能會涉足的領域。泛性描寫在厄普代克的小說中處處可見，但是他的才華絕不局限于對性愛本身的探索。他把性看成一種人類活動的模式，借此探索社會問題的折射。有時，即便在性愛描寫中，厄普代克也不忘暗示某種宗教的意味，在性經(jīng)驗中不僅尋求上帝的存在，也試圖創(chuàng)造上帝的存在，上帝的愛幾乎與性成為對等的概念。然而，人類的愛情無論多么浪漫，它都無法自動祈獲到某種神圣性。他不厭其煩地描繪性愛的超俗與神秘，但是反對把性視為當代人解脫困境的萬能藥，性也許神圣，也許能激發(fā)人的靈感，但同時也可能具有毀滅性的效果。在《夫婦們》中，性愛成為某種無法救贖的行為。
雖然身處現(xiàn)代主義文學泛濫的年代，但是，厄普代克幾乎沒有受各種時髦主義的左右，仍然以寫實的筆鋒，在小鎮(zhèn)上想象和精確地描繪著美國的世俗生活。厄普代克對生活的認識基于對生活本身的觀察。他的筆鋒經(jīng)常指向美國郊區(qū)中產(chǎn)階級的風情，探索中產(chǎn)階級生活中潛藏的緊張關系。他的人物往往經(jīng)歷著種種個人色彩濃厚的內(nèi)心騷亂，這些精神危機又跟宗教、家庭責任、婚姻的不忠相關。有的評論家甚至視厄普代克為美國當代生活孤獨的注解者。在美國，世俗主義所采取的形式多種多樣，最為普遍的當屬對技術與機械的膜拜。厄普代克在它的作品中反復暗示，技術的彌漫已經(jīng)正在淹沒人的主體性，在技術的統(tǒng)治下，美國人的精神在逐漸走向枯萎：人們對外部的征服越厲害，對內(nèi)心的打擊將越嚴重。人們開始探索生命的精神途徑，一種能給我們?nèi)祟惖木裉峁┻m當?shù)谋磉_方式和真實意義的途徑。厄普代克面對當代的精神困境既沒有逃向東方的忍耐哲學，也不輕巧地退卻到語言游戲之中。他寫作的時候仍然懷著揭示精神真理的信心和希望，但是從探索近在手邊的日�，F(xiàn)象入手：家庭，傳統(tǒng)，愛情，記錄了人們在復雜社會現(xiàn)實中尋求確定意義的歷程。
短篇小說取材簡便就近，角度有限，更適合表現(xiàn)生活的多樣和隨意。厄普代克大量的短篇猶如小小的寶石，顏色各不相同，但是都閃爍著強度各異的光彩。這些光彩以不同的頻率投送著厄普代克的思想，感情，智慧，傳遞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影像和生活的片段。有的短篇表現(xiàn)郊區(qū)中產(chǎn)階級男女們的生活，把目光探向我們難以觸及的陰暗心理和人生的不如意，如離婚、遺棄、犯罪心理、兒時的回憶、記憶中做過的某些虧心事、縱欲后的悔恨。有的把背景放在日漸式微的紡織小鎮(zhèn)，描寫家道中落的男女戀人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發(fā)展，細膩地刻畫他們的門第感和特有的舉止、談吐和情感。有的寫男女的悲離而不是歡合。有的寫大公司旅行推銷員出差開在陌生的異地環(huán)境中的見聞和觸景生情的感慨。有的寫即將分居的夫婦在閣樓清理舊物時無意中翻出昔日的用品，往日共同生活的情景重上心頭，仿佛在諷刺眼前的分離。有的寫老工人幾十年來，每到周末總要跟老朋友們玩牌、喝啤酒，某天晚上卻要跟伙伴們告別，因為他患了不治之癥。有的寫感情瀕臨破裂的年輕夫婦在暴風雪中駕駛趕路，汽車陷入泥沼，兩人奮力自救，終于擺脫險境，在極度疲憊中鉆入小車，相偎相倚到天明。有的寫父親為了養(yǎng)家糊口作出的種種無奈選擇，揭示人在生活困頓中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有的寫母親博愛的崇高境界，在母親的映襯下，生活中的蕓蕓眾生顯得那么渺小、自私、敷衍、缺乏責任感、拒絕相互的理解和幫助，把本該溫馨熱烈的生活過得情薄意冷。
《鴿羽》是厄普代克早年短篇的一個結集，共收19篇小說，因為都是他30歲前后寫的，很多題材都是自己青少年經(jīng)歷的曲折變形，有些洋溢著別具魅力的青澀，其中幾篇在各種美國文學作品選本中成為必選篇目，如《A&P》、《家》。但是，題名小說《鴿羽》當屬這個集子里的典范之作。有個尚未成名的作家學徒曾說，自己不上寫作課，不讀作家班，最鐘愛的學習短篇寫作技藝的教材就是這本《鴿羽》，反復讀，逐字逐句讀，還介紹給朋友讀。那時的厄普代克意氣風發(fā)，處于寫作感覺的青春期，有些著名的獎項開始垂青他，只要他努力，只要他的才華綽綽有余夠自己去支配，是不難在全國嶄露頭角的，我們不難看出，這種自信和舒服在他的這些短篇中其實都有潛在的流露。這19篇小說不好嚴格歸類來議論，我在這里只好隨意評說，寫點散漫的讀后感了。
《沃爾特布雷吉斯》是這個集子中的開篇之作，如此簡單的題材，我想喜好怪力亂神傳奇的中國作家恐怕看不上眼。杰克和老婆克萊爾帶著兩個孩子開著車晚上從波士頓回家，因為無聊，為了打發(fā)時間，夫妻倆開始回憶度蜜月期間受雇某營地（據(jù)說老厄跟第一任妻子干過類似的活兒）時遇到的人物和事情，通過對營地活動的人物姓名的回憶，向我們逐漸呈現(xiàn)出那年夏天各色人等的情景�？墒怯袀�喜歡玩橋牌的胖子的名字，他們死活想不起來，只記得沃爾特，卻想不起布雷吉斯�；丶液筮^了很久，杰克還在反復回憶，最后終于想起，要告訴妻子時，她已經(jīng)酣然入夢不敢再鬧醒了。我們都有過想不起某個人的名字的記憶堵塞的時候，但是在幫助回憶的過程中，卻逐漸把過去的碎片串起來，把早已忘記的細節(jié)勘探出來，然后把昔日某個時段的魅力再現(xiàn)出來�；貞涍@種具有共同經(jīng)歷的往事，有時，其快樂無法言傳，因為那是當事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所謂私人經(jīng)驗。其實，我鐘意的短篇就是這樣的格調(diào)，貌似沒有什么，但有魅力，具體魅力是什么說出來似乎又沒什么，只覺得，夏天，營地，湖水，釣魚，收銀，你看上我，我看上你，看上看不上又不確定，這些碎片般的東西構成了回憶的主干，揉碎了攪合在一起，就是真的生活，可這真的生活又不可沒有心智的參與和作用。
杰克和克萊爾夫婦的故事在整個集子中共有三篇。排在后面的兩篇格調(diào)似乎要沉重許多�！赌Х◣煈摯驄屵鋯�？》，杰克給四歲的女兒喬講臭鼬的故事，哄她能夠睡會兒午覺�？墒�，在講述的過程中，小女兒卻幾次要改變固定的情節(jié)，希望故事中的魔法師打媽媽。本來，孩子對媽媽是最親密不過的，可是這個小女孩卻狠心地希望懲罰臭鼬媽媽，即便是童話中的媽媽，也令人頗感意外。這種故事套故事的寫法，巧妙地映射了生活中的媽媽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讓孩子把不滿投遞到童話中的媽媽身上來了。孩子的反常心思想來令人覺得可畏，值得注意的是，爸爸也悄然站在孩子這邊，可是，作者并沒有直接寫媽媽有什么過錯和不當，但卻輕描淡寫地提到她懷有身孕，莫非孩子和爸爸都覺得這個即將出生的人會從不同的方面對自身構成威脅？《林中之鴉》里的杰克和克萊爾的關系有些肅殺。大雪紛飛之夜參加了鄰居家的派對，深夜歸來，做愛。杰克早早起來，忙著照顧孩子，同時欣賞著窗外奇異的雪景，心情似乎不錯，妻子隨后起來準備早飯。這時窗外一只巨大的黑鳥忽然撞到銀裝素裹的樹枝上，這個難得一遇的奇景讓杰克很事激動，馬上叫妻子來看，但老道的妻子來了句“吃你的蛋”，不難想象，杰克的心頓時黯然了，毀掉了片刻的歡愉，恐怕也毀掉了昨晚的情愛交流。這樣的小小毀滅積攢得多了，生活的趣味恐怕也不會太多。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有關杰克和克萊爾的這三篇故事在書中出現(xiàn)的順序不見得是按照他們生活的時間順序排列的。很可能最后這篇從時間上講應該是發(fā)生得最早的。
除了杰克和克萊爾夫婦的故事外，這個集子中還有幾篇背景涉及到婚姻或者夫妻生活。結過又離過多次婚的厄普代克寫好家庭婚姻生活自然不在話下，不過，這個集子里涉及到婚姻的篇章卻都不是我們想當然的直接窺探到婚姻果核里去挖掘的東西，不寫夫妻的沖突，不寫婚姻的破碎，不寫婚姻與孩子的關系，甚至只是背景些微涉及到婚姻，而核心不見得是婚姻，為了歸類和論說的便利，我們暫且把它們放在跟婚姻或者夫妻有關的序列里�！都摇分械哪贻p夫婦帶著還是嬰兒的孩子從英國學習回來，作者從英國啟程寫到家族好幾脈的親戚來紐約接船，最后敘述的重心逐漸凝聚到父母和兒媳孫女坐著自己家的車回賓夕法尼亞老家的途中微妙的關系氛圍，以及快到家鄉(xiāng)時父親跟當?shù)匾粋�有些排外思想的無賴司機的對峙，眼看著打架就在眉睫，最后卻以那個外強中干的司機臨陣脫逃告終。這個短篇同樣沒有什么宏大高深的立意，無非純寫幾近真實的接船、駕車回家瑣事，可在厄普代克筆下卻別有韻味，觀察到他人輕易忽略的細節(jié)，同時又染以幽默的歡快，這種調(diào)子厄普最拿手嫻熟，只有他上手才會出那樣的味道，沒有內(nèi)在氣質(zhì)的契合，誰也模仿不來�！墩f給妻子的愛語》幾乎沒有情節(jié)，通篇好像是說給妻子的愛語，有時還語無倫次，屬于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之作，敘述者使用了不常見的第二人稱單數(shù)來指稱妻子，不時透露些丈夫的情欲和挫折，同時這些欲望又裹在語言的游戲中�！短煳膶W家》的主角沃爾特有時處于本體論的焦慮中，研習基爾凱郭爾哲學來解毒。沃爾特也害怕他的朋友，那位全家從東歐逃亡過來的中年天文學教師來訪，因為這位天文學家冷靜地接受愛因斯坦描述的宇宙，而且他熟悉的數(shù)學上的無限性概念又威脅著他的宗教信仰。沃爾特流露出對神秘天體的恐懼，那位知曉天體秘密的天文學家卻流露出對地球怪象的恐懼，這兩種恐懼的比照，似乎提升了這篇小說的深度�！夺t(yī)生的妻子》里美國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到英屬殖民地島嶼度假，在全為有色人種的島上碰到長住那里、頗有人種優(yōu)越感的白人醫(yī)生的妻子。前者猶如當?shù)毓獠蕣Z目的皇后，可是這位美國妻子的到來似乎挑戰(zhàn)了她的優(yōu)越感，于是不斷向美國丈夫暗示他妻子是有色人種，不是曬黑的，從美國丈夫和這位醫(yī)生妻子在海灘邊的談話中，我們看到，醫(yī)生妻子內(nèi)心狠毒的東西慢慢流放出來，其實流出來的不僅僅是人性的黑暗，也是種族歧視的普遍和深入骨髓，所以這篇小說的格局又有擴張。
青春期對未來人生選擇的覺醒，對女性感情的初步萌動，都是相當折磨人的事情，厄普代克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題材�！陡唢w》和《庇護感》兩篇小說的主角都是即將畢業(yè)的中學生，而且都面臨愛恨交織的矛盾苦惱。前一篇里的少年艾倫頗為自負，覺得美好前程就在前方等著自己，他在家鄉(xiāng)的一切努力都在為這個前程做著準備，隨時遠走高飛，可是年輕時遠走高飛受挫的母親卻舍不得兒子離開小鎮(zhèn)，于是兒子跟有些歇斯底里的母親之間出現(xiàn)了緊張，于是艾倫轉(zhuǎn)而從性愛中尋求解脫。他和漂亮卻有些愚鈍的女同學莫麗在去外校參加辯論賽時好上了，辯論賽因為他表現(xiàn)不佳慘敗后，艾倫第一次領略到女人對失敗男人巨大的撫慰魔力。于是跟莫麗的來往也成為他舒緩與母親的緊張的手段，可是母親原始的嫉妒心又百般刁難和阻止兒子與女友的來往，兒子需要在女友和母親之間做出抉擇。這樣的糾結對年少的中學生來說也太痛苦了，最后為了取悅母親終于放棄女友，但是，從此也埋下了跟母親之間的巨大裂痕�！侗幼o感》里的愛恨糾結則與求之不得有關。威廉從小就喜歡皇后般的同學瑪麗，但瑪麗卻拒絕了他的愛，這種愛恨里其實交織著兩人最終的社會地位走向選擇的差異和情感距離。威廉預期的前程是名滿天下的學者教授，而目前貌似轟轟烈烈的交際皇后的未來卻可能是淪落底層。
少年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的伏擊，有的伏擊持續(xù)瞬間，有的會反復糾纏和轟鳴。題名小說《鴿羽》是集子中篇幅最長的，作者把探視的觸角伸向十四歲的少年大衛(wèi)對死亡和宗教的思索與拷問。大衛(wèi)就遭遇到了出其不意的伏擊。對死亡的恐懼有時壓得這個少年喘不過氣來，他于是向主日學校的牧師請教，可牧師的回答也不能讓他滿意。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已經(jīng)有些糊涂的外婆請他用獵槍打掉谷倉里的鴿子，因為那些鴿子損壞了從奧林格搬過來放在那里的家具。他先是不肯，后來答應了，在射殺和埋葬那些鴿子的過程中，鴿子羽毛鬼斧神工般的精致和優(yōu)美，讓他嘆為觀止，覺得這樣的設計只有上帝干得出來，此刻，他好像對上帝，創(chuàng)造和死亡有了頓悟，壓抑的心結被某種游絲般的氣息融化開了。
《A&P》的背景大致在五十年代，那應該是個還算保守的年代。薩米是一家著名連鎖商場的收款員，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微暗的火燎燒的年華，三個只穿著泳裝的美麗女孩漫不經(jīng)心地走進商場來買東西，薩米的目光免不了打量和追隨她們。厄普代克寥寥數(shù)語制造出薩米和幾個女孩之間令人心癢的距離，緊張隨之而生。薩米和游移目標之間的心身激動造成的緊張，薩米與女孩們的穿著打扮、舉止神態(tài)所透露出的社會地位之間的緊張，薩米與經(jīng)理之間保守信念的緊張，薩米要辭職的情緒斗爭的緊張，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很狹小的空間里，被作家把握得恰到好處，幾乎可以說到了爐火純青的層級。薩米的沖動幾乎在每個青春期少年身上都以不同的方式經(jīng)歷過。這不僅僅是率性和欲望的沖動，更是純真尋找表達的沖動。最后那句關于未來生活會嚴峻的話，似乎在暗示這種沖動的后果，也在暗示成人世界對純真和率性的不容。關于純真與成人世界的遭遇，《你永遠不知道，親愛的，我多么愛你》中那個年僅十歲的小男孩，興沖沖地拿著五角錢去狂歡節(jié)集市上消費，可是他看到和遭遇到的卻是成年人的奸詐、無情。小男孩急著要參與或者探索外面的世界活動，但最后喧囂的外面卻讓他感到害怕，不愉快的探索似乎以暫且逃離收場。
《靜物寫生》不好歸類，背景完全放在英國，但男主人公是在英國學美術的美國人，厄普代克本人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但又被冠以退伍軍人的身份，所以又不是他了。這位留學生喜歡上了英國女同學，兩人卻相處不易，雖然擁有某些共同的文化傳統(tǒng)，但基本的差異似乎也很難輕易克服�！毒壬鷨T》就像一個神學院學生的意識流獨白，他雖然暑期做海灘救生員，但現(xiàn)場的布置卻暗示，他并沒有脫離神學的框架，無異把宗教的東西又搬到了海灘，成為自己未來職業(yè)的隱喻：高高的座椅就像教堂里的講壇，椅子背后的紅十字徽標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游泳和曬太陽的人就像集會的群眾，而他本人在沙灘上雖為生命的保衛(wèi)者，同時不難想象也暗示著是靈魂的守護者。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這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思想上明察秋毫，但是最后卻從高高的座椅上跌下來，剎那間眼睛看不見東西了。而且，他口口聲聲強調(diào)靈與肉的統(tǒng)一，可是當下，他滿腦子卻全是肉體和情欲的煎熬，而且，實現(xiàn)這種統(tǒng)一的途徑不是通過邏輯的訓練，而是通過激情的糾纏。
最后兩篇小說的標題略微反常，似乎都很長，恨不得把涉及到的內(nèi)容全都在標題上囊括全了，而且結構也貌似松散，但正好可以容納更多常規(guī)結構不好容納的東西。這兩篇結構松散的小說，逐漸變換敘述或者回憶的場景，巧妙地收進各種異質(zhì)的素材，其中蘊藏著大量珍貴的細節(jié)，特別是敘述者對外婆的感情和記憶，非常動人。
譯事如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尤其面對厄普代克風華正茂時代的短篇，深感他對英文語詞意蘊的開掘乃至著色，都絕非泛泛之徒的信手拈來，所以，翻譯過程中敬畏和苦惱交織可想而知。動筆之前，馮濤把他翻譯的題名小說《鴿羽》寄給我，這篇小說篇幅最長，難度也很大，感謝他的慷慨賜予，細讀對照，我只有嘆服他的譯筆之美，我翻譯這篇的時候很多地方完全是學習和使用了他的成果，在此誠摯表示感激。
楊向榮
“《鴿羽》中的這些絕佳故事，其力與美勢不可擋�！�
——《新領導人》
“留給讀者的印象，會是豐厚而嶄新的洞察力�！�
——《新聞周刊》
“閱讀厄普代克，想到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威奇托福爾斯時報》
“語聲是原創(chuàng)的，敘述是精確的……厄普代克以超然的態(tài)度直擊情境與情感的中心�！�
——《舊金山觀察家報》
家
先說回家時坐輪船的那段旅程：在利物浦遇上傾盆大雨，碼頭上兩個姑娘(會是妓女嗎？)頭頂舉著一件雨衣唱著《別坐在那棵蘋果樹下》，好像撐了塊天篷。別人都躲在貨棧的屋檐下擠作一團，可是這兩個姑娘卻唱著歌徑直來到水泥碼頭邊，雖然貌似面對整條海輪在唱，更具體的對象卻是游客甲板下面的某人或者某幾個人（兩個當水手的情人？）后來，在金燦燦的陽光中，船到了柯夫，一個來自弗吉尼亞州的美國姑娘，穿著斗牛士士的緊身長褲，乘著汽艇來到船上。她胳臂底下夾著一本故意要給人顯擺的現(xiàn)代文庫版《尤利西斯》。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渾圓的地平線完美無瑕：于是就跟船上那幾個拿羅茲獎學金的玩起“二十一點”；跟幾個拿富布賴特獎學金的在甲板上打網(wǎng)球，喝肉湯，看下面船頭激起的重重波瀾，緊隨其后搖曳的尾波像條石灰色的大道。羅伯特本來決心不想讓自由女神塑像把自己弄失望，心甘情愿屈從她的俗套，然而在港口早晨的薄霧中，那副正經(jīng)八百的嚴肅樣兒，還是讓他失望了，自由女神綠色的軀體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兒，她似乎剛剛想起要舉起那把火炬，或者至少剛想起要舉那么高。這時裹在睡袋里的嬰兒伏在他肩上扭動，另外那幾個年輕的美國人擠著擁向船舷，他感覺被擋住了，這徽記女神，這至高無上的商標就在那里，卻領受不到那份經(jīng)典的效果。就這樣，本來準備好要賞臉的，最后卻是他自己沒巴結上。
然后到了美國。無非是輪船靠岸時聚集在四十幾號街西頭附近的公交和出租車的轟轟隆隆，可這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祖國。過去的一年，看到一輛那種大型樣子搞怪的小車擠著穿過牛津的那些小巷子，他就感覺像看到一面微微翕動的旗幟，像聽到吹過莊稼田的小喇叭，而此刻，那么多的車都在這里，多到足以造成交通擁堵，個個鳴叫著喇叭，怒氣沖沖地瞪著對方，好像身處熱帶的燥熱中，葡萄般串在一起，顏色像極樂鳥般晃眼。這些車子肆無忌憚，但是可以理解，倒也適應他的眼睛。英格蘭似乎早巳成了遙遠而灰色的幽靈。那時他獨自坐在牛津一家美國式電影院里兩先令六便士的位子上哭了一場，好像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了，而不是剛剛過去三個月。那天瓊恩剛生下這孩子。那家醫(yī)院坐公共汽車就是兩個便士的路程，她在病床上睡著，系在床腳的籃子里放著科琳。病房里那些媽媽好像都有些問題。她們不是愛爾蘭人就是美國人，不是沒有結婚就是有病。一個喜歡喋喋不休的干癟老太婆，得了結核病，總是要頻繁地用一架嘰嘰咕咕的機器為她吸奶。瓊恩旁邊的床上躺著個年輕的愛爾蘭姑娘，整天哭個不停，因為她的移民丈夫還沒找到工作。在探視病人的時間，他就在妻子身邊把那張扁臉貼在床單上，兩人一塊兒哭。瓊恩也哭過，當時他們對她說，健康的婦女都要在家里生產(chǎn)，可那個家就是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的一個套間，那里任憑你怎么跳躍都找不到小塊逃脫炎熱的地方。她當場就哭出淚了，自己就排在隊伍的頂頭，后來這個福利國家把她摟進乏味卻很豐滿寬宏的懷里。他們給她配給證去換取桔子粉。他們用襁褓把新生兒裹起來。他只能看見科琳的頭，一個青紅色的球，因為有他的血而顯得很耀眼。簡直太奇妙了。日落時一個牧師來到病房主持了個英國國教的儀式，弄得母親們都哭了。然后丈夫們帶著小包水果和糖塊進來了。擠在等候室的時候，他們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支起靠背的病床上仔細打扮。然后全市到處響起七點的鐘聲。鐘敲八點時，瓊恩熱烈地吻了羅伯特，因為驚怕而特別用力，又因為想睡而顯得溫柔。她睡著了，然后羅伯特來到一英里遠的影院看了場多麗絲戴伊主演的電影，講的是神秘的中西部城鎮(zhèn)的故事，背景是在好萊塢內(nèi)部搭建的。屋子都是白顏色，門廊很深，草地綠油油的，人行道掃得干干凈凈，在街燈的映襯下楓樹顯得黝黑蓬松。多麗絲戴伊上唇翹起，正是不折不扣的小城鎮(zhèn)人的情調(diào)。她的嗓音略微嘶啞。突然，就在吉克牌巧克力糖紙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中，全然不顧周圍坐著那些樣子畸形的女店員兼娼妓和全身黑衣、裝束兇悍的英國阿飛青年，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起來，流著游子懷鄉(xiāng)的真誠的熱淚。
再以后就是怒氣沖沖令人感到牙磣的海關，看著行李一件件順著滾筒架滑下來，還要安撫那汗水淋漓的孩子，她可從沒見識過這么熱的天氣。佩戴著徽章、守衛(wèi)國門的天使放他過去，把孩子遞給在外面等候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姑奶奶、姨奶奶和各位表親。羅伯特的母親站起來吻了下他的面頰；父親眼睛瞥著別處握了握他的手，岳父母也學樣做了遍同樣的動作，其他親戚都做了適當?shù)臒崆楸硎�。然后大家在沉悶、回聲嘹亮的休息室里走來走去，隨處可見耽誤后圍成一個個小圈子的絕望的人們。他在國外期間跟家里的聯(lián)系主要靠母親的信，寫得優(yōu)雅、機智、有內(nèi)容、興高采烈的�？墒�，現(xiàn)在見到父母本人了，令他感興趣的倒是父親。母親老了點兒；她臉龐寬闊，和藹，泛著紅光，繃得緊緊的，讓人感動——那是一個不知道該如何善待自己的婦女的國家常能看到的那種女人的臉，以她的聰明和教養(yǎng)程度來說，屬于歐洲型，所以又是他熟悉的類型。
讓他倍感新鮮，也許還大開眼界，為之一震的反倒是父親。在歐洲沒有見過他這種類型的。老了，老得不可思議——在羅伯特離家期間，剩下的十六顆牙全都拔掉了，臉上好像因為疼痛泛著黃疸色，面部有些松垂——他仍然站得筆直，象個剛學會站立的孩子，兩手無力地攥著，沒有貼著前身。因為不愿意或者不能夠長久地望著自己的獨生子和還是嬰兒的孫女，他在休息室里到處探究，研究著自來水裝置，曼尼謝維茲葡萄酒的廣告，乃至一個黑人搬運夫上衣的扣子，好像每件東西中都蘊藏著能夠讓他找回失去的東西的線索。盡管當了三十年公立中學的教師，但他仍然相信教育。這會兒他正和搬運夫攀談，發(fā)愁地打著手勢，問這問那。羅伯特聽不清是什么問題，但經(jīng)驗告訴他，什么都可能問到——大船的噸位，曼尼謝維茲葡萄酒的銷路，卸行李的技巧。稍微打聽出點消息，他父親的愁容就會舒展片刻。搬運夫抬頭看了看，先是覺得不解，很警覺，接著故態(tài)復萌，變得受寵若驚，開始健談起來。過往的人雖然行色匆匆，都側(cè)過腦袋看眼這曲奇怪的二重奏：一個是卷起襯衫袖子的高個子，臉色發(fā)黃，固執(zhí)地點著頭；一個是滔滔不絕的小個子黑人。搬運夫拽過一個同行來，要他證實自己講的一個觀點。用手比劃得更頻繁了，調(diào)門也高了起來。因為場面尷尬，羅伯特覺得臉出現(xiàn)了熟悉的針刺感，痛苦不堪。父親總是這樣張揚顯眼。另外一次從歐洲回來的場合，就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他因為個子高被選中扮演山姆大叔，走在鎮(zhèn)上勝利大游行隊伍的最前列。
父親終于又跟家里別的人團聚了，還大聲宣稱：“那人可真有意思，說這些到處張貼的‘禁止小費’的標語完全是騙人的胡說。他說他們的工會斗爭了好多年要把這些東西取下來。”提供這條新聞時他帶著些微期許的意思，匆匆地組織著語句，繞過還不習慣的假牙講了出來。羅伯特氣得哼了聲，背過身去。又來了。回國不到一個小時他就開始對父親不客氣了。他又回到大門里邊把各種手續(xù)都辦完了。
他們把行李搬進父親那輛四九年產(chǎn)的普利茅斯牌黑色汽車的行李箱。在生機勃勃的出租汽車中間，這輛小車看上去滿身塵土，脆弱不堪。一個年輕的黃頭發(fā)警察走過來，責備車子停在人行道旁是違法的，最后，由于父親死活都困惑不解，這招終于誘使警察上當，竟然親自幫他們提起那只老式的大木箱——羅伯特的母親上大學時用的——塞進車后的行李箱，里面堆放著父親隨車帶的斷了頭的千斤頂，好幾捆粗繩子，帶孔眼的機油罐，以及籃球賽門票的檢票機。木箱露出一截，橫在保險桿上方。他們用磨舊了的繩子把行李箱蓋給勒住。他父親問警察，曼哈頓有多少出租汽車，又說他從報上看到司機常被搶劫，到了晚上就不肯開車去哈萊姆了，這個是否屬實。在一片道別聲中，這兩個人的討論始終沒有停歇。姑姑親了羅伯特一下，吻中散發(fā)著一股清涼牌香煙和漿洗過的亞麻布料味兒，然后去趕開往斯坦福的火車了。他的表弟，也就是姑姑的兒子，從西城公路的圓柱下走出去，他住在西十二號街，工作是為電視廣告繪制動畫片。羅伯特的岳父母趕著他們一家?guī)讉�親戚向停車場走去，取出那輛猩紅色的沃爾沃牌小車，開始了駛向波斯頓的漫長旅程。母親坐進普利茅斯的前座。羅伯特和瓊恩帶著科琳在后座坐定了。過了幾分鐘，父親才跟警察分手，上車回到方向盤后面�！罢嬗幸馑肌！彼f，“那人說一百個波多黎各人中，九十九個都挺老實�！彪x合器憂傷地砰然一響，全家人朝賓夕法尼亞駛?cè)ァ?br/> 羅伯特已經(jīng)在赫德遜河畔一所上流社會子弟讀的學院找到工作，給進入社交界的小姐們教數(shù)學。九月開學。現(xiàn)在是七月。這段間隔期，得靠他們的父母過日子。他的父母管第一個月。他早就盼著這自己家的這個月了，因為這可能是她跟妻子在賓夕法尼亞度過的最長的日子了。有些回憶，他可以跟妻子描述，解釋，包括家庭的事。但究竟要講什么，他卻想不起來。父母住在費城西面五十英里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是在德國移民稠密縣里。母親出生在這個縣的一個農(nóng)莊里，對這里的土地難分難舍，但跟這里的人卻很疏遠。父親老家在巴的摩爾市中心，特別喜歡找人扎堆兒，從土地中找不到絲毫慰藉。所以，羅伯特，他在這個小鎮(zhèn)上出生長大，人與大地交織成一片，覺得兩者都喜愛；然而從記事起，他就計劃著要遠走高飛。這里的空氣，這里的人，似乎都太稠密了，太容易讓他窒息了。他終于遠走高飛了。當時好像非走不可。但帶給他的感覺卻是空虛、脆弱，透徹見底——就象一只小瓶子，等待著看下一部多麗絲戴伊的電影時流出眼淚來注滿�；丶医o他注入了力量，注入了更濃些的液體。但一次不如一次滿；他能感覺到這點。他和這片土地都在變。容器越來越淺了，裝進去的東西也逐漸沒有那么純。過去的一年里，母親的信好像越來越難懂，充滿了蒼白、陌生的東西。因此，他帶著一種負疚的急迫感，悄悄催促汽車快快奔駛，好像美利堅的心臟會在他趕到之前停止跳動。
他父親說，“那警察告訴我，他本來是學電視機維修的，可是找不到任何活兒干，所以就當了警察。他還說最近五年，這個行當?shù)娜藫頂D得簡直像見了鬼�！�
“爸爸，悄聲點，”媽媽說，“孩子要睡覺呢�！�
科琳先早就被駁船的汽笛聲嚇壞了；接著從這個胳膊傳到另一個胳臂，她已經(jīng)不勝其煩了。此刻在汽車里，她躺在英國買的奶油色折疊床上。只要看著床上鍍鎳的飾釘和支架，羅伯特就能想起牛津城考利路上的那家車鋪：一排排烏黑發(fā)亮、氣派結實的兒童車，好像準備用上一輩子，英國人還真是用兒童車推著孩子到處走，直到他們長得很大了。噢，可愛的玫瑰般的英國人；他溫柔地把血緣關系倒了過來，開始把英國人當家鄉(xiāng)人思念起來了。難道他就永遠安定不下來嗎？
他們脫掉科琳的羊毛服，孩子穿著尿布躺著，熱得泛紅，踢著腿，咕噥著。過了會兒，她臉上的皺皮朝旁邊耷拉下去，星形的小手不再焦躁地晃動，在公路顛簸的懷抱中睡著了�！罢f真的，瓊恩，”羅伯特的母親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完美無缺的小寶貝。不是因為我是婆婆才這么說�！边@句特意聲明，聽得幾方都別扭。羅伯特有些抵觸地想，這莫非在暗示小孩全是瓊恩的功勞吧。
“我喜歡她的肚臍眼兒�！绷_伯特表態(tài)了。
“那可算得上杰作了�！蹦赣H說，而他也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說法得到了認可�？墒�，盡管如此，這孩子的美跟一切美一樣，是她自己的事兒，跟別人無關。大家的談話還停留在難為情和試探性的狀態(tài)。羅伯特和父母聊的閑言碎語，有些話妻子插不上嘴，而他自己和瓊恩之間的話頭越來越多，談起來時父母又成了外人。這些話頭的范圍和重要性越來越大，出于禮貌的考慮，只能盡量少說些，但很難徹底不談，這使他和父母間的關系顯得有些疏遠，變得有點假惺惺。以前他吸煙總是偷偷摸摸的，甚至到了上大學的年齡，都要到屋子外面去吸，免得看見后惹惱了母親。當時他覺得吸煙就像性愛：情有可原，但是見不得人。然而，這時候，瓊恩見他父親舉止怪誕，開車時全不上心，她神經(jīng)很緊張，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著普賴爾牌香煙。作為丈夫，作為男子漢，他實在克制不住了；何況，這兩種古老的罪過，吸煙的罪要小一些，而罪惡嚴重點的那件事，獲得的果實剛才又受到了贊賞。于是他劃了根火柴，母親轉(zhuǎn)過頭來，兩眼平視著他。真是難為她，沒有絲毫責備的震怒。然而看過這一眼后，他痛苦地意識到噴出的煙正飄向前方，在母親的頭部縈繞著，母親耐著性子揮手驅(qū)散臉前的煙霧。她的手背已經(jīng)有了點點黑斑，婚戒深深地嵌在無名指的肉里，這樣受到傷害后沉默不語的消極責怪比說兒子幾句還更有力度。
瓊恩正覺得自己這邊得了分，這時公公在拐彎駛向普拉斯基公路時動作笨手笨腳的，她很是驚慌，手里的煙頭蹭到車座的靠背上，發(fā)燙的煙灰落在嬰兒的肚子上。大約有一秒鐘，誰也沒有注意到，等科琳尖聲哭了起來，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有顆跳蚤那么大的火星在那完美無缺的肚臍邊上閃著亮光。瓊恩頓時跳了起來，內(nèi)疚地嚎叫不已，又是拍手跺腳的，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然而罪證無法銷毀，潔白無瑕、滾圓的肚皮上，已經(jīng)留下—顆燒焦的棕色圓點�？屏绽^續(xù)痛哭著，簡直泣不成聲，不時凄厲地倒吸一口氣。這時幾個人都開始翻錢包，摸衣兜，找凡士林、黃油、牙膏——不管什么，能當藥膏用的就行。母親拿出一小瓶化妝水，是一家百貨商店贈送的。瓊恩在孩子的傷處點了幾滴，科琳抽泣的間歇漸漸拉長了，過了會兒，才仁慈地帶著傷痛進入夢鄉(xiāng)深處。
這個意外插曲挺像一便士錢幣那件事，羅伯特忍不住想講給大家聽聽。當時在船上，他下到艙房去拿放在另一件上衣里的錢包，科琳正在艙房里睡覺。衣服掛在科琳小床上方的鉤子上。他解釋說，這種大客輪的艙房特別擁擠，東西都是一件壓一件重疊放著。
他父親點點頭，像是在咀嚼一項情報。“他們不給你太大的空間，對嗎?”
“他們給不了啊，”羅伯特說�！胺凑赡苁且驗樘绷诉�是別的什么原因，我拿出錢包的時候，甩出一枚英國便士，它飛過來，恰好打在科琳額頭的正中間�！�
“怎么回事，羅伯特！”母親說。
“噢，真糟糕。她哭了一個小時。比起這次火星兒，哭的時間長多了�！�
“我們總把東西掉在她身上，她大概也習慣了，”瓊恩說。
羅伯特的母親在態(tài)度上盡可能別太尖銳，不肯對此表示贊同，于是很客氣地看著他們拿出來給她展示的英國便士，表示異常感興趣。可不輕��！這是最小的貨幣單位嗎？他們迫不及待地把別的英國硬幣拿給她看。然而這個故事中有些細節(jié)被省略了。事實上，他們需要錢包是因為狂賭“二十一點”和毫無節(jié)制地大喝啤酒，把零錢都給花光了。而且，甚至對瓊恩，羅伯特也還要保密的：他取錢包時急急忙忙，是想要快點趕回去和在科夫上船的那位讓人興致勃勃的弗吉尼亞姑娘廝混，這女孩樣子妖艷，非常遲鈍，但長相卻很漂亮。在用藍燈泡照明的暗淡的艙房里，他欲火燃燒，散發(fā)著熱氣，那枚離奇飛出的錢幣似乎是個報應。
這樣，這場事故，加上剛才講的插曲，反而強化了拘束感。車窗外展示的那些經(jīng)過粉飾的親切的熱狗鋪子，可愛的白色木板房子，貨架陳列得紅紅火火而又親切涼爽的藥房，這一切似乎都在悶悶不樂地指責他，暗示著罪過，失望，歉疚和那迷失的時光。羅伯特指望他的父母來打破這難堪的僵局。他都結了婚，有了工作，算不上廣博，也讀了些書，自己都當父親了，卻還那么孩子氣，期待父母來解開家人之間積累的各種小疑團，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他怨父母沒有來這樣做。憑著他們無窮的力量，只消舉手之勞就可以解決問題。他開始賭氣地盼望到波土頓去跟她的父母住一個月。
他們往西越過新澤西州，穿過當年華盛頓曾經(jīng)渡過的特拉華河，順著西南方向的一條彎道插進賓夕法尼亞州。沿途的城鎮(zhèn)換了模樣，不再是平淡刻板的新澤西風格，連同單薄的草原上散發(fā)出的慵懶和塵土的氣息都沒有了，變得更硬朗，更具條頓民族的特色，磚石結構的房屋依山而建，固執(zhí)地拘泥于方格形的布局，盡管由于這種墨守成規(guī)迫使建筑物隨著山崗起伏而砌了很多延綿不斷的圍墻，用一座座狹窄的磚房把微微隆起的草地圈起來，磚房地下室的窗戶比羅伯特他們的車頂還要高�？釤岬奶栆堰^中午；車后行李箱的蓋子因為繩索松弛而上下拍打著，咔嗒作響。他們到了羅伯特熟悉的一、二十平方英里的地界。這個小鎮(zhèn)，以前每年秋天足球賽他都要來這里觀看；又到了一個小鎮(zhèn)，他來這里參觀過集市游園會，帳篷里的姑娘什么都不穿，只穿著淡紫色的高跟鞋跳舞。
羅伯特的喉嚨像被一片網(wǎng)狀的東西堵住了。他打了個噴嚏。“可憐的羅比爾，”母親說，“我敢說上次在家后沒再犯過干草熱吧�！�
“我都不知道他得過干草熱呢。”瓊恩說：
“噢，挺兇的呢，”母親說。“他小時候犯這種病可讓我操碎心了。加上鼻竇炎，其實他真不該吸煙�！�
車里的人全都忽然向一邊擺過去，原來人行道旁一輛車出其不意竄到他們行駛的路上，父親沒有踩剎車，來了個急轉(zhuǎn)彎繞過去。那是一輛長長的綠色車子，新得锃亮锃亮。司機座側(cè)的窗口里那張面孔，在羅伯特他們的車子急轉(zhuǎn)彎的剎那像忽然打住運動的皮球，滿臉驚駭，漲得紅彤彤的。羅伯特模模糊糊地看到發(fā)生的事。他的眼睛里噙著淚水。車繼續(xù)往前開去，走了半英里遠，他才醒悟到越來越大的喇叭聲的目標是對著他們來的。那輛綠車正加快速追趕他們，跟在他們車后，離保險桿只有幾碼遠，司機差不多把身子靠在喇叭上。羅伯特轉(zhuǎn)過身透過后窗看見，在翹起的眉毛般的金屬罩下三盞一組的兩個頭燈之間，散熱箱的格柵上鑲著OLDSMOBILE一串長形字母。那輛車猛然沖進相鄰的車道，然后放緩速度跟他們的車齊速并行，車的流線型完全不像回事了，往后仰的擋風玻璃就像快要掉了的帽子。那個紅臉小個子司機沖著靠近他們這邊的窗子大叫大嚷。他的中年妻子好像已經(jīng)是這類表演的老搭擋，嫻熟地把腦袋縮到后面，好讓他的話飄過來，然而在急風和吱吱轉(zhuǎn)的輪胎聲中，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父親側(cè)耳傾聽，難受極了，便轉(zhuǎn)過來問母親：“他在說什么，朱麗亞？我聽不清他說什么�！彪m然他在這地方已經(jīng)住了三十年，還不時要拿妻子當翻譯。
“他說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蹦赣H回答說。
羅伯特正喘著氣醞釀著要打噴嚏，腦子給弄得霧蒙蒙的，跺著腳想要車子開得更快些，好把騷擾者甩掉�？筛赣H卻放慢速度，把車剎住了。
那輛奧茲吃了一驚，向前超了他們好一段也在路邊停住。這時他們還在市鎮(zhèn)外面。炎熱的公路兩側(cè)起伏著美麗而整齊的田地，在飄揚的花粉中顯得如薄霧般朦朦朧朧。前面那輛車像啐唾沫一樣，吐出了里面的司機。一個矮胖的男子邁著胖子特有的小跑步一顛一顛地順著煤渣鋪的路邊向他們跑過來。他身穿一件夏威夷花襯衫，滿嘴不停地噴著話。普利茅斯牌舊車的馬達連續(xù)轉(zhuǎn)了四個小時，熱得沒法空轉(zhuǎn)，震顫了幾下后就熄火了。那人的腦袋出現(xiàn)在車窗側(cè)面，方方正正的頭蓋骨，小小的白耳朵上方隆起好幾道軟骨，因為胡言亂語，膚色漲得通紅，發(fā)皺，給人以一種柔嫩閃亮的印象，像是香腸的外皮。沒等這人緩過氣來說話，羅伯特就認出他屬于優(yōu)質(zhì)品質(zhì)，外界由于無知的偏愛而稱之為賓夕法尼亞荷蘭種。接著，在第一波飛瀑般的尖聲怒罵中，他的口音中濃烈的ch音和錯位的w音顯得格外醒目，就像順著瀑布沖下來的破木條箱上印的一個個字母。瘋狂的聲音低下來，變慢了，這時一串串下流話才清楚了。連貫的句子也能明白了�！澳隳常]）權那樣擋我的車！你某（沒）權在鎮(zhèn)上那樣開車，”羅伯特的父親不做任何回答。這副不屑的態(tài)度像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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