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著名作家萬方的新作。故事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江南。梨香八歲即被定親,但家人都瞞著她對方是一個盲人的事實。青春期時得知這一消息,梨香跑去城里找在工廠做工的姑姑。期間認識了工廠的少主陸伯南。陸的出現(xiàn)打亂了她的人生步調。嫁給盲人后,梨香一直不能忘懷陸。借口回城為陸生了孩子,然后回鄉(xiāng)撫養(yǎng)?箲(zhàn)爆發(fā),孩子被炸死,梨香與婆家一起生活,土改以后,婆家破敗,她與村干部——之前婆家的長工又走到了一起。 女主人公梨香是個信命、認命的人。她的一生都被命運主宰,聽天由命。即使有過對命運的反抗,也只是假托某些名義,從來不敢真正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作者簡介: 萬方,女,1952年出生于北京,中央歌劇院編劇、劇作家。曹禺的三女兒!拔母铩敝械綎|北插隊,任部隊創(chuàng)作員,代表作品有:《空鏡子》、《空房子》、《香氣迷人》、《你是蘋果我是梨》等。作品曾獲第六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獲第4屆中國優(yōu)秀電影“華表獎”、中國優(yōu)秀電視劇“飛天獎”、中國優(yōu)秀電視劇“金鷹獎”、曹禺劇本獎等榮譽。范阿姨,范梨香,一生中有一個詞從來沒有從嘴里說出過:愛情。 一 四月,馬路上刮著強勁的春風,范阿姨提著滿滿的菜籃子往家走,風一股往東一股往南,沒頭沒腦,挾帶著細小的沙鑠,刮得她睜不開眼。她走得很慢,頭發(fā)全亂了。街邊小花園,一個男人坐在長椅上看報紙,瘦削,頭發(fā)灰白,身穿米色風衣。報紙像掙扎的大鳥,嘩啦啦扇動翅膀,要飛走。結果“忽”地真飛了,就是說,報紙被一股強風猛然掠去,撲向范阿姨,突如其來地兜住她的腦袋。范阿姨一陣慌亂,用手亂抓。男人遠遠看到覺得好笑,隨即就笑不出了,胸口微微抽緊,天哪,那不就是她嗎,他要等的人!袄嫦,梨香嗎……”他喊著走上前,“你家主人說你買菜去了,我出來在這里等,你好不好?”范阿姨一手提著菜籃另一只手抓著報紙,意外地相逢讓她困惑不解,慢慢緩過神,眼睛驚愕發(fā)亮:“是你,陸先生……”“是,是我呀,我來看你!标懖喜挥上虬〉姆栋⒁谈┫律,回答!澳阍趺凑业竭@里的?”范阿姨真想知道。陸先生笑了,“很簡單,想找,就能找到!狈栋⒁桃残α,“你本事真大!蹦翘焖麄冋驹诖猴L里,頭發(fā)被吹得亂蓬蓬。行人熙攘,嫩芽從伸向天空的樹枝上悄悄冒出來,地球轉動著,與每天沒有一絲不同。 二 水,使這塊土地晶瑩閃爍。湖泊在陽光下閃耀著大片的白光,數(shù)不清的一線線一圈圈的閃光散落鄉(xiāng)野,是小河或水塘,更加細碎的閃光是稻田,遍布大地,水牛沉重而緩慢地在田間跋涉,扭動的脊背亮光閃閃。范家世代居住在西塘鎮(zhèn),十多畝水田,五間房子,雇著兩個長工。三個姐妹之后終于有了弟弟,一個月五斗米為兒子雇了奶娘。奶娘的紫色奶頭大如梅子,范梨香看著弟弟的小嘴吃力吸吮,在心里暗暗為弟弟使勁。大姐六歲死于天花。梨香和二姐在水塘邊玩耍,掉進水中,一個被救起一個淹死。梨香是幸存者。長到八歲,一天家里來了幾個客人,挑來八擔花生,又叫長生果,放在堂屋,再掏出一摞白花花大洋擺到桌上。娘在灶堂間煮水撲蛋,笑著端上來。小姑娘湊熱鬧站在門口張望,來人對她指指點點,羞得她臉紅逃跑。第二天爹吩咐長工把客人挑來的長生果又挑回去兩擔,算作回禮,就此定下小姑娘的終身。當年曹絲娘生下女兒是在三月末,桃花剛謝,梨花正開,當過教書先生的祖父給孫女起名梨香,很美的名字。祖父個子高大,身穿長衫,人人見面都稱他先生。在學堂教書時手握戒尺,愛聽戒尺嗖嗖揮舞的聲音。后來教孫女認字,范梨香的小手時常腫得像粽子,越是害怕越記不住。兩個女兒的喪生讓曹絲娘流了太多眼淚,導致眼睛終日酸澀,并常遭頭疼折磨。終于給范家生出兒子讓她感覺大功告成,卸下重擔后的身子總是懶洋洋,日趨豐腴。父親范炳三開著豬行,農人養(yǎng)豬的飼料、稻谷由他供給,豬長大了卻不賣給他,而是賣給出價更高的人,整日忙著四處要賬。女兒漸漸接下媽媽的擔子操持家務,屋里屋外收拾打掃,洗衣做飯,再給長工做三頓飯。最怕的是洗衣服,水下沉溺的經歷讓范梨香對水恐懼,硬著頭皮往河塘走,邊走邊掉眼淚。過節(jié)時村上來了戲班子,熱熱鬧鬧搭起戲臺。姑娘們躲在屋里忙著照鏡子,涂脂抹粉。曹絲娘守著梳妝匣不許女兒碰,一晚上四出戲只允許女兒看一出就回家,道理是定了親的姑娘少拋頭露面。早有風言風語刮進耳朵,范家的梨香不用打扮,十足的美人胚子,抹了灶灰也好看。戲班的人見到她也不由逗趣:這小姑娘真是漂亮,跟我們走,做戲去吧。此類流言令曹絲娘不安,不悅,她以千年不變的眼光看世界,衡量好女人壞女人,一輩子只擔心一件事,女人的名節(jié)。信念之堅定可用磐石比喻。 上塢的譚家有田上百畝,樓房一座,門前立著的石獅子經歲月浸潤烏溜溜發(fā)亮。獨子阿寶六歲時大病一場,病愈后眼睛看東西模糊,逐漸灰蒙一片,直至黑暗徹底降臨,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譚家挑來長生果,送來大洋,與范家結親,這讓范炳三滿心得意,然而對未來新郎的視力問題他并不知情,等知道了一切已定,想想無可奈何,作罷。八歲的梨香懵懂無知,覺得定親和過年差不多,是件遙遠而令人期待的事。一天天長大,開始照鏡子,喜愛對鏡梳妝,不由被鏡子里的人吸引,總想多看幾眼,鏡中人下頦尖尖,一雙眼睛彎彎如月牙,濃密黑發(fā)三擰兩擰結成粗粗的大辮子,甩到身后,劉海齊齊遮住眉毛。 “梨香,梨香,”有誰輕聲喚她,“你真好看,讓人怎么也看不夠!鄙砗竽D:@出一人影,想看清楚卻不可能!澳隳樇t什么,別不好意思,是我!薄澳恪⒛闶钦l?”“你不認識我,我是你丈夫,你是我的女人!薄皨屟,羞死人了!辩R子“啪”地扣到桌上!昂煤,我不說,再不說了,我會等著你!辩R子悄悄翻轉過來,窗外的藍天一閃而過,鳥兒在墻頭啁啾。 紙包不住火?爝^年時范炳三讓女兒到鎮(zhèn)上的肉鋪要賬,伙計孫麻子站在案板前給豬只剔骨,利刀沿隱秘縫隙劃開,再割下整條粉嫩里脊,摔到案板上。見范梨香進門,嘻嘻笑道,“哎喲,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仙女下凡啦!”老板去了茅廁,梨香等他回來。孫麻子拿起手邊煙袋點上,深吸兩口,話語隨煙霧從口中冒出,“老天爺真是不公道,明明長著一副天仙模樣,偏要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要我說不如給他個歪嘴斜眼的丑八怪,還不是一樣。”好久以來范梨香只覺得頭上蒙著一塊黑布,懵里懵懂。那些旁敲側擊,閃爍其詞,隱藏著秘密,而又津津樂道,讓她飽受疑心之苦!皩O麻子,你說誰看不見,你說清楚!薄罢l?你問我是誰?我怎么知道是誰,哈哈哈哈……”開心大笑。范梨香胸口一陣憋悶,眼前泛起層層波光。姑娘的眼淚觸動了男人的心,孫麻子止住笑,長嘆一聲,“唉,我是勸過你爹的,不該呀,好好的姑娘給瞎子做老婆,真作孽!”瞎子?!天爺啊,原來是這樣,怎么會這樣!梨香抽噎著往家跑,回家后撲到桌子上大哭。曹絲娘被驚動,問女兒怎么了,受了欺負還是別的,得不到回答滿心惱火,欲發(fā)作,轉念之間猜中了緣由!翱奘裁绰,我講給你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男人家有錢,又是獨子,你嫁過去不會吃虧的!薄拔,我……”鼻涕眼淚齊下堵住喉嚨,拼命吞咽才免于窒息,“我不要嫁給瞎子!”囫圇喊出一句,轉而撲到床上悲痛嚎啕?磁畠簻喩矶哙虏恢,曹絲娘又急又氣,跺腳,“說什么不要,你是譚家的人,不要只有去死!蓖盹埵遣芙z娘做的,女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不起身,飯也不吃。早料到會有這天,隨她哭吧,又哭不死人。 范梨香不再照鏡子,頭也懶得梳,胸口上時刻壓著塊大石頭,感覺憋悶,要用大力量吸幾口氣才好一點兒。去河塘邊洗衣服,蕩漾的水波令人眩暈,想象自己一頭栽入水中的景象,不由神往!袄嫦,梨香……”那聲音又在叫她,她淚眼朦朧,“不要信他們,他們騙人,你那么好看,我要好好地看你,怎么會看不見!币雇硖稍诤诎道,心底有一個聲音喃喃不休,和菩薩說話,求菩薩保佑,保佑自己是被騙了,將來的那個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爹娘是親生的爹娘,總是疼她的,總不會害她。暗夜,梨花的白影子一團團靜止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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